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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王小波与国学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11月17日20:31:46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王小波与国学
我这人看书有个毛病,就是不爱看市面上流行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大众喜欢什
么,我就反对什么。有位朋友因此说我有贵族情绪,应该到社会上去洗洗脑。朋友的这
句话我不太喜欢,但道理是对的。一个人当然可以有自己的欣赏品味,但不能走极端化
。大众喜欢的东西当然有坏的,有的甚至非常之坏,比如说法轮功和小燕子,但是也有
些不错,流行有它真正的道理,比如我接下去要谈到的王小波。 我的朋友在批评我后建
议我看看王小波的作品,我知错能改,立刻执行他的建议。最早看到的是他的一个短篇
集《地久天长》,看了之后很喜欢。从此我成了王小波先生的追星族。只要是他的书,
我都毫不吝惜口袋里的钞票,什么《青铜时代》《白银时代》《黄金时代》,什么《我
的精神家园》《沉默的大多数》,就这么哗啦哗啦,不到三个月功夫,我就把王先生的
遗著全部读光。现在,我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王小波迷,如果以后国内有谁想研究王小
波,我很愿意和他交个朋友。
可是在我读完王小波先生的全部作品后,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王先生一贯主张要思
想独立,不能人云亦云,也正因此他的文章一贯幽默犀利,批评人毫不留情面。我很赞
同他的这个观点,可是我发现社会上对王先生的评论,几乎全是赞美之词,少有新鲜见
解。这一方面固然因为王先生的文章确实写得好,另一方面,我想可能也有为死者讳的
因素。对于这后一点,王先生若泉下有知,肯定会不高兴,因为这不符合他理性思维的
观点。就如王先生的小说,好的就是好的,它即使不发表,或者它不获联合报的中篇小
说奖,它也仍然是好小说。而我们如果要从鸡蛋里面挑骨头,只要言之成理,也不必担
心王先生会不高兴。我读了那么多王先生的书,自以为应该算王先生的私淑弟子,所以
我不惮为天下先,想在这里对王先生的佳作挑挑毛病。具体的内容大家一看题目就知道
,是有关王先生和国学的关系。
在王先生的杂文集中,论及国学的篇章颇为不少,但观点基本一致。为了节约篇幅
,我这里只列举两篇他比较集中讨论国学的文章,一篇是《我看国学》,另一篇为《智
慧与国学》。我说给王先生挑毛病,并不代表我对国学的看法,和王先生有根本分歧。
恰恰相反,对于王先生批判国学阻碍科学进步和智慧生长的本意,我是举双手赞成的。
不过我觉得王先生在具体论述的过程中,犯了论据不足,只凭主观臆恻的毛病,所以他
虽然满腔火气,劈头盖脸地批了一大通国学,但恐怕说不服那些顽固的国学分子。正因
为如此,我想在这里为那些继承王先生遗志的先生们提个醒儿,如果他们能够吸取经验
教训,先练好内功再来打人,那可能更加有助于小波先生本意的发挥。
先说《我看国学》。王先生对孟子有个最基本的评价,就是说他“推己及人”。他
的这个评价,我认为基本上正确。但古往今来的大哲学家大道德家思想自成一家,扬名
立万的话,恐怕推己及人是在乎难免的。道理也很简单,因为他们说的东西本来就很抽
象,论证起来自然不如科学原理方便,故而只能凭一己之见,揣度他人心思,如康德所
谓自在之物,黑格尔论述绝对理念,尼采叫嚣超人哲学,乃至萨特宣称他人即是地狱,
这些说法,其实都是推己及人。你王先生若是不相信这些说法,当然别人也无权拿刀子
架在你脖子上逼你相信,但只要对方言之成理,你也不能不许别人这么说。比如说孟子
称墨子杨朱“无君无父,是禽兽也”,我也认为不对,但站在孟子推行仁义的儒家立场
,他就只能是这个观点,只要他对杨孟的批判没有违背他的一贯宗旨,我们只能批评他
的观点,而不能批评他的思维方式不正确。更何况我觉得,王先生自己的思维方式,也
有点“推己及人”,比如他说孔子强调的礼和文化大革命搞的仪式差不多,我想这个看
法恐怕也不是很多人同意,最起码孔夫子并没有要人“早请示晚汇报头顶红宝书”。而
且孔子的说法是针对几千年前的春秋乱世而发的,王先生以几千年后的斗士身分对其大
声吆喝,我以为多少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
王先生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老爱用自然科学家的标准来要求哲学家伦理学家
。这个问题,他自己也很清楚,可是奇怪的是,他似乎根本不想改正,反而以此为荣。
王先生是学理工科出身的,对文科知识分子有些鄙薄。从某种程度上讲,王先生的观点
不无道理,我承认中国的知识分子身上有很多酸腐气,也很愿意拥护中国的现代化。但
凡事不能脱离现实情况,王先生一厢情愿地要求朱熹这个大儒从井里看出几何光学来,
这未免太不现实。这个任务,应该交给自然科学家去做。而王先生若因此而对哲学家伦
理学家不满,未免太小家子气。譬如苹果从树上落下,哲人们感慨春华秋实岁月流逝,
科学家则悟出万有引力,两者思维方式不同,但都是很不错的思维。附带说一句,王先
生叹惜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就是出不了自然科学家。这话说得很有问题,难道改进造
纸术的蔡伦不算自然科学家?难道发明浑天仪的张衡不算自然科学家?(若说中国古代
缺少专职的自然科学家,我倒是赞同的)还有祖冲之僧一行郭守敬,……他们难道都不
算自然科学家?西方文艺复兴后科学发展的速度远胜我国,这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道理
,用不着王先生一再提醒。但在此之前,他们的所谓宗教神学未必比孔孟程朱高明多少
,而我们的自然科学,也未必就如王先生所说的一片空白。李约瑟先生的《中国科学技
术史》,我疑心王先生肯定是故意没有看。
在《我看国学》的最后,王先生认为中华文化遗产的主要部分就是人际关系,这个
观点我很难认同。所谓国学,也就是研究中国古代的学问,根据我粗浅的理解,最起码
包括哲学历史学考古学文字学语言学等。这里王先生将中华文化的主要部分跟孔孟程朱
等同起来,这实际上是封建时代儒生的看法(其实即使是孔孟程朱,恐怕也不能简单地
概括为人际关系)。他先按旧社会知识分子的观点将国学理解为四书五经,再用现代科
学的观点对国学进行批判,这种论证的逻辑是不成立的。王先生说四书五经再好,也不
能几千年的念,这句话貌似有理,其实是故意转移读者的视线。因为我们今天研究四书
五经,是为了古为今用,而且研究四书五经的人,十分有限,绝不会影响国家搞科技发
展和经济建设,王先生看不到这一点,而硬要人为制造国学和现代科学的对立,这一点
纯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甚至对人们研究《红楼梦》愤愤不平,这也让人觉得有些意
气用事。研究古代学问的人,世界各国都有,国际上研究莎士比亚乃至古希腊神话的人
不知凡几,晚辈后学末进,实在不知道这些穷教授究竟碍了王先生什么事,过着苦日子
还要挨王先生一顿乱棒。大概王先生认为,所有的人都去学自然科学,都去学理性的精
神,社会才能健全。但一个国家的人对于自己的过去总要知道一点,对于人际关系也总
要知道一点,否则就算头脑都象王先生一样有智慧,恐怕也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这
样说当然不是说智慧不好,只是想接下去谈谈王先生对智慧和国学的看法。 在《智慧和
国学》中,王先生把西方的智慧比喻为驴,把中国的智慧比喻为马,说驴子扰乱了中国
的马群。这个观点,用于说明中国文明初次受到西方智慧冲击的情景是很贴切的。问题
在于小波先生智慧一来,说话就有点像在跑马,他接着说东西方智慧的差别,其实是驴
和骗马的差别。这就有点信口开河的味道了。我理解王先生的意思,原是说中国人视学
习为畏途,所以体会不到思维的乐趣,“如同一个太监面对后宫佳丽”。如果王先生说
的是实情,那么他用语虽然尖刻,我们也无话可说。问题在于,他只是在瞎掰。
王先生虽然一再宣称讲逻辑讲理性,但有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委实有些离谱,可
能是他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吧(我一直认为,他的小说写得比杂文好,因为小说不用对事
实负责)。他的夫人李银河女士说过,小波先生是个浪漫的人。但浪漫的人讲起道理来
,往往欠推敲。比如他说,“从春秋以后到近代,再没有中国人敢说学习是快乐的了”
。这话的荒谬之处显而易见,也不知王小波怎么敢这么说。中国读书人虽然说过学海无
涯苦作舟,也不过为了让学生克服惰性,勤奋学习,但承认了这一点并不等于就说,咱
们古代的知识分子都把学习看作是坐牢。且不说大家津津乐道的苏东坡唐伯虎等潇洒人
物,就说那些正统的儒家大师吧,我记得程颢在诗中就曾写道:“万物静观皆自得,四
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幻中。”也就是说学道不必执着于外物,
只要与人同欢乐就行了,我看不出这其中有多少苦的地方。至于研究学问过程的艰苦,
西方哲人并不比中国大儒更少体验。维特根斯坦临终前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
的一生。”王先生对此很赞赏,誉之为西方智慧快乐论之典型。但维特根斯坦还说过另
一句很有名的话:“对我来说,学哲学就像下地狱一样艰难。”
小波欣赏的另一位大哲苏格拉底则说:“宁可作痛苦的人,也不做快乐的猪。”不
知王先生读了这两句经验之谈后还能不能快乐起来。 《智慧与国学》的另一个主要论点
是批判中国知识分子的狂妄自大,以国学为天下第一。应该说,王先生的这个论点,属
于有感而发。目前确实存在着一匹人,有些还是令人尊敬的学术泰斗,对于中国传统文
化的重要性作了过高的估计,认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界文明的未来在中国。
不过应该看到,即使是这些人,他们的原意更多地也只在于发挥传统文化的积极因素,
为世界文明作贡献,那种全盘复古的观点,至少我是没有听说过。而且王先生批判传统
知识分子,主观随意性太强,显得不够严谨,难免给人以口实。王先生原文中写道:“
孔夫子说自己知天命而不逾矩,很显然,他不再需要知道什么了。”这句话犯了两个错
误:其一,孔子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其中隔了二十年的距
离,至少在这二十年中,他老人家还是一直在进步的,而小波先生硬将两者揉捏在一块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其二,即使是最后孔子说了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这也不能
说明孔子对自己的学问已经满足,而只是表明他的学问已经达到一个新的境界。苏格拉
底认为:“我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这当然是一种难得的境界。但孔子强调人生在世
,应当不断进取,这同样是一种境界,跟狂妄自大好像搭不上边吧。况且孔子晚年还说
过:“天假数年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他的谦虚谨慎,绝不亚于苏格拉底。王
先生接下去又指出,由于有了孔子,后世的人以为什么都用不着学了,全都患上了自满
的毛病。这触及到了传统知识分子的一个毛病,后世读书人由于拘囿于所谓的圣贤书,
思维是少了那么点活力。但我们也不能将这个缺陷夸大到极端的程度。王先生说:“中
国人总要以为自己有了一种超级的知识,博学得够多的,聪明得够多的,甚至巴不得自
己要傻一些。”这种话明显是情绪性的话。且不说中国知识分子的教养绝不仅限于儒学
(受佛道影响较深的的人有很多并不把知识当回事),即使是儒学内部,对圣人和知识
的推崇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从董仲舒到韩愈到二程到朱熹再到李贽王阳明,孔子的学问
被一次又一次地改造。李贽甚至说不必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显然,王小波的立论虽属
有的放矢,但由于他对国学的态度过于偏激,他对国学的攻击并不得法。
在这里我还忍不住要对王小波提一个意见,那就是他的评论有时显得很不近人情。
我读过不少怀念王先生的文章,都提到其人富有同情心,乐于助人,我读他的许多杂文
,也有同样的印象。有时他虽然嘻笑怒骂,笔锋犀利,但可以看出其内心藏着一颗火热
的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智慧与国学》有一个地方,让我读了非常地不舒服。他说他
的阿姨有一个傻女儿,唯一的技能是缝扣子,所以经常对他喊:我会缝扣子,希望王先
生跟她学缝扣子。但是王先生认为自己会缝扣子,又怕她的针扎着他,同时还认为她身
上的味道很难闻,所以王先生决定不跟他学。行文至此,应该说并没有什么问题,傻女
虽然令人同情,毕竟不能要求别人跟她学缝扣子,正如正常人不必向残疾人学习怎么走
路一样。问题在于王先生开始对此大肆批判。他认为傻女是个自大狂,稍微学了一点东
西,就当作是超级智慧。他还将自己跟傻女作比较,认为自己比傻大姐要少一些自满的
毛病;更有意思的是,王先生意犹未尽,接下去居然将罗素和苏格拉底两位大哲也拉来
比较,指出两位先生身上一点也没有自满的毛病。
王先生的论述很幽默,本来是颇为轻松活泼的,可是我读了以后,却实在是一点也
轻松不起来。傻大姐之所以学了点东西就很高兴,是因为她先天智商有缺陷,学东西慢
,因此学会之后就很快乐。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鄙薄的地方。可是我们的王小波先生
仅仅因为她学的东西比较粗浅,而就认为她不应该那么高兴,她一高兴,王先生就说她
狂妄自大。这种立论的逻辑,本人很难认同。众所周知,一个腿部有残疾的人,如果他
100米能跑到14秒,我们大家都会为他鼓掌,绝不至于拿他和正常人比,更不会拿
卡尔·刘易斯跟他比。否则就算大家都承认卡尔·刘易斯比他快,那也没什么光荣可言
。同样的道理,王先生这么一个有智慧的人,硬要将自己跟一个傻姑娘进行对比,我不
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光荣的成分在。王先生举这个例子,本意是为了说明某些国人对待国
学的态度,认为国学就如同傻大姐所学的针线活,被放得太大了。但这个例子显然缺乏
足够的说服力,因为国学再粗浅,毕竟也不是傻大姐的学问能比的。王先生要批评做学
问的人的自大狂热,大可以举别的例子,而不必拿自家可怜的亲戚开涮。
总的来说,我认为王先生在这两篇文章中的论点有一定的理由,但批评的方式却很
不确当,而且经常上纲上线,说一些轻率而不负责任的话。为了方便说明问题,我最后
再举一例。王先生在《智慧与国学》中说:“礼义廉耻,洋人所知没有我们精深,但也
没有儿奸母子食父满地拉屎。东方文化里所有的一切,那边都有,之所以没有投入全身
心来讲究,主要是因为人家还有些别的事情。”这种论调,放在“五四”时期是可以理
解的,因为当时封建思想严重阻碍国家进步,革命者为了推翻旧政权,故意要说一些过
激的话来唤醒民众。但在目前民众的心智已经大开,对西方文化的重要性已有相当了解
的情况下,再老调重弹就没什么新意,而且失之偏颇。王先生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他有
时过分依赖聪明,便容易说一些过头的话。王先生十分强调明辨是非,并且认为这是自
己的先天优势,但其实明辨是非也并非是与生俱来的,孔子就说自己直到六十岁才“耳
顺”,也就是具备明辨是非的能力。就算王先生智商比孔夫子高,用不着等到六十岁,
但经过一定阶段的学习总是必要的。我并不是要求王先生回到旧时读书人的老路上去,
但批评任何一件事物,总要对它有一些了解,所谓对症下药,这个道理本不难懂。王先
生有些杂文,如《花刺子模信使问题》《理想国与哲人王》《艺术与关怀弱势群体》,
立论精当,论据充足,给人迎头棒喝之感,也正因如此,当我见到王先生这两篇论国学
的文章时,心中特别为小波先生惋惜。死者已矣,本来我不应再加冒犯,但想到小波先
生写作杂文的本意,就是为了能让每个人都独立思考,而不盲目喝采,所以我冒味揣出
这篇批评小波先生的文章时,心中并不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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