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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razy (雪山),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王小波(1)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Mar 27 06:30:25 2000), 转信


地点:凤凰卫视杨澜工作室
  嘉宾: 李银河(社会学家、已故作家王小波先生之妻)
  引入语:大陆作家王小波被人称为中国九十年代最重要的文学家之一,他去世一
年有余,最终安葬在哪里,又给我们留下些什么呢?让我们一起走访他的妻子,社会
学家李银河。
  李银河:我喜欢他的有一篇叫做《肚子里的战争》。他写的是在云南插队的时候,
当时没有正经医生,正牌医生都下放了以后,净是一些兽医在给大家看病。一旦来了
阑尾病人,很少有在一个小时之内,能够找到阑尾的。除了这个大夫之外,其他的人
也上来帮着找,最后实在是找不到,病人自己掀开那个白布单子,也来帮着找。我想
这个他就是对于那种荒诞年代的,那种荒诞的事情的一种讽刺吧,就是说希望这种荒
诞的事再也不要发生了吧!
  我一向觉得他有两个东西比较突出的,一个就是说他的那种已经形成了的个人的
写作风格,我觉得这个并不简单。另外,我觉得他有一个思路,就是一种很与众不同
的思路,这从他的杂文里可以看出来。就是他想问题的那种方式、角度好像老跟别人
不太一样。我有时候也挺纳闷的,就是他这一套从哪儿来的?当初我们谈恋爱的时候,
我这个人是比较正统的吧,用咱们的话说,老觉得他那儿有一种挺新鲜的思路似的。
小波当初最早《黄金时代》在国内出了以后,给一位老同志看,他就提出这个是不是
文学还是应该提升人的灵魂?小波始终对这句话有点耿耿于怀,他就是觉得…怎么说
…我想他主要的不高兴就是他这种看法,和他心目中的文学离得太远了。就是他心目
中的文学是美,就是美本身,是一种想象力,澎湃的想象力。什么教育,什么这些东
西,都不关他的事。他也有一种观点就是说:一切都不能够强加于人,就是说你即使
是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强加于人。你比如说他有一次讲到“天鹅湖”,就是说有一个外
交官在那儿看“天鹅湖”,看到第一百遍的时候,他还在一个艺术的层面,然后看到
两百遍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物理学的,就看到有一些物体在挪来挪去,然后看到第
三百遍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种哲学的层面了。就是这个东西…对于任何强加于人的东
西,就算再好的东西,哪怕是乌托邦,他也是很反对乌托邦的。我觉得这个思想和罗
素的思想也特别接近了。
  他经常爱引用罗素,就是说一个设计得好好的一个社会,或者是…如果是强加于
我们的,那么里面就没有什么快乐可言,我想他这个实际上还是一种反对传统的这么
样的观点吧。还是希望五四以来,咱们中国知识分子在一直做的这个事,就是希望把
理性、民主、科学给介绍进来。还是做了这件事,而基本上还是这个思路。就是那种
自有知识分子,那种思想传统,就是觉得那些东西相当的误国。就是它已经几千年了,
我原来也有一个想法就是说一个社会,它最可能有的东西就是它一向有的东西,它不
太可能有的是它没有过的东西。所以就是说西方的东西有好的东西,我们一定要学,
而不是说不…我现在还是这么样一个立场。
  (1997年4月,非常有才华的北京作家王小波正准备出版他的杂文集《沉默的大多
数》。不幸的是,他突然发了心脏病在北京去世,自己也成为沉默的一员。当时他的
妻子,社会学家李银河正在英国剑桥大学作研究,从此两个人阴阳相隔。不过王小波
的身后并不寂寞,在他去世的一年当中,李银河整理和出版了亡夫的文稿,引起了一
股“王小波热”,特别是知识界和青年学生,对他的思想非常感兴趣。比如说,在北
大校庆期间的书展当中,王小波的书就一路畅销。那么王小波究竟是一位怎样的作家?
又是怎样的一位丈夫呢?就让我们跟随他的妻子一起走进他的精神家园。)
  Y(杨澜,下同):在北京郊区有很多各种各样的墓地,最后为什么选在昌平的这个
公墓里呢?
  L(李银河,下同):在北京我们也找了好几个墓地,比如说通惠灵园、八达岭的灵
园。但是最让我们不满意的就是说,他们非得要横平竖直的,一排一排弄得特别整齐。
后来我觉得这个特别不符合小波的个性,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是要特立独行,稍微…
怎么也得与众不同。然后我就跟他们灵园的负责人提这个要求,我说你们怎么就不能
理解别人稍微地想有点与众不同的这种要求呢?后来他就给我们讲了,说像我们这儿
公安局长也有,县委书记也有,都跟人家一样…。
  Y:大家还没提特殊要求,你们一个平民百姓还想干什么。
  L:对,好像就是说人家觉悟那么高,好像我们觉悟很低似的。听了这个,我就觉
得话不投机半句多。然后我就说要不然算了,就是说放在家里,或者将来找一个机会
海撒算了。后来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朋友介绍这个浮山灵园,我们去看它有自然的山
上的大石头,我们就想直接选一块天然的石头,上面刻上几个字,然后他们就同意了。
最后这件事做成了,就现在这个样子,在那个大花岗岩石头上请一个书法家叫曾辉的,
写了“王小波之墓”五个字,生卒年月。然后就是底下凿了一个洞,把骨灰盒放进去,
一切都做得很简单。
  Y:对,很简单。做这个墓穴花了多少钱?
  L:就六千块。
  Y:在现在来说很便宜了 。很多人要花好几万块钱修一个规规正正的大理石的那
种,上面还有各种头衔,比如说党委书记、研究室主任这些头衔。小波在自己…因为
他算是英年早逝,45岁都不到就突发心脏病。在过去你们两个都没有任何预感吗?
  L:对,就是一点都没有,好像从来没想到过。因为你看就是大概前年的时候,我
们还一起上泰山,然后他从底下一直走到顶上,完全没事。可是当时我都不行了,有
点哮喘,我都拿那个直喷雾什么的,他倒没事,所以我们一点都想不到。
  Y:有没有想过他好像…有一些朋友说他一直就是唇色都比较发紫,很有可能是那
种供血不足的一种表现,有没有引起过你的注意?
  L:对,我问过他。我说你嘴唇怎么老是紫的,后来他还跟我讲得头头是道,他说
这个是什么二尖瓣,可能闭锁不全吧。是不是人静脉血和动脉血一混,嘴唇就是紫的?
可能他那个意思好像他从小就这样,好像没事一样,他就给我这么一个印象,好像一
直是这样,一直也没事。
  Y:我听到有些圈里的朋友说,最后几次见他,就觉得他脸色非常不好。他有没有
跟其他的朋友谈到过,我可能有点不行了。
  L:我想他当时可能有预感,一个是后来这个事出了以后,有一个记者告诉我,说
他在一次开会的时候跟他说,说我现在得了一种病,我可能要死了。当时大家一听王
小波说话,就是那么一个没准备,特别隔着的一个人。对,大家就觉得他开玩笑,根
本就没当真,但是这个事事后回忆起来…。另外就是我当时在英国,他给我打电子邮
件,我们用电子邮件通信的时候,他说最近特别显老,他说都不敢往镜子里面看什么
的,然后我当时也说我也特别显老,我也没当一回事。
  Y:你们一直就是没有特别认真的,特别严肃的来考虑过这个健康的问题。
  L:对,就是没以为真的有一个…。
  Y:那个时候你是在剑桥大学做研究,他去世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吗?
  L:对。
  Y:情况是怎么样的?
  L:当时旁边没人,就他一个人,当时就是夜里11点半的时候,楼下的邻居听他叫
了两声,当时他们有点害怕,因为叫的声音太大,他们以为别出什么事什么的,也没
敢上去看。第二天早上才带着人上去,看得时候就发现了。
  Y:所以他一晚上也没有… 即使要急救的话也没有任何办法。你有没有自责过自
己不在他身边,他是死在电脑边上的是不是?
  L:不是,他当时已经睡下了… 我想,如果要是我能在身边的话可能好一点。当
时我到英国去作访问学者的时候,也想过是不是让他去,我们正经商量过几次让他去,
后来也没去成。我想可能…但是后来好多朋友安慰我就说:即使你在也没办法,我觉
得他说的也是。
  Y:因为他心脏突然的衰竭了。
  L:对,这种情况。
  Y:其实很多中年人这种早逝都是因为完全是心脏病 。自己有心脏病但是一点都
不知道,所以第一次爆发的时候,就特别容易就过去了。
  L:不过也没有带着药什么的。
  Y:也没有准备。那是谁最先找到你,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你当时是怎么一个…?
  L:当时他们找我非常困难,因为我在那边换了几个地方,电话家里不知道,我只
是和小波通电子邮件。他们就通过系里什么的找我,最后还是一个朋友电话最先打到
我,那时候已经过了一两天了可能。当时他们没有告诉我真话,他们就说出事了,你
必须得马上回来。但是我再问他们就不说了,我估计他们可能怕我路上受不了,不安
全吧!
  Y:你那时候想会出现什么事呢?
  L:我当时有点猜到,我当时是… 因为他们那么吞吞吐吐的,我反而更猜到。但
是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是不是就是急病什么的。我想他们也是故意的,就让我猜不
到,就不让我得到最确切的那个消息。
  Y:回来以后还跟他有一次遗体告别,还是算见了一面的,是吧?今年的4月11号,
也是小波去世一周年。到现在去世一年多了,你觉得现在你的那种悲痛还很沉重吗?
  L:我觉得好像正好在一周年的时候,像是一个坎儿,就是心里一下松下来了,就
是这以前一直好像紧绷绷的那种感觉。
  Y:你为什么会这样松下来?
  L:可能是我觉得后来在这一年里头编了很多他的书,主要就是他那个三本书吧!
一本是杂文随笔全编,还有《沉默的大多数》,另外有一本就是他的《小说剧本集》,
他最主要的著作是三部曲,时代三部曲。但是他还有一些散载别处发表,比如说“东
宫西宫”,他那个就是中国第一部同性恋电影,是张元导演邀请他写的。另外有一本
就是早期作品和未尽稿集,一共是这三本书。用了很多时间在编他这个稿子。
  Y:所以一周年的时候,你觉得你已经把这些事情完成了,可能心里觉得松了一下,
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法纪念他。
  L:对。
  (在人们的眼中,李银河和王小波都不是俊男靓女,而且李银河说在生前,王小波
也没有送过她什么礼物。在公共场所两个人也很少有非常亲昵的举动,只有在她去英
国前,王小波到机场送她,临别的时候曾经用力地抱了抱她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之
中,也没有想到那一次竟会成为永诀。)
  Y:有人也说,说王小波这样走得也不拖泥带水,就好像他的那种性格一样。在他
去世前,你们一直通过电子邮件来互相联系,你有没有记得你们有些什么样的内容,
当然是适于公开的那一部分。
  L:我们一般就是说点家常,有时候我也是有那种… 比如我在那边搞到一些特别
有意思的材料,我就给他传过来,也做过这个。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们就开始试在那个
网上对话,其实网上对话有一种就是平台式的,直接你一句我一句,可以直接写的。
我们还没找到这样的东西,但是我们就试着他发一封,我发一封,因为每一封中间也
就五分钟,我们当时就可以这样来…。我记得我给他写的第一封就写:地瓜地瓜,我
是土豆。然后他回来就是说:土豆土豆,我是地瓜。这个可能得…对暗号了。看过大
陆电影的那个什么。
  Y:过去那种反敌特的,什么国民党军队的了,用一些这种密码。
  L:对,那个联络方式。
  Y:你觉得他是一个很有童心的人吗?
  L:对,我觉得他是。
  Y:你在出国前的时候,你们有没有一起出去玩或者是…?
  L: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家旁边有一个小公园,叫玲珑园,我们经常上那散步什么的,
用小波的话说做倾心之谈,然后也去放风筝。
  Y:真的,你们两个人在一群孩子中间放风筝?
  L:对,好像当时就是我们岁数最大。
  Y:他开心吗?
  L:对…特开心,好像是风筝的时候就返老还童了吧!
  Y:在这个圈子里,大家都好像很羡慕你们俩这种情投意合的夫妻之间的关系。你
们俩是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的?
  L:最早认识是1977年,1977年那时候我大学还没毕业,他当时是一个街道厂的工
人。但是我是从我们两个的一个共同的朋友那儿先看到他的小说,就是手抄本的小说,
然后才见到他人的。
  Y:什么样的一本小说呢?
  L:那个小说叫《绿毛水怪》,后来收在他的早期作品集里头,当时看了印象很深。
  Y:什么样的一个故事?因为我没有看到过那本书。
  L:那个小说写的算是一个少男少女的爱情故事,就是男孩女孩都有点朦朦胧胧的。
后来他们没有讲明白就是插队去了,然后阴差阳错,这个男孩找不到了。这个女孩一
直等男孩,后来等不到,女孩就跳海而死。然后这个男孩再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死
了。可是后来这个男孩就到海边,就发现有一次就碰到这个女孩,已经变成一种全身
都是绿毛的水怪,但是她在水底下有一种更自由的生活,后来那个男孩决定要跟女孩
去,可是这个时候又因为他突然着凉了在海上,就没去成。然后这个女孩就失望而走
了,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Y:这个故事为什么能触动你呢?
  L:我觉得好像很微妙的一种感觉。当时我记得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细节,就是他
里面提到了杜斯托耶夫斯基的一个很偏的小说,叫《Netoohka Nezvanova》。我记不
太清那名,但是当时我正好看了这本小说,我对这个小说的那种感觉,正好是他书里
写的那种感觉。我当时就觉得…
  Y:真想认识他。
  L:对,我就想要跟这个人可能早晚会有点什么事发生,就是有这种预感。
  Y:那你觉得你现在自己是不是也有点像这个《绿毛水怪》里的那个…,当然你这
个角色有一个转换,就好像他是那个姑娘,已经先走一步了。他可能现在生活在一个
很自由的王国里,然而你好像是那个小说里的小伙子,留在这个世界上,并不能够跟
着他一起去。
  L:对,后来我还写过一个回忆文章,叫《绿色水怪和我们的爱情》,其中就提到:
我说小波现在也许就在海里,或者是在天上,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但是我觉得他是幸
福的。
  Y:那后来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怎么见到他的?你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样
子的?
  L:第一次就是我在他们家看见他这个小说的这个朋友,他带我… 实际上说是去
看他爸爸,他爸是一个逻辑学教授,当时他可能纯粹是看他爸爸。我当时心里就留了
个心,就是说想去看看小波了,当时一看之下,就觉得这个人真够难看的了。
  Y:大失所望,原来想的是一个白马王子?多才多艺。
  L:后来看顺眼了就不觉得难看了,当时就觉挺那个,这就是第一次。后来我们单
独见面的第一次,是当时我在《光明日报》当编辑,他去了,我们聊天,这等于是第
一次单独见面。聊了没多久,他就问我说:你有朋友没有?我当时没朋友,我就说我
没有,然后他说你看我怎么样?
  Y:你太丑了。
  L:没有,我没有,我当时就说我得想想。不过能看出来他是相当的自信。
  Y:当时他是一个街道厂的工人,而你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又在日报社做编辑,应
该说所谓的社会地位是很悬殊的,但是他很自信。
  L:我还记得当时好像我跟他通信,我的信上不是有那个信封,好像写什么《光明
日报》什么国务院研究室,有一段时间,他们厂里的人就说…好像就是觉得了不起了
似的。
  Y:小波攀上高枝了。
  L:实际上他这个人,我觉得在智力上能够让我佩服的男人不多,他是一个智商很
高的人。
  Y:你们俩的爱情生活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因为你也专门把他过去写给你的情
书整理了一部分,然后出版了。你觉得那个时候最打动你心的是什么?是不是那情书
写得太好了?所以你后来觉得…。
  L:对,肯定抵挡不了。是…有个关系,当时后来刚认识不久,我就出差到南方,
他自己实际上没有发出的信就写了好多好多,回来一看,我就顶不住了。你想想就是
说一个小说家,他又动了真情之后,能写出来什么样的东西,一般的人我想谁也顶不
住。
  Y:在给你的情书里,王小波也把你比作是一个无价之宝。你觉得他最欣赏你的是
什么?
  L:我觉得可能主要还是智力方面吧,可能另外还有就是我的真挚他挺喜欢的。我
这个人很真。说起智力吧,就打个比方他跟我说:有个朋友智商特别高,他老婆也特
别漂亮,贤妻良母。但是老有一个感觉就是说,他扔一个球,对方老接不住。后来我
问小波,我说你扔球我接住接不住?后来他说你还是接住了。
  Y:你们俩球扔来扔去的,有一种交流。对,那你觉得你们俩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
的,很平等吗?
  L:我觉得很平等,一种很平等的交流。
  Y:你们俩有没有吵过架呢?
  L:我好像生来不太会吵架,他也不会你一句我一句那种吵架,所以我们基本上没
吵过架。但是有几次吧,次数不多,可能我把他气得有点那个,他一生起气来就是出
气长进气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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