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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oo (当我什么都没说),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万寿寺》5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Apr 28 14:33:43 2000), 转信

王小波《万寿寺》
                          第五章
                            一
                            1
    早上我来上班时,看到我的办公室门敞开着。在我的办公桌──
也就是那张香案──上,放着我的工作计划。除此之外,还有一股
马尿的气味──这是领导身上的味,他总抽最便宜的烟卷,把这种
气味留在一切他到过的地方。我记得自己把计划认真地修改过,交
上去了,现在它又跑了回来,使我大吃一惊,生怕现存不多的记忆
也出了问题。打开那个白纸册子,看到我在那页上打的补丁还在,
这是个好现象。但有一个更坏的现象:我精心拟定、体现了高尚情
操的三个题目上,被人打上了大红叉子。这三个题目是:《老佛爷
性事考》、《历史脐带考》、《万寿寺考》。在这三个大叉子边上,
还有四个字的批语:“一派胡言!”这使我感到莫名的委屈。虽然
这三个题目可能还不够崇高,但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崇高的题目了。
再说,就是这样的题目我也可能做不了。我真不知道领导的意图是
什么,也许,他们想要我的命?我尽量达观地看待这件事,但还是
难免愤恨。整整一上午都在愤恨中过去了。
    将近中午时,白衣女人走进我的房子,见到我的样子,就把眉
头挑了起来:怎么了你?我尽量心平气和地答道:没怎么。没怎么。
她掏出个小镜来,说道:自己照照吧。镜子里是一张愤怒的灰色人
脸,除了咬牙切齿,还是斗鸡眼──我还不知道自己有内斜视的毛
病,在心情不好时尤为显著。这下可糟了,别人可以一目了然地看
到我的内心──看来我该戴副墨镜。然后她在屋里走动,看到了桌
上的表格,就大笑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你这家伙呀,没气性就
不要耍无赖,气不了别人,老是气着你自己。现在我知道了自己是
个鼠肚鸡肠的人,这使我很伤心,但又感到冤枉。我拟这三个题目
不是想耍无赖、气领导,而是一本正经的。
    我的故事重新开始时,一切如前所述。那个小妓女的房前,是
一片绿色的世界。绿竹封锁了天空,门前长满了绿草,就是那片空
地上,也长满了青苔。时而有般落的笋壳、枯萎的竹叶飘落在地,
在地上破碎地陈列着,老妓女马上就把它们扫掉。因为这个缘故,
天黑以后,门前就会变成一片纯蓝色的世界,这个女孩讨厌蓝色。
她常在空地上走来走去,把每棵竹子都摇一摇,不但摇下了枯萎的
叶子,连半枯萎的也摇了下来。她觉得这没有什么,叶子可以在地
下继续枯萎。但等她刚一走回房子,拉上拉门,老妓女就走了出来,
提着木板钉成的簸箕,拿着竹枝编成的短条帚,在空地上走上一圈,
把所有的叶子(包括全枯萎的和半枯萎的)通通扫掉,然后嘟嘟囔
囔地走回去。在做这件事时,老妓女赤裸着身体、躬着腰,在绿色
之中留下白色的反差,所以像一只四肢着地的北极熊。然后,小妓
女又跑出去摇竹子,老妓女又跑出去扫地,并且嘟囔得越来越厉害。
这个小妓女因为年轻,而且天性快乐,所以把这当做一种游戏,没
有想到这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在我新写的故事里,也有一帮刺客受老妓女的雇佣,来到了凤
凰寨里。但老妓女请他们来,不是要杀薛嵩,而是要杀死红线。这
个故事的正确之处在于: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老妓女既是女人,
就不该要杀男人,应该是想杀女人才对。她给刺客先生们的任务是:
红线必须杀死,薛嵩务必生擒。假如你说,刺客先生是男人不是女
人,他们有自己的主见,会以为薛嵩必须杀死,红线务必生擒;那
么你就是站在了正确的一面。更正确的意见是:老妓女请人杀红线,
应该请女人来杀,女人更可靠。你说得对。老妓女这样干了一次,
那个正确的刺客的脑袋已经被挂起来了。这说明请刺客时,不仅要
找可靠的人,还要注意对方的业务水平。起初,老妓女想请一个可
靠的人,就请来了那位漂亮的女刺客,但她业务水平低,没有杀着
红线,只砍掉了薛嵩半个耳朵,还把自己的命送掉了。后来,她又
请来了声誉最高的刺客,但这些人却很不可靠。
    因为这个缘故,等到漫长的一天过去,蓝色降临时,就会有一
个纯蓝色的男人从空地上走过。此人头很大,还打着缠头,像一个
深海里的水母,飘飘摇摇地过去,走进老妓女的屋子。从门缝里看
到这个景象以后,那女孩明白了老妓女为什么要扫地──倘若地上
有枯枝败叶,人脚踩上就会有很大的响动,小妓女听到之后,就知
道隔壁来了不明身份的男人,而老妓女不愿意让人知道──这是女
孩的理解。实际上来的不是嫖客而是刺客头子,来和老妓女商讨杀
薛嵩的事;所以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因为老去摇叶子,老太太觉
得她是薛嵩的眼线,所以决定在杀薛嵩的同时把她也杀掉。因为这
个缘故,这个小妓女也落到了死定了的地步,这使她感觉很坏。
    那天晚上她睡在门口,把拉门留了一个缝,把一只眼睛留在门
缝里。这样,就是睡着了也能看见。夜里她在睡梦中看到有二十多
个蓝色的人经过,醒来时很是吃惊,自己扳指头算了一遍,不禁脱
口惊叹道:我的妈呀,这老太太不要命了!她爬起来,想去看看热
闹,就溜出了门,溜上了人家的走廊。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从里面被
照亮的纸拉门。当她伸出舌头,想要舔破窗户纸时,被一只大手捂
住了嘴,另有一只大手,箍住了她的脖子,更多的手正在她身上摸
着,这些手又冷又湿,掌心似有些粘液。这女孩最怕这个。虽然如
此,她还挣扎着回了一下头,看清了身后那些蓝色的人影,小声嘀
咕了一句:全是那老东西害的!,才无可奈何地晕过去了。
                            2
    中午吃饭时,我对那白衣女人发起了牢骚:领导在我新拟的
题目上打叉,叉掉《老佛爷性事考》我无话可说;为什么把《历
史脐带考》也叉掉?他根本就不知我在说什么!前面所引的旧稿
里已经提到,历史的脐带是一条软掉的鸡巴,这是很隐晦的暗语,
从字面上看不出来的……那白衣女人沉下脸来说:这就要怪你自
己长了一张驴嘴,什么话都到处去说!这话让我机灵:原来我这
么没城府,与直肠子驴相仿。我连忙压低嗓音问:我对领导也说
了历史的脐带啦?她哼了一声说:还用和他说!别人就不会打小
报告了?说起来就该咬你一口,只要能招女孩笑一笑,你能把自
己家祖坟都揭开……此时我出了一身冷汗:我不但是直肠子驴,
还是好色之徒!等我问起是谁出卖了我时,她却不肯说:我不来
挑拨离间,你自己打听去吧……我不需要去打听了,因为我已经
下定了决心,今后除她之外,什么女人我都绝不多看一眼,更不
会和她们说话。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万寿寺考》是我顺笔写上
的,写时觉得挺逗,但不知逗在哪里。我把这问题也提了出来,
那白衣女人不回答,只是用筷子敲碗,厉声喝道:讨厌!讨厌!
我在吃饭!我也不敢再问了。但我知道“万寿寺”也是个典故,
这典故是我发明的,人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在我新写的故事里,我决心把线索集中在那小妓女的身上。从
外表看,她和红线很像,都长着棕色的身体,远看带点绿色,近看
才不绿;但从内心来看就很不一样。主要的区别是,她还没被某一
个男人盘算住,天真烂漫,心在所有的男人身上;当然,蓝色的男
人例外。这种颜色的人她都送给了老妓女。这就是说,除了反对蓝
色,她的内心是一片空白。
  这个女孩子最怕冷和粘,因为她害怕蛇和青蛙。但是红线却不
怕冷血动物,她常用左手拿住青蛙的腿,右手捏住一条蛇的脖子,
让右手的蛇吞掉左手的青蛙。再把蛇嘴捏开,把青蛙拖出来。这样
折腾上十几次,再把他们放开。以后蛇一见青蛙就倒胃;而青蛙见
到了蛇,就狂怒起来,跳到它头上去撒尿。所以,假如用冷冰冰的
手去摸红线,不仅不能吓晕红线,还会被她在睾丸上踢上一脚。但
红线也并非无懈可击:她最怕耗子。用热烘烘、毛扎扎的手去摸她,
就能把她吓晕。但小妓女却不怕耗子。她把耗子视为一种美味,尤
其是活着的。她养了一箱小白鼠,常常抓出一只,用蜜抹遍它的全
身,然后拎着尾巴把这可怜的小动物放到嘴里,作为每餐前的开胃
菜。假如用热烘烘的手去摸小妓女,她不仅不怕,还会转身咬掉你
的鼻子。这两个女孩有时拿同性恋作为一种游戏,但她们互相不信
任。红线总要问:你今天吃没吃耗子?小妓女撒谎道:好久没吃了,
我的嘴是干净的。她也问红线:你今天有没有用手去拿蛇?红线说:
拿过,可我洗手了。我的手也是干净的。其实她根本就没洗手。她
们互相欺骗,像一对真正的恋人一样。不知为什么,那些刺客做好
了一切准备,要用凉手去摸小妓(已经得逞了),还要用热手去摸
红线(尚未得逞)。这就是说,他们在寨子里有内线,知道些内幕
消息。
    每个女孩都有弱点,当男人不知道这个弱点时,她才是安全的。
但假如她的弱点为男人所知,必是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出卖。小妓女
在晕过去之前,认为自己是被老妓女出卖了。这种想法当然是很有
道理。被人摸晕以后,她就被人捆了起来,嘴里塞了一只臭袜子,
抬进莱妓女的屋里。醒来以后,她就在心里唠叨道:妈的,怎么会
死在她手里?真是讨厌死了!
    在我的记忆中,夜有不同的颜色。有些夜是紫色的,星星和月
亮就变得惨白。有的夜是透明的淡绿色,星星和月亮都是玫瑰色的。
最惨不忍睹的夜才是如烟的蓝色,星星和月亮像一些涂上去的黄油
漆。在这样的夜里摸上别人家的走廊去偷听,本身就是个荒唐的主
意;因此丧命更是荒诞不经。自从到了湘西,小妓女就没有穿过衣
服。现在她觉得穿着衣服死掉比较有尊严。她有一件白色的晨衣,
长度只及大腿,镶着红边,还配有一条细细的红腰带,她要穿着这
件衣服死去。她还有一个干净的木棉枕头,从来没有用过,她想要
被这个枕头闷死。具体的方法是这样的:由一个强壮的男人躺在地
上,她再躺在此人身上。此人紧紧抱住她,箍住她的双手,另一人
手持枕头来闷死她,而且这两个男人都不能是蓝的。就是这样的死
法,她也不觉得太有意思。
                            3
    在我自己的故事里,我刚刚遭人出卖,被领导用红笔打了三个
大叉子,虽然没有被人捆倒,没有被人往嘴里塞上臭袜子,更谈不
到死的问题,但心情很沮丧。按那白衣女人的说法,我是被女孩出
卖的。这使我更加痛苦。这种痛苦不在小妓女的痛苦之下。逮住了
小妓女,那些刺客就出发去杀红线。在他们出发前,老妓女特别提
醒他们,这个小贼婆很有点厉害。那些人听了哈哈大笑,说道:一
个小贼婆有什么了不起?嘻嘻哈哈地走了出去,未加注意,结果是
吃了大亏。此后,只剩下小妓女和老妓女呆在一个房子里,那个女
孩就开始起鸡皮疙瘩,心里想着:糟了,这回落到贞节女人的手里
啦。
    妓女这种职业似乎谈不上贞节,这种看法只在一般情况下是对
的。有些妓女最讲贞节,老妓女就是这种妓女中的一个。她从来不
看着男人的眼睛说话,总是看着他的脚说话;而且在他面前总是四
肢着地的爬。据她自己说,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男人的生殖
器官。当然,她也承认,有时免不了用手去拿。但她还说:用手拿
和用眼看,就是贞节不贞节的区别。老妓女说,她有一位师姐,因
为看到了那个东西,就上吊自杀了。上吊之前还把自己的眼睛挖掉
了。有眼睛的人在拿东西时总禁不住要看看,但拿这样东西时又要
扼杀这种冲动。所以还不如戴个墨镜。顺便说一句,老妓女就有这
么一副墨镜,是烟水晶制成的,镶在银框子上。假如把镜片磨磨就
好了,但是没有磨,因为水晶太硬,难以加工。所谓镜片,只是两
块六棱的晶体。这墨镜戴在鼻子上,整个人看上去像穿山甲。当然,
她本人的修为很深,已经用不着这副眼睛,所以也不用再装成穿山
甲了。
    另一件重要的事是决不要吃豆子,也不要喝凉水,以免在男人
面前放屁。她还有一位师妹,在男人面前放了一次响屁,也上吊而
死,上吊之前还用个木塞子把自己钉住。总而言之,老妓女有很多
师姐妹,都已经上吊自杀了。她有很多经验教训,还有很多规矩,
执行起来坚定不移。按照她的说法,妓女这个行业,简直像毕达哥
拉斯学派一样,有很多清规戒律。顺便说一句,毕达哥拉斯学派也
不准吃豆子,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防止放屁。但我必须补充说,只要
没有男人在场,老妓女就任何规矩都不遵循。她赤身裸体,打响嗝、
放响屁;用长长的指甲抓搔自己的身体来解痒,与此同时,侧着头,
闭着眼,从下面的嘴角流出口水──也就是俗称哈喇子的那种东西。
更难看的是她拿把剃头刀,岔开腿坐在走廊上,看似要剖腹自杀,
其实在刮阴毛。那女孩把这些事讲给男人们听,自然招致那老妓女
最深的仇恨。其实她本心是善良的,也尊敬前辈,只是想和老太太
开个玩笑。但从结果来看,这个玩笑不开更好。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在唐朝,妓女这个行业分为两派。老妓女
所属的那一派是学院派,严谨、认真,有很多清规戒律,努力追求
着真善美。这不是什么坏事,人生在世,不管做着什么事,总该有
所追求。另一派则是小妓女所属的自由派,主张自由奔放、回归自
然,率性而行。我觉得回归自然也不是坏事。身为作者,对笔下的
人物应该做到不偏不倚。但我偏向自由派,假如有自由派的史学,
一定会认为,《老佛爷性事考》、《历史脐带考》都是史学成就。
不管怎么说吧,这段说明总算解释了老妓女为什么要收拾小妓女──
这是一种门派之争。那位白衣女人看到这里,微微一笑道:瞎扯什
么呀!就把稿子放下来,说道:走吧,你表弟在等我们呢。对这些
故事,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也不知该因此而满意呢,还是该
失望。
    白衣女人后来指出,我有措辞不当的毛病。凡我指为学院派者,
都是一些很不像我的人。凡我指为自由派者,都是气质上像我的人。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对我毫无帮助。因为我对自己的气质一无所知。
古人虽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但这种要求对一个只保有两天记忆的人
来说,未免太过分。所以,我只好请求读者原谅我辞不达意的毛病。
    在谈我表弟的事之前,我想把小妓女的故事讲完。如前所述,
小妓女在男人面前很随便。她属于那种没有贞节的自由派妓女,和
有贞节的学院派妓女住在一起多有不便。她和薛嵩说了好几次,想
要搬家。但薛嵩总说:凑合凑合罢,没时间给你造房子。
    那个老妓女也说过,她不想看到小妓女,要薛嵩在两座房子之
间造个板障。薛嵩也说,凑合凑合吧,我忙不过来呀!以前薛嵩可
不是这个样子,根本不需要别人说话,他自己就会找上门去,问对
方有什么活要做;他会精心地给小妓女设计新家,陶土和木头造成
模型,几经修改,直到用户满意,然后动工制作;他还会用上等的
楠木造出老妓女要的板障,再用腻子勾缝,打磨得精光,在上面用
彩色绘出树木和风景,使人在撞上以前根本看不出有板障。不但是
妓女,寨子里每一个人都发现少了一台永动机,整个寨子少了心脏
──因为薛嵩迷上了红线,不再工作,所以没有人建造住房、修筑
水道、建造运送柴火的索道。作为没有贞节的女人,小妓女还能凑
合着过;而老妓女则活得一点体面都没有了。原来薛嵩造了一台抓
痒痒的机器,用风力驱动四十个木头牙轮,背上痒了可以往上蹭蹭,
现在坏了,薛嵩也不来修。原来薛嵩造了一架可以自由转动的聚光
灯,灯架上还有一面镜子,供老妓女在室内修饰自己之用。现在也
转不动了,老妓女的一切隐私活动只好到光天化日下来进行。这就
使老妓女的贞节几乎沦为笑柄。假如不赶紧想点办法,那就只有自
杀一途了。
    寨子里没有了薛嵩的服务,就显出学院派的不利之处。这个妓
女流派只擅长琴棋书画,对于谋生的知识一向少学。举例来说,风
力搔痒机坏了,那个小妓女就全不顾体面,拿擦脚的浮石去擦背。
这种不优雅的举动把老妓女几乎气到两眼翻白;而她自己也痒得要
发疯,却找不到地方蹭。供水的管道坏了,小妓女自会去提水,而
那个老妓女则只会把水桶放在屋檐下面,然后默默祈祷,指望天上
下雨,送下一些水来。至于送柴的索道损坏,对小妓女毫无影响。
随便拣些枯枝败叶就是柴火。就是这样的事,老妓女也不会,她只
会从园子里割下一棵新鲜蔬菜,拿到走廊上去,希望能把一头到处
游荡的老水牛招来。把它招来不是目的,目的是希望它在门前屙屎。
牛粪在干燥之后,是一种绝妙的燃料。很不幸的是,那些水牛中有
良心的不多,往往吃了菜却不肯屙屎。当老妓女指着水牛屁股破口
大骂时,小妓女就在走廊上笑得打滚──像这样幸灾乐祸,自然会
招来杀身之祸……
                            4
    我和我表弟媳是初次见面。那女孩长得圆头圆脸,鼻子上也有
几粒斑点。和我说话时,她一刻不停地扭着身体。这是一种异域风
情,并不讨厌。她很可能属于不拘小节的自由派。她不会说中国话,
我不会说泰国话,互相讲了几句英文。她和我表弟讲潮汕话,而我
表弟却不是潮汕人。她自己也不是潮汕人,但泰国潮汕人多,大家
都会讲几句潮汕话。小妓女和薛嵩相识之处,也遇到了这个问题。
他不会讲广东话,她不会讲陕西话。于是大家都去学习苗语,以便
沟通。虽然会说英语,我也想学几句潮汕话。只可惜这种语言除了
和表弟媳攀谈,再没有什么用处了。
    我表弟现在很有钱,衣冠楚楚,隐隐透着点暴发户的气焰。从
表面上看,他很尊敬我,站在饭店门口等我们,还短着舌头叫道:
表嫂,很漂亮啦!接下来的话就招人讨厌:他问我们怎么来的。混
帐东西,我们当然是挤公共汽车来的!我觉得自己身为表哥,有骂
表弟的资格。但白衣女人不等我开口就说:BUS 上不挤,很快就到
了。我表弟对我们很客气,但对我的表弟媳就很坏,朝她大吼大叫,
那女孩静静地听着,不和他吵。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今天请你的亲
戚,只好让你一些,让你作一回一家之主。等把我们往包厢里让时,
我表弟却管不住自己的肛门,放了个响屁。那女孩朝我伸伸舌头,
微微一笑。我很喜欢她的这个笑容,但又怕她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在凤凰寨里,等到刺客们走远,那个老妓女想要动手杀掉小妓
女。所以等到现在,是因为她觉得不在男人面前杀人,似乎也是贞
节的一部分。她要除掉本行里的一个败类,妓女队伍中的一个害群
之马。干这件事时,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是有点不在行。她
找出了自己的匕首,笨手笨脚地在人家身上比划开了。她虽不常杀
人,对此事也有点概念,知道应该一刀捅进对方心窝里。问题是:
哪儿是心窝。开头她以为胸口的正中是心窝,拿手指按了以后,才
知道那里是胸骨,恐怕扎不动。后来她想到心脏是长在左边,用手
去推女孩的左乳房;把它按到一边去,发现下面是肋骨。这骨头虽
然软些,但她也怕扎不动。然后她又想从肚子上下手,从下面挑近
心脏的所在。就这样摸摸弄弄,女孩的皮肤上小米似的斑点越来越
密了。后来,她猛地坐了起来,把臭袜子吐了出来,说道:别摸好
吗!我肠子里都长鸡皮疙瘩了!老妓女吃了一惊,匕首掉在地上。
过了很久,才问了一句:肠子里能起鸡皮疙瘩吗?那女孩毅然答道:
当然能!等我屙出屎来你就看到了!老妓女闻言又吃一惊,暗自说
道:好粗鄙的语言啊。这小婊子看来真是不能不杀。她的决心很大,
而且是越来越大。但怎么杀始终是个问题。
    别的不说,怎么把臭袜子塞回女孩嘴里就是个很大的难题。她
试了好几次,每次都被对方咬了手。那女孩还说:慢着,我有话问
你。为什么要杀我?老妓女说道:因为你不守妇道,是我们这行的
败类。女孩沉吟道:果然是为这个。但是你呢?勾结男人杀害同行
姐妹,难道你不是败类?这话很有力量,足以使老妓女瞠目结舌。
但那老女人及时地丢下刀子,把耳朵堵上了。
    我知道把老妓女要杀小妓女的事和我表弟请我们吃饭的事混在
一起讲不够妥当,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这些故事是我在餐桌上
想出来的。小妓女的样子就像我的表弟媳,老妓女就像我表弟。那
个老妓女和一切道德卫道士一样,惯于训斥人,但不惯于和人说理。
我表弟就常对表弟媳嚷嚷。而那女孩和一切反道德的人一样,惯于
和人说理,却不惯于训斥别人。表弟媳总是和颜悦色地回答表弟的
喝斥。
    老妓女和小妓女常有冲突,每次都是老妓女发起,却无法收场。
举例来说,只要她们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回廊上,那老妓女就会
注视着地面,用宏亮的嗓音漫声吟哦道:阴毛该刮刮了,在男人面
前,总要像个样子啊。老妓女就这样挑起了道德争论,她却不知如
何来收场。那女孩马上反唇相讥道:请教大姐,为什么刮掉阴毛就
像样子?她马上就无话可答。其实明路就在眼前,只消说,这是讲
卫生啊,小妓女就会被折服;除非她愿意承认自己就是不讲卫生。
但老妓女只是想:这小婊子竟敢反驳我!就此气得发抖,转身就回
屋去了。相反,假如是小妓女在走廊上说:别刮那些毛,在男人面
前总要像个样子啊;那老妓女也会收起剃刀、蓄起阴毛。她们之间
的冲突其实与阴毛无关,只与对待道德训诫的态度有关。顺便说一
句,我表弟和表弟媳在争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好像不是争论
阴毛的问题。但从表弟的样子来看,只要我们一走,他就要把表弟
媳杀死。
                            5
    不管怎么说吧,老妓女已经决定杀小妓女,而且决心不可动摇。
但小妓女还不甘心,她把反驳老妓女的话说了好几遍,还故意一字
一字,鼓唇作势,想让她听不见也能看见。但老妓女只做没听见也
没看见,心里却在想反驳的道理,终于想好了,就把手从耳朵上放
下来,说道:小婊子;你既是败类,就不是同行姐妹。我杀你也不
是败类。说毕,把刀抢到手里,上前来杀小妓女。要不是小妓女嘴
快,就被她杀掉了。她马上想到一句反驳的话:不对,不对,我既
不是同行姐妹,就和你不是一类,如何能算是败类。所以和你还是
一类。老妓女一听话头不对,赶紧丢下刀子,把耳朵又捂上了。我
老婆后来评论道,这一段像金庸小说里的某种俗套,但我不这样想。
学院派总是拘泥于俗套,这是他们的弱点,可供利用。可惜自由派
和学院派斗嘴,虽然可以占到一些口舌上的便宜,但无法改善自己
的地位,因为刀把子捏在人家的手里。
    这故事还有另一种讲法,没有这么复杂。在这种讲法里,老妓
女没有和小妓女废话,小妓女也没有把臭袜子吐出来。前者只想把
后者拖出房子去杀,以防血污了地板;她可没想到这件事办起来这
么难。起初她想从小妓女上半身下手来拖,没想到那女孩像条刚钓
出水面的鱼一样狂翻乱滚,一头撞在她鼻子上;撞得她觉得油盐酱
醋一起从口鼻里往外淌──这当然是个比方,她嘴里没有淌出酱油
和醋,实际上,淌出来的是血。后来,她又打算从脚的方向下手。
这回女孩比较文静,仰卧在地板上,把脚往天上举,等老妓女走近
了,猛一脚把她从房间里蹬出去。天明时,刺客们吃了败仗从薛嵩
那里回来时,发现老妓女的房子外观有很大的改变;纸窗、纸门、
纸墙壁上,到处留下人形的窟窿。说话之间,老妓女又一次从房子
里摔了出来,栽倒在地下。这使那些刺客很是惊讶,赞叹道:你这
是干嘛呢?她答道:我要把那小婊子拖出去杀掉;他们就说:是吗?
看不出是你拖她呀。那些人都被土蜂螫得红肿,在蓝颜色的烘托下,
变成紫色的了。
    我应该从头说起这个小妓女。在我心中,这个女孩是这个样子:
在她棕色的脸中央,鼻头上有几粒细碎的斑点,眼睛大得惊人。当
你见到她时,心情会很好,分手后很快就会忘记了。如果你说像这
样的人很适合被杀死,我就要声明,这不是我的本意。总而言之,
她和老妓女一起跟薛嵩来到湘西,同为凤凰寨的创始人,地位没有
尊卑之分。从老妓女的立场出发,杀掉一位创始人,逮住另一位创
始人,剩下一个创始人,就是她自己。此后她就是凤凰寨的当然主
人。现在这种写法比前无疑更为正确。
    天明时分,小妓女被老妓女和一群蓝色的刺客围在凤凰寨的中
心。那些人既没杀掉红线,也没逮住薛嵩,就想把她杀掉充数。那
女孩听到了他们的打算,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同意。看来我想
不同意也不行了。可你们也该让我知道知道,薛嵩和红线到底怎么
样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她既没有见到红线,又没见到薛嵩;而前
者是她的朋友,后者是她的恋人。关心他们的下落,是理所当然的
事情。连老妓女带刺客头子,都以为这种要求是合情合理的。但他
们也不知红线和薛嵩到底怎样了。既然不知道,也就不能杀掉她。
    现在可以说说那个女孩为什么讨厌蓝色。在湘西的草地上,蓝
色如烟,往事也如烟。清晨时分,被露水打湿的草地是一片殷蓝,
直伸到天际;此时天空是灰蒙蒙的。这种蓝色和薄暮时寨子上空悬
挂的炊烟相仿。诚然,正午时的天空也是蓝色,此时平静的水面上
反光也是蓝色,但这两种蓝色就没有人注意。因此就造成了这样的
局面:只有如烟的殷蓝色才叫作蓝色,别的颜色都不叫蓝色。每天
早上,小妓女双手环抱于胸,走到蓝色的草地上,此时往事在她心
里交织着。因为她讨厌往事,所以也讨厌蓝色。既然她讨厌回忆往
事,又何必到草地上来──这一点我也无法解释。我能够解释的只
是蓝色为什么可鄙:我们领导总穿蓝色制服。后来,她躺在老妓女
家里的地板上时,就是这样想的:既然被蓝色如烟的人逮住,就会
得到一个蓝色如烟的死。具体的说,可能是这样:她被带到门外,
浑身涂满了蓝颜色,头朝下地栽进一个铁皮桶,里面盛着蓝墨水。
此后她就从现在消失,回到往事……
    按照以前留下的线索,那些刺客和老妓女要杀掉这个小妓女,
她以一种就范的态度对他们说:好吧,随你们的便罢;但你们得告
诉我,薛嵩和红线怎样了;但她又摆出了个不肯就范的姿势,整个
身体呈S形。在S形的顶端是她捆在一处的两只脚,然后是她的小
腿和蜷着的膝盖。大腿和屁股朝反方向折了回来。这个S形的底部
是她的整个躯体。她拿出这个姿势来,是准备用脚蹬人。当然,这
个姿势有点不够优雅,因为羞处露在外面,朝向她想蹬的那个人。
老妓女训斥她说:怎么能这样!在男人面前总要像个样子!但那小
妓女毅然答道:我就不像样子了,你能怎么样吧!不告诉我薛嵩怎
样了,我就不让你们杀!当然,那些刺客可以一拥而上,把这小妓
女揪住,像对付一条鳝鱼一样,把她蜷着的身体拉开,一刀砍掉她
的脑袋。但那些刺客觉得这样做不够得体:大家都是有教养的人,
人家不让杀怎么能杀呢──除此之外,刺客都是男人,对女人总要
让着一些。但要告诉她薛嵩怎样了,又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他们也
不知道。当然,他们也可以撒句谎,说:他们俩都被我们杀掉了;
但这又是不可能的事,大家都是有教养的人,怎么能说慌呢。刺客
头子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说:好吧,那就暂时不杀你。小妓女很高
兴,说道:谢谢!就放下腿,翻身坐了起来。当然,现在是杀掉她
的大好时机,可以猛冲过去,把她一刀杀死。但那刺客头子又觉得
这样做不够得体。所以,他们就没杀掉那个小妓女。
                            二
                            1
    我该把和表弟吃饭的事做一了结。吃饭时他把手放在桌子上。
这只右手很小,又肥又厚,靠近手掌的指节上长了一些毛。人家说,
长这样的手是有福的。这种福分表现在他戴的金戒指上:他有四根
手指戴有又宽又厚的金戒指,我毫不怀疑戒指是真金的,只怀疑假
如我们不来,他会不会把这些戒指全戴上──当小姐给他斟酒时,
他用手指在桌面上敲着。饭后,我开始犹豫:既然我是表哥,是不
是该我付账……但我表弟毫不犹豫,掏出一张信用卡来。是VISA卡,
卡上是美元。后来,我们走到马路上,表弟和他太太要回王府饭店,
我开始盘算他们该坐哪路车──要知道,路径繁多,既可以乘地铁,
也可以乘电车、公共汽车、双层巴士(特一路),假如不怕绕路的
话,还可以乘市郊车。但我表弟毫不犹豫,拦住了一辆黄色的出租
车,递给司机一张百元大票,大声大气地说:送我表哥表嫂到学院
路。我对他的果决由衷佩服。回到家里,我们并排坐在床上。我老
婆也堕入了沉思之中。后来,她拥抱了我,在我耳畔说道:我只喜
欢你。然后她凉凉的小手就向下搜索过来。
    那天夜里,那个自称是我老婆的女人在床上陈列她白色、修长
的身躯。起初,是我环绕着这个身躯,后来则是这个身躯在环绕我。
对于一位自己不了解的女士,只能说这么多。我始终在犹豫之中,
好像在下一局棋。她说,我只喜欢你。这就是说,她不喜欢我表弟。
但是似乎存在着喜欢我表弟的可能性。也许,他们以前认识?或者
我表弟追求过她?在这方面存在着无穷多种可能性。这么多可能性
马上就把我绕糊涂了。
    因为写到了一些邪恶的人:老妓女、刺客头子,现在我觉得薛
嵩比较可爱了。白衣女人再次重申她只爱我,我的心情也好多了。
薛嵩留着可爱的板寸头,手很小,而且手背上很有肉。这是过去的
薛嵩。照小妓女的记忆,那时候他像个可爱的小老鼠,不知什么时
候就会从地缝里钻出来,出现在她的面前,兴高采烈地说道:我要
和你做爱!就把她扑倒在地,带来一种热烘烘的亲切感觉。他的男
根呈深棕色,好像涂了油一样有光泽。这种事情不应被视为苟合,
而应视为同派学兄学妹之间的切磋技艺。小妓女对这种切磋感到幸
福,唯一使她不满的是:薛嵩老到老妓女那里去。每当她撅起嘴来
时,薛嵩就热情洋溢地说道:我们要作大事,要团结,不要有门户
之见嘛!此后就更加热情地把她扑倒在地,使她忘掉心中的不满……
以后她就忘掉了门派分歧,主动叫老妓女为大姐;在此之前她称对
方为老婊子,老破鞋,还有一个称呼,用了个很粗俗的字眼,和逼
迫的逼同音不同字。只可惜老妓女已经恨了她,还是要把她杀死。
所以,在被捆倒在地下时,小妓女暗暗后悔,觉得多叫了几声大姐,
少叫了几次老逼,自己吃了大亏。
    过去的薛嵩和现在的薛嵩很不一样,现在的薛嵩长了一头长发,
乱蓬蓬地绞结着,肤色灰暗,颧骨突出,眼睛又大又凸出,茫然地
瞪着。他的手又大又粗糙,身上很凉,心事重重;但一点都不是傻
呵呵的;他的男根呈死灰色,毫无光泽,好像一条死蛇。照小妓女
的看法,他变成这样,完全要怪红线。但红线是她的朋友,她不好
意思和她翻脸。
    在凤凰寨里,薛嵩发生了很多变化,小妓女却始终如一,总是
笑嘻嘻地走来走去。见到男人,就屈起右手的中指,随手一弹,弹
到他的龟头上,就算打过了招呼。这一指弹到了薛嵩的龟头上,他
才会猛醒,注视着那小妓女,说道:晚上我去看你。那女孩就赶回
家去,收拾房子,准备茶水,用一块橘子皮把牙齿擦得洁白如玉。
然后就坐下等待薛嵩,但薛嵩总是不来。一直要等到过了一个星期
才会来,坐在走廊说:我红线答应过前天晚上来看你。要是别的女
人,准会用脏水泼他,但小妓女不会。只要薛嵩来了,她就满足了。
    过去的薛嵩还有种傻呵呵的劲头,一心要在湘西做一番事业。
在旅途中,他一直在设计未来的凤凰城,做了很多模型。有一个是
铜的,他假设当地多铜,所以以为凤凰寨要用铜来制作。假如纯用
铜太耗费,就用石块建造墙壁,用铜水来勾缝。另一个模型是铁的。
有一些凤凰寨是一组高高的塔楼,这些塔楼要用花岗石建造。另一
些凤凰寨是一组四方形的碉楼,这些碉楼要用石灰岩来建造。最平
淡无奇的设计是一片楠木的楼房,所有的木料都要在明矾水里泡过,
可以防火。到了地方一看,这里只是一片瘠薄的红土地,什么都不
出产,还在闹白蚁。凤凰寨未经建造时是一片杂树和竹子的林子,
建造之后仍是这样的林子。但这没有扫薛嵩的兴,他说:好啊,好
啊。我们有了一座生态城市了。他拿出工具,给大家建造生态房屋。
这种工作也让他心满意足。棕色皮肤,小手小脚,这是我表弟小时
的模样。至于他的男根什么样子,我却没有见过。这该去问我的表
弟媳。
                            2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说到那些蓝色的刺客怎样行刺──这些
刺客都属于学院派。在一个蓝色的夜里,趁着黄色的月光,他们摸
进薛嵩的院子;也就是说,走进了一位自由派能工巧匠的内心。开
头,他们走在铺着黄色砂石的小径上,两面是黑色的树林。后来就
看到一堵厚木板钉成的墙。这些木板都刨过、打磨过,用榫头连接,
在月光下像一堵磨砖对缝的墙。这本是一种工艺上的奇迹,但是出
于自由派之手,就不值得赞美。中间是一两扇木头门。在这座门前,
刺客们屏住了呼吸。他们排成两排,握紧了手中的兵器,让一位有
专长的同伙从中过去,去撬那扇门。对付这种门有很多方法,一种
是用刀尖从门缝里插进去,把门闸拨开。但这个方法不能用,两个
门扇对得很紧,简直没有缝。另一种是用铁棍把门扇从框上摘下来。
这一手也不能用,因为门安得很结实。第三种办法要用千斤顶,但
没有带。第四种方法是用火烧,但会惊动薛嵩。这位刺客因此花了
些时间……后来他低声叫道:他妈的。因为这门既没有锁,也没有
反插住,一推就开了。
    在这座门里,是一道厚木板铺成的小径,小径像栈道一样有双
桁架支撑。那些刺客就像一队夜间在水边觅食的鹭鸶,行走在小径
上。在小径尽头,又是一道竹篱笆墙,有一座竹板门。吸取了上回
的教训,走在前面的刺客径直去推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有
感于这个声音,刺客头子发出一道口令:“往后传,悄声”。这句
话就朝后传去,越传声音越大,到最后简直就像叫喊。如果复述头
头的声音不大,就显不出头头的威严。刺客头子对手下人的喧嚣不
满,就又传出一道口令:“谁敢高声就宰了他!”但手下人有感于
这道命令的威严,就更大声地复述着,把半个凤凰寨的人都吵起来
了。刺客头子在狂怒中吼道:操你妈,都闭嘴!这句骂人话被数十
人同声复述,隆隆地滚过了夜空。然后,这些小人物又因为辱骂了
领导而自行掌嘴。学院派可能不是这样粗鄙,但我只能这样来写。
因为如你所知,我没当过学院派。
    后来他们又走过了圆竹子扎成的小径,这条路就像一道乡间的
小桥。小桥的尽头是一道草扎的墙,像草房的屋顶一样;有草排做
成的门。门后的小路用芦花和草穗铺成,走在上面很舒服。然后又
出现了木头墙和木头门……有一位刺客抱怨道:娘的,这么多的门。
对此,我有一种解释:作为一位能工巧匠,薛嵩喜欢造门,而且常
常忘记自己已经造了多少门,铺设了多少小径,所以他家里有无数
的门和小径。还有一种解释是:薛嵩的院子里一共只有三道门,三
条小径。一条是进来的路,一条是家里的路,还有一条是出去的路。
这些刺客没有走对,正在他院里转圈子。按照前一种解释,那些刺
客应该耐着性子穿过所有的门,走完全部小径;这些刺客就在做这
件事──这样的夜间漫步很有趣,但迷了路就不好了。现在的情形
就很像迷了路,所以他们也怀疑后一种解释可能成真;所以一面走,
一面在路边上搜索,终于在黑暗的林间看到了一座房子的轮廓。
    有一件事情必须提到,那就是月光比日光短命得多。他们出来
时,到处是黄色的月光,现在一点也没有了,蓝色的夜变成了黑色
的。还有一件事必须提到:在夜里,路上比别的地方明亮,所以一
定要走路。总而言之,那些刺客发现了路边有座房子,就把它团团
围住,冲了进去,然后就惊呆了。只见在黑暗中有一对眼睛,发着
蓝色的晶光;眼睛中间的距离足有一尺多。那间房子里充满了腐草
的气味。有人不禁赞叹道:我的妈,红线原来是这样。但是刺客头
子很镇定,他说了一声:我们走,就领头退了出去。他手下的人问
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不杀红线了?他就感到很气愤,
还觉得手下人太笨。他是对的。大家早就该明白,刚才冲进了牛棚,
所看到的是水牛的眼睛。假如红线的眼睛是这个样子,那就难以匹
敌;照人的尺寸来衡量,长这样眼睛的人身高大概有三丈八尺,眼
珠子有碗口大;还不知是谁杀谁呢。后来他们又冲进了猪圈、鸡窝
和鸭棚,到处都找不到红线,也找不到薛嵩。后来冲进了土蜂窝,
被螫了一顿,就这样回来了。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薛嵩和红线到
哪里去了。有一种解释是这样的:他们哪里都没去,就住在大家的
头顶上。薛嵩造了一座高脚房子,支撑在一些柱子上。那条竹子小
径就从高脚房底下蜿蜒通过。那些刺客倒是发现了一些柱子,但是
以为它们是树。这房子在白天很容易看到,到了夜里就看不到了。
                            3
    按照这种说法,薛嵩和红线住在离地很远的、木板构成的平面
上。在白天,爬上一道梯子,从一个四方的窟窿里穿过四寸厚的木
板,就能到达薛嵩所住的地方。这里有一座空中花园,有四个四方
形的花坛,呈田字形排列。每天早上。薛嵩都到花坛中央去迎接林
间的雾气,同时发现,树林变矮了。参天的巨木变成了灌木,修长
的竹子变成了芦苇丛,就连漫天的迷雾也变成了只及膝盖的低雾。
薛嵩对此很是满意,就拿起工具开始工作。首先,他要给所有的木
头打一遍蜡。这些木头既要防水,又要防虫,既要防腐,又要防蛀;
这可不大容易;打一遍蜡要三个小时,然后还要腰疼。如果你说薛
嵩花了很大功夫给自己找罪来受,我倒没有什么意见,一面给木板
打蜡,一面他还在想,给这片平台再加上一层,这一层要像剧院的
包厢环绕花园,中间留下一个天井,不要挡住花园所需的阳光,假
如你据此以为薛嵩的罪还没有受够,我也没有不同意见。
    在花园的左前方,也就是来宾入口附近,有一座水车,像一个
巨大的车轮矗立在那里,薛嵩用它往平台上汲水。遗憾的是这水车
转起来很重,这倒不是因为它造得不好,而是因为汲程很高。薛嵩
在水车边贴了张标语,用水车的口吻写着“顺手转我一下”,这就
是说,他想利用来宾的劳动力。他自己住在花园后面一座小小的和
式房子里,睡在硬木板上,铺着一张薄薄的草席,枕一个四方形的
硬木枕。只有过最简朴的生活,才能保持工作的动力。他喝的是清
水,吃芭蕉叶里包着的小包米饭。而红线则住在右面一个大亭子里。
这个亭子同时又是一个升降平台,红线的柚木笼子就放在平台上。
她坐在笼子中央磕瓜子,从一个黑色的釉罐里取出瓜子,把瓜子皮
磕在一个白罐子里。后来她叫道:薛嵩!薛嵩!薛嵩就奔了过来,
手里还拿着修剪花草的剪子。他把盛瓜子皮的罐子取出来,又放进
去一个空罐。与此同时,红线坐在棕垫子上磕瓜子,偏着头看薛嵩,
终于忍不住说道:你进不进来?薛嵩眯着眼看红线(因为总做精细
的工作,他已经得了近视眼),看遍了她棕色、有光泽的身体,觉
得她真漂亮。他感到性的冲动,但又抑制了自己,说道:等忙完了
就进来。红线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你把我放下去。于是薛嵩
搬动了把手,把红线和她的笼子放下去,降落在车座上。然后他又
去忙自己的事。他的大手上满是松香和焊锡的烫伤,因为他总在焊
东西。比方说,焊铁皮灯罩,或是白铁烟筒。这座平台上有一个小
小的厨房,他想把炊烟排到远远的地方,不要污染眼前的环境。他
还以为红线乘着车子在下面菜园里工作,其实远不是这样。她从笼
子下面的活门里钻了出去,找小妓女去聊大天。对此不宜横加责备,
因为她还是个孩子嘛──假如这故事是这样的,就可以解释夜里那
些刺客走进薛嵩家以后,为什么会觉得那么黑。这是因为他们走在
人家的地基底下。不要说是黑夜,就是在白天,那地方也相当的黑。
    这故事还有另一种讲法。那些刺客在薛嵩家里乱闯,访问过牛
栏、猪圈之后,忽然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说:“大叔,大叔!你
门找谁?”他们瞪大了眼睛往四下看,但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实在
太黑。后来,那女孩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们点个亮嘛。但刺客们却
犯起了犹豫。众所周知,刺客不喜欢明火执杖。刺客头子想了一下,
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说道:对!早就该点火!我们人多。这就是说,
既然人多,就该喜欢明火执杖。我很喜欢这个刺客头子,因为他有
较高的智力──学院派的人一贯如此。
                            4
    那天夜里,刺客头子让手下人点上火──他们随身携带着盛在
竹筒里的火煤,还有小巧的松脂火把,这是走夜路的人必备之物──
看到就在他们身边有一个很大的木笼子,简直伸手可及,但在没有
亮的时候,他们以为这是一垛柴火。在笼子中央坐着一个小姑娘。
她的项上、手上和脚上,各带了一个木枷。假如仔细观察,就会发
现这三个木枷都是心形的。脖子上的那一个非常小巧,就如一件饰
物,手上和足上的都非常平滑,是爱情的象征。这些东西是胡桃木
做的,打了蜡。薛嵩之所以不用柚木,是因为柚木不多,已经不够
用了。刺客头子看得没有那么仔细,他觉得很气愤:把一个女孩子
关在笼子里,还把她锁住,这太过分了;也没问问她是谁,就下令
道:把她放出来!
    他手下的人扑向笼边的栅栏,用手去摇撼。正如这位小姑娘(她
就是红线)微笑着指出的那样:这没用,结实着呢。于是,他们决
定用刀。红线一看到刀,就说:别动!不准砍!这是我的东西!但
有人已经砍了一下,留下了一道刀痕。不管柚木怎么硬,都硬不过
刀。还不等他砍第二刀,红线就撮唇打了一个唿哨。然后,随着一
阵不详的嗡嗡声,无数黄蜂从空而降。这一点和前一个故事讲的一
样。所不同的是:这个黄蜂窝就在这伙刺客的头上,只是因为高,
他们看不到。红线叫他们点起火来,黄蜂受到火光和烟雾的扰动,
全都很气愤,围着球形的蜂窝团团乱转,有些已经飞了起来;但那
些刺客也没看见。这也不怪他们,谁没事老往天上看。等到红线打
个唿哨,黄蜂就一起下来螫人。这一回倒是看到了,但已经有点晚
了。那些黄蜂专螫刺客,不螫红线,因为她身上亮闪闪的涂了一层
蜜蜡。涂这种东西有两种好处,第一:涂了皮肤好。第二,黄蜂遇
到她时,以为是自己的表弟蜜蜂,对她就特别友好。在这个故事里,
红线相当狡猾。她让刺客大叔们点火,完全是有意的。她看到这伙
人在黑地里鬼鬼祟祟,就知道他们不怀好意。同时又嗅出他们身上
没涂蜜蜡,就想到要让黄蜂去叮他们。虽然如此,也不能说她做得
不对。因为他们是来杀她的,让想杀自己的人吃点苦头,难道不是
天经地义吗?
    有关薛嵩的家,另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它是一片柚木的大陆,
可以在八根木柱上升降──当然,是通过一套极复杂的机构,有滑
轮、缆绳、连杆、齿轮,还有蜗轮、蜗杆等等组成。薛嵩在自己门
前转动一个轮子,轮子带动整套机构,他的花园和房子,连同地基,
就缓缓地升起来。当然,速度极慢,绝不是人眼可以看出的。要连
转三天三夜,才能把整个院子升到离地三丈的柱顶。把它降下来相
对要容易得多,但薛嵩轻易不肯把它降下来,怕再升起来太困难。
根据这个说法,那天晚上,刺客们摸进薛嵩的家,马上就发现在平
地上有个孤零零的笼子,红线睡在里面。他们点亮了灯笼火把,把
笼子团团围住,但找不到入口,就问红线说:你是怎么进去的?这
个小女孩回答得很干脆:不告诉你们。她坐在笼子中央的蒲团上磕
瓜子,离每一边都很远,这样,想从栅栏缝里用刀来砍她就是徒劳
的了。那些刺客互相抱怨,为什么不带条长枪来,以便用枪从栅栏
缝里刺她;与此同时,他们还抓住栅栏使劲摇撼。红线则轻描淡写
地说道:省点劲罢。柚木的,结实着哪。那些刺客看到要杀的对象
近在咫尺却杀不到,全都气坏了。有人就用刀去砍柚木栅栏,才砍
了一下,红线就变了脸色。打了一个唿哨。砍到第二下,红线尖叫
了起来:薛嵩!薛嵩!有人在他们头顶上应道:干什么?红线叫道:
把房子放下来!于是随着一阵可怕的嘎嘎声,刺客们头顶上的天就
平拍了下来。反应快的刺客及时侧了一下头,被砸得头破血流,摔
倒在地。反应慢的继续直愣愣地站着,脑袋就被拍进腔子里,腔子
又被拍到胯下,只剩下下半身,继续直愣愣地站着。
    对于这件事,必须补充说,房子从头顶上砸下来,对红线却是
安全的,因为那柚木房基上有个四方的洞,正好是严丝合缝嵌在笼
子上。按照红线的设想,这房子应该一直降到地面上,把所有的刺
客都拍进地里。但实际上,它降到齐腰高的地方就停住了。红线喝
道:怎么回事?薛嵩不好意思地说:卡住了。滑轨有毛病,总是这
样……红线说:真没用!她纵身跃起,甩开了身上的枷锁(假如有
的话),从笼顶上一个暗口钻了出去,赶去帮薛嵩修理机器。那些
倒在地上未死的刺客就叹息道:原来入口是在顶上的啊。
    根据这种说法,那些刺客回到老妓女门前时,头上也是红肿着
的,但不是蜂螫的,而是砸的了。根据这种说法,刺客头子不是刺
客里最聪明的人。他手下有个人比他还要聪明,当他们倒在地下时,
那个人拉了头子一下说:咱们就这样躺着,等人家修好机器来砸死
我们吗?刺客头子很不满意这个说法,但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就
下了撤退的命令。他们从地基和地面之间爬出来以后,那人又出了
个很好的主意:咱们现在摸回去,谅他没有第二层房子来砸我们。
刺客头子不喜欢别人再给他出主意,就朝他呲出了满嘴雪白的牙。
于是这些人就这样退走了。
    假如这队刺客照这人的主意摸回去,就会看到薛嵩和红线打着
火把,全神贯注地修理那些复杂的机器,这故事后来的发展也很不
一样了。认真地想一想,我认为那些刺客会悄悄地摸上去,把红线
抓住一刀杀掉,把薛嵩抓走,交给老妓女,让他在老妓女的监督之
下,给凤凰寨造房子,修上下水道。这种说法我虽然不喜欢,但它
也是一种待穷尽的可能。
                            三
                            1
    第二天早上,我们又来上班。把上面提到的故事写在纸上之后,
我又开始冥思苦想起来。昨天的事情说明,在暴躁、易怒的外表下,
我心柔弱,多愁善感,就像那个小妓女。说起来难听,但我对此并
无不满。本着这种态度,我开始为领导考虑,有我这样的下属真够
他一呛:报上来的研究题目尽在那些部位,怎么向上级交待呢。我
现在想了起来,我住院时他来医院看过我,提来了一袋去年的红香
蕉苹果。那种水果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倒像是胖大海。这种果子我
当然不吃,送给了一位农村来的病友,叫他拿回去喂猪──不知猪
对这些苹果有何评价。但不管怎么说罢,他来看过我,还带来了礼
物……现在我是真心要拟个过得去的研究题目,但怎么也拟不出。
我觉得自己可以原谅:我刚被车撞过。所以,我把题目放下,又去
写故事了。
    塞万提斯说,堂吉诃德所爱的达辛尼亚,是托波索地方腌猪肉
的第一把好手。薛嵩也是湘西地方烧玻璃的第一把好手。假如他想
在第二年春天烧玻璃,头年秋天就到山上去割一大车蓑草,晾干以
后,交给寨子里一个女人,叫她拿草当柴来烧,还给她一些坛子。
这样她就有了一车白来的干草,但她只能把它烧掉,不能派别的用
场──虽然蓑草还可以用来作蓑衣,还要把烧成的灰都收集起来。
这样,经过一冬,薛嵩就得到很多洁白如玉的灰,都盛在坛子里。
这种灰有很大的碱性──他得到了烧玻璃的第一种原料,就是碱。
他还到河滩上采来最洁白的砂子,这是第二种原料,到山上采集最
好的长石,这是第三种原料,还有第四和第五种原料,恕我不一一
尽数,搜集齐了一起放到坩锅里去烧;然后把烧融的玻璃液倒到熔
化的锡上冷却──一块平板玻璃就这样制好了。这块玻璃有时厚,
有时薄,这是因为薛嵩虽然很注意原料的配比,却总忘掉它的总量。
分量多了,玻璃液就多,浇出的玻璃就厚,反之则薄。假如太薄,
玻璃上会有星星点点的圆洞,就如擀面擀薄了的景象。这种玻璃使
薛嵩大为欢喜。等到玻璃凉了,他把它拿起来,看着这些洞哈哈大
笑。这种玻璃没楞没角,像块面饼。多数是方形,也有梯形和三角
形的。薛嵩自会给玻璃配上窗框,给窗框配上房子,这些房子有些
是三角形,有些是梯形,依玻璃的形状而定。这种玻璃蓝里透绿,
透过它往外看,就如置身于深水里。
    薛嵩还是打造铜器的第一把高手,他把铜皮放在木头上,用木
榔头敲。随着这些敲击,铜皮弯曲起来,逐渐成形。他再用铁榔头
砸出边来,用锡焊好,一个铜夜壶就造好了。他还是制造陶器、浇
铸铁器、编造竹器的高手,最优秀的皮匠和厨师。至于作木匠,他
到湘西才开始学,也已成了高手。总而言之,他有无数手艺,多到
他自己也记不清,像这样的人当然很有用,只是要把他盯紧一些,
否则他会胡闹。在烧制玻璃时,他发现粘稠的玻璃液可以拉出丝来,
就五迷三道地想用这种丝来造衣服。这样平板玻璃就造不成──全
被他拉成了丝。而这种衣服是透明的,穿上以后伤风败俗。让他造
夜壶也要小心,稍不留神,夜壶就不见了,变成一个铜人。铜皮下
面有猾轮,有肠衣做的弦牵动,还有一颗发条心脏,这样就可以到
处乱跑,还能说几句简单的话。虽然还有夜壶的功能,但很讨人嫌。
黑更半夜的,它每隔一小时就跑到你面前来滴滴嘟嘟地说:请撒尿。
根本不管你想不想尿。老妓女就有这样一把夜壶,她很不喜欢,把
它放在柜子里,它就在柜子里乱转,在柜子里滴滴嘟嘟地说,请撒
尿。好在他还有从善如流的好处,你不喜欢这把夜壶,他马上就去
打另一把,直到你满意为止。不过,这都是他迷上红线以前的事。
现在你再找他做事,他总是说:我忙,等下回吧。
    根据现在这种说法,老妓女迷恋薛嵩,不只是迷恋他巧夺天工
的手艺,还迷恋他勤勤恳恳的态度。以前,他来看老妓女,看到她
因年迈走了形的身体,就说:大妈,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给你
做个整形手术。拉拉脸皮,垫垫乳房,我觉得没什么难的。老妓女
不肯,这是因为她觉得人活到什么年龄就该有什么样子,不想做手
术;还因为学院派不喜欢这类雕虫小技;但最本质的原因是:薛嵩
没做过这种手术。这家伙胆子大得很,只在猫屁眼上练了两次,就
敢给人割痔疮。后来,他一面和老妓女做爱,一面拨弄她瘪水袋似
的乳房,说道:越看我越觉得有把握。要是别人胆敢这样不敬,老
妓女就要用大嘴巴抽他。但是薛嵩就不同了。有一阵子,老妓女真
的考虑要做这个手术。这是因为薛嵩小手小脚,长着棕色发亮的皮
肤。头上留着短发,脑后还有一络长发。老妓女喜欢他。既然喜欢,
就该把身体交给他练练手。
    有关这位老妓女,我们已经说过,她总把阴毛剃得精光。她嘴
上有些黄色的胡子,因为太软,用刀剃不掉。薛嵩给她做过一个拔
毛器,原理是用一盏灯,加热一些松香,把胡子粘住,然后使松香
冷凝,就可以拔下毛来(据我所知,屠宰厂就用这个原理给猪头退
毛,直到发现松香有毒),现在坏了(确切地说,是没有松香了,
也不知怎么往里加),老妓女只好用粉把胡子遮住,看上去像腿毛
很重的人穿上了长统丝袜。有关这个拔毛器,还要补充说,薛嵩的
一起作品都有太过复杂、难于操纵的毛病。如果不繁复,就不能体
现自己是个能工巧匠。繁复本身却是个负担──我现在就陷入了这
种困境……
                            2
    后来,透明把薛嵩逮住,给他套上枷锁,押着他去干活。因为
薛嵩已有两年多不务正业,积压的工作很多。但只要押着他的人稍
不注意,薛嵩就会脱开枷锁跑掉,跑到坟头上去凭吊红线,因为根
据这种说法,红线已经死掉了。薛嵩经常跑掉,使老妓女很不高兴,
虽然他不会跑远,而且总能在坟头上逮到,但老妓女害怕他在这段
路上又会遇上一个小姑娘,从此再变得五迷三道。所以她就命令薛
嵩造出更复杂的锁,把他自己锁住。造锁对能工巧匠来说,是一种
挑战。薛嵩全心全意地投入这项工作。他造出了十二位数码锁,定
时锁,还有用钥匙的锁,那钥匙有两寸宽,上面有无数的沟槽,完
全无法复制。这些锁的图纸任何人看了都要头晕,它们还坚固无比,
用巨斧都砍不开。但用来对付他自己,却毫无用处。他可以用铁丝
捅开,也可以用竹棍捅开,甚至用草棍捅开这些锁。假如你让他得
不到任何棍子,他还能用气把它吹开。老妓女以为他在耍花招,就
直截了当地命令道:去造一把你自己打不开的锁。薛嵩接受了这个
任务,他思考了三天三夜,既没有画图纸,也没有动手做。最后,
他对老妓女说:大妈,这种锁我造不出来。老妓女说:胡扯!我不
信你这么笨!此时她指的是薛嵩不会缺少造锁的聪明。后来她又说:
我不信你有这么聪明!此时指的是薛嵩开锁的聪明。最后她说:我
不信你这么刚好!这就是说,她不信薛嵩开锁的聪明正好胜过了造
锁的聪明。实际上,聪明只有一种,用于开锁,就是开锁的聪明;
用于造锁,就是造锁的聪明。薛嵩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走开去
做别的工作了。
    希腊先哲曾说:上坡和下坡是同一条路,善恶同体;上坡路反
过来就是下坡,善反过来就是恶。薛嵩所拥有的,也是这样一种智
慧。他设计一种机构时,同时也就设计了破解这种机构的方法──
只消把这机构反过来想就得到了这种方法。在他那里,造一把自己
打不开的锁,成了哲学问题。经过长时间的冥思苦索,他有了一个
答案,但一直不想把它告诉老妓女。那就是:确实存在着一种锁,
他能把它造出来,又让自己打不开,那就是实心的铁疙瘩。这种锁
一旦锁上了,就再不能打开。作为一个能工巧匠,我痛恨这种设计。
作为一个爱智慧的人,我痛恨这种智慧。因为它脱离了设计和智慧
的范畴,属于另一个世界。
    后来,薛嵩把这个方案交给了老妓女,老妓女虽然毫无智慧,
但马上就相信此案可行。此后,薛嵩又亲手做了一个铁壳,把锁铤
装上,用坩锅烧开一锅铁水,在老妓女的监督下,把它浇在铁壳里。
他就这样造了一把打不开的锁,完成了老妓女交给他的任务。锁是
铁链的中枢,扣住了他自己的手脚。这样他迈不开腿,也抡不开手,
既不能跑掉,也不能反抗,只能干活。对这个故事无须解释:自从
红线死了以后,薛嵩已经心丧如死,巴不得像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
但作为讲故事的人,也就是我,尚须加以解释:这故事有一种特别
的讨厌之处,那就是它有了寓意。而故事就是故事,不该有寓意。
坦白地说,我犯了一个错误,违背了我自己的本意。既然如此,就
该谈谈我有何寓意。这很明显,我是修历史的。我的寓意只能是历
史。
    我现在想,在我写的小说定稿时,要把这一段删掉──既已有
了这种打算,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写。在我看来,整个历史可以浓缩
成一个场景:一位贤者坐在君王面前,君王问道:有没有一种方法,
可以控制天下苍生?这位智者、夫子,或者叫作傻逼,为了炫耀他
的聪明,就答道:有的。这就是控制大家的意志。说他是智者,是
因为他确实有这种鬼聪明。说他是傻逼,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也是
天下苍生的一分子,自己害起自己来了。从那一天开始,不仅天下
苍生尽被控制,连智慧也被控制。有意志的智慧坚挺着,既有用,
又有趣,可以给人带来极大的快感;没有意志的智慧软塌塌的,除
了充当历史的脐带,别无用场了……所谓学院派,就是被历史的脐
带缠住的流派……照这个样子写下去,这篇小说会成为学术论文,
充其量成为学院派的小说。幸亏在我的故事里,红线没有被刺客杀
死,薛嵩也没有被老妓女逮住。我还有其它的可能性。这篇小说我
还是作得了主的,作为自由派的坚定分子,我不容许本节这种可能
发生。请相信,已经写到的一切足以使我惭愧。我远不是薛嵩那样
勤勉工作的人。
    午后,万寿寺里升起了一片炎热的薄雾,响起了吵人的蝉鸣。
我把写着的故事放到一边,又拿起了那份白色的表格,对着那三个
红色的叉子想了半天;终于相信这三个题目里毫无崇高,根本就是
个恶意的玩笑。假如我努力想出三个更崇高的题目,它们会是更恶
毒的玩笑。总而言之,我所有崇高的努力都会导致最恶毒的玩笑。
也许我该往相反的方向去想。于是我又撕了一张黄纸片,在上面写
下三个最恶毒的玩笑:《唐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宋代之精神
文明建设考》、《元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所以说它们是最恶毒
的玩笑,是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它们是怎样的东西,而且这世界上
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把这张纸片贴到表格上,拿着它出了门。到对面配殿里找我
们的领导,也就是那个戴蓝布制帽、穿蓝布制服、带有马尿气味的
人,把这张表格交给他,与此同时,心中忐忑不安。生怕他会翻了
脸打我……谁知他看了以后,把表格往抽屉里一锁,对我说道:早
就该这样写!虽然已经对这个结果有一点预感,但我还是被惊呆了……
顺便说一句,我以为最恶毒的玩笑是《当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
因为它是最没有人懂得的陈词滥调,也许你能告诉我,这是否就是
最崇高的题目?假如是的话,那么,最恶毒的努力带来的反而是崇
高。这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懂了。
                            3
  我终于从领导那里得到了一句赞许的话。但这话在我心中激起
了最恶毒的仇恨。怀着这种心情,我把刺客们行刺薛嵩的经过重写
了一遍:从前,有一群刺客去袭击薛嵩。午夜时分,他们摸进了薛
嵩的家,摸进了这位能工巧匠的内心。他们的目的是杀死红线,把
薛嵩抓走,交给雇主,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但是这个任务没有完成。
这是这个故事不可改变的梗概。在这个梗概之下,对那些刺客来说,
依然存在着种种可能性。
  举例来说,有一重可能是这样的:那些刺客摸到薛嵩家门口。
那里有座木头门楼。打起火来一照,看到门楼上方挂了一块柚木的
匾,上面用红油漆写了两个谦虚的隶字:“薛宅”。门的左侧钉了
一块木牌,上面用红油漆歪歪斜斜地写着:“红线客居于此”,底
下是一段苗文。据我所知,当时的苗文是一种象形文字。那段文字
的第一个符号是一只鸟,仿佛是一只鸽子。第二个符号肯定是一条
蛇。再后面是颗牛头。但你若说它是颗羊头,我也无法反对;随后
是颗骷髅头,但也可能是个湖泊、一个茄子或是别的瓜果,或者是
别的任何一种东西。底下还有些别的符号,因为太潦草,就完全无
法形容,更不要说是辨认。据说苗文就是这样,头几个符号只要能
读懂,后面就可以猜到,用不着写得太仔细。刺客里有一位饱学之
士,他在火光下咬着手指,开始解读这些文字。很显然,这段苗文
是红线所书。这第一个符号,也就是鸽子,是指她自己。按照汉族
的读法,应该读作“奴家”、“贱妾”,或者“小女子”、“小贱
人”之类。第二个字,也就是那条蛇,该刺客认为是男性生殖器的
象征。虽然还不知怎么解释,但肯定不是个好意思。再往下怎么读,
就很成问题。假如是牛头,就是好意思。要是羊头就是坏意思。总
而言之,虽然是饱学之士,也没读懂红线写了些什么。这只能怪她
写得太潦草了。这些刺客气壮山河地来杀人,却在门前被一片潦草
的苗文难住,这很使他们气馁。很显然,这些刺客也属学院派。学
院派的妓女请来的刺客,当然也是学院派。
  后来,那些刺客说道:不管她写的是什么,咱们冲进去。这种
干净利落的态度虽然带有自由派的作风,却正是刺客们需要的……
于是一脚踹开了门,呐喊一声杀进了薛嵩家里。随即就发现,好像
是到了一个木板桥上,桥面下凹,这桥还有点飘飘忽忽的不甚牢
靠——好像是座悬索桥,只是看不到悬索在哪里。那些刺客停了下
来,经过简短的商议,认为既然身处险地,只有向前冲杀才是出路。
于是大家呐喊一声向前冲去,冲了一阵,停下来一看,还在那座木
桥上,而且还在桥面的最低点上。于是停下来商量,这一回得到的
结论是:既然身在险地,还是速退为妙。于是呐喊一声,朝后冲去。
又冲了许久,发现还在原地。然后又一次合计,又往前冲;停下来
再合计,又往后冲。其实,他们根本不在桥上,而是在一个大木桶
里。这只桶由一根轴担在空中,他们往前冲,桶就往前滚;往后冲
就往后滚。前滚后滚的动力就是这些刺客本身的移动。薛嵩和红线
远远看到了那只桶在滚,也不来干涉,只是觉得有趣。直到天明,
桶缝里透进光来,刺客们才觉得不对,用刀把桶壁砍破钻了出来。
此时大家的嗓子也喊哑了,腿也跑软了,自然没有兴趣继续前进,
去杀红线、捉薛嵩,而是退了回去。按照这种说法,刺客们去杀红
线,却冲进了一只木桶。如你所知,这只是众多可能中比较简单的
一种。
  还有更复杂的可能性:薛嵩的家里是一座精心设计的迷宫,到
处是十字路口、丁字路口、环形路口、立体交叉的路口,假如不是
路口,就是死胡同。到处是墙壁,墙上却没有门。好不容易看到一
扇门,呐喊一声冲进去,却落进了茅坑里。他们在里面瞎摸了一夜,
终于从原路退了回来。总而言之,刺客们在薛嵩家里没有找到薛嵩,
也没有找到红线,只带回了一大堆的感叹:这个薛嵩,简直是有毛
病!
  薛嵩的家里还可能是一片湖泊,在水边停了几只小船。那些刺
客上了船,顺着两边都是芦苇的水道撑起船来。从午夜到天明,从
天明又撑到午夜,每个人都精疲力尽,饥肠辘辘。最后总算是回到
了原来上船的地方。出于某种恶意,船上的篙、桨等等,全都难用
得要命;后来才发现这些船具里都灌了铅,而且都灌在最不凑手的
地方。那些水道的水也很浅,他们在烂泥里撑船——甚至可以说是
在陆地上行船。有很多地方的芦苇是假的,水也是假的——是涂在
地上的清漆,但在朦胧中看不出真假,就把船撑上了山,又撑了下
来;连设计这个圈套的薛嵩也不得不佩服这些刺客的蛮力。在陆地
上行舟当然很累,撑了这一圈船之后,每个人的手上都起了燎浆大
泡,并且感到腰酸腿疼。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没兴趣继续前进,
去杀红线、逮薛嵩。总而言之,薛嵩是如此的诡计多端,假如没有
一些他那些机关的情报,就没法把他逮住。所以,他们就回去拷问
小妓女,想要问出些有价值的口供。我已经说过,这些刺客是不可
靠的。所以他们还想拷问老妓女。如果可能,他们还想拷问一切人。
作为这篇小说的作者,我知道一切情报。所以,我才是他们最想拷
问的人。
  考虑各种可能性时,不应该把红线扣除在外。如前所述,她和
各种各样的冷血动物都很有交情,养了很多青蛙、蜥蜴、毒蛇,还
有癞蛤蟆。她让这些爬虫互相通婚,生出了各种千奇百怪的变种。
当那些刺客冲到她面前时,她打开了一个竹篓,放出她的虾兵蟹将
来:有没有脚的蜥蜴,长的像大头鱼,全靠身体的力量在地下一跳
一蹦;有硕大无比的蟾蜍,腿却短得要命,长着三角脑袋,看上去
有点像鳄鱼;有身材肥胖的眼镜蛇,长了一百条腿,所有的腿都在
飞快地挪动,但因为腿太多,互相妨碍,身体移动得却不快;还有
有毒的青蛙,嘴上长着角质的凸起,张开蜻蜓般的翅膀飞在空中。
这种诡计决非学院派所为。很显然,红线也是自由派。假如一个深
山里的苗族女孩也是学院派,只能说明学院派根本就不存在。所有
这些妖魔鬼怪一起朝刺客们扑来,呲出了毒牙、喷射着毒液;吓得
他们转身就跑。现在,他们很想找人打听一下,这个红线到底是个
会妖术的女巫,还是仅仅患有精神病。假如是前者,他们就不想再
去杀她;有妖术的人死掉以后会变成更加难缠的恶鬼,还不如不杀。
假如是后者,就非杀她不可,因为他们这么多大男人,总不能被一
个女疯子吓跑了。总而言之,最后的结果是,如果没有知情人领路,
就找不到红线,也找不到薛嵩。我的故事再次开始就是这样的。而
那位白亿女人则朝我厉声喝道:越编越不像样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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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入:张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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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球上20%是陆地,80%是海洋
                 空气中20%是氧气,80%是氮气
                 我自己20%是自己,80%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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