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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JoJo (叮叮),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汪曾祺--八千岁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Jan 10 19:52:06 2000), 转信

八千岁            八千岁            

    据说他是靠八千钱起家的,所以大家背后叫他八千岁。八千钱是八千个制钱,即八百枚
当十的铜元。当地以一百铜元为一吊,八千钱也就是八吊钱。按当时银钱市价,三吊钱兑换
一块银元,八吊钱还不到两块七角钱。两块七角钱怎么就能起了家呢?为什么整整是八千
钱,不是七千九,不是八千一?这些,谁也不去追究,然而死死地认定了他就是八千钱起家
的,他就是八千岁!

    他如果不是一年到头穿了那样一身衣裳,也许大家就不会叫他八千岁了。他这身衣裳,
全城无二。无冬历夏,总是一身老蓝布。这种老蓝布是本地土织,本地的染坊用蓝靛染的。
染得了,还要由一个师傅双脚分叉,站在一个U字形的石碾上,来回晃动,加以碾砑,然后
摊在河边空场上晒干。自从有了阴丹士林,这种老监布已经不再生产,乡下还有时能够见
到,城里几乎没有人穿了。蓝布长衫,蓝布夹袍,蓝布棉袍,他似乎做得了这几套衣服,就
没有再添置过。年复一年,老是这几套。有些地方已经洗得露了白色的经纬,而且打了许多
补丁。衣服的款式也很特别,长度一律离脚面一尺。这种才能盖住膝盖的长衫,从前倒是有
过,叫做“二马裾”。这些年长衫兴长,穿着拖齐脚面的铁灰洋绉时式长衫的年轻的“油
儿”,看了八千岁的这身二马裾,觉得太奇怪了。八千岁有八千岁的道理,衣取蔽体,下面
的一截没有用处,要那么长干什么?八千岁生得大头大脸,大鼻子大嘴,大手大脚,终年穿
着二马据,任人观看,心安理得。

    他的儿子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比他小一号,也穿着一身老蓝布的二马裾,只是老蓝
布的颜色深一些,补丁少一些。父子二人在店堂里一站,活脱是大小两个八千岁。这就更引
人注意了。八千岁这个名字也就更被人叫得死死的。大家都知道八千岁现在很有钱。

    八千岁的米店看起来不大,门面也很暗淡。店堂里一边是几个米囤子,囤里依次分别堆
积着“头糙”、“二糙”、“三糙”、“高尖”。头糙是只碾一道,才脱糠皮的糙米,颜色
紫红。二糙校白。三糙更白。高尖则是雪白发亮几乎是透明的上好精米。四个米囤。由红到
白,各有不同的买主。头糙卖给挑箩把担卖力气的,二糙三糙卖给住家铺户,高尖只少数高
门大户才用。一般人家不是吃不起,只是觉得吃这样的米有点“作孽”。另外还有两个小米
囤,一囤糯米;一囤晚稻香粳——这种米是专门煮粥用的。煮出粥来,米长半寸,颜色浅碧
如碧萝春,香味浓厚,是东乡三垛特产,产量低,价极昂。这两种米平常是没有人买的,只
是既是米店,不能不备。另外一边是柜台,里面有一张帐桌,几把椅子。柜台一头有一块竖
匾,白地子,上漆四个黑字,道是:“食为民天”。竖匾两侧,贴着两个字条,是八千岁的
手笔。年深日久,字条的毛边纸已经发黄,墨色分外浓黑。一边写的是“僧道无缘”,一边
是“概不做保”。这地方每年总有一些和尚来化缘(道士似无化缘一说),背负一面长一
尺、宽五寸的木牌,上画护法韦驮,敲着木鱼,走到较大铺户之前,总可得到一点布施。这
些和尚走到八千岁门前,一看“僧道无缘”四个字,也就很知趣地走开了。不但僧道无缘,
连叫花子也“概不打发”。叫花子知道不管怎样软磨硬泡,也不能从八千岁身上拔下一根毛
来,也就都“别处发财”,省得白费工夫。中国不知从什么时候兴了铺保制度。领营业执
照,向银行贷款,取一张“仰沿路军警一体放行,妥加保护”的出门护照,甚至有些私立学
校填写入学志愿书,都要有两家“殷实铺保”。吃了官司,结案时要“取保释放”。因此一
般“殷实”一些的店铺就有为人做保的义务。铺保不过是个名义,但也有时惹下一些麻烦。
有的被保的人出了问题,官方警方不急于追究本人,却跟做保的店铺纠缠不休,目的无非是
敲一笔竹杠。八千岁可不愿惹这种麻烦。“僧道无缘”、“概不做保”的店铺不止八千岁一
家,然而八千岁如此,就不免引起路人侧目,同行议论。

    八千岁米店的门面虽然极不起眼,“后身”可是很大。这后身本是夏家祠堂。夏家原是
望族。他们聚族而居的大宅子的后面有很多大树,有合抱的大桂花,还有一湾流水,景色幽
静,现在还被人称为夏家花园,但房屋已经残破不堪了。夏家败落之后,就把祠堂租给了八
千岁。朝南的正屋里一长溜祭桌上还有许多夏家的显考显妣的牌位。正屋前有两棵柏树。起
初逢清明,夏家的子孙还来祭祖,这几年来都不来了,那些刻字涂金的牌位东倒西歪,上面
落了好多鸽子粪。这个大祠堂的好处是房屋都很高大,还有两个极大的天井,都是青砖铺
的。那些高大房屋,正好当做积放稻子的仓廒,天井正好翻晒稻子。祠堂的侧门临河,出门
就是码头。这条河四通八达,运粮极为方便。稻船一到,侧门打开,稻子可以由船上直接挑
进仓里,这可以省去许多长途挑运的脚钱。

    本地的米店实际是个粮行。单靠门市卖米,油水不大。一多半是靠做稻子生意,秋冬买
进,春夏卖出,贱入贵出,从中取利。稻子的来源有二:有的是城中地主寄存的。这些人家
收了租稻,并不过目,直接送到一家熟识的米店,由他们代为经营保管。要吃米时派个人去
叫几担,要用钱时随时到柜上支取,年终结帐,净余若干,报一总数。剩下的钱,大都仍存
柜上。这些人家的大少爷,是连粮价也不知道的,一切全由米店店东经手。粮钱数目,只是
一本良心帐。另一来源,是店东自己收购的。八千岁每年过手到底有多少稻子,他是从来不
说的,但是这瞒不住人。瞒不住同行,瞒不住邻居,尤其瞒不住挑夫的眼睛。这些挑夫给各
家米店挑稻子,一眼估得出哪家的底子有多厚。他们说:八千岁是一只螃蟹,有肉都在壳儿
里。他家仓廒里有堆稻的“窝积”挤得轧满,每一积都堆到屋顶。

    另一件瞒不住人的事,是他有一副大碾子,五匹大骡子。这五匹骡子,单是那两匹大黑
骡子,就是头三年花了八百现大洋从宋侉子手里一次买下来的。

    宋侉子是个怪人。他并不侉。他是本城土生土长,说的也是地地道道的本地话。本地人
把行为乖谬,悖乎常理,而又身材高大的人,都叫做侉子(若是身材瘦小,就叫做蛮子)。
宋侉子不到二十岁就被人称为侉子。他也是个世家子弟,从小爱胡闹,吃喝嫖赌,无所不
为;花鸟虫鱼,无所不好,还特别爱养骡子养马。父母在日,没有几年,他就把一点祖产挥
霍得去了一半。父母一死,就更没人管他了,他干脆把剩下的一半田产卖了,做起了骡马生
意。每年出门一两次。到北边去买骡马。近则徐州、山东,远到关东、口外。一半是寻钱,
一半是看看北边的风景,吃吃黄羊肉、狍子肉、鹿肉、狗肉。他真也养成了一派侉子脾气。
爱吃面食。最爱吃山东的锅盔,牛杂碎,喝高粱酒。酒量很大,一顿能喝一斤。他买骡子买
马,不多买,一次只买几匹,但要是好的。花很大的价钱买来,又以很大的价钱卖出。他相
骡子相马有一绝,看中了一匹,敲敲牙齿,捏捏后胯,然后拉着缰绳领起走三圈,突然用力
把嚼子往下一拽。他力气很大,一般的骡马禁不起他这一拽,当时就会打一个趔趄。像这样
的,他不要。若是纹丝不动,稳若泰山,当面成交,立刻付钱,二话不说,拉了就走。由于
他这种独特的选牲口的办法和豪爽性格,使他在几个骡马市上很有点名气。他选中的牲口也
的确有劲,耐使,里下河一带的碾坊磨坊很愿意买他的牲口。虽然价钱贵些,细算下来,还
是划得来。

    那一年,他在徐州用这办法买了两匹大黑骡子,心里很高兴,下到店里,自个儿蹲在炕
上喝酒。门帘一掀,进来个人:“你是宋老大?”

    “不敢,贱姓宋。请教?”

    “甭打听。你喝酒!”

    “哎哎。”

    “你心里高兴?”

    “哎哎。”

    “你买了两匹好骡子?”

    “哎哎。就在后面槽上拴着。你老看来是个行家,你给看看。”

    “甭看,好牲口!这两匹骡子我认得!——可是你带得回去吗?”

    宋侉子一听话里有话,忙问:“莫非这两匹骡子有什么弊病?”

    “你给我倒一碗酒。出去看看外头有没有人。”

    原来这是一个骗局。这两匹黑骡子已经转了好几个骡马市,谁看了谁爱,可是没有一个
人能把它们带走。这两匹骡子是它们的主人驯熟了的,走出二百里地,它们会突然挣脱缰
绳,撒开蹄子就往家奔,没有人追得上,没有人截得住。谁买的,这笔钱算白扔。上当的已
经不止一个人。进来的这位,就是其中的一个。

    “不能叫这个家伙再坑人!我教你个法子:你连夜打四副铁镣,把它们镣起来。过了清
江浦,就没事了,再给它砸开。”“多谢你老!”

    “甭谢!我这是给受害的众人报仇!”

    宋侉子把两匹骡子牵回来,来看的人不断。碾坊、磨坊、油坊、糟坊,都想买。一问价
钱,就不禁吐了舌头:“乖乖!”八千岁带着儿子小千岁到宋家看了看,心里打了一阵算
盘。他知道宋侉子的脾气,一口价,当时就叫小千岁回去取了八百现大洋,一手交钱,一手
交货,父子二人,一人牵了一匹,沿着大街,呱嗒呱嗒,走回米店。

    这件事哄动全城。一连几个月。宋侉子贩骡子历险记和八千岁买骡子的壮举,成了大家
茶余酒后的话题。谈论间自然要提及宋侉子荒唐怪诞的侉脾气和八千岁的二马裾。

    每天黄昏,八千岁米店的碾米师傅要把骡子牵到河边草地上遛遛。骡子牵出来,就有一
些人围在旁边看。这两匹黑骡子,真够“身高八尺,头尾丈二有余”。有一老者,捋须赞
道:“我活这么大,没见过这样高大的牲口!”个子稍矮一点的,得伸手才能够着它的脊
梁。浑身黑得像一匹黑缎子。一走动,身上亮光一闪一闪。去看八千岁的骡子,竟成了附近
一些居民在晚饭之前的一件赏心乐事。

    因为两匹骡子都是黑的,碾米师傅就给它们取了名字,一匹叫大黑子,一匹叫二黑子。
这两个名字街坊的小孩子都知道,叫得出。

    宋侉子每年挣的钱不少。有了钱,就都花在虞小兰的家里。

    虞小兰的母亲虞芝兰是一个姓关的旗人的姨太太。这旗人做过一任盐务道,辛亥革命后
在本县买田享福。这位关老爷本城不少人还记得。他的特点是说了一口京片子,走起路来一
摇一摆,有点像戏台上的方巾丑,是真正的“方步”。他们家规矩特别大,礼节特别多,男
人见人打千儿,女人见人行蹲安,本地人觉得很可笑。虞芝兰是他用四百两银子从北京西河
沿南堂子买来的。关老爷死后,大妇不容,虞芝兰就带了随身细软,两箱子字画,领着女儿
搬出来住,租的是挨着宜园的一小四合院。宜园原是个私人花园,后来改成公园。园子不
大,但北面是一片池塘,种着不少荷花,池心有一小岛,上面有几间水榭,本地人不大懂得
什么叫水榭,叫它“荷花亭子”,——其实这几间房子不是亭子;南面有一带假山,沿山种
了很多梅花,叫做“梅岭”,冬末春初,梅花盛开,是很好看的;园中竹木繁茂,园外也颇
有野趣,地方虽在城中,却是尘飞不到。虞芝兰就是看中它的幽静,才搬来的。

    带出来的首饰字画变卖得差不多了,关家一家人已经搬到上海租界去住,没有人再来管
她,虞芝兰不免重操旧业。

    过了几年,虞芝兰揽镜自照,觉得年华已老,不好意思再扫榻留宾,就洗妆谢客,由女
儿小兰接替了她。怕关家人来寻事,女儿随了妈的姓。

    宋侉子每年要在虞小兰家住一两个月,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他老婆死了,也不续弦,
这里就是他的家。他有个孩子,有时也带了孩子来玩。他和关家算起来有点远亲,小兰叫他
宋大哥。到钱花得差不多了,就说一声:“我明天有事,不来了”,跨上他的踢雪乌雅骏
马,一扬鞭子,没影儿了。在一起时,恩恩义义;分开时,潇潇洒洒。

    虞小兰有时出来走走,逛逛宜园。夏天的傍晚,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白绸衫裤,拿一柄
生丝白团扇,站在柳树下面,或倚定红桥栏杆,看人捕鱼采藕。她长得像一颗水蜜桃,皮肤
非常白嫩,腰身、手、脚都好看。路上行人看见,就不禁放慢了脚步,或者停下来装做看天
上的晚霞,好好地看她几眼。他们在心里想:这样的人,这样的命,深深为她惋惜;有人不
免想到家中洗衣做饭的黄脸老婆,为自己感到一点不平;或在心里轻轻吟道:“牡丹绝色三
春暖,不是梅花处士妻”,情绪相当复杂。虞小兰,八千岁也曾看过,也曾经放慢了脚步。
他想:长得是真好看,难怪宋侉子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不过为一个姑娘花那么多钱,这
值得么?他赶快迈动他的大脚,一气跑回米店。

    八千岁每天的生活非常单调。量米。买米的都是熟人,买什么米,一次买多少,他都清
楚。一见有人进店,就站起身,拿起量米升子。这地方米店量米兴报数,一边量,一边唱:
“一来,二来,三来——三升!”量完了,拍拍手,——手上沾了米灰,接过钱,摊平了,
看看数,回身走进柜台,一扬手,把铜钱丢在钱柜里,在“流水”簿里写上一笔,入头糙三
升,钱若干文。看稻样。替人卖稻的客人到店,先要送上货样。店东或洽谈生意的“先
生”,抓起一把,放在手心里看看,然后两手合拢搓碾,开米店的手上都有功夫,嚓嚓嚓三
下,稻壳就全搓开了;然后吹去糠皮,看看米色,撮起几粒米,放在嘴里嚼嚼,品品米的成
色味道。做米店的都很有经验,这是什么品种,三十子,六十子,矮脚籼,吓一跳,一看就
看出来。在米店里学生意,学的也就是这些。然后谈价钱,这是好说的,早晚市价,相差无
几。卖稻的客人知道八千岁在这上头很精,并不跟他多磨嘴。

    “前头”没有什么事的时候,他就到后面看看。进了隔开前后的屏门,一边是拴骡子的
牲口槽,一边是一副巨大的石碾子。碾坊没有窗户,光线很暗,他欢喜这种暗暗的光。一近
牲口槽,就闻到一股骡子粪的味道,他喜欢这种味道。他喜欢看碾米师傅把大黑子或二黑子
牵出来。骡子上碾之前照例要撒一泡很长的尿,他喜欢看它撒尿。骡子上了套,石碾子就呼
呼地转起来,他喜欢看碾子转,喜欢这种不紧不慢的呼呼的声音。

    这二年,大部分米店都已经不用碾子,改用机器轧米了,八千岁却还用这种古典的方法
生产。他舍不得这副碾子,舍不得这五匹大骡子。本县也还有些人家不爱吃机器轧的米,说
是不香,有人家专门上八千岁家来买米的,他的生意不坏。然后,去看看师傅筛米。那是一
面很大的筛子,筛子有梁,用一根粗麻绳吊在房檩上,筛子齐肩高,筛米师傅就扶着筛子边
框,一簸一侧地慢慢地筛。筛米的屋里浮动着细细的米糠,太阳照进来,空中像挂着一匹一
匹白布。八千岁成天和米和糠打交道,还是很喜欢细糠的香味。

    然后,去看看仓里的稻积子,看看两个大天井里晒的稻子,或拿起“搡子”把稻子翻一
遍,——他身体结实,翻一遍不觉得累,连师傅们都佩服;或轰一会麻雀。米店稻仓里照例
有许多麻雀,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宋侉子有时在天快黑的时候,拿一把竹枝扫帚拦空一扑一
扫帚能扑下十几只来。宋侉子说这是下酒的好东西,卤熟了还给八千岁拿来过。八千岁可不
吃这种东西,这有个什么吃头!

    八千岁的食谱非常简单,他家开米店,放着高尖米不吃,顿顿都是头糙红米饭。菜是一
成不变的熬青菜,——有时放两块豆腐。初二、十六打牙祭,有一碗肉或一盘咸菜煮小鲫
鱼。他、小千岁和碾米师傅都一样。有肉时一人可得切得方方的两块。有鱼时一人一条,—
—咸菜可不少,也够下饭了。有卖稻的客人时,单加一个荤菜,也还有一壶酒。客人照例要
举杯让一让,八千岁总是举起碗来说:“我饭陪,饭陪!”客菜他不动一筷子,仍是低头吃
自己的青菜豆腐。

    八千岁的米店的左邻右舍都是制造食品的,左边是一家厨房。这地方有这么一种厨房,
专门包办酒席,不设客座。客家先期预订,说明规格,或鸭翅席,或海参席,要几桌。只须
点明“头菜”,其余冷盘热菜都有定规,不须吩咐。除了热炒,都是先在家做成半成品,用
圆盒挑到,开席前再加汤回锅煮沸。八千岁隔壁这家厨房姓赵,人称赵厨房,连开厨房的也
被人叫做赵厨房,——不叫赵厨子却叫赵厨房,有点不合文法。赵厨房的手艺很好,能做满
汉全席。这满汉全席前清时也只有接官送官时才用,入了民国,再也没有人来订,赵厨房祖
传的一套五福拱寿油红彩的满堂红的细瓷器皿,已经锁在箱子里好多年了。右边是一家烧饼
店。这家专做“草炉烧饼”。这种烧饼是一箩到底的粗面做的,做蒂子只涂很少一点油,没
有什么层,因为是贴在吊炉里用一把稻草烘熟的,故名草炉烧饼,以别于在桶状的炭炉中烤
出的加料插酥的“桶炉烧饼”。这种烧饼便宜,也实在,乡下人进城,爱买了当饭。几个草
炉烧饼,一碗宽汤饺面,有吃有喝,就饱了。八千岁坐在店堂里每天听得见左边煎炒烹炸的
声音,闻得到鸡鸭鱼肉的香味,也闻得见右边传来的一阵一阵烧饼出炉时的香味,听得见打
烧饼的槌子击案的有节奏的声音:定定郭,定定郭,定郭定郭定定郭,定,定,定……

    八千岁和赵厨房从来不打交道,和烧饼店每天打交道。这地方有个“吃晚茶”的习惯,
每天下午五点来钟要吃一次点心。钱庄、布店,概莫能外。米店因为有出力气的碾米师傅,
这一顿“晚茶”万不能省。“晚茶”大都是一碗干拌面,——葱花、猪油、酱油、虾籽、虾
米为料,面下在里面;或几个麻团、“油墩子”,——白铁敲成浅模,浇入稀面,以萝卜丝
为馅,入油炸熟。八千岁家的晚茶,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草炉烧饼,一人两个。这里的店
铺,有“客人”,照例早上要请上茶馆。“上茶馆”是喝茶,吃包子、蒸饺、烧麦。照例由
店里的“先生”或东家作陪。一般都是叫一笼“杂花色”(即各样包点都有),陪客的照例
只吃三只,喝茶,其余的都是客人吃。这有个名堂,叫做“一壶三点”。八千岁也循例待
客,但是他自己并不吃包点,还是从隔壁烧饼店买两个烧饼带去。所以他不是“一壶三
点”,而是“一壶两饼”。他这辈子吃了多少草炉烧饼,真是难以计数了。他不看戏,不打
牌,不吃烟,不喝酒。喝茶,但是从来不买“雨前”、“雀舌”,泡了慢慢地品啜。他的帐
桌上有一个“茶壶桶”,里面焐着一壶茶叶棒子泡的颜色混浊的酽茶。吃了烧饼,渴了,就
用一个特大的茶缸子,倒出一缸,骨嘟骨嘟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打一个很响的饱隔。

    他的令郎也跟他一样。这孩子才十六七岁,已经很老成。孩子的那点天真爱好,放风
筝、掏蛐蛐、逮蝈蝈、养金铃子,都已经叫严厉的父亲的沉重的巴掌收拾得一干二净。八千
岁到底还是允许他养了几只鸽子。这还是宋侉子求的情。宋侉子拿来几只鸽子,说:“孩子
哪儿也不去,你就让他喂几个鸽子玩玩吧。这吃不了多少稻子。你们不养,别人家的鸽子也
会来。自己有鸽子,别家的鸽子不就不来了。”米店养鸽子,几乎成为通例,八千岁想了
想,说:“好,叫他养!”鸽子逐渐发展成一大群,点子、瓦灰、铁青子、霞白、麒麟,都
有。从此夏氏宗祠的屋顶上就热闹起来,雄鸽子围着雌鸽子求爱,一面转圈儿,一面鼓着个
嗉子不停地叫着:“咯咯咕,咯咯咯咕……”夏家的显考显妣的头上于是就着了好些鸽子
粪。小千岁一有空,就去鼓捣他的鸽子。八千岁有时也去看看,看看小千岁捉住一只宝石眼
的鸽子,翻过来,正过去,鸽子眼里的“沙子”就随着慢慢地来回流动,他觉得这很有趣,
而且想:这是怎么回事呢?父子二人,此时此刻,都表现了一点童心。

    八千岁那样有钱,又那样俭省,这使许多人很生气。

    八千岁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碰上一个八舅太爷。

    这里的人不知为什么对舅舅那么有意见。把不讲理的人叫做“舅舅”,讲一种胡搅蛮缠
的歪理,叫做“讲舅舅理”。

    八舅太爷是个无赖浪子,从小就不安分。小学五年级就穿起皮袍子,里面下身却只穿了
一条纺绸单裤。上初中的时候,代数不及格,篮球却打得很漂亮,球衣球鞋都非常出众,经
常代表校队、县队,到处出风头。初中三年级时曾用这地方出名的土匪徐大文的名义写信恐
吓一个土财主,限他几天之内交一百块钱放在土地庙后第七棵柳树的树洞里,如若不然,就
要绑他的票。这土财主吓得坐立不安,几天睡不着觉,又不敢去报案,竟然乖乖地照办了。
这土财主原来是他的一个同班同学的父亲,常见面的。他知道这老头儿胆小,所以才敲他一
下。初中毕业后,他读了一年体育师范,又上了一年美专,都没上完,却在上海入了青帮,
门里排行是通字辈,从此就更加放浪形骸,无所不至。他居然拉过几天黄包车。他这车没有
人敢坐,——他穿了一套铁机纺绸裤褂在拉车!他把车放在会芳里弄堂口或丽都舞厅门外,
专拉长三堂子的妓女和舞女。这些妓女和舞女可不在乎,她们心想:倷弗是要白相相吗?格
么好,大家白相白相!又不是阎瑞生,怕点啥!后来又进了一个什么训练班,混进了军队,
“安清不分远和近,三祖流传到如今”,因为青红帮的关系,结交很多朋友,虽不是黄埔出
身,却在军队中很“兜得转”,和冷欣、顾祝同都能拉上关系。

    抗战军兴,他随着所在部队调到江北,在里下河几个县轮流转。他手下部队有四营人,
名义却是一个独立混成旅。“八一三”以后,日本人打到扬州,就停下来,暂时不再北进。
日本人不来,“国军”自然不会反攻,这局面竟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起初人心惶惶,一夕
数惊,到后来大家有点麻木了;竟好像不知道有日本兵就在一二百里之外这回事,大家该做
什么还是做什么。种田的种田,做生意的做生意。长江为界,南北货源虽不那么畅通,很多
人还可以通过封锁线走私贩运,虽然担点风险,获利却倍于以前。一时间,几个县竟呈现出
一种畸形的繁荣,茶馆、酒馆、赌场、妓院,无不生意兴隆。

    八舅太爷在这一带真是得其所哉。非常时期,军事第一,见官大一级,他到了哪里就成
了这地方的最高军政长官,县长、区长,一传就到。军装给养,小事一桩。什么时候要用
钱,通知当地商会一声就是。来了,要接风,叫做“驻防费”,走了,要送行,叫做“开拔
费”。间三岔五的,还要现金实物“劳军”。当地人觉得有一支军队驻着,可以壮壮胆,军
队不走,就说明日本人不会来,也似乎心甘情愿地孝敬他。他有时也并不麻烦商会,可以随
意抓几个人来罚款。他的旅部的小牢房里经常客满。只要他一拍桌子,骂一声“汉奸”,就
可以军法从事,把一个人拉出去枪毙。他一到哪里,就把当地的名花包下来,接到公馆里去
住。一出来,就是五辆摩托车,他自己骑一辆,前后左右四辆,风驰电掣,穿街过市。城里
和乡下的狗一见他的车队来了,赶紧夹着尾巴躲开。他是个霸王,没人敢惹他。他行八,小
名叫小八子,大家当面叫他旅长、旅座,背后里叫他八舅太爷。他这回来,公馆安在宜园,
一见虞小兰,相见恨晚。他有时住在虞家,有时把虞小兰接到公馆里去。后来干脆把宜园的
墙打通了,——虞家和宜园本只一墙之隔,这样进出方便。

    他把全城的名厨都叫来,轮流给他做饭。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他爱唱京戏,时常
把县里的名票名媛约来,吹拉弹唱一整天。他还很风雅,爱字画。谁家有好字画古董,他就
派人去,说是借去看两天。有借无还。他也不白要你的,会送一张他自己画的画跟你换,他
不是上过一年美专么?他的画宗法吴昌硕,大刀阔斧,很有点霸悍之气。他请人刻了两方押
角图章,一方是阴文:“戎马书生”,一方是阳文:“富贵英雄美丈夫”——这是《紫钗
记·折柳阳关》里的词句,他认为这是中国文学里最好的词句。他也有一匹乌骓马,他请宋
侉子来给他看看,嘱咐宋侉子把自己的踢雪乌骓也带来。千不该万不该,宋侉子不该褒贬了
八舅太爷的马。他说:“旅长,你这不是真正的踢雪乌骓。真正的踢雪乌骓是只有四个蹄子
的前面有一小块白;你这匹,四蹄以上一圈都是白的,这是踏雪乌骓。”八舅太爷听了很高
兴,说:“有道理!”接着又问:“你那匹是多少钱买的?”宋侉子是个外场人,他知道八
舅太爷不是要他来相马,是叫他来进马了,反正这匹马保不住了,就顺水推舟,很慷慨地
说:“旅长喜欢,留着骑吧!”——“那,我怎么谢你呢?我给你画一张画吧!”

    宋侉子拿了这张画,到八千岁米店里坐下,喝了一碗茶叶棒泡的酽茶,说不出话来。八
千岁劝他:“算了,是儿不死,是财不散,看开一点,你就当又在虞小兰家花了一笔钱
吧!”宋侉子只好苦笑。

    没想到,过了两天,八舅太爷派了两个兵把八千岁“请”去了。当这两个兵把八千岁铐
上,推出店门时,八千岁只来得及跟儿子说一句:“赶快找宋大伯去要主意!”

    宋侉子找到八舅太爷的秘书了解一下,案情相当严重,是“资敌”。八千岁有几船稻
子,运到仙女庙去卖,被八舅太爷的部下查获了。仙女庙是敌占区。“资敌”就是汉奸,汉
奸是要枪毙的。宋侉子知道罪不至此。仙女庙是粮食集散中心,本地贩粮至仙女庙,乃是常
例,“抗战军兴”,未尝中断。不过别的粮商都是事前运动,打通关节,拿到“准予放行”
的执照的,八千岁没有花这笔钱,八舅太爷存心找他的碴,所以他就触犯了军法。宋侉子知
道这是非花钱不能了事的,就转弯抹角地问秘书,若是罚款,该罚多少。秘书说:“旅座的
意思,至少得罚一千现大洋。”宋侉子说:“他拿不出来。你看看他穿的这身二马裾!”秘
书说:“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了。他拿得出,我们了解。你可以见他本人谈谈!”

    宋侉子见了八千岁,劝他不要舍命不舍财,这个血是非出不可的。八千岁问:“能不能
少拿一点?”宋侉子叫他拿出一百块钱送给虞芝兰,托虞小兰跟八舅太爷说说,八千岁说:
“你作主吧。我一辈子就你这么个信得过的朋友!”说着就落了两滴眼泪。宋侉子心里也酸
酸的。

    虞小兰替八千岁说了两句好话:“这个人一辈子省吃俭用,也怪可怜的。”八舅太爷
说:“那好!看你的面子,少要他二百!他叫八千岁,要他八百不算多。他肯花八百块钱买
两匹骡子,还不能花八百块钱买一条命吗!叫他找两个铺保,带了钱,到旅部领人。少一
个,不行!”

    宋侉子说了好多好话,请了八千岁的两个同行,米店的张老板、李老板出面做保,带了
八百现大洋,签字画押,把八千岁保了出来。张老板、李老板赔着八千岁出来,劝他:“算
了,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不就是八百块钱吗?看开一点。破财免灾,只当生了一场夹气伤
寒。”

    八千岁心里想:不是八百,是九百!不过回头想想,毕竟少花了一百,又觉得有些欣
慰,好像他凭空捡到一百块钱似的。

    八舅太爷敲了八千岁一杠子,是有精神上和物质上两方面理由的。精神上,他说:“我
平生最恨俭省的人,这种人都该杀!”物质上,他已经接到命令,要调防,和另外一位舅太
爷换换地方,他要“别姬”了,需要用一笔钱。这八百块钱,六百要给虞小兰买一件西狐肷
的斗篷,好让她冬天穿了在宜园梅岭踏雪赏梅;二百,他要办一桌满汉全席,在水榭即荷花
亭子里吃它一整天,上午十点钟开席,一直吃到半夜!

    八舅太爷要办满汉全席的消息传遍全城,大家都很感兴趣,因为这是多年没有的事了。
八千岁证实这消息可靠,因为办席的就是他的紧邻赵厨房。赵厨房到他的米店买糯米,他知
道这是做火腿烧麦馅子用的;还买香粳米,这他就不解了。问赵厨房:“这满汉全席还上稀
粥?”赵厨房说:“满汉全席实际上满点汉菜,除了烧烤,有好几道满洲饽饽,还要上几道
粥,旗人讲究喝粥、莲子粥、薏米粥、芸豆粥……”“有多少道菜?”——“可多可少,八
舅太爷这回是一百二十道。”——“阿?!”——“你没事过来瞧瞧。”

    八千岁真还过去看了看:烧乳猪、叉子烤鸭、八宝鱼翅、鸽蛋燕窝……赵厨房说:“买
不到鸽子蛋,就这几个,太少了!”八千岁说:“你要鸽子蛋,我那里有!”八千岁真是开
了眼了,一面看,一面又掉了几滴泪,他想:这是吃我哪!

    八千岁用一盆水把“食为民天”旁边的“概不做保”的字条闷了闷,刮下来。他这回是
别人保出来的,以后再拒绝给别人做保,这说不过去。刮掉了,觉得还留着一条“僧道无
缘”也没多少意思,而且单独一条,也不好看,就把“僧道无缘”也刮掉。八千岁做了一身
蓝阴丹士林的长袍,长短与常人等,把他的老蓝布二马裾换了下来。他的儿子也一同换了
装。

    是晚茶的时候,儿子又给他拿了两个草炉烧饼来,八千岁把烧饼往帐桌上一拍,大声
说:“给我去叫一碗三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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