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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Reading
标 题: 0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Oct 17 19:56:18 2000), 转信
呼兰河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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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玩的时候,除了在后花园里,有祖父陪着,其余的玩法,就只有我自己了。
我自己在房檐下搭了个小布棚,玩着玩着就睡在那布棚里了。
我家的窗子是可以摘下来的,摘下来直立着是立不住的,就靠着墙斜立着,正好立
出一个小斜坡来,我称这小斜坡叫“小屋”,我也常常睡到这小屋里边去了。
我家满院子是蒿草,蒿草上飞着许多蜻蜓,那蜻蜓是为着红蓼花而来的。可是我偏
偏喜欢捉它,捉累了就躺在蒿草里边睡着了。
蒿草里边长着一丛一丛的天星星,好像山葡萄似的,是很好吃的。
我在蒿草里边搜索着吃,吃困了,就睡在天星星秧子的旁边了。
蒿草是很厚的,我躺在上边好像是我的褥子,蒿草是很高的,它给我遮着荫凉。
有一天,我就正在蒿草里边做着梦,那是下午晚饭之前,太阳偏西的时候。大概我
睡得不太着实,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地方有不少的人讲着话,说说笑笑,似乎是很热闹
。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听不清,只觉得在西南角上,或者是院里,或者是院外。到
底是院里院外,那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是有几个人在一起嚷嚷着。
我似睡非睡地听了一会就又听不见了。大概我已经睡着了。
等我睡醒了,回到屋里去,老厨子第一个就告诉我:
“老胡家的团圆媳妇来啦,你还不知道,快吃了饭去看吧!”
老厨子今天特别忙,手里端着一盘黄瓜菜往屋里走,因为跟我指手划脚地一讲话,
差一点没把菜碟子掉在地上,只把黄瓜丝打翻了。
我一走进祖父的屋去,只有祖父一个人坐在饭桌前面,桌子上边的饭菜都摆好了,
却没有人吃,母亲和父亲都没有来吃饭,有二伯也没有来吃饭。祖父一看见我,祖父就
问我:
“那团圆媳妇好不好?”
大概祖父以为我是去看团圆媳妇回来的。我说我不知道,我在草棵里边吃天星星来
的。
祖父说:
“你妈他们都去看团圆媳妇去了,就是那个跳大神的老胡家。”
祖父说着就招呼老厨子,让他把黄瓜菜快点拿来。
醋拌黄瓜丝,上边浇着辣椒油,红的红,绿的绿,一定是那老厨子又重切了一盘的
,
那盘我眼看着撒在地上了。
祖父一看黄瓜菜也来了,祖父说:
“快吃吧,吃了饭好看团圆媳妇去。”
老厨子站在旁边,用围裙在擦着他满脸的汗珠,他每一说话就乍巴眼睛,从嘴里往
外喷着唾沫星。他说:
“那看团圆媳妇的人才多呢!粮米铺的二老婆,带着孩子也去了。后院的小麻子也
去了,西院老杨家也来了不少的人,都是从墙头上跳过来的。”
他说他在井沿上打水看见的。
经他这一喧惑,我说:
“爷爷,我不吃饭了,我要看团圆媳妇去。”
祖父一定让我吃饭,他说吃了饭他带我去。我急得一顿饭也没有吃好。
我从来没有看过团圆媳妇,我以为团圆媳妇不知道多么好看呢!越想越觉得一定是
很好看的,越着急也越觉得是非特别好看不可。不然,为什么大家都去看呢。不然,为
什么母亲也不回来吃饭呢。
越想越着急,一定是很好看的节目都看过。若现在就去,还多少看得见一点,若再
去晚了,怕是就来不及了。我就催促着祖父。
“快吃,快吃,爷爷快吃吧。”
那老厨子还在旁边乱讲乱说,祖父间或问他一两句。
我看那老厨子打扰祖父吃饭,我就不让那老厨子说话。那老厨子不听,还是笑嘻嘻
地说。我就下地把老厨子硬推出去了。
祖父还没有吃完,老周家的周三奶又来了,是她说她的公鸡总是往我这边跑,她是
来捉公鸡的。公鸡已经捉到了,她还不走,她还扒着玻璃窗子跟祖父讲话,她说:
“老胡家那小团圆媳妇过来,你老爷子还没去看看吗?那看的人才多呢,我还没去
呢,吃了饭就去。”
祖父也说吃了饭就去,可是祖父的饭总也吃不完。一会要点辣椒油,一会要点咸盐
面的。我看不但我着急,就是那老厨子也急得不得了了。头上直冒着汗,眼睛直眨巴。
祖父一放下饭碗,连点一袋烟我也不让他点,拉着他就往西南墙角那边走。
一边走,一边心里后悔,眼看着一些看热闹的人都回来了。为什么一定要等祖父呢
?
不会一个人早就跑着来吗?何况又觉得我躺在草棵子里就已经听见这边有了动静了。真
是越想越后悔,这事情都闹了一个下半天了,一定是好看的都过去了,一定是来晚了。
白来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在草棵子听到了这边说笑,为什么不就立刻跑来看呢?越想
越后悔。
自己和自己生气,等到了老胡家的窗前,一听,果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差一点
没有气哭了。
等真的进屋一看,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母亲,周三奶奶,还有些个不认的人,都
在那里,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没有什么好看的,团圆媳妇在那儿?我也看不见,经
人家指指点点的,我才看见了。不是什么媳妇,而是一个小姑娘。
我一看就没有兴趣了,拉着爷爷就向外边走,说:
“爷爷回家吧。”
等第二天早晨她出来倒洗脸水的时候,我看见她了。
她的头发又黑又长,梳着很大的辫子,普通姑娘们的辫子都是到腰间那么长,而她
的辫子竟快到膝间了。她脸长得黑忽忽的,笑呵呵的。
院子里的人,看过老胡家的团圆媳妇之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不过都说太大
方了,不像个团圆媳妇了。
周三奶奶说:
“见人一点也不知道羞。”
隔院的杨老太太说:
“那才不怕羞呢!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
周三奶奶又说:
“哟哟!我可没见过,别说还是一个团圆媳妇,就说一进门就姓了人家的姓,也得
头两天看看人家的脸色。哟哟!那么大的姑娘。她今年十几岁啦?”
“听说十四岁么!”
“十四岁会长得那么高,一定是瞒岁数。”
“可别说呀!也有早长的。”
“可是他们家可怎么睡呢?”
“可不是,老少三辈,就三铺小炕……”
这是杨老太太扒在墙头上和周三奶奶讲的。
至于我家里,母亲也说那团圆媳妇不像个团圆媳妇。
老厨子说:
“没见过,大模大样的,两个眼睛骨碌骨碌地转。”
有二伯说:
“介(这)年头是啥年头呢,团圆媳妇也不像个团圆媳妇了。”
只是祖父什么也不说,我问祖父:
“那团圆媳妇好不好?”
祖父说:
“怪好的。”
于是我也觉得怪好的。
她天天牵马到井边上去饮水,我看见她好几回,中间没有什么人介绍,她看看我就
笑了,我看看她也笑了。我问她十几岁?她说:
“十二岁。”
我说不对。
“你十四岁的,人家都说你十四岁。”
她说:
“他们看我长得高,说十二岁怕人家笑话,让我说十四岁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长得高还让人家笑话,我问她:
“你到我们草棵子里去玩好吧!”
她说:
“我不去,他们不让。”
二
过了没有几天,那家就打起团圆媳妇来了,打得特别厉害,那叫声无管多远都可以
听得见的。
这全院子都是没有小孩子的人家,从没有听到过谁家在哭叫。
邻居左右因此又都议论起来,说早就该打的,哪有那样的团圆媳妇一点也不害羞,
坐到那儿坐得笔直,走起路来,走得风快。
她的婆婆在井边上饮马,和周三奶奶说:
“给她一个下马威。你听着吧,我回去我还得打她呢,这小团圆媳妇才厉害呢!没
见过,你拧她大腿,她咬你;再不然,她就说她回家。”
从此以后,我家的院子里,天天有哭声,哭声很大,一边哭,一边叫。
祖父到老胡家去说了几回,让他们不要打她了;说小孩子,知道什么,有点差错教
导教导也就行了。
后来越打越厉害了,不分昼夜,我睡到半夜醒来和祖父念诗的时候,念着念着就听
西南角上哭叫起来了。
我问祖父:
“是不是那小团圆媳妇哭?”
祖父怕我害怕,说:
“不是,是院外的人家。”
我问祖父:
“半夜哭什么?”
祖父说:
“别管那个,念诗吧。”
清早醒了,正在念“春眠不觉晓”的时候,那西南角上的哭声又来了。
一直哭了很久,到了冬天,这哭声才算没有了。
三
虽然不哭了,那西南角上又夜夜跳起大神来,打着鼓,叮噹叮噹地响;大神唱一句
,
二神唱一句,因为是夜里,听得特别清晰,一句半句的我都记住了。
什么“小灵花呀”,甚么“胡家让她去出马呀”。
差不多每天大神都唱些个这个。
早晨起来,我就模拟着唱:
“小灵花呀,胡家让她去出马呀……”
而且叮叮噹,叮叮噹的,用声音模拟着打打鼓。
“小灵花”就是小姑娘;“胡家”就是胡仙;“胡仙”就是狐狸精;“出马”就是
当跳大神的。
大神差不多跳了一个冬天,把那小团圆媳妇就跳出毛病来了。
那小团圆媳妇,有点黄,没有夏天她刚一来的时候,那么黑了。不过还是笑呵呵的
。
祖父带着我到那家去串门,那小团圆媳妇还过来给祖父装了一袋烟。
她看见我,也还偷着笑,大概她怕她婆婆看见,所以没和我说话。
她的辫子还是很大的。她的婆婆说她有病了,跳神给她赶鬼。
等祖父临出来的时候,她的婆婆跟出来了,小声跟祖父说:
“这团圆媳妇,怕是要不好,是个胡仙旁边的,胡仙要她去出马……”
祖父想要让他们搬家。但呼兰河这地方有个规矩,春天是二月搬家,秋天是八月搬
家。一过了二八月就不是搬家的时候了。
我们每当半夜让跳神惊醒的时候,祖父就说:
“明年二月就让他们搬了。”
我听祖父说了好几次这样的话。
当我模拟着大神喝喝咧咧地唱着“小灵花”的时候,祖父也说那同样的话,明年二
月让他们搬家。
四
可是在这期间,院子的西南角上就越闹越厉害。请一个大神,请好几个二神,鼓声
连天地响。
说那小团圆媳妇若再去让她出马,她的命就难保了。所以请了不少的二神来,设法
从大神那里把她要回来。
(于是有许多人给他家出了主意,人哪能够见死不救呢?
于是凡有善心的人都帮起忙来。他说他有一个偏方,她说她有一个邪令。
(有的主张给她扎一个谷草人,到南大坑去烧了。
(有的主张到扎彩铺去扎一个纸人,叫做“替身”,把它烧了或者可以替了她。
(有的主张给她画上花脸,把大神请到家里,让那大神看了,嫌她太丑,也许就不
捉她当弟子了,就可以不必出马了。
(周三奶奶则主张给她吃一个全毛的鸡,连毛带腿地吃下去,选一个星星出全的夜
,
吃了用被子把人蒙起来,让她出一身大汗。蒙到第二天早晨鸡叫,再把她从被子放出来
。
她吃了鸡,她又出了汗,她的魂灵里边因此就永远有一个鸡存在着,神鬼和胡仙黄仙就
都不敢上她的身了。传说鬼是怕鸡的。
(据周三奶奶说,她的曾祖母就是被胡仙抓住过的,闹了整整三年,差一点没死,
最后就是用这个方法治好的。因此一生不再闹别的病了。她半夜里正做一个噩梦,她正
吓得要命,她魂灵里边的那个鸡,就帮了她的忙,只叫了一声,噩梦就醒了。她一辈子
没生过病。说也奇怪,就是到死,也死得不凡,她死那年已经是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岁
还能够拿着花线绣花,正给她小孙子绣花兜肚嘴。绣着绣着,就有点困了,她坐在木凳
上,背靠着门扇就打一个盹。这一打盹就死了。
(别人就问周三奶奶:
“你看见了吗?”
(她说:
“可不是……你听我说呀,死了三天三夜按都按不倒。后来没有办法,给她打着一
口棺材也是坐着的,把她放在棺材里,那脸色是红朴朴的,还和活着的一样……”
(别人问她:
“你看见了吗?”
(她说:
“哟哟!你这问的可怪,传话传话,一辈子谁能看见多少,不都是传话传的吗!”
(她有点不大高兴了。
(再说西院的杨老太太,她也有个偏方,她说黄连二两,猪肉半斤,把黄连和猪肉
都切碎了,用瓦片来焙,焙好了,压成面,用红纸包分成五包包起来。每次吃一包,专
治惊风,掉魂。
(这个方法,倒也简单。虽然团圆媳妇害的病可不是惊风,掉魂,似乎有点药不对
症。但也无妨试一试,好在只是二两黄连,半斤猪肉。何况呼兰河这个地方,又常有卖
便宜猪肉的。虽说那猪肉怕是瘟猪,有点靠不住。但那是治病,也不是吃,又有甚么关
系。
“去,买上半斤来,给她治一治。”
(旁边有着赞成的说:
“反正治不好也治不坏。”
(她的婆婆也说:
“反正死马当活马治吧!”
(于是团圆媳妇先吃了半斤猪肉加二两黄连。
(这药是婆婆亲手给她焙的。可是切猪肉是他家的大孙子媳妇给切的。那猪肉虽然
是连紫带青的,但中间毕竟有一块是很红的,大孙子媳妇就偷着把这块给留下来了,因
为她想,奶奶婆婆不是四五个月没有买到一点晕腥了吗?于是她就给奶奶婆婆偷着下了
一碗面疙瘩汤吃了。
(奶奶婆婆问:
“可哪儿来的肉?”
(大孙子媳妇说:
“你老人家吃就吃吧,反正是孙子媳妇给你做的。”
(那团圆媳妇的婆婆是在灶坑里边搭起瓦来给她焙药。一边焙着,一边说:
“这可是半斤猪肉,一条不缺……”
(越焙,那猪肉的味越香,有一匹小猫嗅到了香味而来了,想要在那已经焙好了的
肉干上攫一爪,它刚一伸爪,团圆媳妇的婆婆一边用手打着那猫,一边说:
“这也是你动得爪的吗!你这馋嘴巴,人家这是治病呵,是半斤猪肉,你也想要吃
一口?你若吃了这口,人家的病可治不好了。一个人活活地要死在你身上,你这不知好
歹的。这是整整半斤肉,不多不少。”
(药焙好了,压碎了就冲着水给团圆媳妇吃了。
(一天吃两包,才吃了一天,第二天早晨,药还没有再吃,还有三包压在灶王爷板
上,那些传偏方的人就又来了。
(有的说,黄连可怎么能够吃得?黄连是大凉药,出虚汗像她这样的人,一吃黄连
就要泄了元气,一个人要泄了元气那还得了吗?
(又一个人说:
“那可吃不得呀!吃了过不去两天就要一命归阴的。”
(团圆媳妇的婆婆说:
“那可怎么办呢?”
(那个人就慌忙的问:
“吃了没有呢?”
(团圆媳妇的婆婆刚一开口,就被他家的聪明的大孙子媳妇给遮过去了,说:
“没吃,没吃,还没吃。”
(那个人说:
“既然没吃就不要紧,真是你老胡家有天福,吉星高照,你家差点没有摊了人命。
”
(于是他又给出了个偏方,这偏方,据他说已经不算是偏方了,就是东二道街上
“李永春”药铺的先生也常常用这个方单,是一用就好的,百试,百灵。无管男、女、
老、幼,一吃一个好。也无管什么病,头痛、脚痛、肚子痛、五脏六腑痛,跌、打、刀
伤,生疮、生疗、生疖子……
(无管什么病,药到病除。
(这究竟是什么药呢?人们越听这药的效力大,就越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药。
(他说:
“年老的人吃了,眼花缭乱,又恢复到了青春。”
“年轻的人吃了,力气之大,可以搬动泰山。”
“妇女吃了,不用胭脂粉,就可以面如桃花。”
“小孩子吃了,八岁可以拉弓,九岁可以射箭,十二岁可以考状元。”
(开初,老胡家的全家,都为之惊动,到后来怎么越听越远了。本来老胡家一向是
赶车拴马的人家,一向没有考状元。
(大孙子媳妇,就让一些围观的闪开一点,她到梳头匣子里拿出一根画眉的柳条炭
来。
她说:
“快请把药方开给我们吧,好到药铺去赶早去抓药。”
(这个出药方的人,本是“李永春”药铺的厨子。三年前就离开了“李永春”那里
了。三年前他和一个妇人吊膀子,那妇人背弃了他,还带走了他半生所积下的那点钱财
,
因此一气而成了个半疯。虽然是个半疯了,但他在“李永春”那里所记住的药名字还没
有全然忘记。
(他是不会写字的,他就用嘴说:
“车前子二钱,当归二钱,生地二钱,藏红花二钱。川贝母二钱,白术二钱,远志
二钱,紫河车二钱……”
(他说着说着似乎就想不起来了,急得头顶一冒汗,张口就说红糖二斤,就算完了
。
(说完了,他就和人家讨酒喝。
“有酒没有,给两盅喝喝。”
(这半疯,全呼兰河的人都晓得,只有老胡家不知道。因为老胡家是外来户,所以
受了他的骗了。家里没有酒,就给了他两吊钱的酒钱。那个药方是根本不能够用的,是
他随意胡说了一阵的结果。)
团圆媳妇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据他家里的人说,夜里睡觉,她要忽然坐起来的
。
看了人她会害怕的。她的眼睛里边老是充满了眼泪。这团圆媳妇大概非出马不可了。若
不让她出马,大概人要好不了的。
(这种传说,一传出来,东邻西邻的,又都去建了议,都说哪能够见死不救呢?
(有的说,让她出马就算了。有的说,还是不出马的好。
年轻轻的就出马,这一辈子可得什么才能够到个头。
(她的婆婆则是绝对不赞成出马的,她说:
“大家可不要错猜了,以为我订这媳妇的时候花了几个钱,我不让她出马,好像我
舍不得这几个钱似的。我也是那么想,一个小小的人出了马,这一辈子可什么时候才到
个头。”
(于是大家就都主张不出马的好,想偏方的,请大神的,各种人才齐聚,东说东的
好,西说西的好。于是来了一个“抽帖儿的”。
(他说他不远千里而来,他是从乡下赶到的。他听城里的老胡家有一个团圆媳妇新
接来不久就病了。经过多少名医,经过多少仙家也治不好,他特地赶来看看,万一要用
得着,救一个人命也是好的。
(这样一说,十分使人感激。于是让到屋里,坐在奶奶婆婆的炕沿上。给他倒一杯
水,给他装一袋烟。
(大孙子媳妇先过来说:
“我家的弟妹,年本十二岁,因为她长得太高,就说她十四岁。又说又笑,百病皆
无。自接到我们家里就一天一天的黄瘦。到近来就水不想喝,饭不想吃,睡觉的时候睁
着眼睛,一惊一乍的。什么偏方都吃过了,什么香火也都烧过了。就是百般地不好……
”
(大孙子媳妇还没有说完,大娘婆婆就接着说:
“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
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
点,可是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
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有几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让她
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了她几回,打得是着点狠了,打昏过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烟
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浇过来了。是打狠了一点,全身也都打青了,也还出了点血。可
是立刻就打了鸡蛋青子给她擦上了。也没有肿得怎样高,也就是十天半月地就好了。这
孩子,嘴也是特别硬,我一打她,她就说她要回家。
我就问她:“哪儿是你的家?这儿不就是你的家吗?”她可就偏不这样说。她说回
她的家。我一听就更生气。人在气头上还管得了这个那个,因此我也用烧红过的烙铁烙
过她的脚心。
谁知道来,也许是我把她打掉了魂啦,也许是我把她吓掉了魂啦,她一说她要回家
,
我不用打她,我就说看你回家,我用索练子把你锁起来。她就吓得直叫。大仙家也看过
了,说是要她出马。一个团圆媳妇的花费也不少呢,你看她八岁我订下她的,一订就是
八两银子,年年又是头绳钱,鞋面钱的,到如今又用火车把她从辽阳接来,这一路的盘
费。到了这儿,就是今天请神,明天看香火,几天吃偏方。若是越吃越好,那还罢了。
可是百般地不见好,将来谁知道来……到结果……”
(不远千里而来的这位抽帖儿的,端庄严肃,风尘仆仆,穿的是蓝袍大衫,罩着棉
袄。头上戴的是长耳四喜帽。使人一见了就要尊之为师。
(所以奶奶婆婆也说:
“快给我二孙子媳妇抽一个帖吧,看看她的命理如何。”
(那抽帖儿的一看,这家人家真是诚心诚意,于是他就把皮耳帽子从头上摘下来了
。
(一摘下帽子来,别人都看得见,这人头顶上梳着发卷,戴着道帽。一看就知道他
可不是市井上一般的平凡的人。别人正想要问,还不等开口,他就说他是某山上的道人
,
他下山来是为的奔向山东的泰山去,谁知路出波折,缺少盘程,就流落在这呼兰河的左
右,已经不下半年之久了。
(人家问他,既是道人,为什么不穿道人的衣裳。他回答说:
“你们哪里晓得,世间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苦。这地方的警察特别厉害,他一看
穿了道人的衣裳,他就说三问四。他们那些叛道的人,无理可讲,说抓就抓,说拿就拿
。”
(他还有一个别号,叫云游真人,他说一提云游真人,远近皆知。无管什么病痛或
是吉凶,若一抽了他的帖儿,则生死存亡就算定了。他说他的帖法,是张天师所传。
(他的帖儿并不多,只有四个,他从衣裳的口袋里一个一个地往外摸,摸出一帖来
是用红纸包着,再一帖还是红纸包着,摸到第四帖也都是红纸包着。
(他说帖下也没有字,也没有影。里边只包着一包药面,一包红,一包绿,一包蓝
,
一包黄。抽着黄的就是黄金富贵,抽着红的就是红颜不老。抽到绿的就不大好了,绿色
的是鬼火。抽到蓝的也不大好,蓝的就是铁脸蓝青,张天师说过,铁脸蓝青,不死也得
见阎王。
(那抽帖的人念完了一套,就让病人的亲人伸出手来抽。
(团圆媳妇的婆婆想,这倒也简单、容易,她想赶快抽一帖出来看看,命定是死是
活,多半也可以看出来个大概。不曾想,刚一伸出手去,那云游真人就说:
“每帖十吊钱,抽着蓝的,若嫌不好,还可以再抽,每帖十吊……”
(团圆媳妇的婆婆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可不是白抽的,十吊钱一张可不是
玩的,一吊钱捡豆腐可以捡二十块。
三天捡一块豆腐,二十块,二三得六,六十天都有豆腐吃。若是隔十天捡一块,一
个月捡三块,那就半年都不缺豆腐吃了。
她又想,三天一块豆腐,哪有这么浪费的人家。依着她一个月捡一块大家尝尝也就
是了,那么办,二十块豆腐,每月一块,可以吃二十个月,这二十个月,就是一年半还
多两个月。
(若不是买豆腐,若养一口小肥猪,经心地喂着它,喂得胖胖的,喂到五六个月,
那就是多少钱哪!喂到一年,那就是千八百吊了……
(再说就是不买猪,买鸡也好,十吊钱的鸡,就是十来个,一年的鸡,第二年就可
以下蛋,一个蛋,多少钱!就说不卖鸡蛋,就说拿鸡蛋换青菜吧,一个鸡蛋换来的青菜
,
够老少三辈吃一天的了……何况鸡会生蛋,蛋还会生鸡,永远这样循环地生下去,岂不
有无数的鸡,无数的蛋了吗?岂不发了财吗?
(但她可并不是这么想,她想够吃也就算了,够穿也就算了。一辈子俭俭朴朴,多
多少少积储了一点也就够了。她虽然是爱钱,若说让她发财,她可绝对的不敢。
(那是多么多呀!数也数不过来了。记也记不住了。假若是鸡生了蛋,蛋生了鸡,
来回地不断的生,这将成个什么局面,鸡岂不和蚂蚁一样多了吗?看了就要眼花,眼花
就要头痛。
(这团圆媳妇的婆婆,从前也养过鸡,就是养了十吊钱的。
她也不多养,她也不少养。十吊钱的就是她最理想的。十吊钱买了十二个小鸡仔,
她想:这就正好了,再多怕丢了,再少又不够十吊钱的。
(在她一买这刚出蛋壳的小鸡子的时候,她就挨着个看,这样的不要,那样的不要
。
黑爪的不要,花膀的不要,脑门上带点的又不要。她说她亲娘就是会看鸡,那真是养了
一辈子鸡呀!年年养,可也不多养。可是一辈子针啦,线啦,没有缺过,一年到头麻花
过钱,都是拿鸡蛋换的。人家那眼睛真是认货,什么样的鸡短命,什么样的鸡长寿,一
看就跑不了她老人家的眼睛的。就说这样的鸡下蛋大,那样的鸡下蛋小,她都一看就在
心里了。
(她一边买着鸡,她就一边怨恨着自己没有用,想当年为什么不跟母亲好好学学呢
!
唉!年青的人哪里会虑后事。她一边买着,就一边感叹。她虽然对这小鸡仔的选择上边
,
也下了万分的心思,可以说是选无可选了。那卖鸡子的人一共有二百多小鸡,她通通地
选过了,但究竟她所选了的,是否都是顶优秀的,这一点,她自己也始终把握不定。
(她养鸡,是养得很经心的,她怕猫吃了,怕耗子咬了。
她一看那小鸡,白天一打盹,她就给驱着苍蝇,怕苍蝇把小鸡咬醒了,她让它多睡
一会,她怕小鸡睡眠不足,小鸡的腿上,若让蚊子咬了一块疤,她一发现了,她就立刻
泡了艾蒿水来给小鸡来擦。她说若不及早的擦呀,那将来是公鸡,就要长不大,是母鸡
就要下小蛋。小鸡蛋一个换两块豆腐,大鸡蛋换三块豆腐。
(这是母鸡。再说公鸡,公鸡是一刀菜,谁家杀鸡不想杀胖的。小公鸡是不好卖的
。
(等她的小鸡,略微长大了一点,能够出了屋了,能够在院子里自己去找食吃去的
时候,她就把它们给染了六匹红的,六匹绿的。都是在脑门上。
(至于把颜色染在什么地方,那就先得看邻居家的都染在什么地方,而后才能够决
定。邻居家的小鸡把色染在膀梢上,那她就染在脑门上。邻居家的若染在了脑门上,那
她就要染在肚囊上。大家切不要都染在一个地方,染在一个地方可怎么能够识别呢?你
家的跑到我家来,我家的跑到你家去,那么岂不又要混乱了吗?
(小鸡上染了颜色是十分好看的,红脑门的,绿脑门的,好像它们都戴了花帽子。
好像不是养的小鸡,好像养的是小孩似的。
(这团圆媳妇的婆婆从前她养鸡的时候就说过:
“养鸡可比养小孩更娇贵,谁家的孩子还不就是扔在旁边他自己长大的,蚊子咬咬
,
臭虫咬咬,那怕什么的,哪家的孩子的身上没有个疤拉疖子的。没有疤拉疖子的孩子都
不好养活,都要短命的。”
(据她说,她一辈子的孩子并不多,就是这一个儿子,虽然说是稀少,可是也没有
娇养过。到如今那身上的疤也有二十多块。
(她说:
“不信,脱了衣裳给大家伙看看……那孩子那身上的疤拉,真是多大的都有,碗口
大的也有一块。真不是说,我对孩子真没有娇养过。除了他自个儿跌的摔的不说,就说
我用劈柴棒子打的也落了好几个疤。养活孩子可不是养活鸡鸭的呀!养活小鸡,你不好
好养它,它不下蛋。一个蛋,大的换三块豆腐,小的换两块豆腐,是闹玩的吗?可不是
闹着玩的。”
(有一次,她的儿子踏死了一个小鸡仔,她打了她儿子三天三夜,她说:
“我为什么不打他呢?一个鸡子就是三块豆腐,鸡仔是鸡蛋变的呀!要想变一个鸡
仔,就非一个鸡蛋不行,半个鸡蛋能行吗?不但半个鸡蛋不行,就是差一点也不行,坏
鸡蛋不行,陈鸡蛋不行。一个鸡要一个鸡蛋,那么一个鸡不就是三块豆腐是什么呢?眼
睁睁地把三块豆腐放在脚底踩了,这该多大的罪,不打他,哪儿能够不打呢?我越想越
生气,我想起来就打,无管黑夜白日,我打了他三天。后来打出一场病来,半夜三更的
,
睡得好好的说哭就哭。可是我也没有当他是一回子事,我就拿饭勺子敲着门框,给他叫
了叫魂。没理他也就好了。”
(她这有多少年没养鸡了,自从订了这团圆媳妇,把积存下的那点针头线脑的钱都
花上了。这还不说,还得每年头绳钱啦,腿带钱的托人捎去,一年一个空,这几年来就
紧得不得了。想养几个鸡,都狠心没有养。
(现在这抽帖的云游真人坐在她的眼前,一帖又是十吊钱。若是先不提钱,先让她
把帖抽了,哪管抽完了再要钱呢,那也总算是没有花钱就抽了帖的。可是偏偏不先,那
抽帖的人,帖还没让抽,就是提到了十吊钱。
(所以那团圆媳妇的婆婆觉得,一伸手,十吊钱,一张口,十吊钱。这不是眼看着
钱往外飞吗?
(这不是飞,这是干什么,一点声响也没有,一点影子也看不见。还不比过河,往
河里扔钱,往河里扔钱,还听一个响呢,还打起一个水泡呢。这是什么代价也没有的,
好比自己发了昏,把钱丢了,好比遇了强盗,活活地把钱抢去了。
(团圆媳妇的婆婆,差一点没因为心内的激愤而流了眼泪。她一想十吊钱一帖,这
哪里是抽帖,这是抽钱。
(于是她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了。她赶快跑到脸盆那里去,把手洗了,这可不是闹
笑话的,这是十吊钱哪!她洗完了手又跪在灶王爷那里祷告了一翻。祷告完了才能够抽
帖的。
(她第一帖就抽了个绿的,绿的不大好,绿的就是鬼火。
她再抽一抽,这一帖就更坏了,原来就是那最坏的,不死也得见阎王的里边包着蓝
色药粉的那张帖。
(团圆媳妇的婆婆一见两帖都坏,本该抱头大哭,但是她没有那么的。自从团圆媳
妇病重了,说长的、道短的、说死的、说活的,样样都有。又加上已经左次右番的请胡
仙、跳大神、闹神闹鬼,已经使她见过不少的世面了。说话虽然高兴,说去见阎王也不
怎样悲哀,似乎一时也总像见不了的样子。
(于是她就问那云游真人,两帖抽的都不好。是否可以想一个方法可以破一破?云
游真人就说了:
“拿笔拿墨来。”
(她家本也没有笔,大孙子媳妇就跑到大门洞子旁边那粮米铺去借去了。
(粮米铺的山东女老板,就用山东腔问她:
“你家做啥?”
(大孙子媳妇说:
“给弟妹画病。”
(女老板又说:
“你家的弟妹,这一病就可不浅,到如今好了点没?”
(大孙子媳妇本想端着砚台,拿着笔就跑,可是人家关心,怎好不答,于是去了好
几袋烟的工夫,还不见回来。
(等她抱了砚台回来的时候,那云游真人,已经把红纸都撕好了。于是拿起笔来,
在他撕好的四块红纸上,一块上边写了一个大字,那红纸条也不过半寸宽,一寸长。他
写的那字大得都要从红纸的四边飞出来了。
(这四个字,他家本没有识字的人,灶王爷上的对联还是求人写的。一模一样,好
像一母所生,也许写的就是一个字。
大孙子媳妇看看不认识,奶奶婆婆看看也不认识。虽然不认识,大概这个字一定也
坏不了,不然,就用这个字怎么能破开一个人不见阎王呢?于是都一齐点头称好。
(那云游真人又命拿浆糊来。她们家终年不用浆糊,浆糊多么贵,白面十多吊钱一
斤。都是用黄米饭粒来黏鞋面的。
(大孙子媳妇到锅里去铲了一块黄黏米饭来。云游真人,就用饭粒贴在红纸上了。
于是掀开团圆媳妇蒙在头上的破棉袄,让她拿出手来,一个手心上给她贴一张。又让她
脱了袜子,一只脚心上给她贴上一张。
(云游真人一见,脚心上有一大片白色的疤痕,他一想就是方才她婆婆所说的用烙
铁给她烙的。可是他假装不知,问说:
“这脚心可是生过什么病症吗?”
(团圆媳妇的婆婆连忙就接过来说:
“我方才不是说过吗,是我用烙铁给她烙的。哪里会见过的呢?走道像飞似的,打
她,她记不住,我就给她烙一烙。好在也没什么,小孩子肉皮活,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下
不来地,过后也就好了。”
(那云游真人想了一想,好像要吓唬她一下,就说这脚心的疤,虽然是贴了红帖,
也怕贴不住,阎王爷是什么都看得见的,这疤怕是就给了阎王爷以特殊的记号,有点不
大好办。
(云游真人说完了,看一看她们怕不怕,好像是不怎样怕。
于是他就说得严重一些:
“这疤不掉,阎王爷在三天之内就能够找到她,一找到她,就要把她活捉了去的。
刚才的那帖是再准也没有的了,这红帖也绝没有用处。”
(他如此的吓唬着她们,似乎她们从奶奶婆婆到孙子媳妇都不大怕。那云游真人,
连想也没有想,于是开口就说:
“阎王爷不但要捉团圆媳妇去,还要捉了团圆媳妇的婆婆去,现世现报,拿烙铁烙
脚心,这不是虐待,这是什么,婆婆虐待媳妇,做婆婆的死了下油锅,老胡家的婆婆虐
待媳妇……”
(他就越说越声大,似乎要喊了起来,好像他是专打抱不平的好汉,而变了他原来
的态度了。
(一说到这里,老胡家的老少三辈都害怕了,毛骨悚然,以为她家里又是撞进来了
什么恶魔。而最害怕的是团圆媳妇的婆婆,吓得乱哆嗦,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虐
待媳妇世界上能有这样的事情吗?
(于是团圆媳妇的婆婆赶快跪下了,面向着那云游真人,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落:
“这都是我一辈子没有积德,有孽遭到儿女的身上,我哀告真人,请真人诚心的给
我化散化散,借了真人的灵法,让我的媳妇死里逃生吧。”
(那云游真人立刻就不说见阎王了,说她的媳妇一定见不了阎王,因为他还有一个
办法一办就好的;说来这法子也简单得很,就是让团圆媳妇把袜子再脱下来,用笔在那
疤痕上一画,阎王爷就看不见了。当场就脱下袜子来在脚心上画了。
一边画着还嘴里嘟嘟地念着咒语。这一画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旁边看着的人倒觉十
分地容易,可是那云游真人却冒了满头的汗,他故意的咬牙切齿,皱面瞪眼。这一画也
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像他在上刀山似的。
(画完了,把钱一算,抽了两帖二十吊。写了四个红纸贴在脚心手心上,每帖五吊
是半价出售的,一共是四五等于二十吊。外加这一画,这一画本来是十吊钱,现在就给
打个对折吧,就算五吊钱一只脚心,一共画了两只脚心,又是十吊。
(二十吊加二十吊,再加十吊。一共是五十吊。
(云游真人拿了这五十吊钱乐乐呵呵地走了。
(团圆媳妇的婆婆,在她刚要抽帖的时候,一听每帖十吊钱,她就心痛得了不得,
又要想用这钱养鸡,又要想用这钱养猪。等到现在五十吊钱拿出去了,她反而也不想鸡
了,也不想养猪了。因为她想,来到临头,不给也是不行了。帖也抽了,字也写了,要
想不给人家钱也是不可能的了。事到临头,还有什么办法呢?别说五十吊,就是一百吊
钱也得算着吗?不给还行吗?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把五十吊钱给了人家了。这五十吊钱,是她秋天出城去在豆田
里拾黄豆粒,一共拾了二升豆子卖了几十吊钱。在田上拾黄豆粒也不容易,一片大田,
经过主人家的收割,还能够剩下多少豆粒呢?而况穷人聚了那么大的一群,孩子、女人
、
老太太……你抢我夺的,你争我打的。为了二升豆子就得在田上爬了半月二十天的,爬
得腰酸腿疼。唉,为着这点豆子,那团圆媳妇的婆婆还到“李永春”药铺,去买过二两
红花的。那就是因为在土上爬豆子的时候,有一棵豆秧刺了她的手指甲一下。她也没有
在乎,把刺拔出来也就去他的了。该拾豆子还是拾豆子。就因此那指甲可就不知怎么样
,
睡了一夜那指甲就肿起来了,肿得和茄子似的。
(这肿一肿又算什么呢?又不是皇上娘娘,说起来可真娇惯了,哪有一个人吃天靠
天,而不生点天灾的?
(闹了好几天,夜里痛得火喇喇地不能睡觉了。这才去买了二两红花来。
(说起买红花来,是早就该买的,奶奶婆婆劝她买,她不买。大孙子媳妇劝她买,
她也不买。她的儿子想用孝顺来征服他的母亲,他强硬地要去给她买,因此还挨了他妈
的一烟袋锅子,这一烟袋锅子就把儿子的脑袋给打了鸡蛋大的一个包。
“你这小子,你不是败家吗?你妈还没死,你就作了主了。
小兔崽子,我看着你再说买红花的!大兔崽子我看着你的。”
(就这一边骂着,一边烟袋锅子就打下来了。
(后来也到底还是买了,大概是惊动了东邻西舍,这家说说,那家讲讲的,若再不
买点红花来,也太不好看了,让人家说老胡家的大儿媳妇,一年到头,就能够寻寻觅觅
的积钱,钱一到她的手里,就好像掉了地缝了,一个钱也再不用想从她的手里拿出来。
假若这样地说开去,也是不太好听,何况这拣来的豆子能卖好几十吊呢,花个三吊两吊
的就花了吧。一咬牙,去买上二两红花来擦擦。
(想虽然是这样想过了,但到底还没有决定,延持了好几天还没有“一咬牙”。
(最后也毕竟是买了,她选择了一个顶严重的日子,就是她的手,不但一个指头,
而是整个的手都肿起来了。那原来肿得像茄子的指头,现在更大了,已经和一个小东瓜
似的了。
而且连手掌也无限度地胖了起来,胖得和张大簸箕似的。她多少年来,就嫌自己太
瘦,她总说,太瘦的人没有福分。尤其是瘦手瘦脚的,一看就不带福相。尤其是精瘦的
两只手,一伸出来和鸡爪似的,真是轻薄的样子。
(现在她的手是胖了,但这样胖法,是不大舒服的。同时她也发了点热,她觉得眼
睛和嘴都干,脸也发烧,身上也时冷时热,她就说:
“这手是要闹点事吗?这手……”
(一清早起,她就这样地念了好几遍。那胖得和小簸箕似的手,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
好像一匹大猫或者一个小孩的头似的,她把它放在枕头上和她一齐地躺着。
“这手是要闹点事的吧!”
(当她的儿子来到她旁边的时候,她就这样说。
(她的儿子一听她母亲的口气,就有些了解了。大概这回她是要买红花的了。
(于是她的儿子跑到奶奶的面前,去商量着要给她母亲去买红花,她们家住的是南
北对面的炕,那商量的话声,虽然不甚大,但是他的母亲是听到的了。听到了,也假装
没有听到,好表示这买红花可到底不是她的意思,可并不是她的主使,她可没有让他们
去买红花。
(在北炕上,祖孙二人商量了一会,孙子说向她妈去要钱去。祖母说:
“拿你奶奶的钱先去买吧,你妈好了再还我。”
(祖母故意把这句说得声音大一点,似乎故意让她的大儿媳妇听见。
(大儿媳妇是不但这句话,就是全部的话也都瞭然在心了,不过装着不动就是了。
(红花买回来了,儿子坐到母亲的旁边,儿子说:
“妈,你把红花酒擦上吧。”
(母亲从枕头上转过脸儿来,似乎买红花这件事情,事先一点也不晓得,说:
“哟!这小鬼羔子,到底买了红花来……”
(这回可并没有用烟袋锅子打,倒是安安静静地把手伸出来,让那浸了红花的酒,
把一只胖手完全染上了。
(这红花到底是二吊钱的,还有三吊钱的,若是二吊钱的倒给的不算少,若是三吊
钱的,那可贵了一点。若是让她自己去买,她可绝对地不能买这么多,也不就是红花吗
!
红花就是红的就是了,治病不治病,谁晓得?也不过就是解解心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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