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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faye (北方朔),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梦也何曾到谢桥》---(三 四)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Nov  4 21:35:32 2003), 站内信件


                               三

    我在这个家里长成一个浑沌的小丫头的时候,二十多年已经过去,就是我们家
最小的男孩老七舜铨,也进入了青壮年的行列,成了京师名画家。随着时间的消磨,
人们对老六的传说已经淡而又淡了,金家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那个忧郁的、早逝
的男孩儿。

    偏偏我是个爱幻想的孩子,在孩童时候,想象在我的生活中占了很大成分,我
常想的人物就是那个神奇的、半人半龙的老六。他和母亲给我说的老马猴子,和大
家时常谈论的院里的狐仙,和我所向往的一切神神怪怪一起,活跃在我的精神生活
中,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一回,父亲领着我去一个叫做“桥儿胡同”的所在,以我粗通文字的水平,
已经能认出胡同口墙上的蓝色搪瓷标牌,是“雀儿胡同”,不是“桥儿胡同”。而
父亲偏说是“桥儿胡同”,让我回家对母亲也务必要说是“桥儿”,不能说是“雀
儿”,否则以后就再不带我出来遛弯儿。在北京人的发音中,“桥儿”和“雀儿”
实在没有什么不同,前者是二声,后者是三声,往往说快了就“桥”、“雀”不分
了。但父亲则嘱咐我一定要将两个字分清楚,万不可弄含混了。

    父亲去桥儿胡同没坐他那辆马车,他坐的是三轮。我坐在父亲身边,听着身底
下链条的喇喇响声,从小洞里看着车夫一弯一弯的背影,只感到困倦,想睡觉。父
亲拍着我的肩说,别睡啊,留神着凉。我唔了一声,并没有多少清醒。父亲说,马
上就到你谢娘家了,你要听话,别淘,跟你六哥好好玩儿。我问哪个六哥……父亲
说当然就是那个长犄角的六哥,还能有谁!我听了一激灵,困意全消,我说,真是
咱们家的老六吗?父亲说,当然。

    胡同很小,没有雀也没有桥,只有一堆堆的烂布,臭气熏天地堆在各家的房前、
门口,让人恶心。事后我才知道,这些破布都是从脏土堆捡来的,洗净晾晒干了,
用糨子打成袼褙,卖给做鞋的鞋场。一块袼褙能卖八大枚,八大枚能买一斤杂面。
这片地面,家家都打袼褙,家家都吃杂面汤,成了“桥儿”的一道风景。

    父亲领着我来到一个略微干净的小院里,院里北房三间,东房塌了,南面是一
溜儿墙,有棵歪斜的枣树,死眉瞪眼地戳在那里。树底下有个半大小于在撕铺陈
(铺陈,老北京话,是指破烂的布头,或制作衣物的下脚料。),往板子上抹糨子,
将那些烂布一块块贴上去。墙下一排打好的袼褙,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着亮光,冒
着腾腾的水汽,显得很有点儿朝气蓬勃。小子见我们进来了,头也没抬,一双沾满
了糨子的手,依旧灵巧地在那块板上抹来抹去,没受到丝毫影响。

    父亲叫了一声六儿,半大小子“嗯哪”了一声,没有显出热情。

    这时,从北屋里闪出个四十岁左右的白净妇人来,脑后挽了个元宝鬏,穿了件
蓝夹袄,打着黑绑腿带,一双蓝底蓝花的绣花鞋,浑身上下透着那么干净利落,透
着那么精神。

    父亲让我管她叫谢娘,我叫了,谢娘把我揽在怀里,夸我是个懂事的丫儿。谢
娘身上有股好闻的胰子味儿,跟我母亲身上的“双妹”牌花露水绝不相同;相比较,
还是这胰子味儿显得更平淡,更家常,更随和一些。我喜欢这种味道。

    我们被谢娘让进屋里,屋里跟谢娘一样,收拾得一尘不染。炕上铺着白毡子,
被窝垛垛得整整齐齐,八仙桌上有座钟,墙上有美人画,茶壶茶碗虽是粗瓷,也擦
抹得亮晶晶的,东西归置得很是地方,摆设安置得也很到位,谢娘是个很能干的人。
从谢娘和父亲的谈话中我了解到,她对我们家里的情况相当熟悉,对我几个母亲的
情况也是了如指掌的。我还听出来了,谢家搬到这儿的时间并不长,是父亲给找的
房,谢娘还跟我父亲商量要把塌了的东厢房盖起来,说六儿大了,该有他自己的屋
子了。谢娘说这些的时候,完全是把父亲当做了这家的主人,那份柔情,那份依赖
和她对父亲的那份神态,是我几个母亲都没有的。父亲很舒坦地喝着一种叫做“高
末儿”的茶,所谓的“高末儿”,就是茶叶铺将卖剩的各类茶的渣子归拢在一起,
一种极便宜的茶。父亲喝着这种茶,和谢娘说着话,所谈均离不开柴米油盐,离不
开东家长西家短。父亲对这院房,对谢家的投入精神令我吃惊。在我的眼中,这完
全是另一个父亲,一个陌生的,我从不了解的父亲。在金家,谁都知道父亲是个不
管不顾的大爷,他搞不清我们院有几间房,搞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财产,更搞不清他
十四个孩子的排列顺序和生日。人们说四爷真是出世的散仙,洒脱得可以,言外之
意是“四爷真是糊涂得可以”。“糊涂”的父亲索性以糊涂装糊涂,很充分地利用
了“大智若愚”这个词儿。

    见我很注意他们的谈话,谢娘显得有些不自在了。她将院里的半大小子喊进来,
推到父亲跟前,让那小子管父亲叫“四爹”!

    小子很不情愿地看了他妈一眼,嘴唇动了动,终没张嘴。

    谢娘说,叫呀,没你四爹能有这个家吗?

    那小子被逼不过,闷声闷气地蹦出一个“四爹”来,连我也听得出,这个“四
爹”叫得勉强极了,被动极了,很大程度他是冲着他的母亲叫的。我毕竟年纪小,
对这个“爹”的含义相当的模糊,在我们家里,没有人管父亲叫爹,我们都叫阿玛,
现在桥儿胡同有人管父亲叫“四爹”,我只是觉得新奇。

    被叫了四爹的父亲很激动,他把那个叫做六儿的小子拉到跟前,很动情地细细
打量着。我敢说,我的父亲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用过这种眼光,都没有透
出过这种温情,单单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子身上,流露出了这么多的爱,让人不能
不嫉妒了。

    父亲让我管他叫六哥。

    我说,我得摸摸他的那两只角!

    父亲就让六儿弯下身来让我摸,六儿低下头的时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才不
管他高兴不高兴,一双巴掌毫不犹豫地伸向了那个长得并不周正的脑袋。

    在粗硬的头发中间,我摸到了一左一右两个突起,尖而硬,有半拉枣那么大。
我很兴奋,用手捏着那两个硬疙瘩使劲地掐,六儿很粗鲁地用胳膊把我搪开了。我
恼了,我说明明还没有摸好,他就这样,这次不算,我得重摸!

    谢娘嗔怪六儿不懂事,说小格格要摸你就让她摸摸怎的了,也摸不坏。又说六
儿多着一双糨子手,也不洗干净了就进来,一股馊臭的味道,留神把格格熏坏了。
谢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六儿就愣愣地站着,一副傻相。谢娘对父亲说,不让他打袼
褙,他偏要打,拦也拦不住,这都是受了近处街坊的影响,跟着什么就学什么。父
亲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得念书。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理,无以立。学
而优则仕,要想将来能出人头地,学问是第一的。说罢让谢娘明日打听附近有没有
什么像样的学校,送他去念书。

    六儿说,我不念书。

    谢娘说,你这叫不识抬举!

    六儿说,我不让人抬举。

    谢娘说,是你四爹让你念的,你四爹能害你!

    六儿不说话了。

    谢娘让我继续摸六儿头上的两只角,我说不想摸了。

    我对六儿脑袋上的两个硬包已经失去了兴趣。

    父亲打发我和六儿出去玩儿,谢娘让六儿带我到小摊儿上买些酸枣面、铁蚕豆
什么的零食。特意嘱咐他,别让街上那些野孩子们欺负我。

    我跟着六儿出了北屋,他并没有带我去买酸枣面的意思,依旧蹲在南墙根打他
的袼褙,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向往着那酸枣面和铁蚕豆,心里就对他充满怨恨,
一个又臭又穷的烂小子,有什么了不起呢,就是我们家的小狗巴儿也比他懂事,比
他会讨人喜欢。

    呸——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没理我,将一块块破布抹平整了,贴在抹了糨糊的板子上,一层又一层。

    北屋的窗帘拉上了。

    六儿的脸更阴了,他把手里的糨糊摔得啪啪响。

    我想看看父亲和那个谢娘在窗帘的遮挡下在做什么。孩子的好奇心驱使着我,
我悄悄向那窗户还回过去。

    就在我刚刚贴近窗户,把舌头伸出来,要舔那窗户纸的时候,我的辫子被人揪
住了。一双黏糊糊的手,毫不留情地拽着我的小辫,直把我拉到南墙。我疼得龇牙
咧嘴,对脸色铁青的六儿喊道:你要干吗!

    六儿压低声音恶狠狠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操、你、妈!

    在金家,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人对我有过这样憎恶的态度,这些
令我惊奇。特别对“操你妈”意思的理解,作为一个大宅门里的小丫丫来说还十分
欠缺,我说,我有三个妈你操哪个?

    六儿说,我都操!

    从他那猥亵无耻的神态里,我推断出这不是一句好话,就一脚踢翻了他的糨子
盆,将那些没有眉眼的破布攘得满院都是。发脾气是大宅门孩子的专利,我们家的
孩子不会“操你妈”,但我们家的孩子都会发脾气,我们要发起脾气来,能让天塌
下来。

    我呼呼地喘着气,掀倒了晾在墙根的所有袼褙,我在那些袼褙上使劲儿踩,又
把那棵树踹得哗哗响。六儿叉着腰,冷冷地看着我在院里折腾。当我掂起半块砖,
准备向着北屋的玻璃砸过去的时候,六儿过来干涉了。他拧住了我的胳膊,把我的
手使劲往后背。砖是扔不出去了,我伸出空着的手,冲着六儿那张讨厌的脸,自上
而下,狠狠地来了一下子,立时,那张脸花狸虎般,出现了几道血印儿。六儿不吱
声,提着我的脖领子将我拎出大街门……

    父亲和谢娘走出北屋的时候我已经安静地坐在树底下剥铁蚕豆了。谢娘看着六
儿脸上的伤问是怎么了,六儿没言语,我说是我抓的。父亲看着撒了一地的糨子说,
你这个丫儿又犯浑了,这儿可不是你闹腾的地方。谢娘说,小格格倒是憨直得可爱,
是我们六儿太古怪了。父亲指着我对谢娘说,你不知道这孩子的脾气,跟王八一样
拗。家里任谁都怵她,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不过我有时还真爱看这丫头犯浑
的样子,能忽子似的。谢娘听了就妹妹地笑。

    那天我们在谢家吃的是炸酱面,跟我们家的香蘑菇小鸽子肉炸酱不同,谢家的
酱是用虾米皮炸的,面码儿是一碟萝卜丝,一碟煮黄豆。面是杂面,捞在碗里有一
股淡淡的豆香,勾得人馋虫往上翻。六儿捞了一大碗面蹲在一边去吃了,他不跟我
们一起坐,大约是觉得拘束。我看见六儿从缸盖上头揪了一大头蒜,很细心地剥了
丢在碗里,白胖胖的蒜瓣晶亮圆润,在面的搅拌下上下翻动,在六儿的嘴里发出嚓
嚓的声响……我说我也要吃蒜。谢娘剥了几瓣给我,说这是京东的紫皮蒜,是她留
着做腊八蒜用的,留神别把我辣着。我们家也吃蒜,都是厨子老王用小钵将蒜砸了,
刮在青瓷小碟里,润上小磨香油,远远地搁在桌角,谁要吃,拿过来用筷子点那么
一下就行了,没见有谁捏着蒜瓣张着大嘴咬的。

    我也学着六儿的样子狠狠地咬了口蒜,不管不顾地大嚼起来。没嚼两下,一股
辣气直冲头顶,连眼泪也下来了,一张嘴已经分明不属于我,谢娘和父亲慌得丢下
手里的饭来照顾我这张嘴。在泪眼朦胧中,我看见六儿蹲在门边低着头无动于衷照
旧吃他的面,看他那冷漠神情,我恨不得再在那张脸上抓一把。又吃了面,又喝了
水,总算将那轰轰烈烈的辣压了下去,谢娘要将剩下的蒜拿走,我说,别拿,我还
要吃。谢娘说,你不怕辣呀?我看了一眼六儿说不怕。父亲说,我说这孩子拗,她
就是拗。瞧,她的王八劲儿又上来了。

    蒜的香是无法抗拒的,特别是那辣,更具备了一种挑战的勉力。吃过了这样的
蒜,我才知道,我们家饭桌上那碟里的物件简直不能叫做蒜。炸酱面我吃过不少,
却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酣畅淋漓、荡气回肠过,谢家的炸酱面是勾魂的炸酱面。

    走的时候父亲将一卷钱塞给谢娘,谢娘死活不要。我和六儿站在一边看着他们
推让,我觉得他们俩的动作很像一出叫《锯大缸》的小戏。六儿大概没有这样的感
觉,他咬牙切齿地靠在门框上运气。后来父亲把钱搁在桌上说,眼瞅着就立冬了,
你得多备点儿劈柴和硬煤,给六儿添件棉袍,买双棉窝,别把脚冻了。大儿插言道,
我冻不死。谢娘狠狠瞪了六儿一眼,六儿一摔门出去了。

    谢娘最终当然留下了父亲的钱。

    带着满嘴的蒜味儿我跟着父亲坐车回家了。在车上,父亲对我说,回家你娘要
问你吃了什么,你千万别说炸酱面。我说,不说炸酱面说什么呢?父亲说,你就说
在隆福寺后头吃的灌肠。父亲又说,也别提桥儿胡同这家人,省得你娘犯病。我说
我绝不会提,我提他们干什么。父亲说,这就对了,要是这样,以后我就常带你出
去玩儿,你想上哪儿咱们就上哪儿。想及六儿的嘴脸,我对父亲说,谢家这个六儿
不是东西,他比咱们家的老六差远了。父亲说,你怎说他不是老六,他就是咱们家
的老六托生来的,你没看他的眉眼、神态、性情跟咱家的老六整整是一个模子刻出
来的,不差分毫。他也有角,比老六强的是他生在了贫贱之家,占了个好生日,咱
们家那个死了的老六不傻,他是算计好了日子才托出来的。我问六儿的生日怎的好。
父亲说,他是二月二呀,是龙抬头的日子,龙春分而升天,秋分而入川,这是顺。
咱家的老六,生在冬月,时候不对,他不弯回去等什么!

    这个六儿是我们家老六托生来的,他与老六是一个人,这事让我不能接受。

    我问父亲,六儿也是您的孩子么?

    父亲说,你说呢?

    我说不知道。

    父亲说,我也不知道。

    那天回家,母亲在二门里接了我和父亲,母亲唤怪父亲带着孩子一走走一天,
让她在家里惦记。父亲只是用梯子掸土,不说话。刘妈摸着我的辫子说,我的小姑
奶奶,您哪儿弄来这一脑袋糨子呀?我说是六儿抓的。母亲间六儿是谁,没等我张
嘴,父亲接过来说,是东单裱画铺的学徒。刘妈说,他一个裱画儿的,裱我们孩子
的脑袋干什么,真是的。母亲说,准是丫淘气了。父亲说,让你说着了。父亲说完
冲着我笑了笑,看父亲“演戏”,我觉得挺有意思。

                                  四

    以后我常和父亲到桥儿胡同谢家去。谢家院里东房三间已经盖起来了,一抹青
灰的小厦房,由六儿住着。树上的枣也给了,微小而丑陋,个个儿像是没长大就红
了,急着赶着要去办什么事情似的。

    我很快熟悉了我的角色,父亲之所以把他的隐秘毫无保留地袒露给我,是对我
的信任,他把我当成了出门幌子,当成了障眼法。他带着我出去,我母亲能不放心
吗!其实我母亲很傻,她就没想到我和父亲是穿一条裤子的,我早已被父亲所收买,
成了他的死党。父亲收买我的条件也很低廉,几个糖豆大酸枣就封住了我的嘴。这
使我从小就相信: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这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到谢家去的次数多了,慢慢的,我对他们的情况也多少有了些了解,谢家当家
的叫谢子安,死了有些年头了。听说活着的时候做得一手好针线,是宫里内务府广
储司衣作的裁缝匠。广储司衣作是司下属七作之一,七作是染、铜、银、绣、衣、
花、皮,应承着皇宫内部和主要宗室的衣物首饰。慈禧时期衣作最繁盛,有匠役三
百余人;到了溥仪的小朝廷,承职的也有二三十。我们家瓜尔佳母亲穿的蟒纹四爪
命妇朝服,就是出自广储司的衣作。据我母亲说,谢子安本人是个很活络的人,聪
明而善解人意。凭着别人不能比的手艺,他时常走动于大宅门之间,受到了宅门里
夫人、小姐们的欢迎和喜爱。请谢子安做衣服的人都是有根有底的人家,图的是他
做工的精致,名气大。当然,人们也不乏有想了解一点乾清门里的服装流向,诸如
逊了位的皇上每天穿西装还是穿马褂,皇后衣服上的缘子兴的是什么花样等等。随
同谢子安出入大宅门的还有他的妻子,一个被大家称为谢娘的美丽小媳妇。谢子安
之所以带着媳妇,是为了跟女眷打交道方便,避嫌。有做不过来的活计,谢娘也搭
着手做。我父亲出门常穿的兜边镶着刚钻的外国缎一字襟坎肩和二蓝宁春绸央抱,
就是出自谢娘之手。相比之下,谢娘和家里的母亲们似乎更熟,往来也更密切。

    是皇上被赶出紫禁城的前一年,宫里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有一天早晨,天阴欲雪,北风正紧,溥仪的贴身太监伺候溥仪起床。因为变天,
要将贴里的小衣换作绒布小褂。太监将衣服在烘炉上烤热了,将小褂趁热恭进,为
缩在被窝里的溥仪穿上。溥仪将手伸进袖筒,被什么蜇了一样,呀的一声,猛然坐
起。抽出胳膊一看,胳膊上已经划出了长长的一道血印儿。太监吓得立即翻检衣服,
发现衣服的袖口别着一根缝衣针。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搁溥仪这儿就成了了
不得的大事。生性多疑的溥仪说这是有人刻意要谋害他,责令追查,严加惩办。追
查的结果,就追到了裁缝谢子安的身上。算溥仅开思,没要了谢子安的命,就这也
受到鞭打一百,枷号一个月的惩罚。时值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身受重伤的
谢子安,在大牢里羞愤交加,没出十天就咽了气。

    谢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为了生计,照旧走动于大宅门之间,揽些针线活。毕
竟不如她丈夫手艺精湛,所承接的活计便渐渐有限;又因为丈夫横死,有人将此视
为不吉,对她也就冷淡了许多。她所能走动的人家,到最后也就剩下东城的两三家,
我们家是其中之一。

    我母亲们的衣服都是由谢娘承包的,谢娘给我的母亲们做活就住在我们家后园
的小屋里,有时一住能住半年,因为我母亲们要做的衣服实在太多。谢娘很懂得大
宅门的规矩,在我们家做衣服的时候从来不出后园一步,也不跟我们家的男人招讪,
低眉敛目,只是一人飞针走线。谁瞅着这个小媳妇都觉得怪可怜的,我母亲问过她
有没有再往前走的想法,谢娘直摇头,眼圈也红了说,太太您再别替我往这儿想了,
那死鬼才走,坟上的土还没干呢。我母亲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后来,谢娘到我们家来的次数逐渐减少,慢慢的竟变得杳无音信了。母亲们说,
多半是嫁了人,一个年轻小媳妇,怎能长期守着?能寻个人家儿终归是好事,没人
再来做衣服就没人吧………

    我跟父亲到谢家的时候谢娘已经不是什么小媳妇了,从相貌上看,她比我母亲
还显老。我想父亲之所以肯和她亲近,愿意到桥儿胡同来,大概图的就是谢娘的温
馨可人,图的就是类似虾米皮炸酱这种小门小户的小日子,这种氛围是大宅门的爷
儿们渴望享受又难以享受到的。已经拥有三个妻子、十四个子女的父亲,还要将精
力偷偷摸摸地倾泄在桥儿胡同这座小院里,倾泄在并不出色的谢娘和她那拧种般的
儿子身上,究竟为了什么,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在金家什么心不操的父亲,在谢
家却成了事无巨细都要管的当家人,连桌上的座钟打点不准,他都要认真给予纠正。
我看着他在谢家的窗台下,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帮着谢娘和泥、搪炉子,谢娘亲见
地替他摘掉脖颈上的头发,我就想,这人是我阿玛吗?是金家大院里那个威严肃整
的阿玛吗?

    但是父亲很快活。

    谢娘也很快活。

    我当然更快活。

    父亲在回家的车里常摇头晃脑地对我念: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
优,回也不改其乐……我马上会接上一句:贤哉回也。

    父女相视一笑。

    金家知道父亲这个秘密的还有厨子老王,他常常禀承父亲的旨意给谢家送东西。
老王是父亲的心腹,嘴很严,山东人,很讲义气。老王在我跟前从来没提过谢家半
个字。我、父亲和老王对谢家的关系,用后来很著名的样板戏上的一句词是“单线
联系”。能与某个人共同保守一个秘密是很刺激、很幸福的事情,那种心照不宣的
感觉让我快乐,让我时时地处于兴奋状态。

    谢家吸引我的另一个原因是那些袼褙。打袼褙是件近似游戏的轻松活,首先要
将那些烂布用水喷湿,第一层尽量挑选整块的,用水粘在板子上,以便将来干了好
往下揭。第二层才开始抹糨子,然后像拼七巧板一样,将那些颜色不一、形状纷杂
的小布块儿往一起拼。要拼得平整而恰到好处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往往要经过一番
周密的思考和设计。一张袼褙要打三层才算成功,这个过程是个很有意思的过程。
通过自己的手,将那一堆脏而烂的破布变成一块块硬展展的袼褙,揭下来一张张摞
在屋里的炕上,最终变成一斤斤香喷喷的杂面,伴着大蒜瓣吃进肚里,想想真不可
思议,神奇极了。

    我对这个工作很着迷,开始是蹲在六儿跟前看他操作,后来是给他打下手,将
布淋湿,将那些缝纫的布边撕去,后来慢慢从形状上挑选出合适的递给他,供他使
用。六儿对我的参与呈不合作态度,常常是我递过去一块,他却将它漫不经心地扔
在一边。自己在烂布堆里重新翻找,另找出一块补上去。开始我以为他是成心气我,
渐渐的我窥出端倪,他是在挑选色彩。也就是说,六儿不光要形状合适,还要色彩
搭配,藏蓝对嫩粉,鹅黄配水绿,一些烂七八糟的破烂经六儿这一调整,就变得有
了内容,有了变化,达到了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六儿的袼褙打得空前绝后。

    六儿的书念得一塌糊涂。

    六儿都十五了,还背不出“床前明月光”,他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永远地念成“举头望明月,低头撕裤裆”。父亲纠正了他几次,均改不过来,看来
是有意为之。

    谢娘从附近收揽些外线活,以维持家用。穷杂之地的针线活毕竟有限,加之谢
娘的眼神已然不济,花得厉害,做不了细活了,所从事的也不过是为些拉车的、送
煤的、赶脚的单身汉做些缝缝补补的简单活计或是给某家的老人做做装裹什么的,
收入可想而知。谢家之所以还能经常吃到虾米皮炸酱面,这多与父亲的资助有关。
至于这院房与父亲究竟有什么关联,我说不清楚。六儿拼命地打格措,其中难免没
有摆脱虾米皮炸酱面的笼罩成分在其中。他要自立,他要挣脱出这难堪与尴尬,就
必须苦苦地劳作,将希望寄托在那些袼褙上。毕竟是能力有限,毕竟是太难了。他
很无奈,焦急而忧郁,命运的安排是如此的残酷无情,这是他与我注定不能融洽相
处、不能平等相待的原因。

    我那时不懂,后来就懂了。

    我老觉得我很聪明,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聪明比起我的母亲差远了。

    我身上常常出现的糨子嘎巴儿和那不甚好闻的气息引起了母亲的注意。一天我
和母亲在老七舜铨房里,母亲摸着我那被糨糊粘得发亮的袖口说,又跟你阿玛去裱
画了么?我说是的。母亲问,都裱了些什么画呀,是不是老七画的那些啊?老七舜
铨正在纸上画鸭子,他一边画一边说,我是不会把我的画拿出去让我阿玛糟蹋的,
您看看丫丫身上的糨子,您闻闻这股馊臭的糨子味儿,料不是什么上档次的裱画铺。
母亲说,你上回说的那个叫六儿的,他们家哥儿几个呀?我说哥儿一个。母亲说,
哥儿一个怎么会叫六儿呢?我说,因为他像咱们家的老六,他脑袋上也长了角。舜
铨突然停了画,惊奇地看着我,一脸严肃。母亲问,那个六儿在哪儿住哇?我牢记
着父亲的嘱咐,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朗声答道:桥儿胡同。我特别注意了“桥”的发
音,让它尽量与“雀”远离。母亲说,是雀儿胡同啊,那是在南城了。我慌忙辩道,
您摘错了,是桥儿不是雀儿。母亲笑了笑说,上回你阿玛不是说六儿在东单么,怎
么又到了雀儿胡同呢?我急赤白脸地争辩道,是桥儿,不是雀儿!我们家人都说老
七傻,其实我比老七还傻,老七在旁边都听出破绽来了,直冲我瞪眼,我却还没心
倒肺地嚷嚷什么桥、雀儿。母亲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算了,你别跟我争了,我早看
出来了,你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算是白疼你了。我说,我怎么是白眼狼了,
怎么是白眼狼了?

    母亲叹了口气,神情黯然,歪过脸再不理我。我还要跟母亲论理“白眼狼”的
问题,老七从后头把我拦腰抱起,三步两步出了屋,我在老七身上踢打哭闹,让他
把我送回母亲身边去。老七舜铨不听,我就往他的袍子上抹了一把又一把鼻涕,唾
了一口又一口唾沫,直到老七把我夹到后园亭子里,狠狠地撂在石头地上。

    老七点着我的鼻子说,你胡说了些什么!我说,我怎胡说了,我什么也没说。
老七说,你个缺心眼子的二百五,你还嫌这个家里不乱么!老七说“家里乱”是有
原因的,不久前,他的媳妇柳四咪刚跟着我们家的老大金舜钻跑了,他心里烦,气
儿不顺。我说,你媳妇跟着老大跑了,你去找老大呀,夹持我干什么。老七听了我
这话气得脸也白了,嘴唇直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看老七没了词儿,越发来劲。
我说,连自个儿媳妇都看不住,还有脸说我呢。老七舜铨想了一会儿,终于伸出手
来,“啪”地抽了我一个嘴巴子。

    真挨了打我反倒不哭了,我学着六儿的样子,显出一副无耻与无赖相,也像六
儿那样一字一顿地说:我、操、你、妈!

    老七愣了,他像不认识一样地看了我半天,结结巴巴地说,你说……说……什
么……我妈她……怎么你了?

    我很得意,我觉得六儿真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他创造的这句箴言可以降服我们
家任何一个老几,我的那些虾米皮炸酱面可真是没有白吃。

    我把发呆卖傻的老七扔在园子里,自己晃晃悠悠转到西院厨房来。厨房里,大
笼屉冒着热气,那里面传出了肉包子的香味儿。老王正在熬红小豆粥,豆还没烂,
他坐在小凳上剥核桃仁。我在核桃仁碗前蹲下来,老王把碗端开了。

    我说,刚才老七打我了。

    老王没言语,也没有表情。

    我说,老七打了我一个嘴巴。

    老王将一个硕大而美丽的核桃仁丢进碗里。

    我说,这事我跟老七没完。他说我给家里添乱……

    老王说,小格格您到前头玩儿去吧,您也甭给我这儿添乱了。

    我说,老王你客气什么,咱们谁跟谁呀?

    老王说,不是客气,是怕太太们怪罪。不管怎么着,我老王也是下人,是伺候
人的人。

    我说,老王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生分,咱们俩平时的关系可是不错。

    老王一边把我往外推一边说,谁敢跟您不错呀,您是《捉放曹》里的曹操,我
是里头的陈宫,我不跟着您跑啦,我改辙啦。

    我傻乎乎地问,我是曹操,那谁是吕伯奢,我把谁杀啦?

    老王说,你把你阿玛杀啦。

    我说,我阿玛跟老三上琉璃厂看古玩去了,他活得好好儿的。

    老王说,今儿晚上他就好好儿不成了,你等着吧,有场好闹呢。

    我说老王是替古人操心,说完瞅着空当,抓了一把核桃仁,撒腿就跑。

    老王追出厨房跳着脚地嚷嚷:我大半天的工夫,让你一把抓投了!

    那天,我一个人在院里进进出出,却没一个人理我,使我感到我很不是只好鸟。

    晚上,并没有老王说的“好闹”,父亲从琉璃厂买回来一个会闹鬼的洋钟,一
到点,两个小鬼轮番出来打鼓,挤眉弄眼的,还会扭屁股。父亲说这是从宫里流散
出来的物件,因为钟背后有英吉利敬献孝和睿皇太后的字样,推算起来该是道光时
候的东西。母亲似乎也很高兴,让那俩鬼打了一遍又一遍鼓,还说其中的一个长得
像厨子老王。

    我没心思看鬼打鼓,我为肚子里的三个包子两碗粥一盘白肉而折腾,愁眉苦脸
地弯在炕桌边上,没完没了地哼哼。刘妈说,这孩子今儿是吃撑着了,让老王给她
彻碗起子水喝吧。母亲说行,又说以后我吃饭不能跟着大人们在一起混,得给我单
拨出来,否则没数,我像这样的撑着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刘妈说的“起子”,其实
就是苏打,发面用的。她让我肚子里的包子们像面一样地起泡发酵,这招儿真是绝
得不能再绝了,也就是刘妈想得出来。

    喝了那又苦又涩的起子水,我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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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谓什么坚强,无所谓什么悲伤
我从来都是这样,没有方向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 [FROM: 218.9.120.56]

※ 修改:.cfaye 於 Nov  4 21:40:26 2003 修改本文.[FROM: 218.9.1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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