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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faye (北方朔),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梦也何曾到谢桥》---(五 六)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Nov  4 21:36:56 2003), 站内信件


                                五

    我依旧跟着父亲去桥儿胡同,照旧吃那炸酱面,照旧吃那廉价的糖豆大酸枣。
不同的是,六儿不打袼褙了,他拿起了针线。这么一来,院里树底下再没了他的踪
影,他老在东屋的案子前为一堆堆布而忙碌,当然那些布较他打袼褙的布有了很大
进步。谢娘跟他一块儿干,谢娘是他的师傅,也是他的帮手。

    他还是不理我,脸上对我的厌恶依然如故。

    我对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我常想,要是别人大概会对父亲的援助而感激涕零了,但六儿并不因这而增加
对父亲的了解,消除他们之间固有的隔膜。这真是一个执拗的、奇怪的人。

    这天,下着大雪,我和父亲又来到了桥儿胡同。

    谢娘对我说六儿给我缝了一个好看的小布人儿,让我快过去看看。我说,那娃
娃穿的什么衣裳呀?谢娘说穿的是水缎绿旗袍。我说如此甚好,我就喜欢水缎绿旗
袍。谢娘说,那你还不去看,让大儿再给它做个粉红的短祆,琵琶襟儿的……没等
谢娘说完,我已飞了出去。

    六儿果然在他的房里,没有缝小布人儿,他在缝一条裤子,又粗又短的裤子。
见我进来,他说,你来干什么!我说,我来看看。六儿说,我的屋不让你看。我说,
你这儿又不是皇上的金銮殿,还不许人看了?六儿说,可我这儿也不是谁想进就进
的大车店。我说我是来要我的小布人儿的,并没有想在他的屋里多呆。六儿说没有
布人儿,让我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我说,你这儿就凉快,我就在你这儿歇着,你
把那个穿水绿旗袍的小布人儿给我!六儿说他不知道什么水绿旗袍。我说,你妈说
有!六儿说,我妈说有你找我妈去,别在我这儿搅和。我认为六儿是故意跟我找别
扭,看来不发脾气是不行了,就在我四处踅摸可以踢砸的东西时,谢娘在北屋大声
说,六儿,你给她缝一个!

    六儿看了看我,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顺手摸起一块从裤子上铰下来的布头,
哧哧哧就缝起来了。缝着缝着,他又从线笸箩里找出两个小红扣钉上。终于,在他
手里,那个灰不溜秋的东西有了形状,原来是只长尾巴的红眼耗子。我是属耗子的,
六儿这样不是骂我吗,我不干了,我说,小布人呢?绿旗袍呢?你弄了只耗子搪塞
我算怎么档子事?

    六儿说,给你只耗子就算不错了,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说我要穿水绿旗袍的小人儿。

    六儿说,耗子就不穿旗袍,连裤子也不穿。

    我说,六儿你就缺德吧,你的那两个犄角压根儿就长不出来,你甭做当龙的梦
了。你成不了龙,你永远是一条泥鳅,臭水坑里的烂泥鳅!

    六儿说他从来也没想过要当龙,他连长虫也不想当。

    我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根本就不是我阿玛的儿子。

    六儿说,你以为我是你爸爸的儿子吗,我要是你爸爸的儿子那才怪了!末了又
补充一句:给谁当儿子也不会给你们金家当儿子。我寒碜!

    我揪了那耗子的尾巴到北屋告状去了。

    北屋里,谢娘在哭,一抽一抽显得很伤心。我父亲揣着手,皱着眉,在屋里走
来走去。看这情景,我明白自己再不宜浑闹,就乖乖地靠了炕沿站了。

    外面,雪越下越大,又起了风,天气变得很冷,而屋里似乎比外面还冷。父亲
只是低头叹息,谢娘只是低头垂泪,风雪交加中他们是死一样的沉寂。

    末了,父亲说,她背着我怎么能这么干……

    谢娘说,太太来了也没说什么过头的话,就让我替四爷多想想。

    父亲说,那个姓张的就那么可靠……

    谢娘说,是个实诚人儿,也喜欢六儿……

    父亲说,他一个凿磨的石匠有什么出息。

    谢娘说,总算是个手艺人。

    父亲低着头又在屋里转,一言不发。半天,谢娘说,六儿大了,他懂事了,那
孩子心思重。父亲说,这孩子可惜了……

    那天我们没有在谢家吃饭,谢娘把我们送到门口,神色凄惨,那欲说还休的神
情使我不敢抬头看她。父亲也不说话,只是吭吭地咳嗽,我听得出来,他不是真的
咳,他是用咳来掩饰自己。车来了,谢娘冲着东屋喊六儿,说是四爹要走了。东屋
的门关着,父亲站了一会儿,见那房门终没有动静,就转身上车了。谢娘还要过去
叫,父亲说,算了吧,说完就闭了眼睛,显得很疲倦,很困。谢娘掀起车帘,将那
个灰布耗子塞进来,嘱咐父亲要给我掖严实了,别让风吹着了。父亲闭着眼睛点了
点头,我看见,清清的鼻涕从父亲的鼻子里流出来,父亲的嘴角在微微地颤抖。我
转脸再看谢娘,穿件单薄的小扶,一身的雪花,一脸的苍白,扶着车帮咦咦地站着,
在呼呼的北风里几乎有些不稳。一种泱别的感觉在我心里腾起,我对这个南城的妇
人突然产生了一种难舍的依恋,我知道,以后我再也不会到桥儿胡同来看谢娘了,
那些温馨的炸酱面将远离我而去,那些五彩的袼褙将远离我而去,那可恶的六儿也
将远离我而去。满天风雪,令人哽咽,我凄凄地叫了一声“娘”,自己也不知为何
单单省了“谢”字。可惜,我那一声轻轻的“娘”刚一出口,就被狂风撕碎,除了
父亲,大概谁也没听着。谢娘慌地将帘子掩了,我感觉到抱着我的父亲陡地一抖。

    车走了,谢娘一直站在风雪里,看着我们,看着我们……

    那天,六儿自始至终也没有露面。

    父亲一动不动地缩在他的大衣里。他不动,我也不敢动,我怕惊扰了他,我明
白,他现在的心情比我还难过。望着忧郁、清瘦的父亲,我感到他很可怜,很孤单。
于是,我把他的一双手搭在我的小手里,将我的温暖传递给他。

    车过了崇文门,父亲睁开眼睛对前面的车夫说,上前门。

    我说,咱们不回家么?

    父亲说,先上前门。

    父亲到了全聚德,跟掌柜的说让正月十三派个上好的厨子到我们家来做烤鸭,
又到正明斋饽饽铺买了两斤奶酥点心,这才坐上车往家赶。

    这两样东西都是我母亲爱吃的。

    大雪扑面而来,世界一片迷茫,我真是看不懂我的父亲了。

                                六

    日子一天又一天,平平常常地过去。

    不能到桥儿胡同去,虽然给我增添了一些寂寞,但并不影响我的快乐生活。至
于六儿给我缝的那只红眼大耗子,早已被我丢得不知去向。有一天我在厨房看见老
王在用那只耗子逗弄一只要来的小土猫,他在训练猫捉耗子的功能。猫被那只红眼
耗子吓得钻进米面口袋的夹缝中,可怜巴巴地喵喵,不敢与耗子对阵。老王说,这
难怪了,猫怕耗子,还是只假耗子。我说,六儿太恶,缝的耗子也恶。老王说,那
是因为你恶。我说,我怎会恶,我是一只还没长全毛的小耗子。老王说,你是一只
耗子精。耗子精就耗子精,我认为对老王的话大可不必认真,他一个做饭的,能有
什么真知灼见呢。

    转过年冬天,又到了正月,又是一个大雪天。早晨,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高天之
上飘洒而来,我在院子里仰着脑袋看天,冰凉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转瞬又化为水。
我突然诗性大发,高声喊道:
        燕山雪花大如席,
        飞到金家大院里。
        天白地白树也白,
        晌午咱们吃烧鸡。

    我把这首即兴创作的诗喊了一遍又一遍,图的是让父亲听见,以博夸奖。我知
道,父亲就在北屋里,正和母亲商量今天上吉祥剧院听戏的事,听说吉祥下午有
《望江亭》。《望江亭》是我爱看的戏,里边的小寡妇谭记儿很漂亮,一会儿换一
套衣服,一会儿换一套衣服,让人眼花缭乱。如果父亲听了我的诗句,十分欣赏,
一准会说,瞧,那诗作得多么好,带了那丫儿去吧。那样我不就捡了个便宜。

    我的吟唱没有引出父亲倒招来了老七。老七说,你在这儿子吗呢?我说我在作
诗,说着又把那诗吟了一遍。老七说,你得了吧,大下雪天的,别在这儿散德行了。
你这也叫诗吗?头一句照搬的是李白,三一句剽窃的张打油,就末了一句是你自己
的。倒是很有真性情,终归也没离开吃。我就跟老七说了想看《望江亭》的打算。
老七听了笑着说,你就是《望江亭》,还用得着再看《望江亭》吗?我问我怎的就
是《望江亭》?老七说,您作的那首“咏雪”的诗跟戏里那位纨绔子弟杨衙内作的
“咏月”的诗如出自一个师傅般的相似,可见天下的合都是一样的。

    我当然记得戏里那位衙内的诗:
        月儿弯弯照楼台,
        楼高小心摔下来。
        今日遇见张二嫂,
        给我送条大鱼来。

    我说,你不觉衙内的诗也很朴实易懂么,他比你的那些子曰坦诚多了。我爱杨
衙内,也爱他的诗。老七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我们正说着话,六儿脑袋上顶着一条麻袋跑进来了,见了我和老七,没说话,
扑通跪下磕了四个头。我看见六儿的腰里系着白布,脚上穿着孝鞋,我知道,六儿
是来报丧了。老七问他是谁。六儿说他是雀儿胡同张永厚的儿子。老七问是谁殁了,
六儿说是他妈。

    也就是说谢娘死了。

    我的身上一阵发冷,打了个激灵。

    老七将六儿领进北屋,我的父亲和母亲还在谈论下午的戏。六儿按孝子的规矩
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磕了头。我特别拿眼睛扫了一下父亲,父亲无动于衷地坐着,
表情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他甚至还有心让刘妈往他的茶碗里续了一回水。母亲说,
谢娘是金家的熟人了,咱们得了人家不少济,就是眼下我穿的这件狐皮坎肩也是谢
娘做的,咱们应该过去看一看才好。母亲问什么时候出殡,六儿说让人算过了,就
是今天下午。母亲说,从来都是早晨出殡,哪儿有挪在下午的。六儿不说话。刘妈
在一边小声说,太太忘了么,谢娘是再嫁……我在旁边听得清楚,便明白了,原来
寡妇再婚,死后出殡,那时辰是要与众不同的。错过时间,为的是让她先一个死鬼
男人在奈何桥上白等,不让他们在阴间团聚,因为后边还有个活的。

    打发走了六儿,母亲说下午让刘妈到桥儿胡同去一趟。刘妈说不认识,母亲就
让我跟刘妈一块儿去,我痛快地答应了。在去听戏还是去桥儿胡同这两件事上,我
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我是想,应该去送一送谢娘,就冲她那温和的笑,
那喷香的面,就冲她在风雪中为我们的站立……不能不送。

    母亲派刘妈去也是派得很得体的,刘妈是下人,与谢娘的身份对等,我们既没
抬了他们也尽了礼数。刘妈是母亲们的心腹,回来后肯定会将桥儿胡同那边的事情
一五一十地向母亲描述清楚。至于让我去,明是给刘妈带路,实则是代表着父亲,
给父亲一个脸面,母亲的心计是很够用的。我想父亲心里一定很不好过,以着他和
谢娘的关系,他是应该到场的,如今却要陪母亲去看戏,那种尴尬,那种难堪,让
人觉得心碎。

    出门的时候,我特意在廊下多站了一会儿,想的是父亲能出来对我有什么嘱咐
和交代,但是父亲没有出来。

    下午,雪停了,我和刘妈冒着严寒来到桥儿胡同。车一拐弯,远远就望见谢家
门口挑了烧纸,那纸在风里忽闪忽闪地飞。院里搭了个小棚,三两个吹鼓手在灵前
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打,乐声单薄草率,断续的音响在这凄寒萧瑟的小院里颤抖着,
刺得人心也发颤。一个腰系白带子的木讷男人把我们迎了,也说不出什么话,两片
厚嘴唇翻过来调过去就是俩字,“来了”、“来了”。想必这就是六儿的继父、石
匠张永厚了。刘妈问及谢娘后来的情况,张永厚说,是昨儿擦黑儿咽的气,吃不下
东西已经有一个月了。说着,就把我们往灵前领。

    我看到了那口沉闷的黑漆棺材,我知道那里面装着谢娘,装着可怕可哀的死!
六儿跪在棺前,一脸的疲惫,认真地承担着儿子的角色,这个院里,真正穿孝的也
就他一个人。一个女人,头上扎块白布条,见我们一走近,就开始了有泪没泪的号
啕,不是哭,是在唱,拉着长声在唱,那词多含混不清。据说,这是谢娘的一个远
房亲戚,丧事完后,谢娘遗下的衣物首饰将归其所有,这是她耗在这里,不肯离去
的原因。几个穿着团花绿衫的杠夫,坐在棚的一角,喝茶聊天,他们在等待启灵出
殡的时辰。

    我来到棺前,我看到了里面的谢娘。

    已经不是给我做炸酱面的那个媳妇了,完全变作了一具骷髅,一副骨架,骨架
裹着一身肥大厚重的装裹,别别扭扭地窝在狭窄的棺里。谢娘的嘴半张着,眼睛半
闭着,像是在等待,像是要诉说。刘妈说,怎能让她张着嘴上路呢,得填上点儿什
么才好。趁刘妈去准备填嘴物件的空隙,我趴在棺沿,轻轻地叫了一声“谢娘”。
我想,我是替父亲来的,谢娘所等的就是我了,如果有灵,她是应该感应到的。

    棺里的谢娘没有反应,那嘴依旧是半张,那眼依旧是半闭。

    我该怎样呢?我想了想,将兜里一块滑石掏出来,这块滑石是我在地上跳间画
线用的,已经磨得没了形状,最早它原本是父亲的一个扇坠,因其软而白,在土地
上也能画出白道儿,故被我偷来充作粉笔用。现在,我把这个“扇坠”搁在谢娘僵
硬的手心里,虽然我很害怕,腿也有些发软,但我想到谢娘对我诸多的宠爱,想到
那温热的炸酱,想到这是替父亲给谢娘一个最终的安慰,便毫不犹豫地做了。

    刘妈用一小块红绸子扎了一个茶叶包,塞进谢娘半张的嘴里。

    谢娘的嘴,被刘妈的茶叶堵了,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杠夫们走过来,要将棺盖盖了。我听见六儿撕心裂肺地哭喊“妈”时,我的眼
泪也下来了,我跟他一起大声喊着“谢娘”,也肆无忌惮地张着大嘴哭。刘妈将我
拉开了,说是生人的眼泪不能掉到死鬼身上,那样不好。刘妈小声地告诫我要“兜
着点儿”,她说,这是谁跟谁呀,咱们意思到了就行了,你不要失了身份。

    我不管,我照哭我的。

    六寸长的铁钉,砰砰地钉了进去,将棺盖与棺体连为一体。六儿在棺前不住地
念叨:妈,您躲钉!妈,您躲钉啊!那声音之凄,情意之切,感动得刘妈也落了泪。
我知道,随着这砰砰的声响,谢娘从此便与这个世界隔绝开了,我那块滑石也与这
个世界隔绝开了……

    杠夫们将棺上罩了一块红底蓝花的绣片,这使得棺木有了些富贵堂皇的气息,
不再那样狰狞阴沉。几条大杠绳在杠夫们的手里,迅速而准确地交叉穿绕,将棺材
牢牢捆定。杠头在灵前喊道:本家大爷,请盆儿啦——

    这时,跪在灵前的六儿将烧纸的瓦盆掂起,啪的朝地上砸去。随着瓦盆碎裂的
脆响,吹鼓手们提足精神猛吹了起来,棺木也随之而起,六儿也跟着棺木的启动悲
声大放。灵前,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六儿,未免孤单软弱。他之所以叫做六儿,是
父亲按金家子弟的排列顺序而定,暗中承袭着金家的名分。按说,此刻我应该跪在
六儿的身后,承担另一个孝子的角色,而现在却只能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如一个毫
无关系的旁观者。

    棺木出了小院,向南而去,送殡的队伍除了那些杠夫以外只有张家父子两人。
六儿打着纸幡走在头里,他的继父、石匠张永厚抄着手低着头走在最后头。

    乐人们夹着响器散了,回了各自的家。

    远房亲戚说要加紧收拾,不能耽搁,再不招呼我们。

    我在路口极庄严肃穆地站着,目送着送殡队伍的远去。在雪后的清冷中,在阴
霾的天空中,那团由杠夫衣衫组成的绿,显得夸张而不真实……我想,我要把这一
切详细地记下来,回去一个细节不落地说给我的父亲。这是我能做到、也是应该做
到的。

    不知此时坐在吉祥剧院看《望江亭》的父亲是怎样一种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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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谓什么坚强,无所谓什么悲伤
我从来都是这样,没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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