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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faye (北方朔),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梦也何曾到谢桥》--(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Nov  4 21:37:57 2003), 站内信件


                                  七

    “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这该是多么凄惨的感情缺憾,多
么酸苦的难与人言。遗憾的是后来父亲从没向我问及过谢娘的事情,在父女俩单独
相处的时候,我几次有意把话题往桥儿胡同引,都被父亲巧妙地推了回来。看来,
父亲不愿谈论这个内容。所以,谢娘最后的情况,父亲始终是一无所知。

    为此,我有些看不起父亲。

    五十年代中期,父亲去世了。

    我到桥儿胡同找过六儿。小院依然,枣树依然,他那个当石匠的爹正在院里打
磨,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北京怎会还有人使用这个东西。石匠已经记不得我了,我也
不便跟他说父亲的事。打听六儿的情况,知道他在永定门的服装厂上班,改名叫张
顺针。

    我在服装厂的传达室里见到了这个叫做张顺针的人,彼时他已是带徒弟的师傅
了。张师傅戴了一顶蓝帽子,表情冷漠而严峻,进来也不坐,插着手在屋当间站着。
我说了父亲不在了的事,本来想在他跟前掉几滴眼泪,但看了他的模样,我的眼泪
却怎么也掉不下来了。张师傅说,您跟我说这样的事有什么意思么?这倒是把我问
住了,我停了一下说,当初您到我们家说令堂不在了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什么意思
呢?张师傅看了我一眼,从那厌恶的眼神里,我找到了当年六儿的影子。我说,当
初我父亲是很爱您的,他对您的感情胜过了我所有的哥哥。张师傅哼了一声没有说
话,任凭着沉默延伸。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我只好起身告辞,没等我出门,他先
拉开门走了。

    我回来将六儿的态度悄悄说给老七,老七叹了口气说,怎的把仇竟结到了这份
儿上,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更何况还有个父亲母亲的情分在其中。既是这样,
也只好随他去了。

    第二天早上,有人送进来一包衣物,说是一姓张的人让带来的。金家人打开一
看,原来是一包长袍马褂的老式装裹,无疑这是送给去世的父亲的。我知道,这是
六儿连夜为父亲赶制出来的。说是无情,真到绝处,却又难舍,这大概就是其人的
两难之处了。金家没人追究这包衣服,大家谁都明白它来自何处。母亲坚决不让穿
这套装裹,她说父亲是国家干部,不是封建社会的遗老,理应穿着干部服下葬,不
能打扮得不成体统,让人笑话。

    母亲的话有母亲的道理,在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上,穿戴齐整的父亲,俨然是
社会名流的“革命”打扮,一身中山装气派而庄重,那是父亲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的
一贯装束,是解放后父亲的形象。至于那个包袱,在父亲入殓之时被我悄悄地搁在
了父亲脚下。我知道,这个小小的细节除了我的母亲以外,在场的我的几个哥哥都
看到了,大家都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状态,他们都是过来的人,他们对这样的事
情能够给予充分的理解和宽容。

    到底是金家的爷儿们。

    与六儿相关的线索由于父亲的死而斩断,从今往后,再没有理由来往了。“文
革”的时候,我们听说六儿当了造反派,是的,他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出身注定了
他要走这一步。在我的兄长们为这场革命而七零八落时,六儿是在大红大紫着。我
和老七最终成为了金家的最后留守,我们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时刻提防着红卫兵
的冲击。而在我们心的深处,却还时时提防着六儿,提防着他“杀回马枪”,提防
着他“血债要用血来偿”的报复。如若那样,我们父亲的这最后一点儿隐私也将被
剥个精光。给我们家看坟的老刘的儿子来造了反,厨子老王从山东赶到北京也造了
我们的反。惟独六儿,最恨我们的六儿,却没有来造反。

    后来,我从北京发配到了陕西,一晃又是几十年过去,随着兄弟姐妹们的相继
离世,六儿在我心里的分量竟是越来越重。常常在工作繁忙之时,六儿的影子会从
眼前一晃而过。有时在梦中,他也顶着一头繁重的角,喘息着向我投以一个无奈的
苦笑。惊慌坐起,却是一个抓不住的梦。老七给我来信,谈及六儿,是满篇的自责
与检讨。他说仁人之于弟,不藏怒,不宿怨,惟亲爱之而已。他于兄弟而不顾,实
在是有失兄长的责任,从心内不安。老七是个追求生命圆满的人,而现今世界,在
大谈残缺美的同时,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懂得生命的圆满,包括六儿和我在内。

                                   八

    来北京出差,在电视台对某服装大师的专访节目中,我突然听到了张顺针的名
字。原来这位大师在介绍自己渊源的家学,向大家讲述从他祖父谢子安起,到他的
父亲张顺针,他们一直是中国有名的服装设计之家。他之所以能成为大师,绝对的
有历史根源、家庭根源和社会根源以及本人的努力因素……我听了大师的表白,只
感到不是说明,是在检查,这样的套路,每一个出身不好本人又有点问题的人,在
“文革”时都是极为熟悉的,现在换种面目又出现了,变作了“经验”,只让人好
笑。

    依着电视的线索,我好不容易摸索着找到了张顺针的家,当然已不是昔日的桥
儿胡同,而是一座方正的新建四合院。今天,在北京能买得起四合院的人家,家底
儿当在千万元以上。也就是说,贫困的谢娘后代,如今已是了不得的富户了。想起
当年武老道“若生在贫贱之家,前程不可量”的断语,或许是有些意思。

    朱门紧闭,我按了铃,有年轻人开门,穿的是保安的衣服,料是雇来的门房。
我说来看望张老先生,看门的小伙问我是谁,我说是张先生年轻时的朋友。那小伙
很通融地让我进去了,他说老爷子一人在家快闷出病来了,巴不得有人来聊。

    院里有猛犬在吠,小伙子拢住犬,告诉我说,老爷子在后院东屋。

    迄远来到后院东屋,推门而进,一股热腾腾的糨子味儿扑面而来。靠窗的碎布
堆里,糨子盆前低头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这就是六儿了。

    见有人进来,老人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用手托着花镜腿,费劲地看着我,
眼睛有些浑浊,看得出视力极差,那模样已找不出当年桥儿胡同六儿的一丝一毫。

    我张了张嘴,那个“六儿”终没叫出来,因为我已经不是当年使性较真儿的混
账小丫头,他也不是那个生冷硬倔的半大小子了,我们都变了,变得很多很多。该
怎么称呼他,我一时有些发蒙,叫张先生,有些见外;叫六儿,有些不恭;叫六哥,
有些唐突……后来,我决定什么也不叫。

    我说,您不认识我了么?

    张顺针想了半天,摇了摇头,笑容仍堆在脸上,他是真想不起来了。

    我说我是戏楼胡同的金家的老小,以前常跟着父亲上“桥儿胡同”的丫丫。

    听了我的话,对方的笑容僵在脸上。我估摸着,那熟悉的冷漠与厌恶立刻会现
出,尽管来时我已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心里仍旧有些发慌。但是,对方脸上的僵
很快化解,涌出一团和气和喜悦,亲热地让我坐。我将那些碎布扒开,挑了个地方
坐了。

    张顺针说,咱们可是有年头没见了,有三十年了吧?

    我说,整整四十年了。

    张顺针说,一眨眼儿的事,就跟昨儿似的。您这模样变得太厉害,要是在街上
遇着了,走对面也不会认出来。说着顺手从他身边的大搪瓷缸子里给我倒出一碗浓
酽的茶来。我喝了一口说,您这是高末儿。

    张顺针说,能喝出高末儿的是喝茶的行家。现在高末儿也是越来越难买了,不
是我跟“吴裕泰”经理有交情,我哪儿喝得上高末儿。

    我说,您还在打袼褙?

    张顺针笑着说,您看看,这哪儿是袼褙,这是布贴画。这张是“踏雪寻梅”,
这张是“子归啼夜”,那个是“山林古寺”,靠墙根摆那一溜儿画都是有名字的。

    经张顺针一说,我才在那些袼褙里看出了眉目来。原来张顺针的这些布贴画与
众不同,都是将画面用布填满,用布的花纹、质地贴出国画的效果来,很有些印象
派的味道在其中。他指着一幅有冰雪瀑布的画对我说那张布画曾参加过美术馆的展
览,得过奖。

    我说,老七舜铨也是搞画的,您什么时候跟他在一块交流交流,您老哥俩准能
说到一块儿去。

    张顺针说,你们家老七那是中国有名的大画家,人家那是艺术,我这是手艺。

    我说,老七可是一直念叨着您呢,他想您。

    张顺针说,谢谢他还惦记着我,其实我们连见也没见过。

    我说,怎么没见过,见过的。

    张顺针问在哪儿见过。

    我说,那年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您上我们家来……天还下着雪……

    我本来想说他来报丧,怕伤他自尊心,只说是下雪,让他自己去想。

    张顺针还是想不起来,在他思考的时候,他的头就微微地颤动,我看到了他稀
薄的头发下那两个明显而突起的包。那曾经是父亲寄予无限希望的两只角。

    张顺针见我对着他的脑袋出神,索性将脑袋伸过来,让我看个仔细。他说,不
是什么稀罕东西,让医院看过,骨质增生罢了,遗传,天生就是如此。

    我说,我们家的老六就是这样,他还长了一身鳞。

    张顺针说,长鳞是不可能的,人怎么能长鳞呢?

    我觉得再没有什么遮掩迂回的必要了,几十年的情感经历了长久理智的熏陶,
像是地底层潜流中滴滴渗出的精华,变得成熟而深刻。亲情是不死的,它不因时间
的分离而中断,有了亲情,生命才显出了它的价值。我激动地叫了一声:六哥——

    张顺针一愣,他看了我一会儿说,别介,您可千万别这么叫,我姓张,跟金家
没一点儿关系。

    我说,您跟我死了的六哥是兄弟,您甭瞒着我了,我早知道。

    张顺针说,您这是打哪儿说起呢——

    我说,就从您脑袋上的包说起,您刚说了,这是遗传。

    张顺针说,不一定有包就是你们金家的人,反过来说,你们金家人人也不一定
脑袋上都有包。

    我说,您甭跟我绕了,我从感觉上早就知道您是谁了。

    张顺针说,您的感觉就那么准么,您就那么相信自个儿的感觉?

    我说,当然。

    张顺外笑了笑说,一听见你说“当然”再看你这神情,我就想起你小时候的倔
劲儿来了,好认死理,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爱犯浑。实
话跟你说,您父亲是真喜欢我,就是为了我脑袋上的这俩包。他心里清楚极了,我
不是他儿子。

    我的脑子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不会思索了。

    阿玛,我的老阿玛,是您糊涂还是我糊涂啊!

    张顺针说,您父亲老把我当成你们家的老六,把我当成他儿子。从我们家来说,
无论是我娘还是我,从来就没认过这个账。

    我无言以对。

    张顺针说,现在回过头再看,您父亲是个好人,难得的好人……

    我说,谢娘也是好人,像妈一样……

    张顺外半天没有说话,停了许久他说,我娘那辈子……忒苦。

    我机械地喝了一口水,已经品不出茶的味道,我说我要告辞了。

    张顺针让我再坐一坐,他大概是不愿意让我以这种心情离开。他问我什么时候
回陕西,我说大概还得半个月,剧本还有许多地方要修改。张顺针问我是写电视的
还是演电视的,我说是写电视的。他说还是演电视的好,将来我在电视里一露脸,
他就可以对人说,这个角儿他认识,打小就认识,属耗子的,是个爱犯浑的主儿!
他说,据他考证,耗子是可以穿旗袍的,迪斯尼的洋耗子可以穿礼服,中国的土耗
子怎么就不能穿旗袍呢。

    我说是的,耗子可以穿旗袍。

                                   九

    十天后,张顺针让他的儿子给我送来了这件旗袍。

    水绿的缎子旗袍。


[作者简介]
    叶广芩  女,1948年生,北京市人,满族,祖姓叶赫那拉。著有长篇小说《乾
清门内》、《战争孤儿》,中短篇小说《在平民百姓中间》、《在清水町的单元里》、

《远去的凉风娅》、《祖坟》、《风也萧萧》等,作品曾数次获奖。另有译著多部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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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谓什么坚强,无所谓什么悲伤
我从来都是这样,没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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