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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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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4月29日,是我一生中最悲痛的日子:我敬爱的父亲走完了他89个岁月
的人生旅程,因病溘然辞世。新华社和中央电视台当日向国内外发出专讯后,《李
自成》的许多热心读者纷纷来电来信,除对老人不幸病逝表示悼念外,无不关切地
询问:《李自成》第四、五卷是否已经完成?何时出版?当时我曾通过报界告诉大
家:我父亲在病逝前已基本完成了四、五卷,并交中国青年出版社编排,很快即可
奉献给广大读者。
我之所以说“基本完成”,是因为父亲早在80年代中期就完成了四、五卷口述
录音书稿,之后经不断修改,部分单元在《小说》上连载,受到读者和专家好评,
但是他总感到离他的艺术追求尚有距离,而视为“未定稿”不愿拿出来出版。即使
已经出版的第一、二、三卷,也同样视之,计划待四、五卷经修订出版后,连同前
三卷再仔细修订一遍,全书才算最终定稿。
有的读者询问:第三卷出版于1981年,为什么四、五卷拖了这么多年?对于这
个问题,我父亲的前助手、现为湖北省社科院研究员的俞汝捷同志在他的悼念文章
中已做出很好回答:因为姚老“太认真”,“太苛求自己”。的确如此。譬如父亲
为了写好决定李自成和他的大顺朝命运,改变中国近三百年历史的“成败存亡关头
”等四、五卷中的重要单元,除了花费大量时间查阅和研究明末清初史料,不顾年
迈去山海关、通山等处实地考察外,对耗费数年心血写成的二三十万字书稿,很不
满意,毫不惋惜地用红铅笔写上“作废”二字,弃之文件柜一角。然后重头再写,
以致光阴这样一天天逝去。父亲对创作如此认真,如此苛求,充分体现了他们一代
老作家的一个共同特点和个性:对作品、对读者、对祖国文学事业的高度使命感和
责任感。
诚然,除上述原因外,还有一个人人都不能违背的自然规律。父亲到了晚年,
尤其是进人80高龄以后,虽依然壮志满怀,雄心不减,每天凌晨两三点钟就起床写
作,没有节假日,没有休息天,但毕竟年龄不饶人,体力、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原
本就很慢的写作进度更显减慢;原本能较易越过的创作中的“障碍”和“高山”,
现在攀援时显得力不从心。为此,父亲每日都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并唯恐全书
写不完,随他百年而去。因此,即使在他1997年初春,因写作过于紧张劳累而突发
中风倒在书桌旁,住进医院的第一天夜间,仍然顽强地起床写作。我在困睡中,恍
惚听到扑通一声而惊醒,看见父亲躺在床边的地上。我一边呼叫“怎么啦!”一边
把他抬到病床上。父亲却说:“我要起来写《李自成》,写不完对不起读者。”我
一时语塞,无言劝慰,而禁不住泪流满面。
还令人难忘的是,今年春节前夕,父亲病情日趋加重,陈昌本等中国作协领导
来家慰问,他在床榻前告诉父亲,作协已决定将《李自成》作为十部优秀长篇小说
之一向建国五十周年献礼。父亲听后欣慰地微笑了,吃力地、缓慢地低声吐出六个
字:“功劳是大家的。”这是父亲的肺腑之言。因为在整整四十年的《李自成》创
作岁月中,曾先后得到毛泽东。邓小平等中央和各级领导同志的巨大关怀和支持,
一次又一次度过了艰难岁月,使《李自成》创作得以继续下去,成为“十年浩劫”
及其后百废待兴中最幸运的老作家。同时,数十年来,父亲也得到许许多多同志和
朋友的热情支持和鼎力帮助。对此,父亲也是念念不忘和衷心感谢的。例如,
1977年开始给父亲做了八年助手的俞汝捷同志,为整理第三、四、五卷的口述录音
稿,付出了大量心血;父亲生前助手许建辉同志,在父亲病后为整理四、五卷书稿
,保证按期出版,常常夜以继日地工作;还有张葆辛、刘文田、赖云峰、杜海波及
姜晓燕等同志,也都先后或长或短地在父亲身边工作过,为《李自成》做出了自己
的贡献。
在近半个世纪的岁月中,父亲因为《李自成》与中国青年出版社结下了不解之
缘,建立了作家与出版社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尤其是担任《李自成》第一卷责编
的江晓天同志,第二、三卷责编的王维玲同志,在昔非今比的政治风暴不时骤起的
年代里,他们不顾个人安危与得失,与“右派”父亲通力合作,度过无数个不眠之
夜,而使《李自成》第一卷在1963年得以出版;在“四人帮”粉碎后的1976年冬和
80年代初,通过艰辛劳动,又先后出版了第二、三卷。父亲患病后,李向晨和吴晓
梅两位同志继而担任了第四、五卷的责任编辑,经过三四百个日日夜夜,确保了四
、五两卷的如期和较高质量出版。在四、五卷的编辑过程中,俞汝捷、陈浩增。王
维玲、周勃、胡德培等同志对四、五卷校样进行仔细审读,洪光义、李刚等同志帮
助进行终校,这些同志也都为四、五卷的出版花费了不少心血。父亲匆匆走了,再
也不能表达对这些同志和朋友的感激之情,我只好代表先父向他们再一次深深致谢
。
在这篇短短的后记里,我不能不提到与父亲患难与共。相濡以沫近70载的母亲
。母亲无愧是父亲的忠诚伴侣和贤内助。早在1957年的那场政治风暴中,父亲因敢
于说真话而被错划为“极右派”,母亲忍辱负重,仍一如既往地鼓励、支持父亲将
来一定要写出《李自成》,重新点燃了父亲对未来的希望之光;60年代初,即在父
亲摘掉“右派”帽子后,为保证父亲安心创作,解除后顾之忧,毅然辞去她所热爱
的职业教育工作,来到父亲身边,成为家庭主妇;在她花甲之年,学习打字,用已
迟钝的双手,起早贪黑,用老式打字机一个字一个字,为父亲敲打出了二百多万字
的书稿;在“文革”初期抄家风正盛时,是母亲与姜弘、周勃同志一起冒着风险把
部分二卷手稿藏匿在朋友家楼顶的隔层中,而免遭劫难。直到七年前母亲突发中风
,操劳辛苦了一辈子才算得以“休息”。父亲患病前,每日都不时来到病榻前久坐
,拉着瘫痪失语的母亲的手,常常含着眼泪深情地对儿孙们说,一定要侍候好你们
的母亲、奶奶,没有你们的母亲、奶奶,就不会有我今天的成就,就不会有《李自
成》……有时候,竟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父亲有这样一位伴侣,我有这样一位母
亲,怎么不令人肃然起敬。如果说《李自成》为祖国的文学事业树起了一座丰碑,
那么碑上应该有许许多多人的名字,上面也应该镌刻上我母亲的名字:王梅彩。
父亲生前虽然没有能够看到他为之呕心沥血17年的《李自成》四、五卷的出版
,没有看到他在文学园地辛勤耕耘70载的成果——《姚雪垠书系》20卷的同时问世
,并带着未能实现的《天京悲剧》、《大江流日夜》等创作宏愿,无限遗憾地匆匆
远行。但一位满头银发、双目炯炯有神、率直坦荡。乐观自信,甚至带有几分童真
的“文学老兵”,一位饱经风雨坎坷、人生磨难,但始终如一地充满火一样的创作
激情、顽强不息地献身祖国的文学事业,执著不懈地攀登一座又一座文学艺术巅峰
的老人身影,将永远地、深深地留存在他的儿孙、亲朋好友和广大中外读者的心目
中。父亲如果九泉有知,对此应该感到欣慰。
姚海天
1999.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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