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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uatomic (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李自成 第一卷 第十五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Aug 20 12:29:54 2000), 转信
这是十一月中旬一个十分寒冷的夜晚。李自成下午就一去刘宗敏住的村庄,吃晚饭
没有回来。双喜和张鼐留在老营。他们按照闯王的规定,白天练武,晚上读书,每
天还要写一张仿。现在这两员小将就坐在火边读书。总管曾在一家逃亡地主的宅子
里替闯王找到一个古老而笨重的铁火盆,但是用了一天,闯王叫抬到铁工棚去炼成
熟铁,打造兵器。如今是把一个破瓦盆当做人盆。盆小,火不旺。双喜和张鼐都感
到很冷,有时身上发抖。他们过惯了掂刀弄杖的生活,在战场上厮杀不犯愁,可是
背起书来就感到十分吃力,瞌睡得不住栽盹,上眼皮同下眼皮直打架。又冷又瞌睡
,他们真想躺迸被窝里睡觉。可是怎么敢呢?倘若闯王回来看见他们不用心读书,
不知会怎样责备哩!
两个小将想出了好主意。他们派一个亲兵去老营外边看着闯王回来,他们就赶
快到院里在月光下舞起剑来。一舞剑,他们的瞌睡没有了,身上登时暖和了。他们
正舞到兴头上,一个在老营大门外守卫的小头目进来说,有一个住在陈家湾的老百
姓有急事来见高将军。由于闯王在这里暂时隐名埋姓,由高一功出头露面主持老营
的事,所以老百姓多把高一功当成了这一支部队的掌家的,有事总是找他。双喜停
止舞剑,感到奇怪,侧着头问:
“有什么紧急事?”
“他不肯说出,一定要亲自告诉高将军。”
“好吧,你快点带他进来。”
农民被带进来以后,双喜一看,认得他是陈家湾猎户陈德娃。十来天前,他的
母亲患病,家中断炊两天,要把七岁的女儿卖给人家,一家人正哭得难割难舍,恰
好高一功到陈家湾有事,知道了这情形,立刻给他一些周济。从那以后,他时常来
老营找高一功闲谈,并送来过一次野味,同双喜和张鼐也都熟了。双喜上前拉住他
的手,带他迸了上房,说:
“高爷不在老营。德娃哥,有什么紧急事情?”
陈德娃望望左右,吞吞吐吐地说:“唉呀,有一件大事,我说得么?”
双喜一挥手,三四个亲兵都退了出去。
“快说吧,什么大事?”双喜问,同时打量着德娃脸上的慌张神色。他心中猜
疑:难道是官军来了?
“兄弟,你们的人马有一股哗变了,马上就要拉走了。”德娃小声说,慌得声
音打颤。
“什么人哗变了?”
“郝摇旗的一股哗变了。快点吧,他们马上就动身了!”
张鼐把脚一跺,拔出宝剑,准备向外走,对双喜说:
“双喜哥,快传中军将士全部集合!”
双喜使个眼色让他不要急,又向德娃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哗变了?”
“他们这两天就常在人背后咕咕卿卿,可不知咕卿些什么。黄昏以后,我听见
他们在一起商量,今夜三更就要拉走,奔往河南。我看见他们都在纷纷准备,就赶
快跑来送消息。兄弟,这事千真万确。我不敢在这里多耽搁。我走了。”
“谢谢你。我不送了。”
陈德娃一走,张鼐就激动地注视着双喜的脸,巴不得立刻杀到陈家湾,把郝摇
旗一伙人杀得一个不留。他呼呼哧哧地问:
“双喜哥,快集合人马。咱们一个也不让他们逃走!”
李双喜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又气、又恨,紧张得透不过气。义父在刘宗敏那
里,相隔七八里山路,现在已经二更,派人骑马去请他回来已经来不及了。舅舅几
天前去山阳打粮,中军和老营别无主将。偏将倒有一群,但是像这样的事谁敢做主
?张鼐见他迟迟不做声,又把脚一跺,说:
“你要是害怕郝摇旗,我自己带着老营的人马前去!”
“你急什么?晚一刻也飞不了他!”
双喜向门外一声呼喊,一群亲兵走进上房。他吩咐一个亲兵立刻骑马去把这个
消息禀报闯王和总哨刘爷,另外一个亲兵去传中军的各位将爷火速来老营议事,同
时传令老营的卫队和中军全体骑兵紧急集合,准备出发。
老营的卫队一听说郝摇旗哗变了,一个个咬牙切齿。两年前高杰的叛变,几个
月前周山的叛变,都给部队带来了许多祸害,到如今这两个忘恩负义、靠自家兄弟
的鲜血去升官发财的叛徒尚未捉到,大家岂能叫郝摇旗安然逃走!在片刻间,整个
老营以内和老营周围的空气变得十分紧张。人们都从棚子里把马牵出,备好鞍于,
集合在老营大门外。朦胧的月光中,响着急躁的马蹄声,匆匆的脚步声,刀剑的碰
击声,短促的悄语声和咒骂声。紧跟着,中军的人马也来到了。
刘体纯等七八位年轻的偏将匆匆地陆续来到,听了双喜说出来郝摇旗哗变的消
息,一致同意不必等待闯王下令,立即去将陈家湾包围起来,不让他们逃掉一个。
大家还共推威望较高的刘体纯指挥全军。
一群青年将领正要向外走,李过大踏步进来了。他住的村子离这里有几里远。
下午他也在刘宗敏那里议事,晚饭前因事先回去,这时他以为闯王已经回老营,匆
匆地骑马赶来。刘体纯正要向他禀报郝摇旗的事,他用手势阻止了刘体纯,说:
“我已经知道了。近来听说郝摇旗手下的人们过不了这样的苦日子,也讨厌军
纪太严,背后有些怨言,没想到他们竟敢哗变!”
他丝毫不像这一群青年偏将的慌张和急躁,冷静地向大家扫了一眼,吩咐老营
的卫队全留下守护老营,只令刘体纯和马世耀等四员偏将带领三百名骑兵到离开陈
家湾三里远的小路上埋伏,以备出其不意将郝摇旗的人马截住,一网打尽。刘体纯
等一声“遵令!”转过身,快步走了。李过又吩咐谷英和谷可成:
“你叔侄俩带一百名骑兵离开二虎他们二里远的地方埋伏。前边不管怎样厮杀
,不许你们动。倘若郝摇旗的人马有漏网的,你们就把他们收拾了。不许有一人逃
掉!”
“遵令!”二谷齐声答应,转身走了。
李过又命令留下的两员偏将在老营的村子周围小心巡逻,不要疏忽,双喜和张
鼐看李过一直不派他俩去参加战斗,心中忍耐不住,几乎是同声说:
“派俺俩跟二虎叔一起吧!”
“你俩今夜要跟着闯王离开商洛山中,就留在老营吧。”
两个小将一惊,问:“离开商洛山往什么地方去?”
“不要多打听,临动身时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两个小将满肚子狐疑,但是他们平日都怕李过,不敢再问。李过又吩咐从老营
派出三个人到陈家湾村外察看郝摇旗的动静,轮流回来禀报。当这三个人走了以后
,他还是放心不下。他想,郝摇旗近来收集自己的溃散余部,虽然只有七十多人,
但手下几员偏将都不弱,郝本人又是一员虎将,不可低估了这一股人马的战斗力量
。怕刘体纯们万一会对付不了,他嘱咐双喜等小心保护老营,便带着随身的几个亲
兵,追赶刘体纯们去了。
李过走后不过半顿饭工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老营的外边停住。双喜和张鼐
不知是什么人来,忽地从火边站起。正要出去看,忽然传过来一匹战马的萧萧长嘶
。这是他们所熟悉的乌龙驹的叫声,按照他们的说法,任何马都没有它的叫声雄壮
。两个小将猛一高兴,互相一望,跑步向外迎去。双喜说:“妥啦,郝摇旗准不能
活!”张鼐接着说:“闯王准会亲自出马去活捉郝摇旗!”他们心头的兴奋简直没
法用笔墨形容。整个老营里的将校和兵卒都激动地到大门口迎接闯王,个个摩拳擦
掌,相信他一定会亲率他们去捉拿叛贼。
李自成下马以后,站在老营大门外朝着陈家湾的方向凝望片刻,对亲兵们说。
”马不要卸鞍!”又对亲兵头目李强说:“挑选五十个人,五十匹马,准备好,等
候着随我出发。”说毕,他不急不忙,踏着稳重的步子走进老营。双喜和张鼐随着
他走迸上房。大群的将士们都来到上房门外和天井院里。所有的人都紧张地望着他
的脸上表情,等待着他一声令下,但遗憾的是,他只挑选五十个人,而不叫老营中
的全体将士去参加惩治叛贼的战斗!双喜已经知道,他派去报信的弟兄在路上遇见
闯王,所以用不着他再禀报,只等着闯王下令。在灯光下,他看见义父的脸色铁青
,眉宇间含着苦恼。这种表情他是熟悉的。常常在战事不顺心的时候,闯王立马阵
前,望着自己的将士纷纷倒下,也就是这种表情。李双喜每次看见他的这种表情,
就想到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色,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把主剑一挥,冲入敌阵,好像
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暴风雨就开始了。双喜的心情紧张万分,悄悄地把张鼐的手
捏了一下,交换了一个眼色。
当自成在路上才得到报告时,他不禁火冒三尺,恨恨地骂了一声:“该死!”
他要捉住郝摇旗和他的左右亲兵亲将,凡是图谋拉走的人员一概杀掉,以肃军纪,
并为后来者戒。但反心一想,他觉得这样不妥。几个月来,他因为大天王高见等许
多人离开他以至投降官军,常常心中痛苦,责备自己。他认为,也许是因为他从前
脾气暴躁,不能容人,才使得大天王等人不愿跟他在一块儿共度艰难。特别是潼关
南原战败之后,这种反躬自责的心情更甚。如今他想:倘若郝摇旗只是因为吃不了
目前的苦而拉往别处,杀了郝摇旗不是气量太小么?如果郝摇旗不是去投降朝廷,
一旦杀了他,让很多起义的朋友听到岂不寒心?可是,难道能置之不理,让部下拿
摇旗作榜样,想拉走就拉走么?
杀与不杀,在自成的心上连翻了几个过儿,终于把主意拿定,头脑冷静起来了
。一到老营的大门外,看见将士们摩拳擦掌的情形,他的心中又稍微动了一下,但
是没有对大家说一句话,大踏步走进大门。为着对大家表示他心中并不激动,他一
到大门里就把脚步放慢,背抄手向上房走去。
“双喜,”自成进了上房问:“关于郝摇旗的事,你做了什么布置没有?”
双喜赶快把李过所做的军事布置禀明,想着义父一定会点头赞许。但是闯王把
浓眉毛猛然一皱,说:
“怎么能这样办?真是鲁莽!”
大家吃一惊,但随即互相递着激动的眼色,并且有人小声说:
“瞧吧,闯王另有妙计!”
闯王吩咐说:“双喜,你亲自去,快马加鞭,越快越好,叫你大哥把人马全数
撤回,路上一个人也不准留。郝摇旗带着他的人马愿往什么地方都可以,不许你们
阻挡。哪个敢伤害郝摇旗一人一骑,我将按违抗军令治罪!”
在片刻之间,李双喜和张鼐目瞪口呆。上房外站立的成群将士也都大为失望,
摸不着头脑。自成对双喜一挥手,催促说:
“去吧,愣怔什么?迟误了我惟你是问!”
双喜说:“爸爸!郝,郝摇旗,他忘恩负义!”
“我现在没时间对你多说,快去!”
张鼐忍不住大叫一声:“闯王!倘若白白地放走郝摇旗,全营将士都不心服!
”
闯王叹息说:“你跟双喜年纪小,随后你们就会明白的。”随即转过脸来,对
双喜严厉地问:“你还不快去么?要让我按军法办你?”
双喜怀着无限委屈,把脚一顿,从墙上取下马鞭子,噘着嘴,噙着汪汪的眼泪
出去了。
上房门口和院子里发生了一阵小声议论,随即有一个老兵踏阶而上,站在门外
大声说:
“闯王!家有家规,军有军法。像郝摇旗这样的人,平时居功自满,遇到艰难
的时候又不肯同心协力,常发怨言,闯王你度量宽,容忍了他,已经够了。现在眼
看着他哗变,拉人马逃走,不加阻拦,这就没法叫全军将士心服。闯王,郝摇旗放
走不得!”
“放走不得!”许多声音附和说。
李自成走到门口,看见刚才大声说话的是今天才归队的亲兵王大牛,身上带着
创伤,头上裹着白布。他的心中难过,面带苦笑,慢慢地说:
“郝摇旗原不是咱们老八队的人,我不能拿他同你们一样看待。如今咱们打了
大败仗,日子十分艰苦,还要加紧操练,还要严厉军纪。郝摇旗同他的手下将士受
不了,愿意离开,就让他们离开吧。我此刻心中有事,许多话不能详细对你们谈,
事后你们会明白的。”
自成的神情和口气是那样诚恳,那样充满感情,所以虽然只简单几句,而且声
音很低,却把大家的忿怒不平之气平息了大半。尽管人们心中还有委屈,但谁也不
再说了。
“大家辛苦了一天,”闯王又说,“不是守夜的人,都去睡吧,睡吧。明天天
不明还要下操哩。王大牛,你今天才回来,还不去休息么?去吧!”
说毕,他匆匆地走往里间,准备他去谷城要带的金银和别的东西。他一边收拾
,一边心中刺疼,小声地责备自己说:
“自成!你同摇旗共事多年,出生入死都在一道。他现在要离开你,竟然事前
连对你说一声都不肯。这是你的赤诚还不能取信于人,怨得谁呢?”
上房门口和院里的人们还没有散去,心中老觉得这问题不算结束。有些人平时
看事心眼活,想着闯王口头上说让郝摇旗随便拉走,未必不是另有妙计,说不定是
闯王定计派郝摇旗假装逃走,而这个密计连李过也被瞒过。从前就使用过这种妙计
骗了官军,赚开城池。有不少人同意这种猜测,有不少人摇头怀疑。正在这时,奉
李过的命令在陈家湾村外探事的人中有一个跑了回来,向闯王禀报说郝摇旗的人马
已经拉出村外,正在排队。闯王继续收拾东西,不慌不忙地说:
“让他们排队好了。”
人们的心情又开始激动不安了。到底闯王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难道白白地让
郝摇旗拉着人马逃走不成?难道真是闯王同郝摇旗定的妙计?可是看闯王的神情,
分明不像是他叫郝摇旗假装逃走的。刚才大家都看见,他的眉宇间有着苦闷,脸上
带着苦笑!
闯王收拾毕东西,从里间缓步出来,看见张鼐噘嘴瞪眼,站立不安,像热锅台
上的蚂蚁一样,又看见许多人都没散去,连王大牛也没有走。他理解大家的心情,
走到门口,催大家快去睡觉。一部分人陆续散去,一部分人仍不肯走。闯王转过身
来,慈爱地拧一拧张鼐的耳垂,含笑说:
“小鼐子,别对我噘着嘴。不要几年,你就要带着人马独当一面。到那时,你
不但要学会处顺境,也要学会处逆境。当你处逆境时,难免不有朋友离开你,难道
你都要同人家拼命么?”停一停,他在张鼐的肩上拍一下,又说:“快去把你和双
喜随身用的东西收拾一下,马上要跟我起程,说不定得一个月才能回来。”
听了闯王的话,张鼐默默地进去收拾东西。他的心里还是想不通,还在愤恨不
平,还在委屈,并且在喉咙里小声咕哝说:
“做朋友就应该同生死,共患难。像郝摇旗这样的人,根本就算不得朋友!”
第二个探事的人跑了进来,向闯王禀报说郝摇旗排好队以后想来见闯王辞行,
但他的手下人不让他来,正在陈家湾的村外边商议不决。李自成的心中一动,若无
其事地挥退了报事的小兵,一句话没有说,走到方桌边坐下去,拿起双喜所写的一
张仿,但是拿颠倒了。在这当儿,他听见有人在院里小声议论:
“我看他不敢来。他没有吃豹子胆。难道他活得不耐烦了,故意来找死?”
“即让他一时鬼迷心,想来辞行,他的部下也不敢放他来。事情明摆着:有他
来的,没他回去的。”
“他要是真的来辞行,那才是老天爷睁了眼,让他自己来送命。”
大家正在小声议论,第三个探事人跑回来了,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禀闯王,郝摇旗辞行来了!”
“在什么地方?”闯王问,一丝欣慰的、热乎乎的感情掠过心头。
“正在骑着马往这里走,快到了。”
李自成叫院里的战士们立刻各回各屋,不许留在院里,也不许到大门外。又吩
咐大门口的守卫弟兄:郝摇旗来到,要像往日一样,让他直接进来,不用传禀。看
着院里将士们都遵令散去以后,他又写个字条,叫张鼐立刻骑马去送给李过,要李
过按照字条上的命令行事。
像往日替闯王传送机密命令一样,张鼐不敢看字条内容,接到手之后往口袋里
一装,拔腿就走,出了大门,跳上战马,镫子一磕,飞奔而去。他现在才觉得心中
亮了:原来是闯王断定郝摇旗必来辞行,另有布置!他在马上猜想着闯王给李过的
密令一定是叫李过趁着郝摇旗来老营,把队伍开去陈家湾,出其不意,不费一枪一
刀,将郝摇旗的人马全部捉获。
在上房外边的将士们也觉得心头上猛然亮了。他们惊佩闯王料事如神,料定郝
摇旗必来辞行,所以才那么镇定。刚才闯王对大家说的话也是提防万一他的妙计漏
出一点马脚,被奸细报给郝摇旗,郝就不会来自投罗网了。人们猜想着,闯王一定
事前对几个最贴身的亲兵嘱咐有话,只等一个暗号,也许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眼色,
几个亲兵把郝摇旗捆起来,推出大门斩首;然后,派人提着郝的首级去陈家湾,号
令他的部下不准乱动,听候处分,不伤一兵一卒就把事情解决了。如果郝的部下有
人不服,那就由李过来收拾。刚才张鼐送去的,可不就是要他带兵往陈家湾的命令
么?准是的,没错!
人们虽然不得不遵照闯王的命令散去,但是谁肯真的离开呀?他们躲在各屋里
,暗中注意着事态发展,一个个抱定主意:倘若郝摇旗胆敢打算抵抗,大家一齐奔
进上房,叫他剑下成泥。
李自成在灯下摊开一本书,连看两遍,却好像没有看进去。他在等候郝摇旗,
但也不愿使郝摇旗一进门就看出他事前得到消息,为这件事心情难过。听见几匹马
的蹄声到了大门外,停往了,又听见郝摇旗同守卫的弟兄们搭腔说话。
郝摇旗把四个亲兵留在老营大门外,提着马鞭子走了进来。他的心中有惭愧也
有惊惧,所以一跨进上房门槛就直竖竖地站住,望着自成叫了一声:
“闯王!”
李自成从书上抬起头,笑一笑,但笑得很不自然。他放下书,慢慢从方桌边站
起来,问:
“摇旗,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闯王,我对不起你。我要走啦。”
“你要走啦……为什么要走啦?”
郝摇旗吭吭哧哧地说:“商洛山中本来是个苦地方,又连年遭灾荒。弟兄们受
不了这个苦,都想往别处活动活动。我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他们离开你。李哥,日
后不管你什么时候树起大旗,只要派人对我说一声,我郝摇旗不回来跟着你,不是
娘养的!我,我现在来向你辞行。你让我走我就走;你不让我走,要治我违反军纪
的罪,该杀该剐也凭你。”
“你们要往什么地方去?”闯王问。
“往河南去。河南虽然灾荒很大,可是天宽地阔,海大水深,人有活动余地,
不像这里……”
自成不等他说完,又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马上就走。我的人已经在陈家湾村外排好队,等着我来辞了行回去就走。”
自成坐到椅子上,沉默地望着郝摇旗,脸色沉重。他的十几个站在门口的亲兵
用手握紧剑柄,目不转睛地注意着他的脸孔,等候一个示意,他们就除掉这个“该
死的混账东西”。原来藏在东西厢房和左右夹道中的将士们都走了出来,把上房阶
前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手抓刀把和剑柄,有人已经不声不响地把刀、剑拔出鞘来。
饱有战斗经验的郝摇旗虽然不曾回头看,也觉察出在他的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
深悔前来辞行,自投虎穴。尽管他竭力保持镇静,但是脸色不禁灰白了。
自成皱皱眉头,用责备的口气叹了一声,又停片刻,问道:
“你想离开我,离开商洛山中,为什么不早对我说一声?”
“前些日子我来找过你,因为听说贺疯子要从潼关来打咱们,我就不说了。等
你从潼关回来,我也从蓝田一带回来,风声缓和啦,我本来打算对你说这件事的,
可是我怕你不让我走,怕你生气,就不再提啦。”
自成突然想起来,那次摇旗来找他,因李过来报告潼关的官军动静,摇旗没得
把话说出来,从潼关回来后,他因为天天忙,竟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大丈夫来去分明,”郝摇旗接着说,“我郝摇旗不能瞒着你闯王拉走,
所以已经站好队啦,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特来向你辞行,凭你发落。”
门外有人觉得闯王是在审问郝摇旗,审问得对。有人觉得用不着多问,在心中
说:
“对这种人何必再问?快推出去斩了吧!”
李自成的脸色严峻,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郝摇旗的面前。郝摇旗心中惊
慌,本能地退了半步。门口的人们注视着闯王的动作,连呼吸都停止了。自成说:
“摇旗,你也够糊涂了!”
“我糊涂。我混蛋。愿杀愿剐,凭你!”
自成接着说:“你想想,你本来只收容了一百多人,有些人归还原队,你手下
只剩下七八十人,盔甲不全,兵器也差。虽说人人有马骑,可是多是劣马,真正的
战马不多。就凭着你这点人马,别说经不起沿路官军收拾,连乡勇也会收拾你们。
想走,为什么不早说?”
郝摇旗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围在门口的将士们也糊涂了。
自成向门口瞟一眼,说:“叫总管来!”
亲兵头目向外照传:“请总管来!”
老营总管任继荣早就在人堆中站着,提着拔出鞘来的三尺宝剑。这时他很感意
外,赶快把宝剑悄悄地插入鞘中,答应一声,走进屋去。
自成吩咐说:“总管,你立刻挑选二十匹战马,三十副盔甲,三十把大刀,派
人送往陈家湾,不许耽误!”
任继荣怔住了。这话是真是假?还是他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自从全军覆没之后
,一个月来,他同高一功用尽心思,千辛万苦,弄到了一些战马、盔甲和武器,连
自己的将士都不肯发给,怎么能够送给叛变的人?闯王为着战马和武器欠缺,常常
发愁,怎么会忽然下了这样的命令?准是没听清楚!
自成把眼睛一瞪,严厉地说:“你愣怔什么?快去!办好以后前来禀我!”
“是!”总管一转身奔出去了。
自成又对亲兵头目说:“李强,取四百两银子出来!”
“是!”
不大一会儿,李强从里间把银子捧了出来。自成接住银子,对郝摇旗说:
“摇旗,我知道你手头没钱。这点银子,你拿去在路上用,估计够你们用到河
南。你眼下人数很少,一路上打尖吃饭,一定要给老百姓钱,不可骚扰百姓,给官
军和乡勇可乘之机。到万不得已时,也可以当做买路钱。”
“闯王!……”
“快接住。你知道我也在困难中,休嫌太少。”
“闯王!我,我……”
任继荣进来,向自成禀报:战马、盔甲和大刀已经派人送走了。闯王又对摇旗
说:
“摇旗,快接住银子动身吧。你到了河南,千万注意军纪。从前你的军纪不好
,我劝说你,你总是不肯听。今后你自己去闯江山,不能得民心如何能站稳脚步?
这道理不难懂,你千万莫当耳旁风。我等着你到河南后的好消息。摇旗,倘若遇到
困难,你千万派人来对我讲,我好立刻帮助你。快接住银子走吧,已经打三更啦。
”
只听扑通一声,郝摇旗双膝跪下,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
“闯王!我糊涂,我该死,我对不起你!我不走啦!我死也不离开你啦!……
”
在片刻间,李自成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郝摇旗身上有种种严重缺点,在目前
困难时要离开他也很刺痛他的心,但是他们同是高迎祥的战将,有七八年的战斗友
谊,如今发生了这件事,郝摇旗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跪在他的面前哭,他自己也难禁
鼻子发酸。他向李强点点下巴。李强走到他的跟前。他把银子交给李强,小声说:
“把这送到大门外,交给他的亲兵。”
李强走后,自成去搀郝摇旗。但郝摇旗抱着他的腿哭,不肯马上起来。自成一
面用力搀一面说:
“摇旗,你是大将,跪在地上哭像什么话?快起来,听我对你说。起来。”
郝摇旗从地上站了起来,仍在抽咽,表示他决不离开。李自成拍拍他的肩膀,
说:
“你还是走吧。潼关的官军听说我在崤函山中,都开往灵宝以东寻找我的踪迹
去了。暂时这里风平浪静,你留下也没有多的事做。你去到河南,可以牵制一部分
官军,不也很好么?再说,我要在这里苦练几个月的兵,马上还要学诸葛亮渭水屯
垦的办法,开荒种地。将士们更加辛苦。你手下的将士吃不了这个苦,把他们勉强
留下反而不美。你走吧,咱弟兄俩今日能够好散,来日还会好合。来日方长,还怕
不能够重新拢家①?”
--------
①拢家——分家后再合起来叫做拢家。
“我,我郝摇旗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也有良心,我觉着太对不起你!……”
“不要说这话。你出去如果不得意,随时可以回来。快走吧,弟兄们在等着你
哩。”
闯王拉着郝摇旗的手把他送出大门。当他转回来时,院里的人们还没散,默默
地望着他,换了另一种激动心情。
李过来了,背后紧跟着双喜和张鼐。当张鼐把闯王的字条交给他时,他用火镰
打着火,吹亮纸煤,看清上边写的是这样两句命令:“人马回村后立刻解散睡觉,
免误明日早操。你去子明处候我。”李过遵照叔父的命令把人马带回村子解散,转
到医生的住处。尚炯已经准备好,只等待随闯王出发。坐了片刻,李过恍然明白:
原来是闯王担心他同郝摇旗见了面会发生冲突,故意叫他来老神仙这里等候。他不
同意叔父对郝摇旗过分宽容的态度,所以就不再在医生那里闲坐,气呼呼地往老营
来了。一到老营大门外,他看见人们还没有全散,在激动地小声议论着这件事,但
没有紧张空气。他问明经过,自己也松气了。见到自成的时候,他没有说什么抱怨
的话,只是问:
“二爹,摇旗走了?”
“走了。”自成对他看了看,接着责备说:“你身为大将,遇事还是这么急躁
,这么量窄,怎么能行?倘若我晚回一步,岂不铸成大错!摇旗身上固然有许多毛
病,可是他多年来出生人死,忠心耿耿。夏天脱掉衣服,胸前和两臂伤痕累累,谁
没看见?他如今离开咱们,并非前去投敌,岂可因此互相残杀,使亲者痛,仇者快
,白白地便宜了朝廷!”
李过低着头不敢做声。张鼐用时弯碰碰双喜,同双喜暗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自
成又说:
“常言说:将军额上跑下马,宰相肚里行舟船。你这样气量窄,将来如何能独
当一面,肩挑五岳,胸罗百川,统帅百万大军!”自成向双喜和张鼐看看,但没有
责备他们,随即转向亲兵头目:“李强,都准备好了么?”
“早都准备好了。”
“快请尚神仙!”
“他已经来到,在外边等候。”
“起程!”
李过突然说:“二爹!我想了又想,你还是不去谷城为好。张敬轩平日就心狠
手辣,需要提防,何况他如今投降了朝廷,又加上同你不睦!”
“你又来了!别再掣肘。你高舅去山阳未回。你每天练兵之暇,常来老营看看
。倘若过几天你婶子仍无音信,你就多派几个人到豫西一带山中寻找。”
李过仍要说话,刘宗敏、田见秀和袁宗第都来到了。李自成望着大家说:
“我一再嘱咐你们不要来送行,怎么都来了?”
刘宗敏大声说:“我们不是来送行,是来请你多慎重,不必亲自前去。刚才我
同玉峰又想了想,万一张敬轩不讲义气,后悔无及!”
李自成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亲自去,敬轩不会起义。天下大局,决于此行!
”
“可是这着棋太险了!”田见秀说。
“简直是孤注一掷!”袁宗第接着说。
李过叫道:“二爹!如果全体将士们知道,他们都不会让你去的!”
刘宗敏说:“闯王,我从来没看见你像这样不听从大家意见!”
李自成对他们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从桌上拿起马鞭,又从墙上取下弓和箭
袋,背在身上,毅然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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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觞菊共晚, 对月雁独飞;
不知诉秋意, 明年更与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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