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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uatomic (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李自成 第一卷 第十九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Aug 20 12:31:01 2000), 转信

当张献忠同李自成在楼上谈话时候,徐以显带了几名随从,飞马奔往王家河,在路
上不断地用鞭子抽打坐骑。到了张可旺的大营,已经是四更时候。他叫起张可旺,
把应该趁机除掉李自成的主意说了一遍。可旺今年才二十二岁,但心辣手狠,超过
他的义父。献忠在丁氏生下来儿子之前,一向把可旺当成他的继承人,而可旺也以
献忠的继承人自居。近来虽然献忠生了亲儿子,但是因为一则农民军中一向重视养
子地位,二则戎马间婴儿多不能养大成人,所以张可旺仍然相信他自己定会继承张
献忠日后打下的江山,听了徐以显的话以后,他的睡意忽然全消了,忽地跳起,大
声说: 
  “你说得对,决不能放虎归山!” 
  “可是大少帅,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急什么?飞不了他!” 
  “万一飞去,后悔莫及。” 
  “他既然远道前来,必不会走得太急,至少会歇息三天五日,杀他的事,包在
我身上,容我慢慢同父帅商量。” 
  “将军差矣。李自成决不会在此多停。倘不立即下手,我们就交臂失之。” 

  “怎见得他不会多停?” 
  “我想,李自成正在忙着收集溃散,查听妻、女及部将下落,正所谓心急如焚
,原来就无意在此多停,加上知道林铭球于此时来到谷城,更使他不肯多停。此人
颇为机警,说不定今夜与我们大帅商定起事办法,明日天不明就会突然别去。” 

  “他会走得这么快么?” 
  “李自成平日用兵神出鬼没,常使官军捉摸不定,何况他今日远离部队,身人
危境,岂敢大意?” 
  张可旺想了一下,说:“好,决不令他远走高飞!” 
  他立刻从标营中挑选了二百五十名精锐骑兵,随同他和徐以显往谷城出发,把
早晨操练方阵的事情嘱咐义弟张文秀负责。他们奔出王家河寨外时,公鸡已叫二遍
了。 
  鸡叫头遍,李自成被张献忠派的丫头叫醒了。他才匆匆漱洗毕,张献忠就走上
楼来。 
  “李哥,我是个急性子,把你提前叫醒了,走,到花厅去吃杯暖心酒,你们就
趁着天不明动身吧。你来得机密,走得机密,林铭球住的虽近,他会晓得我个屌!
” 
  “子明来了么?” 
  “叫来啦,在花厅里等着你哩。”献忠陪着闯王下楼,又说:“为了机密,我
已经叫人马甲仗连夜出发啦,到光化县等候你。你自己的五十名亲兵已经来到,正
在吃饭哩。” 
  “这样很好。你想得很周到。” 
  张献忠在朋友的肩上拍一下,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有朝一日俺老张到你李哥
的房檐底下躲雨,你可别让我淋湿衣服啊。” 
  自成抓住献忠的手,回答说:“敬轩,倘若有那一天,我决不会让你站在房檐
下边,一定拉你进屋里。倘若你的衣服淋湿了,我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让你穿。
” 
  “真的?” 
  “当然真的。” 
  张献忠摇摇头,哈哈地笑起来。自成感到心头发凉,在这刹那间更清楚地意识
到他同献忠的合作决难长久。他在献忠的背上用力打了一下,说道: 
  “日久见人心,到时候你就相信我说的话了。” 
  匆匆地吃过送行酒,闯王带着医生尚炯、张鼐、双喜和亲兵们出了角门,上马
动身。献忠带着二十几名亲兵送他们出城。 
  天还不明,宵禁尚未解除。街上冷冷清清,只有献忠部下的岗哨和巡逻小队。
献忠一直送出城外十里,过了仙人渡浮桥,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才同客人作别。他对
尚炯说: 
  “哎,干亲家,我真想把你留下,怕的自成不肯,没有说出来。这里离王家河
很近,你们要从王家河旁边经过,不看看你的干女儿跟干女婿么?” 
  “我要同闯王赶路,这一次只好不去看他们啦。以后事情顺手,见面的日子多
着哩。” 
  尚炯的话刚落地,忽听见一阵马蹄声从北边飞奔而来。虽然有一片疏林隔断,
看不清有多少人马,但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单听马蹄声也判断出有两三百骑。献忠
觉得诧异:王家河出现了什么事儿?闯王的心中也不免紧张,同医生交换了一个眼
色。医生用眼色给两个小将和亲兵们一个暗示,所有的宝剑在一刹间都拔出鞘来,
献忠一惊,随即笑着说: 
  “干嘛?喝,在我老张这里,何必这样?在这里,既没有官军,也没有什么人
敢打你们歪主意。这些人是从旺儿那边来的,不用多心。” 
  自成也笑着说:“他们时时刻刻都怕遇到意外,已经成习惯啦。”随即向左右
大声喝道:“还不快插进鞘里!” 
  尽管他这么大声一喝,双喜连说“是,是”,却不肯把宝剑插入鞘中,而张鼐
和那五十名亲兵都看双喜的眼色行事,自然也继续握剑在手,以防万一,双喜从义
父的眼色中看得明白,这一声喝叫并不是出于真心,加上医生又对他瞬了一眼,所
以他不但格外警惕,还想着万一出事,他要猛扑到献忠面前,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转眼之间,张可旺和徐以显所率领的骑兵穿过树林。这时东方已经发白,所以
张可旺一出树林就看清了自成正在同献忠告别。他对军师说: 
  “咱们来得正好,晚来一步就给他走掉了。” 
  “见面时请你不要急,一定得大帅同意才好下手,反正他走不脱的。” 
  “我明白。” 
  一到三岔路口,张可旺和徐以显忙同客人们拱手打招呼,说几句挽留的话,但
并不下马行礼。尚炯问: 
  “茂堂,你们有什么事跑得这么急?” 
  张可旺支支吾吾地回答:“夜里军师到了王家河,小侄听说李帅同你老驾临谷
城,所以特意去城里拜望二位。没想到二位仁伯走得这么急,倘若迟一步,连一面
也见不到了。” 
  徐以显接着说:“还算好,赶上送行了。” 
  自成连说“不敢当”,不再耽搁,重新对献忠等拱手辞行,率领着一干人众策
马而去。他们刚一离开,献忠向养子问: 
  “旺儿,你们急急忙忙跑来做什么?为什么带这么多人?” 
  张可旺对周围的将士们挥手说:“你们都退后几步!” 
  等将士们退后几步,他把要趁机除掉李自成的主张匆匆地告诉义父,要求答应
他马上动手。献忠说: 
  “李自成虽然同老子尿不到一个壶里,迟早会翻脸成仇,可是今日他在难中,
特意来找老子,老子怎么好收拾了他?不行!” 
  “父帅,既然你也明白迟早会翻脸成仇,为什么不趁此机会收拾了他,免留后
患?宁为凶手,不为苦主!” 
  张献忠不再做声,眼色里流露出矛盾和迟疑。虽然昨夜他已经同李自成起誓要
在明年麦收后共同起事,但是他压根儿就认为那是暂时间互相利用。刚才自成的左
右人一听见突起的马蹄声就拔出宝剑,岂不明明白白他说明了成见甚深,难以化除
么?如果天意真让他张献忠日后成就大事,今日除掉自成,正是上顺天意,下符左
右之心,发的誓何足重视!但是,倘若把自成暂时留下,在陕西牵制一部分官军,
对他张献忠目前的处境也有好处。到底怎样做好呢? 
  徐以显看出来献忠的态度比昨夜活动了,正在犹豫不决,于是他赶快向献忠痛
陈利害,求献忠立刻同意,勿失良机。最后,他说: 
  “大帅如不纳以显忠言,日后必败于自成之手。以显留在大帅身边无用,请从
此归隐深山!” 
  张献忠仍然没有别的表情。他又向张可旺的脸上扫了~眼,转过脸去,向李自
成一起人马的方向望望,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他看见李闯王的一小队人马在襄江
北岸的大道上缓缓地向西北走去,甚至他还看见他的朋友李自成在淡红色的晨光中
扬一下鞭子。 
  “马上动手还来得及,”张可旺焦急地催促说,发红的眼睛里冒着凶光。“父
帅,我带着队伍追去吧,……嗯,追去吧?” 
  张献忠仍没做声,不住地咬着嘴唇。 
  “除了他,免落后患。”徐以显用坚决的口气说,同时把剑柄握在手里,用眼
睛催促张献忠立刻决定。 
  从崇祯七年荥阳大会后,李自成的声望与日俱增;到李自成被推为闯王,更使
献忠深怀嫉妒。昨天夜里因自成兵败来投,这种嫉妒心和由于互争雄长而起的识怨
,暂时被压抑下去,同时自成的态度磊落,议论正大,也使他受了感动,对自成表
现了慷慨热情,此刻经张可旺和徐以显苦相劝,他的心头上陡然起一阵风暴。 
  他把可旺带来的二三百名精锐骑兵扫了一眼,又瞟一眼自成的小股人马,一个
收拾李自成的计划像闪电般地掠过心头。他仿佛看见这一血腥事件的全部过程,简
单而又迅速:他装做想起来几句什么重要话要同自成谈,策马追上自成,同自成并
辔而行。自成毫不提防。他突然一举手,自成来不及惊叫一声就倒下马去。李双喜
等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经被可旺等收拾干净…… 
  “请大帅当机立断,莫再踌躇。”徐以显一脸杀气他说,剑已经拔出了鞘。 

  但是张献忠还不能下这个决心,在农民军的众多领袖中,张献忠是以遇事果断
出名的。张可旺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义父在决定杀人之前这样迟疑。 
  “马上他们就走远了,追起来就费事啦!”张可旺急不可耐他说,随即用眼色
命令他的亲兵和标兵准备动手。他骑的蒙古骏马也急不可耐地喷着鼻子,踏着蹄子
,挣紧缰绳,只要主人把缰绳稍稍一松,它就会像箭一般地飞奔前去。 
  张献忠没有点头允许,但也没有摇头拒绝。他一边注视着渐渐远去的人马影子
,一边用右手慢慢地捋他的略带棕黄色的长须。这时,大家紧张屏息,所有的眼光
都集中在他的右手上,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习惯:每逢决定特别费踌躇的重大问题
,或决定杀不杀某一个重要人物时,他总是用右手握着长须,一边想一边慢慢往下
捋,如果捋到一半时把手猛一紧,或往下猛一捋,那就是决定干,如果捋到一半时
将手猛一松,那就是一切作罢。 
  当他把长须捋过一半时,张可旺认为他已经同意,拔出剑来,向弟兄们小声命
令: 
  “准备!” 
  所有的剑都拔出鞘,马头朝西,只等大帅的马一动就出发追赶。但是献忠的马
头没动,他左手勒紧马缰,右手仍然攥着大胡子,既没有往下猛一捋,也不松开。
 
  李自成让他的乌龙驹在晓色中嘚嘚西行,但并不策马飞奔。张可旺和徐以显的
突然出现而且带了那么多的人马,使他非常怀疑,不过他也看出来,张可旺的出现
也出乎献忠的意外,可见献忠原没有黑他的心。因为他是这样判断,所以他宁肯冒
点危险,也不奔驰太快,致引起献忠疑心。他明白,如果那样,不但昨晚同献忠会
见的收获将化为乌有,连他自身和一干人众也会有性命之虞。 
  医生和闯王并辔而行,也深为眼前的情形担心。他悄悄地对自成说:“闯王,
好像徐以显和张可旺不怀好意,你可觉察到了么?” 
  闯王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说:“有些觉察,不过不要紧。敬轩纵然变卦也
不至变得这样快。咱们的弟兄们要沉着,缓辔前进,不要露出来慌张模样。” 
  他说这后一句话是要两位小将和亲兵们听的,所以稍微把声音放大一点。果然
,大家虽然情绪十分紧张,却不再用鞭子催赶马匹。 
  医生又问:“闯王,你原打算在敬轩这里歇息两三天,怎么同敬轩一见面就急
着走,是看出敬轩不可靠呢还是因为官军在谷城的耳目众多?” 
  “官军的耳目众多是一个原因,另外,另外……” 
  “另外是看出来八大王不可靠?” 
  “不是。我倒是觉得敬轩的那位摇鹅毛扇子的军师,生得鹰鼻子鹞眼,不是个
善良家伙。昨晚在酒席筵前,这家伙皮笑肉不笑,眼神不安,说话很少,分明是范
增①一流人物。所以我想,既然大事决定了,此行的目的已达,在此多停留没有好
处,不如走为上策。” 
────────────── 
  ①范增——秦末人,为项羽谋士,尊为亚父。在鸿门宴上力主杀刘邦,未被项
羽采纳。 
────────────── 
  “走得好,走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有一个料不到,
连老本儿就赔上了。” 
  “为着大事,有时也不能不冒着几分险。当时我要是听补之他们的话不亲自来
一趟,敬轩就不会有决心明年麦收之后起事。”自成说到这里,心中感到愉快,又
加了一句:“看起来,担一点风险是值得的。” 
  尚炯说:“当时我虽然没有像补之他们那样劝阻你,可是也总是提心吊胆。常
言说,虎心隔毛翼,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准张敬轩在谷城投降后安的什么心?” 

  “其实,我何尝不担心吃他的亏?敬轩的秉性我摸得很透!不过,我想着他投
降后朝廷并不信任他,处处受气,连他的将士们都个个忍受不住,我突然来见他,
帮他出谋划策,他怎么能加害于我?可是倘若多停留,那就说不准啦。”自成看着
医生问:“你说是么?” 
  医生点点头,说:“你昨晚把亲兵通通留在城外,单带着双喜和张鼐住在敬轩
的公馆里,我真是有些担心。可是我看看你的神色,跟平常一样。你真是履险若夷
,异乎常人。” 
  自成笑一笑,说:“既然迸了谷城,如果敬轩安心下毒手,五十个亲兵有什么
用?在这种时候,不能靠少数亲兵,要依靠一股正气,也靠见机行事。” 
  到一个村子外边,自成回头望望,看见离三岔路已经走了大约三里多路,张献
忠等一群人马仍然站在那里向他们张望,他的心中更加断定张可旺和徐以显的来意
不善,而献忠正在犹豫,他没有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色,等转过小村庄,才狠狠地
在乌龙驹的屁股上抽了一鞭。 
  当李自成一干人马走进小村时,张献忠向他们最后望一眼,反对杀害自成的想
法占了上风。目前,他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需要同别人配合作战才能够对付官
军,打开新的局面。如果杀了李自成,会使罗汝才等许多人对他寒心,没有人敢同
他合伙,剩下他一个巴掌就拍不响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头一震。他又想,清兵在
关内不会停多久;清兵一退走,洪承畴和孙传庭还会领着人马回来,说不定还会调
来很多边兵。如果干掉自成,他自己更不好应付…… 
  “对,留下自成!”他在心里说。“留他在陕西拖住官军的一条腿吧!” 
  “大帅,还在犹豫么?”徐以显问,随即给张可旺使个眼色。 
  “快动手吧,万不可放虎归山!”张可旺催促说,同时把缰绳一提,使自己的
马走到前边。 
  张献忠把眼睛一瞪,把手中的大胡子向外一抛,严厉他说: 
  “旺儿,做什么?妈的,这样性急!……进城!进城!”说毕,他勒转马头,
把镫子一磕,向浮桥奔去。 
  张可旺和徐以显互相看看,不敢违抗,沮丧地勒转马头,慢慢地把宝剑插入鞘
中,随在献忠的背后往浮桥奔去。 
  薄雾散尽,冬日早晨的太阳显得分外娇艳。 
  汉水上闪着金浪。洪流向东去,人马向西行。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了老河口
镇外。 
  老河口在明朝末年还是一个不大的市镇,不像清朝中年以后那样的商业发达,
但因为它是朝山要道,濒临汉水,所以比它近边十里的光化县热闹得多。这儿驻有
张献忠的少数部队,市面秩序很好。李自成因为弟兄们在出发前吃过早饭,就带着
队伍从镇外绕过,免得招摇。 
  当队伍在老河口以北几里远横越朝山官路时,一个香客的口音引起尚炯的注意
。他停住马把香客打量一眼,看他穿一件很破的紫花布短尾巴棉袄,戴一顶在当时
北方下层社会中流行了短短几年的一种小帽,帽檐低得遮住眉毛,使别人看不清他
的脸孔,所以人们就把这种帽子叫做“不认亲”。特别引起尚炯注意的是,在当时
一般人的大襟扣子都是向右扣,只有宝丰、郏县和卢氏一带山里人的大襟向左扣,
保留着上古某些民族“左衽”的遗风。看见这种服装,一种同乡的感情从医生的心
头上油然而生,便在马上堆着笑容问: 
  “老乡,贵处可是宝丰一带?” 
  “不敢,小地方就是宝丰。”香客恭敬地站住回答,因为知道是同乡,也不怎
么害怕。 
  “我是卢氏人,”尚炯说,“咱们相离不远。” 
  “那可是不远,近同乡哩!”香客笑着说。 
  “咱那一带灾荒怎么样?” 
  “唉,大灾啊,不能提啦!” 
  香客简单地把家乡的灾荒情形说了说,但他说比起南阳府十三州县来还轻一些
,就怕明年春天会要饿死不少人。尚炯啧啧地叹息两声,又问: 
  “宝丰县有一位牛举人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 
  “他如今可在宝丰?” 
  “听人们说他在几个月前进京了,怕没有回来吧。” 
  “进京了?进京做什么?” 
  “听说是为打官司的事。” 
  “打什么官司?同谁打官司?” 
  香客看他问得这么关心,知道这人同牛举人不是泛泛的交情。可是他实在回答
不了他的问题,只好抱歉地喃喃说: 
  “咱,咱是乡下庄稼人,不清楚城里的事。咱的邻村有牛举人的一家佃户,咱
只是听说一个荒信儿,没有多打听。” 
  尚炯不再问下去,对香客笑一笑,鞭子一扬,继续赶路。 
  当他同香客说话的时候,李自成也停下来,听他们说话。这时他在马上回过头
来问: 
  “子明,你打听一位什么牛举人?” 
  “啊,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极有学问,极有作为,可惜时运不佳,困守家园
,不得一展抱负!” 
  自成连忙问:“什么名字?” 
  尚炯把缰绳轻轻一提,使他的马紧跑几步,同闯王并马而行,然后说: 
  “此人姓牛名金星,字启东,原籍卢氏,寄居宝丰,他是大启丁卯①举人,一
次会试不售,原来也不屑于再去搞八股这一套无用东西,倒是很留意经济②,对于
天下山川形势,古今治乱之理,了若指掌,我同他是少年同窗,自幼就对他十分敬
佩,所以每遇到那一带同乡,总想打听他的消息。” 
────────────── 
  ①大启丁卯——明熹宗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 
  ②经济——古人所说的经济指“经邦济世”的学问。经济的学问就是治理国家
的学问,关于国计民生的学问。 
────────────── 
  闯王又问:“这么说,定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人了?” 
  “确实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我们是孩提之交,深知他少有大志,胸富韬略
,读书极博。” 
  自成感慨他说:“像这样的人才反而常常不能为朝廷所用,埋没一生,不得展
其所学!” 
  “牛启东素不喜章句之学,认为那是腐儒伪装道学的幌子,驵侩谋求功名利禄
的阶梯,无关乎国计民生。加上倜悦不羁,嫉恶如仇,因此不谐于俗,一肚皮经邦
济世的学问无人赏识,无处施展。” 
  “多大年纪?” 
  “他中举的那一年是二十九岁,如今正是不惑之年。” 
  闯王频频点头,没再做声。他本有把天下英雄人才都罗致到身边的渴望和梦想
,所以尚炯的谈话自然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思。过了一阵,他叹息说: 
  “唉,我们要是能得到这样的人才就好啦!” 
  “那当然太好啦。” 
  说话之间,他们从光化城外走过去三四里远,在一个荒凉的红土岗坡前遇见了
献忠赠送的那队人马。为首的小校名叫王吉元,邓州人,约摸二十出头年纪。李自
成问了王吉元的家中情形,又对弟兄们说了些勉慰的话,赏了点零用钱,继续赶路
。 
  这天中午,他们在浙川县和光化县交界处的一个山村里停下打尖。当士兵们忙
着烧水做饭的时候,闯王同老神仙在村边散步,走进一座破败的关帝庙中。关公的
泥像塑得很不好,肚子过于肥大,像一个肉店掌柜的肚子,很没力气。他的左手拿
一本《春秋》,右手拿一把打开的折叠扇。扇子上写着几行恶劣的草书,上款题“
云长二兄大人雅属”,下款题“愚弟诸葛亮拜书”。看了这两行题款,两个人都忍
不住大笑起来。走出庙门以后,自成收了笑容,咂了一下嘴唇,说: 
  “子明,我很想派人去北京一趟,可是在马上想了很久,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
。” 
  “派人去北京做什么?” 
  “你看,咱们不能老住在商洛山里不动,喘喘气还得大干,不干出个名堂来不
会罢手,咱们应该多知道一些朝廷的虚实情形。坐井观天,闷在鼓里,怎么行?”
 
  “你说得十分对。于大事、创大业的人就该如此。可是派谁去呢?” 
  “是呀,就是缺乏一个合宜的人!”停一停,李自成犹豫地望着医生的眼睛问
:“老兄,你辛苦一趟行不行?” 
  尚炯怔了一下,等他明白了闯王确实想派他去北京一趟,他十分高兴他说: 

  “行!行!只要你觉得我办得了,我马上就去!” 
  “可是目下正是天寒地冻时候,路上太辛苦了。” 
  “只要穿暖一点,天冷怕什么?哎,小事!” 
  闯王大喜,说:“既然老兄不怕辛苦,我就重重拜托啦。”说毕,连连拱手。
 
  尚炯赶快还揖,问:“什么时候动身?” 
  “等咱们回到老营后详细计议,自然是越早越好。” 
  尚炯因接受了这么一个重要的使命,感到满心快活,拈着胡子说: 
  “到了北京,说不定会找到我的那位同窗哩。” 
  “要是你看见这位牛举人,请代我致意。”闯王没有敢说出他希望请牛举人来
参加造反,因为他知道在目前情形下,那班举人、进士们还瞧不起起义部队,看他
是“贼”。 
  “我一定代闯王致意。”尚炯回答说。他有意把牛金星请来同闯王合作,但又
不敢奢想,所以话到口边却没有吐出。 
  尚炯没有家。他的家世清寒,父母和妻子早死了,也没儿子。年轻的时候他喜
欢击剑、赌博、嫖妓、结交江湖朋友。后来力打抱不平,得罪了地方豪绅,从故乡
卢氏县逃出,在晋南平阳府①一带行医。崇祯六年冬天,闯王高迎祥率领农民军从
陕西进入晋南时候,他被朋友怂恿,参加进去。由于农民军对医生特别尊敬,而他
又是个慷慨豪爽、喜欢打抱不平的人,所以在农民军中如鱼得水,崇祯八年正月,
农民军十三家七十二营在荥阳举行会议以后,他就一直跟着李自成。他的家是世代
祖传外科,他自己的医术本来就十分出色,加上几年来每到一地就向老年人和僧、
道异人们访问请教,搜集各种单方和秘方,再加上他在军队里积蓄了极其丰富的治
疗经验,医术大进,达到了神妙境地,几年来他把李自成的部队看成了自己的家,
把徒弟、士兵和孩儿兵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他熟识的农民军领袖愈多,愈觉得李
自成是一个非一般可比的杰出人物,别的农民军领袖身上所具有的长处和美德他几
乎都有,而他身上所具有的东西别人就不能都有,特别是近两年多来,就是说从自
成被推为闯王以来,他看见自成正像树上的果子一样,更加成熟。他对自成怀着无
限的敬爱和忠贞,把他的事业看成了自己的事业。所以,尽管他明知道在路上,在
北京,部可能遇到危险(辛苦算得什么!)和困难,他并不考虑这些,而是以激动
的心情和坚决的态度接受了任务,他暗暗地想,如能在北京找到牛启东,把李闯王
对他仰慕的意思告诉他,为日后拉他来辅佐闯王打天下埋个伏线,该有多好啊! 

────────────── 
  ①平阳府——如今的临汾地区。府治平阳即临汾。 
────────────── 
  几天以后,他们这一起人马回到商洛山中。因为前站先回,所以等闯王率领大
队快到老营时,成群的将士们出村迎接,像迎接久别的亲人。这些人中,有不少新
回来的将士和孩儿兵。在路上的时候,李自成等每个人的心中都希望回来后突然看
见高夫人和刘芳亮已经带着失散的老营人马回来,但此刻他们失望了,闯王的心中
更加为他们担忧,不禁暗暗自问:“难道真的都完了么?”正在这时,忽然从人堆
中走出来一个道士,缁衣黄冠,须眉疏朗,皂靴上还带着征尘,向自成拱手笑道:
 
  “闯王,你看不出来是我吧?” 
  自成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哈哈地大笑几声,走近去抓住道人的一只胳膊,大
声说: 
  “啊呀,我简直认不出来是你啦!你从哪儿回来的?” 
  “从崤山里边,刚到,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哩。” 
  “都是谁在崤山里边?”闯王放低声音问,不禁心有点跳。 
  “夫人同刘将爷都在那里。他们特意派我来商洛山中找你,请你不要挂念。这
里人多,到老营我再细禀。” 
  “走,快跟我去老营!” 
  闯王回头来看看尚炯。医生只是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
持觞菊共晚, 对月雁独飞;
不知诉秋意, 明年更与谁?
                                                
                                              

※ 修改:.yuatomic 於 Aug 20 12:28:28 修改本文.[FROM: bbs.hit.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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