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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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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二月三十日,杨嗣昌来到湖北沙市已经三天了。
沙市在当时虽然只是荆州的一个市镇,却是商业繁盛,在全国颇有名气。清初
曾有人这样写道:“列巷九十九条,每行占一巷;舟车辐凑,繁盛甲宇内,即今之
京师、姑苏皆不及也。”因为沙市在明末是这般富裕和繁华,物资供应不愁,所以
杨嗣昌将他的督师行辕设在沙市的徐园,也就是徐家花园。他当时只知道襄阳失守
,襄王被杀,而对于洛阳失陷的消息还是得自传闻,半信半疑。关于襄阳失陷的报
告是在出了三峡的船上得到的。猛如虎在黄陵城的惨败,已经使杨嗣昌在精神上大
受挫折;接到襄阳失守的报告,他对“剿贼”军事和自己的前途便完全陷入绝望。
在接到襄阳的消息之前,左右的亲信们就常常看见他兀坐舱中,或在静夜独立船头
,有时垂头望着江流叹气。在入川的时候,他常常在处理军务之暇,同幕僚和清客
们站在船头,指点江山,评论形胜①,欣赏风景,谈笑风生;有时他还饮酒赋诗,
叫幕僚和清客们依韵奉和。而如今,他几乎完全变了。同样的江山,同样的三峡奇
景,却好像跟他毫无关系。出了三峡,得到襄阳消息,他几乎不能自持。到沙市时
候,他的脸色十分憔悴,左右亲信们都以为他已经病了。
①形胜——指地理险要。
今日是他的五十四岁生日。行辕将吏照例替他准备了宴席祝寿,但只算是应个
景儿,和去年在襄阳时候的盛况不能相比,更没有找戏班子唱戏和官妓歌舞等事。
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饭,勉强受将吏们拜贺,在宴席上坐了一阵。宴席在阴郁的气
氛中草草结束。他明白将吏们的心情,在他临退出拜寿的节堂时候,强打精神,用
沉重的声音说:
“自本督师受任以来,各位辛苦备尝,原欲立功戎行,效命朝廷。不意剿贼军
事一再受挫,竟致襄阳失陷,襄王遇害。如此偾事,实非始料所及。两载惨淡经营
,一旦付之东流!然皇上待我恩厚,我们当谋再举,以期后效。诸君切不可灰心绝
望,坐失亡羊补牢之机。本督师愿与诸君共勉!”
他退回处理公务和睡觉的花厅中,屏退左右,独坐案边休息,对自己刚才所讲
的话并不相信,只是心上还存在着一线非常渺茫的希望。因为他吩咐不许有人来打
扰他,所以小小的庭院十分寂静,只有一只小鸟偶尔落到树枝上啁啾几声。他想仔
细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但是思绪纷乱。一会儿,他想着皇上很可能马上就对他严加
治罪,说不定来逮捕他的缇骑①已经出京。一会儿,他幻想着皇上必将来旨切责,
给他严厉处分,但仍使他戴罪图功,挽救局势。一会儿,他想着左良玉和贺人龙等
大将的骄横跋扈,不听调遣,而四川官绅如何百般抵制和破坏他的用兵方略,对他
造谣攻击。一会儿他猜想目前朝廷上一定是议论哗然,纷纷地劾奏他糜费百万金钱
,剿贼溃败,失陷藩王。他深知道几十年来朝野士大夫门户斗争的激烈情况,他的
父亲就是在门户斗争中坐了多年牢,至今死后仍在挨骂,而他自己也天天生活在门
户斗争的风浪之中。“那些人们,”他心里说,“抓住这个机会,绝不会放我过山
!”他想到皇上对他的“圣眷”②,觉得实在没有把握,不觉叹口气,冲口说出:
“自来圣眷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何况今上③的秉性脾气!”
①缇骑——原是汉朝管巡逻京城和逮捕人的官吏,明朝借指锦衣卫旗校。明朝
皇帝逮捕文武臣僚由锦衣卫去办。
②圣眷——皇帝的眷爱,眷顾。
③今上——封建时代称当今皇上为今上。
他的声音很小,没有被在窗外侍候的仆人听见。几天来缺乏睡眠和两天来少进
饮食,坐久了越发感到头脑眩晕,精神十分萎惫,便走进里间,和衣躺下,不觉矇
眬入睡。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已经被逮捕入京,下在刑部狱中,几乎是大半朝
臣都上疏攻他,要将他定成死罪,皇上也非常震怒;那些平日同他关系较好的同僚
们在这样情况下都不敢做声,有些人甚至倒了过去,也上疏讦奏,有影没影地栽了
他许多罪款。他又梦见熊文灿和薛国观一起到狱中看他,熊低头叹气,没有说话,
而薛却对他悄声嘱咐一句:“文弱,上心已变,天威莫测啊!”他一惊醒来,出了
一身冷汗,定神以后,才明白自己是梦了两个死人,一个被皇上斩首,一个赐死。
他将这一个凶梦想了一下,心中叹息说:
“唉,我明白了!”
前天来沙市时,船过荆州,他曾想上岸去朝见惠王①,一则请惠王放心,荆州
决可无虞二则想探一探惠王对襄阳失陷一事的口气。当时因忽然身上发冷发热,未
曾登岸。今天上午,他差家人杨忠拿着他的拜帖骑马去荆州见惠王府掌事承奉刘吉
芳,说他明日在沙市行过贺朔礼②之后就去朝见惠王。现在他仍打算亲自去探一探
惠王口气,以便推测皇上的态度。他在枕上叫了一声:“来人!”一个仆人赶快小
心地走了进来,在床前垂手恭立。杨嗣昌问杨忠是否从荆州回来。仆人对他说已经
回来了,因他正在睡觉,未敢惊驾,现在厢房等候。他立刻叫仆人将杨忠叫到床前
,问道:
①惠王——万历皇帝第六子,名朱常润。后逃到广州,被清朝捕杀。
②贺朔礼——每月朔日(初一)官吏向皇帝的牌位行礼,称做贺朔礼。
“你见到刘承奉没有?”
杨忠恭敬地回答:“已经见到了刘承奉,将老爷要朝见惠王殿下的意思对他说
了。”
杨嗣昌下了床,又问:“将朝见的时间约定了么?”
杨忠说:“刘承奉当即去启奏惠王殿下,去了许久,可是,请老爷不要生气,
惠王说……请老爷不要生气,不去朝见就算啦吧。”
嗣昌的心中一寒,生气地说:“莫啰嗦!惠王有何口谕?”
杨忠说:“刘承奉传下惠王殿下口谕:‘杨先生愿见寡人,还是请先见襄王吧
。’”
听了这话,杨嗣昌浑身一震,眼前发黑,颓然坐到床上。但是他久作皇上的亲
信大臣,养成了一种本领,在刹那间又恢复了表面上的镇静,不曾在仆人们面前过
露惊慌,失去常态。他徐徐地轻声说:
“拿洗脸水来!”
外边的仆人已经替他预备好洗脸水,闻声掀帘而入,侍候他将脸洗好。他感到
浑身发冷,又在圆领官便服里边加一件紫罗灰鼠长袍,然后强挣精神,踱出里间,
又步出花厅,在檐下站定。仆人们见了他都垂手肃立,鸦雀无声,仍像往日一样,
但是他从他们的脸孔上看出了沉重的忧愁神色。行辕中军总兵官和几位亲信幕僚赶
来小院,有的是等候有什么吩咐,有的想向他有所禀报。他轻轻一挥手,使他们都
退了出去。一只小鸟在树上啁啾。一片浮云在天空飘向远方,随即消失。他忽然回
想到一年半前他临出京时皇帝赐宴和百官在广宁门外饯行的情形,又想到他初到襄
阳时的抱负和威风情况,不禁在心中叹道:“人生如梦!”于是他低着头退入花厅
,打算批阅一部分紧急文书。
他在案前坐下以后,一个仆人赶快送来一杯烫热的药酒。这是用皇帝赐他的玉
露春酒泡上等高丽参,他近来每天清早和午睡起来都喝一杯。他喝过之后,略微感
到精神好了一些,便翻开案上的标注着“急密”二字的卷宗,开始批阅文书,而仆
人为他端来一碗燕窝汤。他首先看见的是平贼将军左良玉的一封文书,不觉心中一
烦。他不想打开,放在一边,另外拿起别的。批阅了几封军情文书之后,他头昏,
略作休息,喝了半碗燕窝汤,向左良玉的文书上看了一眼,仍不想看,继续批阅别
的文书。又过片刻,他又停下来,略作休息,将燕窝汤吃完。他想,是他出川前檄
令左良玉赴襄阳一带去“追剿”献忠,目前“追剿”军事情况如何,他需要知道。
这么想了想,他便拆开左良玉的紧急机密文书。左良玉除向他简单地报告“追剿”
情况之外,却着重用挖苦的语气指出他一年多来指挥失当,铸成大错。他勉强看完
,出了一身大汗,哇的一声将刚才吃的燕窝汤吐了出来。他明白,左良玉必是断定
他难免皇帝治罪,所以才敢如此放肆地挖苦他,指责他,将军事失利的责任都推到
他的身上。他叹口气,恨恨地骂道:“可恶!”无力地倒在圈椅的靠背上。
立刻跑进来两个仆人,一个清扫地上脏东西,一个端来温开水请他漱口,又问
他是否请医生进来。他摇摇头,问道:
“刚才是谁在院中说话?”
仆人回答:“刚才万老爷正要进来,因老爷恰好呕吐,他停在外边等候。”
杨嗣昌无力地说:“快请进来!”
万元吉进来了。他是杨嗣昌最得力的幕僚,也是最能了解他的苦衷的人。杨嗣
昌急需在这艰难时刻,听一听他的意见。杨嗣昌点首让坐,故意露出来一丝平静的
微笑。万元吉也是脸色苍白,坐下以后,望望督师的神色,欠身问:
“大人身体不适,可否命医生进来瞧瞧?”
嗣昌微笑摇头,说:“偶感风寒,并无他病,晚上吃几粒丸药就好了。”他想
同万元吉谈一谈襄阳问题,但看见元吉的手里拿有一封文书,便问:“你拿的是什
么文书?”
万元吉神色紧张地回答说:“是河南巡抚李仙风的紧急文书,禀报洛阳失守和
福王遇害经过。刚才因大人尚未起床,卑职先看了。”
杨嗣昌手指战抖,一边接过文书一边问:“洛阳果然……?”
万元吉说:“是。李仙风的文书禀报甚详。”
杨嗣昌浑身打颤,将文书匆匆看完,再也支持不住,顾不得督师辅臣的尊严体
统,放声大哭。万元吉赶快劝解。仆人们跑出去告诉大公子杨山松和杨嗣昌的几个
亲信幕僚。大家都赶快跑来,用好言劝解。过了一阵,杨嗣昌叫仆人扶他到里间床
上休息。万元吉和幕僚们都退了出去,只有杨山松留在外间侍候。
晚饭时,杨嗣昌没有起床,不吃东西,但也不肯叫行辕中的医生诊病。经过杨
山松的一再恳劝,他才服下几粒医治伤风感冒的丸药。晚饭过后,他将评事万元吉
叫到床前,对他说:
“我受皇上恩重,不意剿局败坏如此,使我无面目再见皇上!”
万元吉安慰说:“请使相宽心养病。军事上重作一番部署,尚可转败为胜。”
嗣昌从床上坐起来,拥着厚被,身披重裘,浑身战抖不止,喘着气说:“我今
日患病沉重,颇难再起,行辕诸事,全仗吉仁兄悉心料理,以俟上命。”
万元吉赶快说:“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不过是旅途劳累,偶感风寒,并非难治
重病。行辕现在有两位高明医生,且幕僚与门客中也颇有精通医道的人,今晚请几
位进来会诊,不过一两剂药就好了。”
杨山松也劝他说:“大人纵不自惜,也需要为国珍重,及时服药。”
嗣昌摇摇头,不让他再谈治病的话,叹口气说:“闯贼自何处奔人河南,目前
尚不清楚。他以屡经败亡之余烬,竟能死灰复燃,突然壮大声势,躁瞒中原,此人
必有过人的地方,万万不可轻视。今后国家腹心之患,恐不是献贼,而是闯贼。请
吉仁兄即代我向平贼将军发一紧急檄文,要他率领刘国能等降将,以全力对付闯贼
。”
万元吉答应照办,又向他请示几个问题。他不肯回答,倒在床上,挥手叫元吉
、山松和仆人们都退了出去。
过了好久,杨嗣昌又命仆人将万元吉叫去。他以为督师一定有重要话讲,可是
等候一阵,杨嗣昌在军事上竟无一句吩咐,只是问道:
“去年我到夔州是哪一天?”
万元吉回答说:“是十月初一。”
杨嗣昌沉默片刻,说道:“前年十月初一,我在襄阳召开军事会议,原想凭借
皇上威灵,整饬军旅,剿贼成功。不料封疆大吏、方面镇帅,竟然处处掣肘,遂使
献贼西窜,深入四川。我到夔州,随后又去重庆,觉得军事尚有可为。不料数月之
间,局势败坏至此!”
万元吉说:“请大人宽心。军事尚有挽救机会,眼下大人治病要紧。”
杨嗣昌沉默。
万元吉问道:“要不要马上给皇上写一奏疏,一则为襄阳失陷事向皇上请罪,
二则奏明下一步用兵方略?”
杨嗣昌在枕上摇摇头,一言不答,只是滚出了两行眼泪。过了片刻,他摆摆手
,使万元吉退出,同时叹口气说:
“明日说吧!”
万元吉回到自己屋中,十分愁闷。他是督师辅臣的监军,杨嗣昌在病中,行辕
中一切重大事项都需要由他做主,然而他心中很乱,没有情绪去管。他认为目前最
紧迫的事是杨嗣昌上疏请罪,可是他刚才请示“使相大人”,“使相”竟未点头,
也不愿商量下一步追剿方略,什么道理?
他原是永州府推官,与杨嗣昌既无通家之谊,也无师生之缘,只因杨嗣昌知道
他是个人才,于去年四月间向朝廷保荐他以大理寺评事衔作督师辅臣的监军。他不
是汲汲于利禄的人,只因平日对杨嗣昌相当敬佩,也想在“剿贼”上为朝廷效力,
所以他也乐于担任杨嗣昌的监军要职。如今尽管军事失利,但是他回顾杨嗣昌所提
出的各种方略都没有错,毛病就出在国家好像一个人沉疴已久,任何名医都难措手
!
他在灯下为大局思前想后,愈想愈没有瞌睡。去年十月初一督师辅臣到夔州的
情形又浮现在他的心头。
去年夏天,杨嗣昌驻节夷陵,命万元吉代表他驻夔州就近指挥川东战事。当张
献忠和罗汝才攻破土地岭和大昌,又在竹囷坪打败张令和秦良玉,长驱奔往四川腹
地时候,杨嗣昌离开夷陵,溯江人川,希望在四川将张献忠包围歼灭。十月一日上
午,杨嗣昌乘坐的艨瞳大船在夔州江边下错。万元吉和四川监军道廖大亨率领夔州
府地方文武官吏和重要士绅,以及驻军将领,早已在江边沙滩上肃立恭候。万元吉
先上大船,向杨嗣昌禀明地方文武前来江边恭迎的事。三声炮响过后,杨嗣昌在鼓
乐声中带着一大群幕僚下了大船。恭候的文武官员和士绅们都跪在沙滩上迎接。杨
嗣昌只对四川滥军道和夔州知府略一拱手,便坐上绿呢亮纱八抬大轿。军情紧急,
不能像平日排场,只用比较简单的仪仗执事和香炉前导。总兵街中军官全副披挂,
骑在马上,背着装在黄缎绣龙套中的尚方宝剑,神气肃敬威严。数百步骑兵明盔亮
甲,前后护卫。幕僚们有乘马的,有坐轿的,跟在督师的大轿后边。一路绣旗迎风
,刀枪映日,鸣锣开道,上岸入城。士民回避,街巷肃静。沿街士民或隔着门缝,
或从楼上隔着窗子,屏息观看,心中赞叹:
“果然是督师辅臣驾到,好不威风!”
杨嗣昌到了万元吉替他准备的临时行辕以后,因军务繁忙,传免了地方文武官
员的参见。稍作休息之后,他就在签押房中同万元吉密商军情。参加这一密商的还
有一位名叫杨卓然的亲信幕僚。另外,他的长子杨山松也坐在一边。一位中军副将
带着一群将校在外侍候,不许别的官员进去。杨嗣昌听了万元吉详细陈述近日的军
情以后,轻轻地叹口气,语气沉重地说:
“我本来想在夔、巫之间将献贼包围,一鼓歼灭,以释皇上西顾之忧。只要献
贼一灭,曹贼必会跟着就抚,十三年剿贼军事就算完成大半。回、革五营,胸无大
志,虽跳梁于皖、楚之间,时常攻城破寨,实则癣疥之疾耳。待曹操就抚之后,慑
之以大军,诱之以爵禄,可不烦一战而定。不料近数月来,将愈骄,兵愈惰,肯效
忠皇上者少,不肯用命者多。而川人囿于地域之见,不顾朝廷剿贼大计,不顾本督
师通盘筹划,处处阻挠,事事掣肘,致使剿贼方略功亏一篑。如今献、曹二贼逃脱
包围,向川北狼奔豕突,如人无人之境,言之令人愤慨!我已将近日战事情况,据
实拜疏上奏。今日我们在一起商议二事:一是议剿,二是议罚。剿,今后如何用兵
,必须立即妥善筹划,以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罚,几个违背节制的愤事将吏,
当如何斟酌劾奏,以肃国法而励将来,也要立即议定。这两件事,请二位各抒高见
。”
万元吉欠身说:“使相大人所谕议战议罚两端,确是急不容缓。三个月来,卑
职奉大人之命,驻在虁州,监军剿贼,深知此次官军受挫,致献、曹二贼长驱西奔
,蜀抚邵肇复①与几位统兵大将实不能辞其咎。首先以邵抚而论,应请朝廷予以重
处,以为封疆大吏阻挠督师用兵方略国致败事者戒。卑职身在行间,闻见较切,故
言之痛心。”
①邵肇复——邵捷春字肇复。
杨卓然附和说:“邵抚不知兵,又受四川士绅怂恿,只想着画地而守,使流贼
不人川境,因而分兵扼口,犯了兵法上所谓‘兵分则力弱’的大忌,致有今日的川
东溃决。大人据实奏劾,实为必要。”
杨嗣昌捻须沉默片刻,又说:“学生深受皇上知遇之恩,界以督师剿贼重任。
一年来样精竭虑,惟愿早奏肤功,以纤皇上宵旰之忧。初到襄阳数月,鉴于以前剿
抚兼失,不得不惨淡经营,巩固剿贼重地,站稳自家脚跟。到今年开春以后,一方
面将罗汝才与过天星诸股逼人夔东,四面大军围剿;另一方面,将献贼逼入川、陕
交界地方,阻断其入川之路,而责成平贼将军在兴安、平利一带将其包围,克日进
剿,遂有玛瑙山之捷。”他喝了一口茶,接着说,“十余年来,流贼之所以不可制
者以其长于流,乘虚捣隙,倏忽千里,使官军追则疲于奔命,防则兵分而势弱,容
易受制于敌。到了今年春天,幸能按照预定方略,步步收效,官军在川、楚一带能
够制贼而不再为贼所制。可恨的是,自玛瑙山大捷之后,左昆山按兵不动,不听檄
调,坐视张献忠到兴、归山中安然喘息,然后来夔东与曹操合股。倘若左昆山在玛
瑙山战后乘胜进兵,则献贼不难剿灭;纵然不能一鼓荡平,也可以使献贼不能与曹
贼合股。献、曹不合,则曹操必随惠登相等股投降。如曹贼就抚,则献贼势孤,剿
灭自然容易。今日追究贻误戎机之罪,左昆山应为国法所必究。其次,我曾一再檄
咨蜀抚邵肇复驻重兵于夔门一带,扼守险要,使流贼不得西逃,以便聚歼于夔、巫
之间。不料邵肇复这个人心目中只有四川封疆,而无剿贼全局,始尔使川军分守川
、鄂交界的三十二隘口,妄图堵住各股流贼突破隘口,公然抵制本督师用兵方略。
当各股流贼突破隘口,流窜于夔、巫与开县之间时,邵肇复不思如何全力进剿,却
将秦良玉与张令调驻重庆附近,借以自保。等大昌失守,张令与秦良玉仓卒赶到,
遂致措手不及,两军相继覆没,献、曹二贼即长驱入川矣。至于秦军开县噪归,定
当从严处分,秦督郑大章①实不能辞其咎。学生已经驰奏皇上,想圣旨不日可到。
今日只议左帅与邵抚之罪,以便学生即日拜表上奏。”
①郑大章——郑崇俭字大章。
万元吉和杨卓然都很明白杨嗣昌近来的困难处境和郁闷心情,所以听了他的这
一些愤慨的话,丝毫不觉得意外,倒是体谅他因自家的辅臣身份,有些话不肯明白
说出。他们心中明白,督师虽然暗恨左良玉不听调遣,但苦于“投鼠忌器”,在目
前只能暂时隐忍,等待事平之后再算总账。万元吉向杨嗣昌欠身说:
“诚如使相大人所言,如行间将帅与封疆大吏都遵照大人进兵方略去办,何能
大昌失陷,川军覆没,献、曹西窜!然今日夔东决裂,首要责任是在邵抚身上。左
帅虽常常不奉檄调,拥兵观望,贻误戎机,然不如邵抚之罪责更重。窃以为对左帅
议罪奏劾可以稍缓,再予以督催鼓励,以观后效。今日只奏邵肇复一人可矣。”
杨卓然说:“万评事所见甚是。自从在川、楚交界用兵以来,四川巡抚与川中
士绅鼠目寸光,全不以大局为念,散布流言蜚语,对督师大人用兵方略大肆攻击,
实在可笑可恨……”
杨嗣昌冷然微笑,插话说:“他们说我是楚人,不欲有一贼留在楚境,所以尽
力将流贼赶入四川。他们独不想我是朝廷辅臣,奉旨督师,统筹全局,贵在灭贼,
并非一省封疆守土之臣,专负责湖广一地治安,可以以邻为壑,将流贼赶出湖广境
外即算大功告成。似此信口雌黄,实在无知可笑之至。”
杨山松愤愤地咕哝说:“他们还造谣说大人故意将四川精兵都调到湖广,将老
弱留在四川。说这种无中生有的混话,真是岂有此理!”
杨卓然接着他刚才的话头说:“邵巡抚一再违抗阁部大人作战方略,贻误封疆
,责无旁贷,自应从严劾治,不予姑息。其余失职川将,亦应择其罪重者明正典刑
,以肃军律。”
杨嗣昌向万元吉问:“那个失守大昌的邵仲光逮捕了么?”
万元吉回答:“已经逮捕,看押在此,听候大人法办。”
杨嗣昌又问:“二位对目前用兵,有何善策?”
万元吉说:“如今将不用命,士无斗志,纵有善策,亦难见诸于行,行之亦未
必有效。以卑职看来,目前靠川军、秦军及平贼将军之兵,都不能剿灭献、曹。数
月前曾建立一支人马,直属督师行辕,分为大剿营与上将营。后因各处告警,分散
调遣,目前所剩者不足一半。除留下一部分拱卫行辕,另一部分可以专力追剿。猛
如虎有大将之才,忠勇可恃。他对使相大人感恩戴德,愿出死力以报。他的长子猛
先捷也是弓马娴熟,颇有胆勇。请大人畀以‘剿贼总统’名号,专任追剿之责。如
大人不以卑职为驽钝,卑职拟请亲自率领猛如虎、猛先捷及楚将张应元等,随贼所
向进兵,或追或堵,相机而定。左、贺两镇之兵,也可调来部分,随卑职追剿,以
观后效。”
杨嗣昌点头说:“很好,很好。既然吉仁兄不辞辛苦,情愿担此重任,我就放
心了。”
又密议很久,杨嗣昌才去稍事休息,然后接见在夔州城中等候请示的文武大员
。当天下午,杨嗣昌即将失陷大昌的川将邵仲光用尚方剑在行辕的前边斩首,跟着
将弹劾邵捷春的题本拜发。第三天,杨嗣昌率领大批幕僚和护卫将士乘船向重庆出
发,而督师行辕的数千标营人马则从长江北岸的旱路开赴重庆。……
已经三更以后了。杨山松突然来到,打断了万元吉的纷纷回忆。让杨山松坐下
之后,他轻轻问道:
“大公子不曾休息?”
山松回答:“监军大人,今晚上我怎么能休息啊!”
“使相大人服药以后情况如何?睡着了么?”
“我刚才去看了看,情况不好,我很担忧。”
“怎么,病势不轻?”
“不是。服过药以后,病有点轻了,不再作冷作热了,可是,万大人!……”
万元吉一惊,忙问:“如何?使相有何言语?”
“他没有什么言语。听仆人说,他有时坐在案前沉思,似乎想写点什么,却一
个字也没有写。有时他在屋中走来走去,走了很久。仆人进去劝他上床休息,他不
言语,挥手使仆人退出。仆人问他要不要吃东西,他摇摇头。仆人送去一碗银耳汤
,放在案上,直到放冷,他不肯动口。万大人,家严一生经过许多大事,从没有像
这个样子。我刚才亲自去劝他,走到窗外,听见他忽然小声叫道:‘皇上!皇上!
’我进去以后,他仿佛没有看见我,又深深地叹口气。我劝他上床休息,苦功一阵
,他才和衣上床。他心上的话没对我讲出一句,只是挥手使我退出。万大人,愚侄
真是为家大人的……身体担心。怎么好呢?”
万元吉的心中一惊。自从他做了杨嗣昌的监军,从杨嗣昌的旧亲信中风闻前年
杨嗣昌出京时候,皇帝在平台赐宴,后来皇上屏退内臣,君臣单独密谈一阵,声音
很低,太监们但听见杨嗣昌曾说出来“继之以死”数字。他今天常常想到这个问题
,此时听了杨山松说的情形,实在使他不能放心。他问道:
“我如今去劝一劝使相如何?”
山松说:“他刚刚和衣躺下,正在倦极欲睡,万大人不必去了。明天早晨,务
请婉言劝解家严,速速打起精神,议定下一步剿贼方略,为亡羊补牢之计。至于个
人之事,只能静待皇命。据愚侄看,一则圣眷尚未全衰,二则封疆事皇上也早有洞
鉴,纵然……”
万元吉不等杨山松说完,赶快说道:“眼下最迫之事不是别的,而是请使相向
皇上上疏请罪,一则是本该如此,二则也为着对付满朝中嚣嚣之口,先占一个地步
。”
杨山松猛然醒悟:“是,是。我竟然一时心乱,忘了这样大事!”
“我们应该今夜将使相请罪的疏稿准备好,明早等他醒来,请他过目,立即缮
清拜发,万万不可耽误。”
“是,是。请谁起草?”
万元吉默思片刻,决定命仆人去将胡元谋从床上叫起来。这位胡元谋是杨嗣昌
的心腹幕僚之一,下笔敏捷,深受嗣昌敬重。过了不久,胡元谋来到了。万元吉将
意思对他一说,他说道:
“今晚我的心上也一直放着此事,只因使相有病,未曾说出,等待明日。既然
监军大人吩咐,我马上就去起草。”
万元吉说:“我同大公子今夜不睡觉了,坐在这里谈话,等阁下将稿子写成后
,我们一起斟酌。”
胡元谋走了以后,杨山松命人将服侍他父亲的家奴唤来,询问他父亲是否已经
睡熟,病情是否见轻。那家奴说:
“回大爷,你离开不久,老爷将奴才唤去,命奴才倒一杯温开水放在床头的茶
几上。老爷说他病已轻了,很觉瞌睡,命奴才也去睡觉,到天明后叫醒他行贺朔礼
。天明以前,不许惊醒了他。奴才刚才不放心,潜到窗外听了一阵,没有听见声音
。谢天谢地,老爷果然睡熟了。”
杨山松顿觉欣慰,命家奴仍去小心侍候,不许惊醒老爷。家奴走后,他对万元
吉说:
“家严苦衷,惟有皇上尚能体谅,所以他暗中呼喊‘皇上!皇上!’”
万元吉说:“在当朝大臣中能为朝廷做事的,也只有我们使相大人与洪亨九两
位而已。三年前我在北京,遇到一位永平举人,谈起使相当年任山、永巡抚时的政
绩,仍然十分称颂。人们称颂使相在巡抚任上整军经武,治事干练勤谨,增修山海
关南北翼城,大大巩固了关门防守。人们说可惜他在巡抚任上只有两年就升任山西
、宣、大总督,又一年升任本兵,然后入阁。倘若皇上不看他是难得人才,断不会
如此接连提升,如此倚信。你我身在行间,看得很清。今日从关内到关外,大局糜
烂,处处溃决,岂一二任事者之过耶?拿四川剿局说,献、曹进入四川腹地之后,
逼入川西,本来围堵不难。可是,左良玉的人马最多,九檄而九不至,陕西也不至
,可用以追贼之兵惟猛如虎数千人而已。猛帅名为‘剿贼总统’,其实,各省将领
都不归他指挥。最后在黄陵城堵御献曹之战,他手下只有一二千人,安能不败!”
万元吉说到这里,十分愤激。当时他奉命督率猛如虎等将追赶张献忠和罗汝才
,刚到云阳境内就得到黄陵城的败报,一面飞报从重庆乘船东下的杨嗣昌,一面派
人去黄陵城收拾溃散,寻找幸未阵亡的猛如虎,一面又乘船急下夔州,企图在夔州
境内堵住张献忠出川之路。他虽然先一日到了夔州,可是手中无兵可用,徒然站在
夔州背后的山头上望着张献忠和罗汝才只剩下的几千人马,向东而去。他亲自写了
一篇祭文,祭奠在黄陵城阵亡将士,放声痛哭。如今他同杨山松谈起此事,两个人
不胜感慨,为杨嗣昌落到此日失败的下场不平。
他们继续谈话,等待胡元谋送来疏稿,不时为朝政和国事叹息。
已经打过四更了。开始听见了报晓的一声两声鸡叫,随即远近的鸡叫声多了起
来。只是天色依然很暗,整个行辕中十分寂静。
因为杨嗣昌后半夜平安无事,万元吉和杨山松略觉放心。再过一阵,天色稍亮
,杨山松就要去向父亲问安,万元吉也要去看看使相大人能不能主持贺朔,倘若不
能,他自己就要代他主持。
胡元谋匆匆进来。他代杨嗣昌向皇上请罪的疏稿已经写成了。
万元吉将疏稿接到手中,一边看一边斟酌,频频点头。疏稿看到一半,忽听小
院中有慌乱的脚步声跑来,边跑边叫,声音异乎寻常:
“大公子!大公子!……”
杨山松和万元吉同时向院中惊问:“何事?何事惊慌?”
侍候杨嗣昌的家奴跑进来,跪到地上,禀报杨嗣昌已经死了。万元吉和杨山松
不暇细问,一起奔往杨嗣昌住的地方。胡元谋赶快去叫醒使相的几位亲信幕僚,跟
着前去。
杨山松跪在父亲的床前放声痛哭,不断用头碰击大床。万元吉的心中虽然十分
悲痛,流着眼泪,却没有慌乱失措。他看见杨嗣昌的嘴角和鼻孔都有血迹,指甲发
青,被、褥零乱,头发和枕头也略有些乱,断定他是服毒而死,死前曾很痛苦,可
能吃的是砒霜。他命奴仆赶快将使相嘴角和鼻孔的血迹揩净,被、褥和枕整好,向
周围人们嘱咐:“只云使相大人积劳成疾,一夕病故,不要说是自尽。”又对服侍
杨嗣昌的奴仆严厉吩咐,不许乱说。然后,他对杨山松说道:
“大公子,此刻不是你哭的时候,赶快商量大事!”
他请胡元谋留下来寻找杨嗣昌的遗表和遗言,自己带着杨山松和杨嗣昌的几位
亲信幕僚,到另一处房间中坐下。他命人将服侍杨嗣昌的家奴和在花厅小院值夜的
军校叫来,先向家奴问道:
“老爷死之前,你一点儿也没有觉察?”
家奴跪在地上哭着回话:“奴才遵照老爷吩咐,离开老爷身边。以为老爷刚刚
睡下,不会有事,便回到下房,在灯下矇眬片刻,实不敢睡着。不想四更三点,小
人去看老爷,老爷已经……”
万元吉转问军校:“你在院中值夜,难道没有听见动静?”
军校跪在地上回答:“回大人,在四更时候,小人偶然听见阁老大人的屋中有
一声呻吟,床上似有响动,可是随即就听不见了,所以只以为他在床上翻身,并不
在意,不想……”
万元吉心中明白,杨嗣昌早已怀着不成功则自尽的定念,所以在出川时就准备
了砒霜,而且临死时不管如何痛苦,不肯大声呻唤。杨嗣昌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也
深知杨嗣昌的处境,所以忽然禁不住满眶热泪。但是他忍了悲痛,对地上的军校和
奴仆严厉地说:
“阁老大人一夕暴亡,关系非轻。你们二人不曾小心侍候,罪不容诛。本监军
姑念尔等平日尚无大过,暂免深究。只是,你们对别人只说使相是夜间病故,不许
说是自尽。倘若错说一字,小心你们的狗命。下去!”
军校和家奴磕头退出。
杨山松哭着向大家问:“家严尽瘁国事,落得如此结果,事出非常,应该如何
料理善后?”
幕僚们都说出一些想法,但万元吉却不做声,分明是在等待。过了一阵,胡元
谋来了。万元吉赶忙问道:“胡老爷,可曾找到?”
胡元谋说:“各处找遍,未见使相留有遗表遗言。”
万元吉深深地叹口气,对大家说:“如使相这样大臣,临死之前应有遗表留下
,也应给大公子留下遗言,对家事有所训示,给我留下遗言,指示处分行辕后事。
他什么都未留下,也没有给皇上留下遗表。使相大人临死之前的心情,我完全明白
。”他不觉流下热泪,随即接着说:“如今有三件事必须急办:第一,请元谋兄代
我拟一奏本,向皇上奏明督师辅臣在军中尽瘁国事,积劳成疾,不幸于昨夜病故。
所留‘督师辅臣’银印、敕书①一道、尚方剑一口,业已点清包封,恭送荆州府库
中暂存。行辕中文武人员如何安置,及其他善后事宜,另行奏陈。第二,‘督师辅
臣’银印、敕书、尚方剑均要包好、封好,外备公文一件,明日派官员恭送荆州府
衙门存库,候旨处理。第三,在沙市买一上好棺木,将督师辅臣装殓,但是暂不发
丧,等候朝命。目前如此处理,各位以为然否?”
①敕书——即皇帝命杨嗣昌为“督师辅臣”的任命书,用的皇帝敕书形式。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万元吉将各事匆匆作了嘱咐,使各有专人负责,然后回到
自己住处,吩咐在大厅前击鼓鸣钟,准备贺朔。他在仆人服侍下匆匆梳洗,换上七
品文官①朝服,走往前院大厅。
①七品文官——万元吉原为永州府推官,为七品文官,后被推荐为大理寺评事
,获得中央文臣职衔,但官阶仍是七品。按官场习俗,七品官只能称老爷,但因他
职任督师辅臣的监军,故在小说中写人们称他大人。
在督师辅臣的行辕中,五品六品的幕僚都有。万元吉虽只是七品文官,却位居
监军,类似幕僚之长,位高权重,所以每当杨嗣昌因故不能主持贺朔礼时,都由监
军代行,习以为常。在乐声中行礼之后,万元吉以沉痛的声音向众文武官员宣布夜
间使相大人突然病故的消息。由于大部分文武官员都不住在徐家花园,所以这消息
对大家竟如晴天霹雳。有的人同杨嗣昌有乡亲故旧情谊,有的是跟随杨嗣昌多年,
有的确实同情杨嗣昌两年辛劳,尽忠国事,与熊文灿绝不相同,不应该落此下场,
一时纷纷落泪,甚至有不少人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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