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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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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夜里,高夫人已经睡了,李自成还在大帐中看书,随后站起来,在灯影里
走来走去。目前,有一些大事萦绕在他的心中:第一件大事是马上就要开始第三次
进攻开封,能不能十分顺利?北京现在有什么动静?崇祯自然要催促丁启睿、杨文
岳、左良玉等人来救开封,他还能调动什么人马?一旦攻破开封,是否就按照近来
同牛、宋二人秘密商定的主意,在开封建号称王?看来罗汝才决不肯真心拥戴,对
他如何办好?…… 
  想了一阵关于将来如何处分罗汝才的问题,感到特别棘手。倘若他不肯拥戴,
留下他将是很大祸患。近来,关于曹操的问题日趋严重,虽然常不免横在心中,却
使他加倍谨慎,连对几个最亲信的人也不肯流露半句口风。有一次,宋献策曾在无
人时提到日后要除掉曹操的事,他的心中一动,但没有做声,等了许久,才口气严
肃地小声说:“目前力求和衷共济,不要想得太多!”宋献策最能明白他的心思,
但不好再说什么话。后来因为曹营诸将得到曹操默许,破商丘后暗中加紧增兵买马
,还自己派人马往砀山一带打粮,刘宗敏和高一功要闯王同曹操谈谈,制止曹营擅
自作为。自成的心中增加了疑忌,想了片刻,对他们责备说: 
  “如今开封还没有攻下,你们的心胸何必这样窄!” 
  刘宗敏说:“曹操来投,本来是同床异梦,没料到他……” 
  自成听见帐外有脚步声,用手势阻止他说下去。等知道无人进来禀事,他才微
微一笑,说: 
  “你们不要上眼皮只望见下眼皮,不要在枝节小事上计较太多。俗话说:水过
清不好养鱼。在小事上可以睁只眼,合只眼,不必丁是丁,卯是卯的。” 
  高一功兼掌全军总管,对曹营的擅自作为深感不妥,沉吟片刻,说道: 
  “小事虽不必过多计较,可是一则会集小成大,二则要防患未然。” 
  自成说:“一功,你也糊涂啦。目前,只要曹操肯跟着我的大旗走,对我们就
有莫大好处,其余的都是末节!” 
  尽管李自成认为时候不到,不肯对宋献策多谈曹操的问题,也不许刘宗敏和高
一功计较小节,但是他常常在心中暗自思忖,并且细心观察,担心曹操会过早地离
开他,由朋友变为劲敌。此刻他又想了一阵,深感到攻破开封后他同曹操或分或合
,怕不好再拖延不决了。他忽然想到攻破襄城后找不到张永棋的事,近来风闻张永
棋被曹营暗藏两日,私下放走。他没有将此事告诉刘宗敏等知道,只命吴汝义秘密
查明真情,再作适当处置,但此事使他的心中久久地不能平静…… 
  一直到鸡叫头遍时候,他才躺下睡觉。可是刚刚矇苤入睡,乌鸦已经啼叫,天
色麻麻亮了。他被帐外的脚步声惊醒,但未睁开眼睛,似乎听见是有人向守卫的亲
兵们低声询问他是否醒来。此时高夫人已经起来,正在梳头,忙向帐外问道: 
  “子宜,有什么紧要事儿?大元帅刚才睡下。他昨晚又熬了一个通宵。” 
  吴汝义平日最担心闯王休息不足,听了这话,有点儿犹豫起来,喃喃说:“我
待一忽儿再来。”可是他正要退走,李自成已经睁开眼睛,抬起头来问道: 
  “我已经醒了。子宜,快进来。有紧急事,赶快说吧。”边说边披衣跳下床来
。 
  这时,随在吴汝义背后,有两个亲兵走了进来,打算照料闯王梳洗。闯王一挥
手,他们赶紧退了出去。 
  吴汝义走到闯王面前,悄悄地说:“有一件事情我查清楚了,现在我特来向你
禀报。” 
  “什么事情查清楚了?” 
  “放走张永祺的事,我查清楚了。” 
  闯王一听,登时眼睛瞪大起来。这是一件大事,连高夫人也立刻停止梳头,向
吴汝义注目凝视。他悄声问道: 
  “他是怎么逃走的?可是有人私放?” 
  “有人私放。” 
  “谁?”闯王的声音里充满了怒意。 
  “请闯王不要震怒,果然传闻不假,是曹营的人把他暗中放走。” 
  “曹营?谁干的事?曹操知道么?” 
  “大元帅可记得,曹营有一个叫黄龙的头目?他是曹帅的邻村人,还沾点亲戚
,就是他把张永祺放走了。” 
  闯王咬着牙,沉默片刻,又问道:“这话可真?” 
  “我查了好久,起初有曹营的人偷偷告诉我,我也不信,后来黄龙自己手下的
人也对我说了,我才不得不信。” 
  “黄龙为什么要放走张永祺?” 
  “哎,曹帅本来与我们同床异梦,他手下人也不是真心拥戴大元帅坐江山,心
里没有忘下那个投降朝廷的念头。这黄龙看见张永祺是个有身份的绅士,所以捉到
后就把他暗中窝藏起来,等我们大军离开襄城时,又把他偷偷放了,还向他泄露了
我们的作战机密。” 
  “什么作战机密?” 
  “据黄龙手下人告诉我说……” 
  闯王截断他:“他手下人说的话可信么?” 
  “他手下这个人过去是他的亲信,可是有一次赌博输了钱,又喝醉了酒,骂了
他几句,他要杀这个人,后经众弟兄讲情,没有杀,痛打了一顿。所以这人现在与
他已经离心离德。我找到这个人后,又告诉他闯王将来如何必得天下,他也想留个
出路,所以把他知道的内情都跟我说了。只是让我千万别露出一点风声,不然他就
没命了。” 
  “你说吧,哪些机密被他泄露了。” 
  “原是大元帅跟曹帅商定了的,下一次攻开封时,围而不攻,断绝开封的粮草
,使他久因自降。黄龙就把这计划告诉了张永祺,还让张永祺赶紧报告给省城里的
大官们,使开封早作准备。” 
  闯王骂道:“真是可恶之极!” 
  “听说黄龙还对张永祺说:‘我们曹营怕什么?不怕。咱们的事情老府管不着
,老府算个(尸求)!’这样,连我们老府也骂了。” 
  “这些事情曹帅都知道么?” 
  “开始大概不知道,后来他也知道了。叫人生气的是,曹帅不但不严办,还要
遮掩。他对那些知情人说:‘这事可不能走漏消息。谁若走漏消息,我立刻砍掉谁
的脑袋!’” 
  闯王听罢,半晌没有说话。他越想越气,忽然站起来,把桌子猛一捶,说:“
备马,我找曹操去!” 
  高夫人和吴汝义都一惊。高夫人马上说: 
  “你还是再想想吧,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 
  闯王又开始在大帐内走来走去,心上有一个很大的难题:怎么办?对此事必须
要处置,但是又要处置得当。刹那间许多许多跟曹操之间的不如意事情都翻上了心
头,使他怒火中烧。走了一回,他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长叹了一声,说: 
  “是的,现在还不是算账的时候!” 
  自从进入豫东以来,李自成的义军每攻下一个城池,停留一二日或数日即便放
弃,临走时将城墙拆毁。如今即将离开商丘,昨夜闯王已下令今日作好准备,明日
一早开始扒城,由大将谷英总负指挥之责。但商丘城较一般州、县城大得多,城墙
也较高厚,没有数万人一齐动手,不可能在三天以内扒完。 
  闯王已决定要征发城内和近郊居民三万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去扒城。义军抽
调一万人参加,兼负监督百姓,维持秩序之责。 
  今天早饭以后,李自成率领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等骑马巡视了扒城
情形。有很多大户和小康之家的妇女,自幼将脚缠得很小,平时走路像柳枝在风中
摇摆,从不下地劳动,更没有从事过爬高就低的重活,十指纤细,蓄着长指甲,如
今被强迫前来扒城,不得不忍着心痛,剪去了长指甲。在众人前抛头露面,挖土抬
砖,拥拥挤挤,踉踉跄跄,脚疼难忍,动不动跌倒地上,发出“哎哟”之声。李自
成看了一阵,命谷英将一部分实在脚小体弱、不能作这种劳动的妇女放回家去,另
外从老府、曹营和小袁营各调来一万将士扒城。原来老府有五千人,曹营有三千人
,小袁营有两千人在监督百姓扒城,如今一律动手,不得站在一旁观看,有不卖力
者即予重责。这样下令之后,李自成便带着刘宗敏和牛、宋等返回老营。在半路上
,他们在路边野庙旁驻马,看了一阵老府的新兵操练,谈论起将去围攻开封的事。
李自成望望李岩的神情,含笑问道: 
  “林泉,你今天有什么心事?身上不舒服么?” 
  李岩赶快在马上欠身回答:“末将贱体甚佳,并无不适,也没心事。” 
  闯王又笑着说:“我看你心有所思,看操时心不在焉,分明是在想别的事儿。
我们之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目前即将围攻开封,关系重大,林泉倘有高见妙
策,何不赶快说出,大家一起商量?” 
  牛金星也说:“是呀,何不说出来大家商量,供大元帅斟酌裁定?” 
  李岩本来不想说出,但又怕闯王和牛金星会向别处猜测,反而不好,随即说道
: 
  “我是想商丘扒城之事,怕自己所见不深,说出来未必有当,所以未敢大胆出
口……” 
  刘宗敏打断李岩的话头说:“啊,你用不着这样说话谨慎!你有话只管说,不
要藏在心里才好!” 
  闯王笑着说:“你不赞成扒城,是么?” 
  李岩说:“是的。实不敢隐瞒,以末将愚见,像商丘这样地方,弃城不守,不
如留兵据守。如今我们兵力日益强大,与往日形势不同。然而仍如往日一样,每得
一城,弃而不守,既不能广土众民,建立稳固根基,也不能抚辑流亡,恢复农桑,
使百姓有复苏之乐。得城而不守,岂不大失百姓乱久思治之望?目前中原官军空虚
,纵然能勉强凑成一支救开封的十万人马,内部人心不齐,士无斗志,实不足畏。
官军倘若救汴,则无力进攻商丘;如攻商丘,则无力同时救汴。况商丘距开封不过
三百余里,一马平川,正是我骑兵用武之地。倘敌兵来攻商丘,我数万骑兵疾如飆
风,不过两日可至。敌兵屯于商丘坚城之下,被我军内外夹攻,必败无疑。我军一
旦攻破开封,即可分兵一路,由商丘进兵江淮,略地徐、砀,则漕运截断,北京坐
困,南京震动。……” 
  李自成的心中一动,说道:“林泉,你停一停,咱们索性下马,坐下去扯一扯
。”随即他自己先跳下战马,在庙门外的柏树根上坐下,向大家说:“咱们就坐在
这柏树荫下,听林泉谈完他的高见。我已经有好多天日夜忙碌,不曾听林泉如此谈
话了。” 
  大家都在他的面前坐下,有的坐在一块半截砖上,有的坐在草上。众多亲兵亲
将也都下马,到附近的树下休息。李自成望着李岩微笑点头,催促说: 
  “林泉,请接着说下去!” 
  李岩见闯王很重视他的建议,就从地上拾起一根小干树枝,一边谈他的意见,
一边在地上画着地图,重要城市的地方摆个小瓦片或小砖块。他怀着无限忠心,巴
不得李闯王能采纳他的建议,而宋献策和牛金星能够赞助。他用小树枝指着一个稍
大的瓦片说: 
  “这是洛阳。另一路人马西上陕州、洛阳,封函谷关,断秦军东援之路。再有
一支人马南下许昌、叶县,重占南阳、邓州。到这时,中原形胜,尽人手中。自尉
氏、扶沟往南,汝宁、陈州一带,颍河、汝河南岸,数百里尽皆膏腴之地,不甚残
破,容易恢复农桑,为足食养兵之地。在此四海糜烂之秋,有此中原一片土,足可
以虎视八方,经营天下。”说到这里,李岩停一停,望望闯王和牛、宋等人,见闯
王笑而不言,牛金星也无表情,他将小树枝扔到地上不再往下说了。 
  宋献策深知闯营将士的乡土之情极重,有意提醒李岩,笑着问道:“下一步如
何?如何进兵关中?” 
  李岩赶快说:“当然要进兵关中,囊括秦、晋,再捣幽燕。”他重新捡起来小
树枝,画着地说:“俟河南大局粗定,即分兵两路,西人关中:一路由灵宝人潼关
,一路由邓州取道商州入关中。汉高祖也就是由商州进取咸阳。末将智虑短浅,窃
自反复默思,大胆陈言,请大元帅留兵据守商丘,分略附近州县以为羽翼,占领砀
山以为屏蔽,然后大军西攻开封,方为上策。何必拆毁城墙,弃而不守?” 
  李自成没有做声,觉着李岩的这番话也有道理,但又认为分兵防守则力弱,不
如合兵一处则力强,能够时时制敌而不受制于敌。两年多来依此方略用兵,步步获
胜。目前去攻开封,朝廷必然倾全力来救,不可大意。俟数月内攻克开封之后,朝
廷救援开封已经溃灭,中原形势完全改观,官军更无反攻余力,到那时曹营这疙瘩
也将动手割治,然后建号改元,分兵略地,选派府、州、县地方官,一切得心应手
,不能算迟。何必过于心急?……但是他此刻没有将自己的早已决定的主意说出口
来,只是面带微笑,转望牛金星和宋献策,用眼色向他们征询意见。 
  牛金星和宋献策自从破洛阳以后,每天常在李自成左右,密议大事,地位日见
重要。李岩一则常常不同老营住在一起,而是随着豫东将士一起,操练他那一营人
马,暇时坐在帐中读书,写字;二则他抱定“功成身退”宗旨,不像牛、宋二人热
衷荣利和醉心事功,所以除非奉闯王召唤或有事禀报,很少追随闯王身边。如今他
虽然是闯王的重要谋士,受到尊重,但牛、宋的重要性远过于他。牛金星和宋献策
在一年半前对李岩写给闯王的书信中提出的远大谋略十分欣赏,也可以说十分佩服
。但是自从罗汝才来到以后,他们明白闯、曹勾心斗角,势难久合,认为闯王想集
中力量赶快打几个大胜仗的决策也很有道理,所以就不再热心支持李岩的主张了。
尤其是牛金星,他比宋献策多了一点私心,不愿使李岩在功业上有过大的建树,这
一点私心也影响他不肯在闯王面前多为李岩的主张帮腔。现在见闯王用眼色催他说
话,他望着李岩说: 
  “林泉,你的话自然出自一片忠心,也是从大局着眼,在平日不失为上策。只
是大元帅纵览时局,不欲受制于敌,自有深虑宏谋,年兄为何忘了?” 
  李岩明白金星所说的“深虑宏谋”是指先占开封,战败朝廷援军,然后剪除异
己,建立名号,再以开封为根基,分兵略地,选任府、州、县官。听牛金星这么一
说,他不敢再陈述自己意见,只好连连点头。 
  牛金星又笑着说:“何况大元帅已经下令扒城,岂可半途终止?那样朝令夕改
,岂不自损威信?” 
  李岩赶快说:“是,是。岩思虑粗疏,见不及此,请大元帅不要见罪。” 
  李自成哈哈一笑,拍一拍李岩的肩膀,说:“林泉,你的用意很好,我有什么
可怪罪你啊!你要小心,我将来会怪罪你的,不是为你说错了什么话,是怪罪你不
肯大胆说话,说话太少。我很羡慕唐太宗的身边有一个魏征。可是,林泉,我的身
边就缺少像魏征那样人物。你常劝我效法唐太宗,我实在望尘莫及。你以后效法魏
征好么?” 
  李岩十分感动,说道:“大元帅如此以国士待我,我倘有所见,岂敢缄默不言
。” 
  刘宗敏忽然说道:“林泉,你不管有什么话,只要你是为着军国大计,尽快说
出!日后闯王坐了江山,你不惟同闯王有君臣之义,你的夫人还是闯王夫妇的义女
哩!” 
  宗敏的话引得闯王和牛、宋都大笑起来。牵着马立在一旁的吴汝义和李双喜等
几位亲将,都不觉跟着笑了。 
  路过豫东将士驻扎的村庄,李岩向闯王和宗敏等告辞回营。李自成回到老营驻
地,让宗敏和牛、宋等各人自便,他向高夫人的住处走去。心中想着刚才的一段谈
话,深深赞赏牛金星虑事周详。一跳下乌龙驹,高夫人的一个男亲兵就走到他的面
前禀报: 
  “夫人命我去看看大元帅回老营没有,大驾果然回来啦!” 
  “有什么事儿?”李闯王随便问了一句,没等回答,大踏步走进高夫人的帐中
。 
  慧梅带着慧剑、吕二婶,还有几个常常随在左右侍候的女亲兵,都在高夫人的
大帐中,有说有笑,十分亲热。一见闯王进来,大家的笑语忽止,肃然起立。慧梅
和慧剑赶快对他福了一福。高夫人对他说: 
  “自从小袁营来到商丘城外会师以后,慧梅回来过几次,你总是忙,她没有见
到你,心中很是难过。今日她又回来了,所以我不断差人去瞧你从城中回来没有。
这姑娘有一番孝心,她说今天见不到你就决不走。你正好回老营了!” 
  李自成望见慧梅双目含泪,不禁心中微微一动。他刚在上位坐下,慧梅就在他
的面前跪下磕头。他说: 
  “你回来让我看看你就有了,不用磕头啦。” 
  吕二婶站在一旁笑着说:“不管是日后论君臣之义还是今日论父女之情,慧梅
姑娘回到老营来见到闯王,这三个头是非磕不行的。” 
  慧梅磕过三个头,站起身又拜了一拜,垂头立在高夫人(她已经落座)身边,
两行热泪再也忍耐不住,扑籁簌滚落下来。慧英、慧剑、左右姐妹们见慧梅落泪,
也都不由得眼珠儿红润。高夫人轻轻地叹口气,对自己未能阻止将慧梅嫁到小袁营
感到内疚。闯王命慧梅和吕二婶都坐下,然后说: 
  “我亲自问过邵时信,知道时中待你不错,小袁营上下将士也很尊敬你,我已
经放下心啦。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只管差邵时信或你吕二婶回来说一声,马上替你
办妥。你在闯营时候立过不少功,还立过大功。嫁到小袁营,只要同时中和和睦睦
,帮助他建立功业,也算是你立了新的大功。听说你在小袁营也很满意,是么?”
 
  慧梅低头不语,刚刚揩去的热泪忽然又奔涌出来。李自成想着慧梅虽非亲生女
儿,但将她养育成人,同患难,共生死,比亲骨肉差不多,做女儿的一旦出嫁,回
家来见到父亲,流几把眼泪也是常情,随即微微一笑,转向吕二婶问道: 
  “二嫂,你的年纪大,在洛阳经多见广。你看,袁姑爷对结这门亲事是不是十
分满意?他能够亏待慧梅么?” 
  吕二婶和邵时信早已商量过,关于袁时中和小袁营的事,只说闯王高兴听的,
免得惹闯王听后心烦,也害怕自己惹祸,他们都明白袁时中的左右有刘玉尺等不正
派的人物摇鹅毛扇子,总不忘使小袁营独树一帜,还风闻小袁营的将士们有不少人
暗有怨言,后悔不该投闯王旗下,受到挟制,不如从前自由,还说袁时中从婆婆变
为媳妇,……但是他们相约不将袁时中和小袁营实情告诉闯王和高夫人,甚至也不
完全告诉慧梅。他们在来商丘会师的路上,还暗中嘱咐慧梅:在高夫人面前要多说
袁姑爷的好话,使高夫人免得挂心。所以听到闯王询问,她立刻恭敬起立,笑着回
答: 
  “回大元帅,要说到夫妻和好,相敬如宾,袁姑爷同慧梅姑娘可说是美满姻缘
,实在难得。袁姑爷虽说原来已经有了两个姨太太,风闻金姨太一向受宠,可是自
从咱们姑娘来到之后,他很少到金姨太帐中。他巴不得把咱们姑娘用双手捧着,生
怕姑娘有一点儿不顺心,思念闯营。请闯王和夫人放心,像他这样百依百顺的好姑
爷,打灯笼也难找到!慧剑,你是亲眼看见的,我说的话句句不假,是不是?” 

  慧剑也被叮嘱过不得说出来惹闯王和高夫人心中不愉快的话。平时她同慧梅最
亲密,分明有时看见慧梅偷偷流泪,偷偷纳闷,偷偷叹气,有时还看见慧梅因不满
意袁时中的行事而不忿,可是这些实情她怎么敢说出口呢?她也不愿说假话,腼腆
地咬着下嘴唇,似笑不笑,偷偷打量慧梅用抽头去揩眼泪,又看看高夫人的喜悦面
容。高夫人看见慧剑的腼腆不语的神情,越发高兴,心中赞叹说:“这个黑妞,淳
厚中带有聪明!”她转向慧梅,带着慈母般的感情说道: 
  “慧梅,自从打发你出嫁以后,我常常同闯王提到你,有时我常在梦中看见你
,仍然骑着马跟在我的身边。如今知道你们夫妻俩很和睦,我同闯王就放心啦。慧
梅,你吕二婶说的话可全是真的?” 
  慧梅为使养父母对她宽心,勉强轻轻地点一下头,但心中禁不住一阵酸痛,硬
将眼泪往肚子里咽。她完全明白闯王将她许配袁时中的一番苦心,她也早已承认她
同时中的姻缘是命中注定的,自己同小张爷命中无缘,几年来互相间空有情意终是
无用。最近几天,她感到身上已有了怀孕的征兆。但因为她一则对这样事毫无知识
,心中捉摸不定,二则害羞,不曾暗向吕二婶透露消息。她不敢抬起泪眼看养父,
但是她在心中对他说: 
  “你女儿不管有多大委屈,也要使他拿出一片忠心保驾,为你出力打江山!”
 
  闯王也因听了吕二婶的话心中高兴,对慧梅说:“你要处处尊重时中,不要觉
得你是我的养女,在大军中经多见广,嫁到小袁营受了委屈。俗话说嫁鸡随鸡。做
妻子的顺从丈夫才算贤惠,也才算知礼。你心里要明白:在我的眼中,时中的小袁
营决不能如曹营那样。对曹营,我只能马虎一点,只要大致不差就行了。像这样一
营,在我的‘闯’字旗下只能有一,不能有二。对时中,我的期望很切,不把他当
客人看待,也不把他的小袁营当客营看待。目前半是客营,半是闯营;日后不久,
应该化客为主,就像你补之大哥、刘明远、袁汉举等率领的各营人马一样,我既将
小袁营作为自己的人马看待,从今往后,在军纪上必将从严,操练上也将从严。今
日特意对你讲说明白,让你心中有数,处身行事都不要违背我的心意。你明白么?
” 
  慧梅站起身来,恭敬地低声回答说:“女儿明白,这也是女儿的心愿。” 
  李自成还想对慧梅再嘱咐几句,适逢双喜进来,禀报说曹帅来到,他便起身回
到自己的大帐去了。 
  曹操今日设盛大午宴,请各营主要文武吃酒看戏。他昨日已发了请帖,刚才又
派人骑马赴各营催请。他为着对李自成特别表示尊敬,亲自前来敦请。自成留他在
大帐中谈了一阵闲话,看看日已正午,便带着牛、宋、李岩和住在行辕附近的一大
群将领,由曹操陪同,骑马往曹营赴宴。住得稍远的将领们,袁时中和小袁营的重
要将领们,由各自的驻地分路前去。 
  曹营的酒席果然丰盛,山珍海味齐全。原来在攻破商丘后,他的老营总管就赶
快派出几个得力头目,不管别事,专门到乡宦大户邸宅,搜罗歌妓美女、戏子姣童
、山珍海味。各种名酒,还替他找到了几名乡宦家的红案厨师。李自成和刘宗敏等
佯装不知,看见时也一笑置之。今日曹营除酒席丰盛外,还有辕门外的空地上连夜
搭了高台,有一班昆曲和一班梆子轮番演出。另外还有一群歌妓在主要席前侍候,
执壶劝酒。只是因为辕门外正在唱戏,所以今日不用歌妓们清唱,而平日所用一班
吹鼓手也不用了。 
  酒宴闹腾了一个多时辰,戏也演了两出,大家十分快活,尤其对梆子戏《拷红
》不断叫好。这时,有人告诉曹操说,商丘原来各家的戏班子非常讲究,当时那种
最繁盛的情景,一般人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个老头子,现在也在他们的班子里打杂
。大家对这个老头子很尊重,因为他什么事情都知道。 
  曹操问道:“现在也在这里么?” 
  “也在这里,刚刚还在叹气,喝了酒,还流起了眼泪。” 
  曹操感到有趣,说:“把他叫来,我问问他。” 
  随即有一个叫做吴清的老戏子被叫了来。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年轻时也是唱旦
的,所以直到现在,走路的腰身动作都还带着女人的姿态。他跪下去对曹操磕了个
头,站起来躬身等着问话。曹操笑道: 
  “你说商丘的事情,年轻人已经不知道了,以前的戏班子十分兴盛。你倒说说
看,以前的戏班子怎么个兴盛模样?” 
  “回大将军,这些年轻人啥都没见过。他们已经生在末梢年,那好时光,他们
既没福享受,也没眼福看到。我年轻时在孙相国家里,那气派跟现在可不一样。太
平盛世,真了不得。我们这些伶人一天到晚穿着绫罗绸缎,只要有几出戏唱得老爷
们高兴,什么首饰,什么银钱都赏赐下来。唉,现在连想都不敢想了。”说着,他
眼泪成串地滚落下来。 
  郝摇旗听着,忍不住骂道:“去你妈的,那个时候你们享福,老百姓可苦了。
你还想那个时候再回来,老子可不答应。以后就不准你那什么鬼孙子相国再骑在老
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袁宗第也说:“这老头到现在只想着往日那种日子,可咱们就是要把那些富家
大户、老门老户重新翻个个。” 
  曹操觉得大煞风景,便也笑一笑说:“好,你下去吧,让他们赏你点酒喝,可
不要喝得太多。” 
  大帐内外,许多桌子上猜枚划拳,谈笑风生,十分热闹,只有闯王席上和周围
的几处席上比较文静,有猜枚划拳也不大声嚷叫。当上过一道海参烧鱼肚和一道银
耳汤之后,李自成一则有事,二则怕许多将领同他在一起感到拘束,便告辞先走。
曹操明白他的意思,并不强留,又敬他一杯酒,说: 
  “李哥,你很忙,我不敢留你。说句良心话,你只会图谋大事,就是不会享福
!这下一出戏就是商丘周士朴家的苏州班子扮演《琵琶记·吃糠》,你竟然不看,
多可惜!” 
  李自成笑着说:“还是我早走的好。我一走,许多将领们都自由了。可是,你
不要放纵他们赌博,也不许有人灌醉!” 
  罗汝才将李自成送出辕门。自成不急于上马,小声说: 
  “汝才,你多送我几步。我有几句体己话要跟你说一说。这里人太多,到村边
说吧。” 
  汝才听了,心中发疑:“有什么重大的机密话啊?”他风闻近日小袁营的将士
们有些怨言,后悔不该投闯,想着自成可能是要同他谈一谈关于小袁营的事。他们
走到村外停下,李自成用眼色挥退左右亲兵,对汝才小声说道: 
  “汝才,你可知道,我们破襄城时要捉拿的那个张永褀是怎么逃走的?” 
  罗汝才心中大吃一惊,但故意装得毫不知情,说:“不知道啊,我也是一直命
令手下人用心访查。” 
  李自成拉着他的手说:“这事情你当然不知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我说出来
,你不要动怒,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但不说的话,你不知道,以后恐怕还会有这
样的事情生出来。” 
  “你说吧,李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情,我也很想知道知道。” 
  “原是你这儿的人放走的,他们把你瞒得死死的。” 
  “啊?怎有这种事情?这太岂有此理!是谁放走的,李哥你可知道?” 
  自成点点头说:“我已经知道了,我本来前几天就要告诉你这件事情,又怕你
听了以后生气,所以一直拖着。汝才,这事情你千万别让别人知道,我们心中有数
就算了。” 
  汝才恨恨地说:“那不行,倘若是我手下将领把他放走,那非按大元帅当日的
将令严加惩处不可,决不轻易饶过!” 
  自成故意说:“你说这话,我就不必提了。” 
  “李哥,你一定得说。” 
  “那你得答应不处分他。” 
  汝才装作勉强点头,说:“好吧,你说出来,我看情况处理。” 
  “是黄龙放走的。他捉到了张永祺,可是不向你禀报,私自把张永祺藏了起来
。等到我们离开襄城时候,他偷偷把张永祺放走,还告诉张永棋:我们在麦熟以前
要围开封,围而不攻,等开封困得没有粮食时,自己投降。他还嘱咐张永祺,去开
封把这些话禀报给开封的周王和封疆大吏,让他们预先作好准备。” 
  罗汝才听着,心中确实十分吃惊,但表面却装着十分愤怒的样子:“啊?竟有
这事?可恶!可恶!我非问清楚,宰了这小子不行!” 
  闯王说:“也不必多问,你只要自己心里有数,知道这个人不可靠,以后不要
重用他就是了。好,我得走了。” 
  李自成招手叫亲兵们前来,接住丝缰,纵身上马,正要扬鞭欲行,他忽又不放
心地俯下头去,对汝才悄悄地嘱咐一句: 
  “此事千万不可声张,不可让别人知道。你知我知,也就够了。” 
  闯王走后,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功、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又稍坐一阵,
因为各自事情很忙,勉强等到席散,也都赶快起身告辞。袁时中偕同小袁营的一群
文武,也跟着走了。剩下袁宗第和郝摇旗等,硬被曹操留下,掷了一阵色子,又听
歌妓们清唱几段曲文,才放他们走掉。 
  袁时中回到自己营中不久,就有一个弟兄喝得醉醺醺地骂进帐来,说:“什么
闯王人马,硬是欺负人。打开了商丘,金银财宝堆积如山,他们都弄到老府里去,
对咱们是按人数发放军粮。咱们小袁营啥时候受过这种气?为啥要受这种气?他们
说啥就是啥,你能够受这股气,弟兄们受不了这股气。还不如趁他们现在没有防备
,我们杀进老府,宰了李闯王这些家伙!” 
  袁时中听了,吓得赶快摆手。他既不敢回答他,也不敢处分他,因为这是他手
下的一个老人,而且他知道最近几天他部下的许多人都在嘀嘀咕咕,说些不满的话
。于是他挥手让他退出去,说: 
  “你喝醉了,少说闲话,不要惹祸。” 
  可是这个老弟兄仗着酒势,一面骂,一面退出帐外;到了帐外,还继续骂,似
乎故意要让别人听见,煽起别人对他的主张的同情。 
  正在这时,郝摇旗和袁宗第从曹营出来,骑马路过这里,听了几句,十分震怒
。郝摇旗吩咐亲兵说: 
  “去!把他的头头袁时中叫出来!” 
  立刻就有人进帐向袁时中禀报了。袁时中一听,是袁宗第和郝摇旗叫他,赶快
出来,陪着笑脸说: 
  “袁将爷,郝将爷,不晓得你们二位驾临,没有远迎,请多多恕罪。” 
  袁宗第还想给袁时中一点面子,可是郝摇旗哪能容人,气冲冲地说: 
  “时中,这是你手下的人,骂闯王,还要杀进老府。还不是要造反么?你难道
就不知道?你耳朵里塞了驴毛?哼哼,什么话!” 
  袁时中赶快拱手说:“我完全不知道。竟然如此,我一定严办。” 
  郝摇旗又说:“你自己瞧瞧看,闯王对你不薄,把养女也嫁给你。你现在既是
闯王的部将,又是闯王的女婿,你纵容手下人这样辱骂闯王,煽动军心。你自己瞧
着办!” 
  “我一定严办,一定严办。” 
  郝摇旗仍然满脸怒容,没有再说二话,策马而去。 
  袁宗第对袁时中嘱咐道:“时中,下边的人竟敢这么放肆,你要好好管一管,
不然闹出大的事情可不好啊,也辜负了闯王对你的倚重。” 
  “我一定严办,决不允许下边如此放肆。”袁时中说着,头上已经冒出汗来。
 
  袁宗第冷淡地一拱手,策马离去。 
  这时,闯王在行辕已将一些公事处理完毕,因为很疲倦,便来到高夫人的帐中
休息。高夫人没有在帐中,据亲兵们说,她去看左小姐的病去了。过了一会儿,高
夫人就回来了。闯王问道: 
  “左小姐有什么病痛?” 
  “偶感风寒,已经服了药。刚才我去,已经退烧了。” 
  “她虽是左良玉的养女,但左良玉对她很亲,像亲女儿一般。左良玉的夫人又
已经死了,所以我们现在要好生照料她,不可使她受了委屈。” 
  “这我还不明白?用不着你多嘱咐。” 
  “可是也有许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这次我们破了商丘,立刻派人去保护侯公
馆,不许闲杂人员进内,家中的什物全没损失,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侯恂是左良
玉的恩人。我们的棋盘上有左小姐这个闲棋子,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很有用处。
” 
  高夫人问道:“听说你前天在酒宴上杀了李古壁,这事情可做得过火了点。”
 
  “唉,如今有曹营,又有小袁营,如果我自己手下人犯了军令,都不执行,日
后谁还肯听我的命令,那军令岂不成了一纸空文?所以我必须将李古壁当场斩首,
杀一儆百。” 
  正说着,忽然一个亲兵进来禀报:“曹营将黄龙捆绑送来,请大元帅发落。”
 
  闯王笑一笑,心里说:“到底是曹操转世!”他明白罗汝才不忍心杀黄龙,有
意送到他这里来,给他出个难题。于是他马上回到自己的帐中坐下。弟兄们将黄龙
押了进来。黄龙跪在他面前,低头不语。闯王心中恼恨,问道: 
  “黄龙,张永祺可是你放走的?” 
  黄龙心中并不服气,神色倔强,但又不得不装出畏罪的样子,答道:“是我放
的。我有罪。我该死。” 
  “你为什么要放走他?用了他多少银子?” 
  “我一两银子也没有用他的。我看他是个读书人,是个有用之才,所以不肯杀
他。” 
  “狗屁!他对什么人有用?他在地方上无恶不作,民愤极大。他处处反对我们
义军,把江乔年勾引到襄城来,妄图让汪乔年和左良玉两面夹攻我们。这种人难道
对我们有用?” 
  闯王虽然非常愤怒,但是能够冷静地控制自己的感情。他将应该杀张永祺的道
理讲给黄龙听,实际上也是讲给押送黄龙的一群曹营将士听。大家都觉得张永祺确
实该杀,而黄龙私自放走确实犯了大罪。黄龙到这时才感到害怕,脸色蜡黄,等待
斩首。周围的人们,不管是老府的或曹营的,都以为闯王会立刻下令,将黄龙推出
辕门斩首。因为黄龙罪大,没有人敢为他讲情。但是闯王忽然微微冷笑,又说道:
 
  “黄龙,在我们闯营里边,从来没有任何人敢背着我放走一个敌人。你今天放
走的并不是一般的敌人,是我悬赏捉拿的要犯。在破襄城之前,我已经下了严令,
必须将张永祺捉拿归案,有敢擅自释放者杀无赦。你这个混账黄龙,竟敢如此胡作
非为,违抗本师的将令。按你犯下的罪,不要说我会杀你,我简直就该将你五马分
尸。你自己说,该不该五马分尸?” 
  黄龙害怕,浑身瘫软,勉强答道:“我确实有罪。任闯王随意发落,我决不抱
怨。” 
  闯王又注视了他一会儿,说道:“我本该将你五马分尸,毫不宽容。可是,常
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的面子’。你是曹帅手下的人,我同曹帅是生死之交,结
拜兄弟。我处死你容易,可是我不能让我的兄弟曹帅面子下不来。我今天看在曹帅
的面子上放了你,下不为例。你不用感激我,你只感激曹帅就行了。来人!把黄龙
的绳子解了,放他回营。” 
  旁边有个将领说:“就这么便宜了黄龙这小子?” 
  闯王说:“你们懂得什么?黄龙是曹帅的人,我是看在曹帅的面上放了他。快
解绳子!” 
  人们赶快把黄龙的绳子解了。黄龙这时才真正动了心,噙着眼泪,跪在地上连
磕响头,说道: 
  “大元帅,我今天才知道,你确实不是一般的英雄。我今生今世,不会忘记你
对我的大恩。” 
  闯王说:“这话你不要对我说。你今生今世不要忘记曹帅就有了。你对他忠心
耿耿,也就算对我有了忠心。走吧。” 
  那一群押送黄龙来的曹营将士,始而都认为黄龙必死无疑,继而感到意外,随
后十分感动,一齐跪下叩头。其中一个头目说道: 
  “感谢大元帅宽大,法外开恩,饶了黄龙一命,也给我们曹帅保全了面子!”
 
  黄龙和曹营的将士一走,吴汝义就走到闯王跟前,将刚才小袁营发生的事情向
他禀报,并说那个姓王的已经由袁时中亲自送到,现在辕门等候。他对这样事竟出
在袁时中营中,十分生气,但是他暂时不露声色,沉默片刻,轻声说: 
  “吩咐时中带姓王的进来吧。” 
  袁时中进来后,一见闯王,马上跪下,说:“大元帅,我有罪,请你严厉处分
。” 
  闯王笑着,拉他起来,说:“时中,你怎么这样说话?下边人乱说,并不是你
自己说的,你又堵不住他的嘴,你有什么罪呀?” 
  “我管教不严,平时对这家伙太放纵了。我实是有罪,请大元帅严加处分。”
 
  “你虽然有错,也只是管教不严之错。你自己对我的忠心,我完全知道。何况
你今天既是我的爱将,也是我的半子,亲戚加爱将,本是一体。你不会对我有二心
,我更不会对你有猜疑。下边的事情是下边的事情,归不到你的身上。你不要把这
事放在心上。快坐下,坐下。” 
  袁时中遵命落座,态度十分恭谨。刚才在辕门外等候时,因知道曹营的黄龙犯
了大罪,被闯王看在曹操情面上宽容不咎,便想着闯王也可能对他手下的老王放宽
度量,略作责罚拉倒。现在见闯王待他如旧,语言温和,使他暗怀的希望倍增。他
根本不明白在进来请罪时候,李自成已经将这件事反复考虑过了。他想:虽然只是
这姓王的头目一个人酒醉露了真言,但显然不是一个人的事。袁营中别的人为什么
不阻止他,容他乱说?而且袁时中本人为什么不当场处分他,容他乱说?可见这事
情有点复杂。现在李自成仍不动怒,向立在帐外的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头目望了一眼
,继续用平静的声调对袁时中说: 
  “至于姓王的这个家伙,确实有罪,如果任他这样下去,会扰乱军心,引起老
府将士和你小袁营的将士发生隔阂。”他冷静地淡淡一笑,接着说:“时中,我把
小袁营看成真正自己的人马,对这事不能不处分。你说对吧?” 
  袁时中欠身说:“当然要严加治罪,重重地打他一顿,穿箭游营。” 
  闯王向左右一望,吩咐说:“将这家伙推出辕门,立即斩首。还要告诉小袁营
全体将士,如果有谁挑动众人,煽惑军心,或心存背叛之意,都要看一看他的下场
。” 
  立即上来几个人,当着袁时中的面,把姓王的头目推出辕门斩首。袁时中心惊
胆战,站起身向闯王说: 
  “请闯王也处分我。我是实实有罪。” 
  闯王又笑道:“你有什么罪?你不要多心,坐下叙话吧。” 
  袁时中又请求处分,责备他自己对手下人管教不严。正说话间,闯王的一个亲
兵进来,禀报姓王的已经斩讫。闯王若无其事,不作理会,面带温和的微笑,对袁
时中谆谆嘱咐,务要治军严明,对违法乱纪的事不可宽纵,还说他如何看重时中,
期望殷切。袁时中起立恭听,唯唯称是。然后,李自成将老营总管叫来,命他派人
将王某好生埋葬,并送二十两银子交小袁营的总管,抚恤王某的家人。袁时中躬身
叉手,对大元帅表示感激。在驰回驻地的路上,袁时中对跟随人一言不发,但心中
十分害怕,决定今夜要同刘玉尺等亲信仔细密商。他不断地向自己问道: 
  “以后的路怎么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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