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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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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援汴大军在朱仙镇溃败以后,开封城中的官绅军民日夜盼望朝廷的救兵再
来。到了七月上旬,风闻山西总兵许定国奉旨来救开封,五千人马到了沁水县①境
,因监军御史王燮催促速人河南渡河②,将士胆怯,一夕鼓噪四散。差不多同时,
又听说宁武副将周遇吉率领三千人马来救开封,刚过了太行山,在沁阳附近自溃,
剩下一部分人马退回山西。开封官绅明白他们的人马不多,纵然能够来到也无济于
事,所以对他们的半途兵溃不很重视。近来城中向河北望眼欲穿,都把一线希望寄
托在刘泽清率领的一支救兵上。 

  ①沁水县——属山西省,距河南省边境尚远。 
  ②河——指黄河,这是自古以来的习惯用法。 

  刘泽清在黄河北岸的陈桥驿休兵三日,于十四日先派一营渡河,在柳园渡立下
营寨,引水环绕。前四天,王燮从北岸密檄城内,告以渡河日期,并说有杞县五万
义勇百姓前来接济,要求高巡抚和陈总兵看见柳园渡火光就派兵勇出城,双方会师
,打通从河南岸到开封北门的通道,运粮食接济城中。城中官绅军民异常振奋,立
时准备了出城作战的兵勇,先筹措了两万银子犒赏。没想到刘泽清过河到柳园渡的
一营人刚立好营,义军骑兵和火器营从东、南、西三面环攻。刘营将士中炮死伤甚
多,争相夺船。义军随即一齐猛攻,势不可挡。官军全营溃乱,溺死的不计其数。
王燮闻败,拿着尚方剑立在大船上,到黄河中流督战,败局已经不可挽回了。 
  开封城中预备的兵勇都未出城。开封官绅在北城上望着义军如何进攻,刘营如
何溃败,有人不禁放声大哭。从此以后,开封居民再也不盼望援兵和粮食接济了。
 
  八月初旬的一个下午,大约申时过后,张成仁从张民表的宅中出来,怀中揣着
五两银子,手中提着一包草药。他很久没有在街上露过面了,如今是骨瘦如柴,走
路的时候感到腿脚无力,就像是害过大病的老年人那种神气。他因为父亲已经饿死
,剩下一家人也随时都会饿死,所以今天不得已又来到伯父张民表家中,要求周济
。一年多来,他替张民表抄写了许多稿子。张民表喜欢他的小字写得工整,就让他
将自己的几十卷文集重新誊抄一遍,也让他抄了许多部稀见的好书,这都是他用教
蒙馆的闲暇时候来抄的,有时熬到深夜。张民表对他做的事很感满意,常常称赞,
也答应给他一些银子。实际上今年已经给过他两次银子。 
  张民表近来生活与往日也大不同了。开封城中的名流学者自顾不暇,没有人再
有闲心来同他饮酒赏月,谈诗论文,风雅的生活被饥饿与忧愁代替,使张府的门庭
大为冷落。他是以草书驰名中州的,过去经常有人向他要“墨宝”,他常常为人家
写条幅,写对联,写各种大小的字。他有一个习惯:决不替商人写字;豪绅有劣迹
的,他也坚决不写;就是一般的达官贵人,他也不喜欢为他们写字。他喜欢给那些
读书人写字,哪怕是落第的举人,他也写。可是近来求他写字的人却稀少绝迹了。
有时他也不得不给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写幅中堂,写副对联,为的是兵荒马乱,他不
敢过分得罪这些人。他时常被请到城上去看一看,在城楼上坐一坐,走一走。因为
他是极有名望的文人学者,又是名门公子,父亲在万历朝做过尚书,所以他在城头
上露一下面,可以稍稍安定守城军民的心。 
  今天张成仁到他那里时,他刚刚从城上回来,正在休息。他看见张成仁已经饿
得走了相,问了问他家里情况,才知道成仁的父亲已经饿死,母亲也快饿死了。张
成仁是个孝子,说的时候不禁呜咽出声。张民表听了,对张成仁的一片孝心颇为感
动,安慰他说: 
  “开封城万不会失守。莫看眼下城中日子很艰难,其实流贼也有困难。闯、曹
二贼同床异梦,决不能长久屯兵于开封城下。”说毕,就吩咐仆人称了五两银子交
给成仁,又说道:“你拿回去先用吧,以后如有困难,我还会周济你一点银子。”
 
  张民表家里还开着很大的药铺。近几天来开封城中的药材店,凡是能够充饥的
药材如像干山药、茯苓、莲肉、地黄、黄精、天门冬等都被有钱的人抢购一空;接
着,像何首乌、川芎、当归、广桂、芍药、白术、肉巫蓉、兔丝子、车前子乃至杜
仲、川乌、草乌、柴胡、白芷、桔梗、蒺藜等,也都被抢购一空。有的人是临时买
去就吃,也有的人是买了存下来,预备以后吃。张民表的管家看到这种情况,也从
自己的药铺中尽可能把这一类药材运进公馆,以备将来使用。张民表吩咐仆人包一
些中药给张成仁,让他拿回去煮一煮,救一家人的命。张成仁感激万分,当下给张
民表磕了一个头,落下感激的眼泪,便咽着告辞出来。 
  这时街上冷冷清清,显得十分凄凉,有的大街上甚至一个行人都没有。多么繁
华的一座省会,自古以来号称东京,而今凄凄惨惨,如同地狱一般。他走到鼓楼附
近,忽然看见一群兵了锁拿了一老一少两个人,迎面而来。他赶快闪在街边,偷眼
观看,看见这两个人的脸上都带有血痕,显然是挨了打;再一看,觉得这两张脸都
好生熟识。等他们走过以后,他才想起来,那个五十多岁的人是张养蒙,三十左右
的人是崔应星,都是住在鹁鸽市附近的殷实户主。他在应星的堂兄弟应朝家中坐过
一年馆,所以同他们都是熟人。不过自从围城以来,他没有再见过他们。这两个人
不再是往日那样胖乎乎的,红光满面,而是满面烟灰,憔悴万分,使他乍遇见几乎
认不出来。 
  他走过一个粪场,那里原来有一个小小的菜园,而今菜园里一点青色菜苗也没
有了,剩下的是一个大的粪池和一片小的水坑,坑中水还没有完全枯干。他看见几
个人蹲在水坑边,将刚刚从粪池子里舀出来的小桶大粪倒进竹筛子,然后将竹筛子
放到水坑里晃啊晃啊,使大粪变得又碎又稀,从筛子缝中流走,把白色的不住活动
的组虫留在筛子里边。他近来虽不出门,却常听说有人从粪中淘出蛆虫充饥,如今
果然被他亲眼看见了。他感到一阵恶心,没敢多看,赶快继续往前走。 
  走了不远,看见有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正用锄头刨开粪堆,
在那里捡蛴螬,已经捡了二十几条。当他走近时候,那小孩赶紧伏下身子,用两手
护住蛴螬,同时用吃惊的和敌意的眼睛瞪着他。那中年人也停下锄头,用警惕的眼
神望他。这眼神使张成仁感到可怕,不由得脊背上一阵发凉。 
  惨淡的斜阳照在荒凉的乱葬场上,照在灰色的屋瓦上,到处都是阴森森的。特
别是许多宅子现在都空起来了,人搬走了,或者饿死了。这些空房的门窗很快被人
们拆掉,有的甚至整个房子都被拆掉。凡是拆下的木料,不管好坏都当柴烧。一阵
秋风吹来,张成仁感到身上一阵寒意。风,吹得地上的干树叶刷拉拉响。因为缺柴
,所有的树最近几乎被人锯完了。只有那满地的干树叶,一时还未被扫尽,在秋风
中满地乱滚。 
  在深巷中一些暗森森的房子里边,好像有人影在活动。究竟是人影还是鬼影,
张成仁觉得没有把握。他十分害怕,忽然起一身鸡皮疙瘩,根根毛发都竖了起来。
他近来常常听说,开封城中有许多地方已经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情。这不是一般的传
闻,而是事实。半个月以前,官军从河北强迫五百个百姓运粮食过河,结果被李自
成的人马捉住,剁了右手,任其自便,很多人逃到城下,有的死在城壕中,有一部
分人从水门进了城,一夜间被兵丁们全部杀死,将肉吃了,将头卖给别人,一颗人
头七钱银子。这事情也千真万确。另外,不久前曾有官军半夜缒下城去“摸营”,
有的人一出去就投了义军,不再回来;有的去附近的村中将百姓杀死,把头提回来
,先向周王府报功领赏,然后重价卖给别人吃。因恐被人们认出面孔,故意在被杀
者的脸上和头上乱砍几刀,诡称是格斗被杀。然而后来到底露了马脚,不仅有人认
出来是郊外的亲戚和相识,不敢声张,还有人看见有的死人头不长胡子,耳垂上带
有窟眼,显然是用妇女的头混充“流贼”首级。现在官府已经明白实情,禁止兵丁
们半夜再缒城“摸营”。 
  当张成仁想到自己正一个人走在空洞洞的胡同里,而腰间又带有银子,手上又
提着一大包草药时,心中充满疑虑和恐怖,努力加快脚步,希望尽快地赶到家中。
由于饥饿,身上没有一把气力,他走了一阵就浑身出汗,不断喘气,心头慌跳不止
。 
  忽然他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两个人紧紧地尾随着他。这两个人的
眼窝深陷,目光阴冷,十分可怕。他们显然比他强壮,脚步很快,越走高他越近。
他恐慌至极,几乎浑身都瘫软了,想着今天必定会死在这两个人的手里,银子和药
材都要被夺去,自己会被他们剁开,煮了吃掉,同时想着老母、妻子儿女和妹妹也
将饿死。他想要大喊“救命!”,可是在这冷僻的胡同里有谁能够听见呢?纵然听
见,又有谁敢出来救他呢?正在危急万分之际,忽然从右边的一条胡同中走出两个
人,他一看,原来一个是王铁口,一个是他的堂兄弟德耀。王铁口手中提着宝剑,
德耀手中提着大刀,另外一只手中抓着一包东西。他们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张
成仁,只见他面色惊惶,气喘吁吁,德耀赶快上前喊道: 
  “哥!哥!” 
  张成仁明白自己得救了,在心中暗庆更生;赶快扑到德耀和王铁口面前,回头
看时,那追赶他的两个人已经停住了脚步,迟疑片刻,回头走了。 
  王铁口带着抱怨的口气说道:“成仁,你太不小心了。你一个人跑出来做什么
?” 
  张成仁说:“我到民表大伯家去了。我不能看着一家老少都饿死,去请民表大
伯周济周济。” 
  德耀问:“大伯可周济咱了?” 
  张成仁噙着感激的泪花说:“大伯到底跟别人不同!他给了我一点银子,又给
了这一包草药!要是不死,我一辈子不会忘下他老人家的眷顾!” 
  王铁口说:“不管怎么,以后一个人不要出来。你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出
来之后,说不定遇到歹人,性命难保。尤其是黄昏时候,你千万不要离家。” 
  成仁点头说:“我实在是太大意了!刚才背后那两个人就是在追我,要是你们
晚来一步,我就完了。你们两个怎么会走到一起的?” 
  铁口说:“我现在也在宋门一带,跟德耀常能见面。今日德耀说一定要回家来
看一看,我就跟他约好了一起回来。他是年轻小伙子,我也懂得一些武艺。我们两
个在一起,没有人敢来害我们。可是成仁呀,你是书生,又不会武艺,饿得皮包骨
头,没有一把劲儿,可不要再随便一个人离开家!危险哪,实在危险哪!眼下开封
的事情就像地狱一般,你坐在家中哪能全部知道!” 
  张成仁一面听着,一面把他们两个打量一眼。看见德耀身上缝着一个布条,上
写“义勇”二字;王铁口穿的是官军的号衣,打扮得像军官模样。成仁不觉后悔起
来:当日别人曾让他到义勇大社去当个文书,他却不愿离开家,如果当时去了,如
今也穿上号衣,或者在身上缝一个布条,自然会安全多了。他尤其羡慕王铁口。过
去他们两家相处虽很和睦,王铁口也替他办过一些事情,可是他心中对铁口总有些
轻视,认为他是一个江湖上的人,走的不是正道,而他张成仁却是圣贤门徒,簧门
秀才,走的科举“正途”①,日后就是举人、进士,光前裕后。谁知王铁口因为久
混江湖,熟人很多,加上稍通文墨,略懂武艺,如今在陈永福军中受到重视,比他
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强得多了。就在片刻之间,许多事情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他默默无言,夹在王铁口和德耀中间往家走去。 

  ①正途——明代因重视科举,由科举出身做官,称为正途。 

  转过了孙铁匠那个铁匠铺,他和德耀、铁口不约而同地投了一眼,只见铺板门
用铜锁锁着,里头早已空无一人。他们又往前走了不远,听见一片大人小孩的哭声
从胡同中传出。小孩的哭叫更其惨不忍闻。他们都十分惊恐,那哭叫声分明是从自
家院中传出的,也有些哭叫声是从左右邻舍中传出的,中间还夹着妇女和老人的哀
告声。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又往前走几步。看见自家的大门和左邻右舍的大门
一律洞开,与往日情景完全不同,好像有军队在里边出出进进,同时也听到了兵丁
的威逼声和吆喝声。他们越发惊恐了,赶快向自家的大门走去。张成仁一面走一面
心跳得厉害,腿又发软,暗暗地呼叫: 
  “天哪!天哪!” 
  近来开封城中,常常发生抢劫案子。夜间常有兵了和义勇突然到百姓家中把一
切可以吃的东西和银钱抢走,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特别可怕的是开封城中已
经有不少地方在夜间被兵丁冲进院子,把人拉走、杀掉,分吃人肉。尽管在这一带
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但因为到处传说,令人害怕,所以有些男人较少的人家这时
便搬到一起住,或者把几家院子打通,互相帮助,一家有事,大家吆喊。近来张成
仁家的院也有了很大变化:原来霍婆子住的两间东屋,有一间已经拆毁,和东邻接
通了;西边有一段小的院墙也拆了一个豁口,可以和西邻随便来往。 
  张成仁等一进前院就看见有许多兵丁正在东边邻院到处搜粮。还有几个兵了把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拉在院中,扭住两只胳膊,另外一个兵拿着一把纳底子的长针往
小孩的皮肉里面刺,已经刺进几根。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跪在旁边哭着求饶。但兵
士们毫不心软,根本不听。那个拿针的兵丁嚷着: 
  “你们说不说?粮食到底藏在哪里?你们不说,我就再刺一根。” 
  于是一根钢针又刺进小孩的皮肉里。小孩放声哭叫,惨不忍闻。大人们拼命磕
头,为孩子哀求饶命。 
  王铁口等瞥了一眼,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无暇多管,就直往二门里边走去,听
见上房里头也在哭,也在叫,也在哀求。张成仁和德耀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
王铁口明白这时候不能对兵丁们有一点触犯,否则马上就会被杀。所以他偷偷地把
手中的宝剑插进鞘中,又小声叫德耀也把刀插人鞘中,然后厮跟着走进上房。 
  兵丁们正在上房中逼问藏粮的地方,威胁着要用大针刺进招弟和小宝的皮肉中
去。奶奶已经瘦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时把小宝搂在怀中,跪在地下,不住磕
头。香兰搂着招弟,也跪在地下。婆媳俩一面哭,一面哀告饶命。德秀也扑在小宝
身上,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小宝。几个兵了翻箱倒柜,把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另有一
个小军官、两个兵丁站在奶奶和香兰面前,要把小宝和招弟从她们的怀中拉出来。
奶奶拼命地不放小宝,哭得极惨。正在这时,王铁口已经走到他们面前。那军官一
看王铁口也是一身军官装束。就暂时停下来。王铁口马上拱手施礼,赔笑说道: 

  “老兄,辛苦了。” 
  小军官看着王铁口,觉得有些面熟。王铁口一把拉住他,笑道: 
  “怎么,你忘了我么?” 
  军官说:“我好像同老爷有点面熟。老爷尊姓?” 
  王铁口说:“我如今是总镇衙门里步兵营的书记官,原是在相国寺摆卦摊的王
铁口,江湖上人人尽知。” 
  他一露自己的牌子,那小军官马上改变了态度,拱手说:“啊,是王老爷,久
仰!久仰!近来常听人说老爷在步兵营高就了,可是一直没有机缘拜见。老爷是贵
人多忘事。大约在一年半以前,王老爷曾经给我看过相,批过八字,细推流年,说
我在去年要有一官半职,不想果然应了;又说我今年会有凶险,只要过了这一关,
就会大富大贵。如今他妈的围在城中,又缺粮又要打仗,难道不是凶险么?王老爷
,请你铁口吐真话,我这一关能过去不能过?” 
  王铁口故意在他的脸上打量片刻,笑着说道:“老兄,务请放心!今年被围在
开封城中,的确是一场浩劫,许多人将很难渡过这一关。不过老兄自有吉星高照。
我看你的脸上虽有菜色,盖多日半饥半饱所致,要紧的是老兄的印堂设一点灰暗之
气。如今老兄的运正走在两眉之间,乃是逢凶化吉的开朗气色,所以请你完全不用
担心。不过遇此年头,还要发菩萨心肠,多积阴鸳。常言道:五官八字虽强,无德
不能承受。老兄气色不坏,能多做几分好事,气色定会更佳。我虽然现在也成了军
官,但我到底是王铁口,说一句就是一句。我从前靠看相算命,养家糊口,结交朋
友,也没有说过半句奉承话。” 
  小军官十分高兴,说:“真的么?如果这样,将来开封解围之后,我要重谢老
爷。老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王铁口说:“我就住在这个院中,那南屋就是我的家。这一位是张秀才,是这
院里的房东,也是我的莫逆之交。现在这个小孩子,是我干儿子。我自己没有儿子
。这个小孩如同我亲生儿子一样。请老兄高抬贵手,不要逼他们太甚。也请老兄关
照弟兄们,不要再搜粮了。这位张秀才,地无一亩,又不经商,靠教蒙馆度日,一
向日子十分贫寒,家中连一粒粮食都没有留存的,有时我从军营回来,带点东西救
救他们一家的命。老兄千万看在我的情面上饶了他们。” 
  军官听王铁口说得很诚恳,就马上挥手让兵丁们停止搜粮,并且对王铁口说:
“不瞒王老爷说,我们也是奉上边的命令,万不得已,拿着令箭,到处搜粮。许多
街道已经搜了两遍。这条街道没有大户人家,是一条穷街,所以捱延到今天才来搜
粮。如今不看金面看佛面,看在尊驾的佛面上,我们就不在张秀才的家中搜粮了。
听说尊驾在镇台衙门人缘极好,上下拉扯得很活,就是总社李老爷那里,话也可以
随便去说。我这小小的军官,以后仰仗尊驾看顾的日子多着呢!”然后他又转过脸
去对一个小头目说:“怎么?还在敲敲打打干什么?” 
  小头目说:“这个地方敲着是空的,粮食一定埋在这个地方。” 
  张成仁一听骇慌了。他确实有一只缸埋在那里,其中盛着半缸粮食。不料他正
在着慌,忽听王铁口打个哈哈说:“什么粮食!那个地方是被老鼠掏空了,你不要
瞎猜。”随即又递眼色给那军官。军官挥挥手说: 
  “管他下边空不空,说不搜就不搜了。你听我的,给王老爷一个面子。” 
  那小头目不敢再敲,但显然很不满意。王铁口见状,把那军官的袖子一拉,说
:“请到西边屋里说句话。” 
  军官随着他到了西屋。王铁口从袖中取出一两多碎银子,说:“老兄请不要嫌
少,我今日回来就带了这么一点散碎银子,请收下让弟兄们随便喝杯茶吧。” 
  军官不肯要,说:“我知道你们文职军官也很穷,欠饷很久,我怎么能要你的
银子!” 
  王铁口硬把银子塞进他的手中,说:“我知道你不会要,可是弟兄们总得喝杯
茶。你收下,我另有话说。” 
  那军官方把银子揣进怀里,恭敬而亲热地说道:“请王老爷吩咐。” 
  王铁口说:“如今到处都在死人,所以正是大丈夫积阴德的时候。阁下年纪很
轻,趁此时候,多救几条人命,积下阴德,就可以逢凶化吉。开封解围之后,一定
会步步高升,青云直上。我说的这些都是良心话,也是经验之谈,请不要当成耳旁
风。” 
  军官叹口气说:“王老爷说的完全是真实话,我们这些当兵当官的何尝不知。
我们现在困守开封,每天搜粮,起初名日买粮,实际也是敲诈勒索,不知逼死了多
少人命。如今到处搜寻粮食,天天都逼死人。况且把别人的粮食搜来,我们有了粮
食吃,老百姓就只好饿死。有些小孩子身上扎了几十根大针,又惊怕又流血,又疼
痛,又饥饿,过几天也很难再活下去。这事情我们过去从来没做过,如今就天天做
。许多殷实人家,一天几次被搜,这一股兵了搜过,那一股兵了又来。老百姓恨死
我们,私下都在议论:‘保开封保的是大官,是周王府,死的是平民百姓。’王老
爷,说句良心话,如今开封百姓,恨兵不恨贼啊。” 
  王铁口点点头:“你算是把话说透了。确实我也常听说,百姓不恨贼只恨兵。
说恨兵也不完全对,因为兵是没有权的,上边指到哪里,你们走到哪里,说到底还
是恨上边。可这是咱两个的体己话,对别人是不好说的。我也是一名官员,不应该
说这些话。可是人总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然将来百姓会恨死我们,恨到无可再
恨的时候,会与我们拼命,同归于尽,那时我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说时神色沉重,饱含感情。那年轻军官听了十分感动。两个人又感叹了一番
,然后一起回到上房。兵丁们都在坐着等候。那年轻军官挥挥手说: 
  “走吧,咱们离开这里,以后不许再来啦。” 
  兵丁退出以后,到了邻院。这时东西两邻继续哭声连天,听着撕心裂肝。大家
心中明白:东邻的一个小孩是弟兄三房合守的一棵独苗;西邻有三个小孩,两男一
女。如今这东西邻四个孩子都在被兵了不住地用钢针刺进皮肉。在哭声中还夹杂着
鞭子打人的声音、叱骂的声音、威逼的声音,还有大人的哭声、叫声和哀求声也混
在一起。张成仁实在不忍听,对王铁口拱拱手说: 
  “王大哥,你会说话,又是一位官员,你帮邻居们去讲讲情吧。” 
  王铁口使个眼色说:“你真是书生!如今什么时候,各人自顾不暇,你还想叫
我去替别人讲情!我们现在只能各人自扫门前雪,能够保住自己不死就是天大的幸
事了。” 
  大家觉得王铁口的话说得很对,都不敢再提邻居家的事了。小宝还在奶奶的怀
中哭泣,奶奶说: 
  “小宝,你捡了一条性命,快不要哭了。你王大伯刚才说了一句谎话,说你是
他的干儿子。你现在给他磕个头,真的认他做干老子吧,他救了你的性命。” 
  说着,把小宝推出来,向铁口磕了个头。香兰让招弟也跪下去给铁口磕了个头
。铁口从怀中掏出来一包粮,说: 
  “我今天弄到了这点粗粮,也只有三四斤,能救一天命就救一天吧。” 
  他把粗粮递给张成仁,成仁夫妇和奶奶都千恩万谢。成仁又问道: 
  “王大哥,刚才你到西屋去,是不是给了那军官一点银子?” 
  王铁口矢口否认:“我一点银子也没有给他。我今天回来时没有带一分银子。
” 
  从进上房时起,德耀就一直很不平静,听见侄儿侄女的哭声,他几乎要拔出刀
来,同那小军官和兵丁们拼命。忍到现在,军官和兵丁们走了,他还是紧咬着牙齿
没有说话。这时看见王铁口把粗粮拿出来,他才把手中提的包也递给嫂嫂,说道:
 
  “这是一点野草。在靠东北城边有一个很大的荒坡,是乱葬坟场,长了些稀稀
的草。如今大家都去那里抢草,我也去抢了一些,拿回来你们煮一煮吃吧。” 
  东西两院的哭声和叫声渐渐地止住了。分明是那些搜粮的官兵得到了粮食,退
出去了。王铁口和张成仁都坐下来,相对叹息,又谈了一些外边的情况。德耀原是
参加李光壂的义勇大社的,后来又被挑出来参加车营,天天训练。现在车营计划已
经取消,德耀又回到宋门守城。守城的义勇大社,粮食也在一天比一天减少,大家
常常饿肚皮。谈到这里,王铁口插嘴说:“现在连周王府的宫女们也常常吃不饱,
何况百姓!”接着他们又谈到前些时“买粮”的事情,说不知枉死了多少人。张成
仁问道: 
  “我刚才回来时,看见张养蒙、崔应星被兵丁绑走了,想必也是被逼着要粮食
?” 
  王铁口说:“你还不晓得,崔应星的叔伯兄弟崔应朝一家人昨天就被绑走了。
如今开封城内为官为宦的大士绅,有权有势,虽然也受苦,也出粮,人还不至于遭
殃。至于那些非官非宦的殷实之家,就不免人人遭殃。从前说‘米珠薪桂’,如今
粮食就是命。前天我亲眼看见有挑筋教①的一对夫妻,女的头上脸上蒙着黑纱,一
起买米。他们掏出来整把的银子和珍珠、玛瑙,买到的不足二升米。有几颗米掉在
地下,夫妻俩抢着去捡,可是一颗珍珠掉在地下滚动,他们连看也不看。把米捡完
后,赶紧逃走,惟恐被别人抢去。” 

  ①挑筋教——犹太民族由于宗教习惯,宰杀牛、羊后必将腿上的筋挑除,所以
宋以来的中国人对犹太教俗称挑筋教。从北宋时有一部分犹太人移居开封,沿袭不
绝。 

  听了王铁口的话,大家都不断叹气,觉得以后的日子更难过了,人吃人的事儿
一定会更多、更惨。奶奶绝望地说: 
  “天呀,天呀!咋着好呢?逢到这年头,活着还不如早死的好广 
  王铁口说:“婶子不要这么说。只要我活一天,一定想办法帮你们一点忙。以
后我和德耀要经常回来看看。德耀是年轻小伙子,又会点武艺;我好歹如今有一官
半职,也习过武。我们两个一起回来,万一遇着有人抢劫,我们还可以救一救。”
 
  德耀说:“我以后只要能请假,就回来。” 
  又谈了片刻,王铁口对张成仁使个眼色。张成仁站起来,跟着他来到西屋。王
铁口小声说: 
  “成仁,有两件事儿,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第二个人;万一走漏出去,
是要杀头的。” 
  成仁神色紧张,吃吃地说:“大哥,你说吧,我对谁都不说。” 
  王铁口说:“第一件事,我听说李闯王给巡抚和陈总兵下有密书,劝巡抚和陈
总兵放城中老弱妇女出城逃命。出去的人,他一个不杀,妇女一个不辱,愿往亲戚
家去的,他派兵护送。” 
  成仁问道:“果有此事?” 
  铁口说:“巡抚和陈总兵因怕此事扰乱军民的心,所以不许外传一个字,可是
我听说确有此事。李闯王的密书已经来了几天了,只是上边的主意还未定。他们一
怕老弱妇女一旦放出城去,城中情况会完全被李自成知道;二怕百姓都想出城逃生
,引起城中大乱,不战自溃;三怕兵丁们散了心,不愿再拼死守城。” 
  成仁沉吟说:“可是放老弱妇女出城,古人也有此办法。” 
  “看来是非放老弱妇女出城不行。” 
  “何以见得?” 
  “近来城中绝粮,救兵无望,巡抚等封疆之臣已经束手无策,经常登上城头,
向北痛哭。大势如此,不趁早放出老弱妇女何待?” 
  张成仁想到自己的一家老弱妇女,不知如何是好,不再言语。过了片刻,王铁
口用更低声音说道: 
  “还有另一件事儿,十分奇怪。” 
  成仁抬起头来问:“何事令你奇怪?” 
  王铁口说:“听说,李光壂暗中吩咐他家中的奴仆伙计们秘密造船。从来开封
城中没有人造过船的,可是李光壂为造这船已经催了几次,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张成仁大惊:“怎么会有这样的话?这是怎么回事儿?” 
  王铁口说:“我是混迹三教九流,到处都有朋友,这是一个好朋友悄悄告我说
的,他就在义勇大社里头替李光壂办事,也算李光壂的一个心腹。” 
  张成仁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说开封会被水淹?” 
  王铁口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小声答道:“我也在疑心。李光壂家中造船这事
太怪,也说不定开封会被水淹。” 
  张成仁沉吟说:“这太怪了。目前正是天旱,黄河水并不大啊。” 
  “什么事情都有出人意外的时候。我现在告诉你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要露一点
口风。我们只要自己心中有数,预先准备几块大的木头,就不会马上淹死。好,话
就说到这里,出去千万千万别走一点风声,这可是要杀头的话呀!” 
  张成仁点点头,随着王铁口又回到上房。这时天已经黑了。 
  王铁口对德耀说:“走,咱俩一起回宋门去吧。再晚了,就是咱俩一起走,也
说不定会吃亏的。” 
  张成仁也不留他们。临走的时候,奶奶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再来?” 
  两人一起答道:“我们一有空就回来看看。” 
  奶奶忽然叹口气:“唉,谁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你们!” 
  十六日下午,巡抚衙门向全城居民传谕:从十七日起到十九日止,连着三天,
每天辰时至申时,五门开放,妇女老弱可以出城逃生,壮年男子不许混出城去。 

  这消息在全城居民中引起很大震动。好几天前,人们已听说李自成曾给巡抚一
封密书,说他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见全城百姓同归于尽,要高巡抚速将老弱妇女
放出城去。可是巡抚、按院和开封知府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坚决否认李自成曾有这
封书子送进城中。一般老百姓对这封书子的传说半信半疑,直到现在到处敲锣传谕
,才证实确有此事。这传谕既给一部分人们带来希望,也同时给人们带来各种疑虑
和将要生离死别的悲伤。一天来人们纷纷议论,有的人担心闯王人马未必像传说的
那样不随便杀戮老弱、奸淫妇女;有的人担。已出城以后纵然能够受到闯王人马的
保护,却未必能不受到罗汝才人马的苦害。多数人家在开封近处没有亲故,必须走
到百里以外才能找到暂时安身之处,可是到处盗贼如麻,妇女们如何能够走脱?这
些都使人们产生各种疑虑。悲伤的是,男人不许出城,这样就必然造成一家人生离
死别。所以听到传谕以后,家家都在议论,家家都有哭声。 
  张成仁的家庭也不例外。成仁和他的妻子香兰,婚后恩恩爱爱,不曾有过反目
的时候,如今正在困苦中相守,忽然间来了这意外的事,香兰走不走呢?按香兰的
意思,她宁愿跟丈夫饿死在一起,不愿意单独逃生。可是成仁苦劝她逃生,因为她
若逃生,可以把小宝带出城去。这个男孩是一家的命根子,不能让他饿死在开封。
还有招弟要不要也带走?实际上香兰早已饿得皮包骨头,走路没有一把力气,单带
着小宝一个孩子已是万分困难,倘若再把招弟带走,母子三人都走不动,只好饿死
荒郊。另外,香兰与婆母的感情就像亲母女一样,如果让婆母也出城去,她已病了
多日,连站都站不稳,怎么能够走路?倘若把婆母留在城中,香兰又觉于心不忍。
还有妹妹德秀,正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出不出城呢?如不出城,只有饿死;如果
出城,又多么令人担心! 
  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只有抱头痛哭。正在这时,王铁口回来了。他对成仁夫
妻说: 
  “我回来正是为着此事。这是难得的逃生良机!不乘此时逃走,难道让一家人
全都饿死不成?” 
  成仁说:“我担心她们出去,举目无亲,无处可以存身。” 
  铁口说:“出去以后再说以后的话。只要能够出去,就多了一步活路,比死在
城内好。再说,难道你们就没有亲戚在开封近处?” 
  成仁的母亲饿得有气无力地说:“有亲戚,可是不在近处,在兰阳西乡,离这
里一百几十里路,是我的娘家。如今我的兄弟还活着,人虽穷,暂时在那里住几个
月还是可以的。” 
  铁口听了点头说:“这就很好。如今往东去还比较安稳。一边讨饭,一边慢慢
走,终能走到兰阳县境。好在是兰阳西乡,那就又近了一步。” 
  母亲问道:“到底闯王人马是不是真的都那么好,不许淫妇女,不杀害百姓?
” 
  铁口说:“我实话对你说,闯王人马并不像官军那么坏,可是这话只能背后说
,人前可不能乱说。小宝妈不是出西城采过青么?难道还没有亲眼看见?” 
  香兰说:“那一次我同妹妹一起出去,确实人马都不到大堤以内。有几个采青
妇女在大堤边遇见了闯王人马,他们连问也不问,十分规矩,再好不过。” 
  铁口说:“着啦!耳听是虚,眼见是实!既然亲见闯王人马的军纪很好,何必
多疑?” 
  成仁夫妻说:“唉,我们实在是被愚弄的日子久了,总是不很放心。” 
  铁口说:“我再向你们说明白,这驻在曹门和宋门一带的,是闯王手下大将田
见秀带的人马,田见秀的老营就驻在应城郡王花园,杞县李公子的人马驻在城东南
一带,他的老营就扎在禹王台旁边。这位田见秀,人们都知道是个吃斋念佛的活菩
萨,到处多行善事;李公子当年作过《劝赈歌》,也十分体恤百姓。李姑娘①带着
小宝出城,我看就从宋门出去最好。再说,往兰阳县境,也只有出宋门最为方便。
” 

  ①姑娘——河南风俗,长辈称晚辈妇女为姑娘,前边冠她的娘家姓氏。纵然她
活到几十岁,长辈仍以某姑娘相称。 

  母亲听了这话,感到稍微宽心,说:“你说出宋门好,那就让李姑娘明日带着
小宝出宋门去试一试吧,倘若能够逃出两条命,也是我们张家的大幸。” 
  张成仁又问:“王大哥,这事你能不能占个卦问一问吉凶?” 
  铁口笑道:“虽然我半生吃江湖饭,以看相占卜为生,但今天既然我们都将同
归于尽,不妨实话告你说吧。成仁,占卜的事,渺茫难凭。倘若占卜那么灵验,宋
献策为何让李闯王第一次攻开封,中了箭伤?为何又让他第二次攻开封受挫,白死
了数千精兵?可见连宋献策身为李闯王的军师,尚且不能算得那么灵验。我王铁口
是什么人?你还不知?只要此事可行,何必向我问卦?‘山人’我给你出的主意比
卦还灵验得多,这叫做‘尽人事少信天命’。”说罢,他坦然一笑,又说道,“反
正我日后也不会靠算卦谋生了,今天把我的底儿都露给你们。” 
  张成仁愁苦的脸上也露出笑容,又问道:“你看德秀这姑娘要不要跟她嫂子一
起出城?” 
  王铁口向德秀打量了一眼,心里也觉得难作主张。德秀已不是小姑娘了,尽管
饿得走了相,但两只眼睛仍像秋水一般明亮,皮肤细白,真像俗话说的:小家碧玉
。万一出城去有了好歹,他怎么对得起成仁一家?可是不出城,难道让这个好姑娘
也饿死不成?他想了一下,忽然有了主意,说道: 
  “明日先让小宝妈带着小宝出城。明天一天我们对城外情况必然知道得更多,
倘若出城妇女果然受到闯营保护,没有三长两短,后天早晨再让德秀出城不迟。”
 
  成仁说:“那时候就没有人跟她一道了。” 
  铁口说:“这不难。我算定明天出城的人只是一部分,还有很多人心怀疑虑,
想出城又不敢出城,到后天还会有很多人出城。明天我会在熟人中找一位可靠的大
娘,后天早起带德秀一起逃出。” 
  大家听了王铁口的这番话,让香兰带着小宝先出城逃生的主意定了。母亲流着
眼泪说: 
  “唉!要是她霍大婶儿还在世,该有多好!” 
  当天夜里,香兰哄小宝睡了以后,在黑暗中一面哭一面将需要带的衣服和旧鞋
子都收拾停当,包在一个小包袱里边,又找了一个篮子,还准备了一根棍子。这棍
子为的是怕上路以后,万一走不动,可以当拐杖拄着;遇着狗时,可以防身。一面
准备着这些东西,一面小声哭着同丈夫谈了许多话。他们商量着以后万一都能活下
去,如何见面;万一有一方不幸死去,另一方应当怎么办。他们明白这次分手就是
永别,以后见面很难,不是双双死去,就是有一方先死,所以彼此千嘱咐万叮咛,
说不尽的伤心。只是张成仁虽然心如刀割一般,却忍着泪对她尽量说了些安慰的话
。 
  黎明时候,香兰早早起来,煮了一些东西,要同小宝在走之前吃一点才能出城
去。这煮的一锅东西中,有张成仁从张民表家取回的中药,其中有茯苓、天门冬和
桔梗等等,另外还掺了一点点杂粮,含着浓厚的药味。小宝被哄着也吃了一碗,一
面吃一面哭,说他不吃药。 
  吃过之后,一家人依依哭别。婆婆舍不得小宝,放声悲哭,随后一面哭一面嘱
咐儿媳: 
  “李姑娘呀,不管多么艰难,要把小宝拉扯成人。他是一家人的命根子,传宗
接代就靠这一棵独苗。倘若出城后你能够活在人世,逢年过节,不要忘了替饿死在
开封城内的婆婆、丈夫在露天地里烧一些纸钱!你纵然拉棍儿讨饭,也不要使小宝
饿死!……” 
  招弟知道妈妈要带弟弟出城逃生,死抓住母亲衣襟,放声大哭说: 
  “妈妈也带我走吧!妈妈也带我走吧!” 
  这哭声撕裂着香兰的心,也撕裂着全家人的心。德秀抱着招弟,用好言哄她,
让她不要拖住妈妈,但招弟却不理,竭力挣扎着,要同妈妈一道出城。香兰见招弟
哭得这么惨痛,也痛哭起来,不忍动身。小宝见姐姐哭,妈妈哭,他也嚎陶大哭起
来。最后全家人都大哭起来。哭了一阵,祖母怕耽误了媳妇出城,把招弟揽到怀里
,哄她说: 
  “招弟,你听奶奶说。小宝是男孩子,你不能同他比,他是一家的命根子。让
小宝随妈妈逃走吧,先救活弟弟要紧。你可惜不是一个男孩子。” 
  招弟听奶奶这么一讲,心中明白了:在生与死的问题上,她也不能同弟弟比,
应该让妈妈带着弟弟走。于是她不再大哭大闹,变为低声抽泣。香兰牵着小宝,哭
哭啼啼动身。一家人都送出大门,忍不住又哭了一阵。成仁挥手让他们走去,然后
把母亲搀回院里,门上了大门。 
  香兰一面哭,一面牵着小宝往宋门走去。这时街上有不少妇女,也在哭哭啼啼
向宋门走去,香兰母子就混进了这哭着的人流。 
  昨日下午,王铁口和德耀已约好今晨在宋门等候香兰和小宝。这时果然在城门
附近遇见了。香兰有几天没见德耀,今日一见,看出来他已比往日饿得更瘦了。不
禁心中更加悲痛。从宋门出去的妇女,约有两三千人,小孩们也在里边拥挤着。但
因有兵丁守门,大家有点害怕;同时因为大家都饿得瘦弱无力,好像风一吹就会倒
下,所以挤得不算厉害。香兰与德耀洒泪相别后,已经走出一丈开外,又回过头来
嘱咐道: 
  “德耀呀,要常常回家去望一望。你哥是一个书呆子,百无一能,只会读书。
娘快饿死啦。你一定常回去看一眼,兄弟!” 
  她哭,德耀也哭,小宝也哭。她和小宝被卷在拥挤的人流中出了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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