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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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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五月端阳,辰牌时候,正当北京城朝阳门外,明朝的礼部尚书林欲楫代表
崇祯皇帝,偕同兵部尚书陈新甲和文武百官,在庄严悲凄的哀乐声中向洪承畴的灵
牌致祭时候,在北京东北方一千四百七十里的沈阳城中,举行隆重的受降仪式,一
时间八门击鼓,大清门外响起来一阵鼓声和号角之声。然后从大清门内传出来一派
皇帝上朝的乐声。随着乐声,满、汉群臣,在盛京的蒙古王公,作为人质的朝鲜世
子和大君兄弟二人以及世子的几位陪臣,都到了大政殿前,向坐在大政殿内的清朝
皇帝皇太极行礼,然后回到平日规定的地方,只有满、蒙王公和朝鲜世子、大君可
以就座,其余都肃立两行。大清门外,跪着以明朝蓟辽总督洪承畴为首的松、锦降
臣,有总兵祖大寿、董协、祖大乐,已经革职的总兵祖大弼,副将夏承德、高勋、
祖泽远等,低着头等候召见。当时清朝的鸿胪寺街门尚未成立,有一礼部汉人官员
向大清门的降臣们高声传宣: 
  “洪承畴等诸文武降臣朝见!”洪承畴叩头,高声奏道:“臣系明国主帅,将
兵十三万来到松山,欲援锦州。曾经数战,冒犯军威。圣驾一至,众兵败没。臣坐
困于松山城内,粮草断绝,人皆相食。城破被擒,自分当死。蒙皇上矜怜,不杀臣
而思养之。今令朝见。臣自知罪重,不敢遽入,所以先陈罪状。许入与否,候旨定
夺。” 
  礼部官将洪承畴请罪的话用满语转奏清帝之后,皇太极用满语说了几句话。随
即那位礼部官高声传谕: 
  “皇上钦谕:洪承畴所奏陈的话很是。然彼时尔与我军交战,各为其主,朕岂
介意?朕所以有尔者,是因为朕一战打败明国十三万人马,又得了松、锦诸城,全
是天意。天道好生,能够恩养人便合天道,所以朕按照上天好生之心意行事,留下
你的性命。尔但念朕的养育之恩,尽心图报,从前冒犯之罪,全都宽释不问。从前
在阵前捉到张春,也曾好生养他。可惜他既不能为明国死节,也不能效力事朕,一
无所成,白白死去。尔千万莫像他那样才是!” 
  洪承畴伏地叩头说:“谨遵圣谕!” 
  祖大寿接着高声奏道:“罪臣祖大寿谨奏!臣的罪与洪承畴不同。臣有数罪当
死:往年被陛下围困于大凌河①,军粮吃尽,吃人,快要饿死,无计可施,不得已
向皇上乞降。蒙皇上不杀,将臣恩养,命臣招妻子、兄弟、宗族来降,遣往锦州。
臣到锦州之后,不惟背弃洪恩,而且屡次与大军对敌。今又在锦州被围,粮食已尽
,困迫无奈,方才出城归顺。臣罪深重,理应万死!” 

  ①大凌河——大凌河城,在辽宁省锦州东北数十里处。崇祯四年八月,明军大
败,总兵祖大寿等被围于大凌河城中。至冬,城中粮尽,食人、马。满洲招降。祖
大寿同意投降,副将何纲反对。大寿杀何纲,与副将张存仁出城投降。大寿说他的
妻子在锦州,请放归设计诱降守锦州的将领,清方遂将他放走。 

  随即礼部官员传出皇帝口谕:“祖大寿所陈,也算明白道理。尔之背我,一则
是为尔主,一则是为尔的妻子、宗族。可是得到你以后决不杀你,朕早就怀有此心
了。朕时常对内院诸臣说:‘祖大寿必不能杀,后来再被围困时仍然会俯首来降。
只要他肯降,朕就会始终待以不死。’以前的事儿你已经追悔莫及,也就算啦。”
 
  明朝副将祖泽远也跪在大清门外奏道:“罪臣祖泽远伏奏皇帝陛下:臣也是蒙
皇上从大凌河放回去的,臣的罪与祖大寿同,也该万死!” 
  皇太极命礼部官员传谕:“祖泽远啊,你是个没有见识的人。你蒙朕放走后之
所以不来归降,也只是看着你的主将祖大寿行事罢了。往日朕去巡视杏山,你不但
不肯开门迎降,竟然明知是朕,却特意向我打炮,岂不是背恩极大么?尔打炮能够
伤几个人呀?且不论尔的杏山城很小,士卒不多,就说洪承畴吧,带了十三万人马
,屡次打炮,所伤的人究竟有多少?哼哼!……朕因尔背恩太甚,所以才说起这事
。朕平日见人有过,明言晓谕,断不念其旧恶,事后再加追究。岂但待你一个人如
此?就是地位尊于你的祖大寿,尚且留养,况尔是个小人,何用杀你!你正当少壮
之年,自今往后,凡遇战阵,为朕奋发效力就好啦。” 
  祖泽远和他的叔父祖大乐都感激涕哭,同声说道:“皇上的话说得极是!” 

  文武新降诸臣都叩头谢恩,然后起立,进人大清门,到了崇政殿前,在鼓乐中
行了三跪九叩头的朝见大礼。乐止,皇太极召洪承畴、祖大寿、祖大乐、夏承德、
祖大弼五人进入殿内。等他们重新叩头毕,清帝命他们坐于左侧,赐茶,然后靠秘
书院的一位官员翻译,向洪承畴问道: 
  “我看你们明主,对于宗室被俘,置若罔闻;至于将帅率兵死战,或阵前被擒
,或势穷力竭,降服我朝,必定要杀他们的妻子,否则也要没人为奴。为什么要这
样?这是旧规么?还是新兴的办法?” 
  洪承畴明白清帝所问的是出于传闻之误,只好跪下回答说:“昔日并无此例。
今因文臣众多,台谏①纷争,各陈所见以闻于上,遂致如此。” 

  ①台谏——泛指谏官。明代的都察院在东汉和唐、宋称为御史台,或称宪台,
故谏官称为台谏。 

  皇太极接着说:“今日明国的文臣固然多,遇事七嘴八舌议论,可是在昔日,
文臣难道少么?究竟原因只在如今君暗臣蔽,所以枉杀多人。像这种死战被擒的人
,还有迫不得已才投降了的人,岂可杀戮他们的老婆孩子?即令他们身在敌国,可
以拿银子将他们赎回,也是朝廷应该做的事,何至于将他们的老婆孩子坐罪,杀戮
充军?明国朝廷如此行事,无辜被冤枉滥杀的人也太多啦。” 
  洪承畴显然被皇太极的话打动了心事,流着眼泪叩头说:“皇上此谕,真是至
圣至仁之言!” 
  这一天,降将祖大寿等献出了许多珍贵物品,有红色的和白色的珊瑚树,有用
琥珀、珊瑚、珍珠等做的各种数珠,还有珠箍、珠花、沉香、玉带、赤金首饰、玉
壶,以及用玉、犀牛角、玻璃、玛瑙、金、银制成的大小杯盘和各种精美银器;皮
裘一类有紫貂、猞猁狲、豹、天马皮等,另有倭缎、素缎、蟒衣,各种纱、罗、绸
、缎衣料,黄金和白金,氇氇和毡毯、红毡帐房,骏马、雕鞍、宝弓和雕翎箭,虎
皮和豹皮,精巧的琉璃灯和明角灯,各种名贵瓷器,各种精工细木家具,镀金盔甲
,镶嵌着宝石的苗刀,等等。皇太极命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坐在大清门外,将降将们
献的东西看了一遍。洪承畴因为是仓猝中突围被俘,所以无物可献。但是心中明白
,皇太极是要他看一看祖大寿等许多将领的降顺诚心,意不在物。 
  看过贡献的名贵东西之后,有官员传出上谕:“祖大寿等所献各物,具见忠心
。朕一概不纳,你们各自带回去吧。”祖大寿等降将赶快跪在地上再三恳求说:“
皇上一物不受,臣等实切不安。伏望稍赐鉴纳!”皇太极念他们十分诚恳,命内务
府酌收一二件,其余一概退还。 
  大政殿前击鼓奏乐,皇太极起身还宫。礼部官吩咐洪承畴和祖大寿等下去休息
,但不能远离。过了半个时辰,宫中传出上谕,赐洪承畴、祖大寿等宴于崇政殿,
命多罗贝勒多择、固山贝子博洛、罗托、尼堪,以及内大臣图尔格等作陪。宴毕,
洪承畴等伏地叩头谢恩,退出大清门外。忽然,皇太极又命大学士希福、范文程、
刚林、学士罗硕等追了出来,向洪承畴和祖大寿等传谕: 
  “朕今日召见你们,并未服上朝的衣冠,又不亲自赐宴,并不是有意慢待你们
,只是因为关华宫敏惠恭和元妃死去还不满周年的缘故。” 
  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叩头说:“圣恩优异,臣等实在愧不敢当,虽死亦无憾矣!
” 
  回到公馆,洪承畴的心中一直没法平静。从昨天起,他剃了头,改换了满洲衣
帽;从今天起,他叩见了清国皇帝,正式成了清臣。虽然皇太极用温语慰勉,并且
赐宴,但是是非之心和羞耻之念还没有在他的身上完全消失,所以他不免暗暗痛苦
。这天下午,有几位内院官员前来看他,祝贺他深蒙皇上优礼相待,必被重用无疑
。他强颜欢笑,和新同僚们揖让周旋,还说了多次感激皇恩的话。到了晚上,当白
如玉服侍他脱衣就寝时候,看见他郁郁寡欢,故意偎在他的胸前,轻声问道: 
  “老爷,从今后您会建大功,立大业,吉星高照,官运亨通。为何又不高兴了
?是我惹老爷不如意么?是我……” 
  洪承畴叹了口气,几乎说出来自己是“赧颜苟活”,但是话到口边就赶快咽了
下去。在南朝做总督的那些年月,他常常小心谨慎,深怕自己的左右有崇祯皇帝的
耳目,将他随便说的话报进东厂或锦衣卫,转奏皇上;如今来到北朝,身居嫌疑之
地,他更得时时小心。尽管这个白如玉是他的爱仆,同床而眠,但是他也不能不存
戒心,心中的要紧话决不吐露。白如玉等不到主人回答,体会到主人有难言心情,
便想拿别的话题消解主人的心中疙瘩,说道: 
  “老爷,听说朝廷要另外赏赐您一处大的公馆和许多东西,还要赏赐几个美女
,要您快快活活地替皇上做事。听说老爷您最喜欢美女……” 
  忽然有守门仆人站在房门外边叫道:“启禀老爷,刚才内院差人前来知会,请
老爷明日辰牌以前到大清门外等候,大衙门中有事。” 
  洪承畴一惊,从枕上抬起头问:“宫中明日可有何事?” 
  “内院的来人不肯说明,只传下那一句话就走了。” 
  洪承畴不免突然生出许多猜疑,推开白如玉,披衣坐起。 
  第二天辰时以前,洪承畴骑马到了大清门外。满、汉官员已经有一部分先到,
其余的不过片刻工夫也都到了。鼓声响后,礼部官传呼:满、蒙诸王、贝勒、贝子
、公、内院大学士和学士、六部从政等都进人大清门,在大政殿前排班肃立,朝鲜
国的世子、大君和陪臣也在大政殿前左边肃立。礼部官最后传呼洪承畴和祖大寿一
族的几位投降总兵官也进人大清门内,地位较低的群臣仍在大清门外肃立等候。洪
承畴刚刚站定,凤凰楼门外又一次击鼓,清国皇帝皇太极带着他的只有五岁的儿子
福临,由一群满族亲贵组成的御前侍卫扈从,走出凤凰门,来到大政殿。他没有走
进殿内,侍卫们将一把鹿角圈椅从殿中搬出来放在廊檐下。他坐在圈椅中,叫福临
站在他的右边。大政殿前文武群臣,包括朝鲜国的世子和大君等,一齐随着礼部官
的鸣赞向他行了一跪三叩头礼。他用略带困倦的眼睛向群臣扫了一遍,特别在洪承
畴的身上停留一下,眼角流露出似有若无的一丝微笑,然后对大家说了些话,一位
官员译为汉语: 
  “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已经归降,松山、锦州、杏山、塔山四城都归我国所有。
感谢上天和佛祖保佑我国,又一次获得大捷。上月朕已经亲自去堂子祭天。今日朕
要率领你们去实胜寺烧香礼佛。明国朝政败坏,百姓到处作乱,眼看着江山难保。
我国国势日强,如日东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上有上天和佛祖保佑,下有你们
文武群臣实心做事,朕不难重建大金太宗的伟业。今去烧香礼佛,你们务须十分虔
诚。午饭以后,你们仍来大政殿前,陪洪承畴观看百戏。朕也将亲临观看,与你们
同乐。” 
  洪承畴伏地叩头,流着泪,且拜且呼:“感谢皇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太极望着洪承畴诚心感激,心中欣慰,又一次从眼角露出微笑。随即他率领
满、蒙贵族和各族文武大臣,骑马往盛京西城外的实胜寺烧香礼佛。他和满、蒙大
臣都按照本民族习俗脱掉帽子,伏地叩头,而汉族大臣和朝鲜国世子。大君及其陪
臣则按照儒家古制,行礼时冠带整齐。在这个问题上,皇太极倒是胸襟开阔,并不
要求都遵守满洲风俗。礼佛完毕,回到城中,时届正午,皇太极自回皇宫。满、蒙
。汉各族文武大臣和朝鲜世子等将他送至大清门外,一齐散去,各回自己的衙门或
馆舍。 
  午后不久,朝中各族文武大臣、满、蒙贵族、朝鲜国世子、大君和陪臣,都到
了大清门内,按照指定的地方坐下,留着中间场子。洪承畴虽然此时尚无官职,却
被指定同内三院大学士坐在一起。大家坐定不久,听见凤凰门传来咚咚鼓声,又赶
快起立,躬身低头,肃静无声。忽然,洪承畴听见一声传呼:“驾到!”他差不多
是本能地随着别人跪下叩头,又随着别人起身,仍然不敢抬头。在刹那间,他想起
来被他背叛的故君,不免心中一痛,也为他对满洲人跪拜感到羞耻。但是他的思想
刚刚打个回旋,又听见一声传呼:“诸臣坐下!”因为不是传呼“赐坐”,所以群
臣不必谢恩。洪承畴随着大家坐下,趁机会向大政殿前偷瞟一眼,看见老憨已经坐
在正中间,左右坐着两个女人。当时清朝的朝仪远不像迁都北京以后学习明朝旧规
,变得那么繁杂和森严,所以大臣们坐下去可以随便看皇帝,也可张望后、妃。但
洪承畴一则尚不习惯清朝的仪制,二则初做降臣尚未涡火自己的惭愧心理,所以低
着头不敢再向大政殿的台阶上观看,对皇帝和后、妃的脸孔全未看清。 
  大政殿院中,锣鼓开场,接着是一阵热闹的器乐合奏,汉族的传统乐器中杂着
蒙古和满洲的民族乐器。乐止,开始扮演“百戏”,似乎为着象征皇帝的“圣躬康
乐”,第一个节目是舞龙。这个节目本来应该是晚上玩的,名叫“耍龙灯”。如今
改为白天玩耍,龙腹中的灯火就不用了。洪承畴自幼就熟悉这一玩耍,在军中逢到
年节无事,也观看士兵们来辕门玩耍狮子和龙灯。现在他是第一次在异国看这个节
目,仍然感到兴趣,心中愁闷顿消。锣鼓震耳,一条长龙麟爪皆备,飞腾跳跃,或
伸或屈,盘旋于庭院中间,十分活泼雄健。但是他偶然觉察出来,故国的龙啊,不
管是画成的、雕刻的、泥塑的、纸扎的、织的、绣的、玩的布龙灯,那龙头的形状
和神气全是敦厚中带有庄严,不像今天所看见的龙头形象狞猛。他的心中不由得冒
出一句评语:“夷狄之风!”然而这思想使他自己吃了一惊。自从他决意投降,他
就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要竭力混灭自己的故国之情,不然就会在无意中招惹大祸
。他重新用两眼注视舞龙,特另是端详那不住低昂转动的龙头,强装出十分满意的
笑容,同时在心中严重地告诫自己说: 
  “这不是‘胡风’,而是‘国俗’!要记清,要处处称颂‘国俗’!满洲话是
‘国语’,满洲的文字是‘国书’。牢记!牢记!” 
  接着一个节目是舞狮子。他从狮子头的形状也看出了狞猛的“国俗”。他不敢
在心中挑剔,随着左右同僚们高高兴兴地欣赏“狮子滚绣球”。他开始胆大一些,
偷眼向大政殿前檐下的御座张望,看见皇帝坐在中间,神情喜悦。他不必偷问别人
,偷瞟一眼就心中明白:那坐在皇帝左边的中年妇女必是皇后,坐在右边的标致少
妇必是受宠的永福宫庄妃。他继续观看玩狮子,心中又一次感叹清国确是仍保持夷
狄之俗,非礼乐文明之邦。按照大明制度,后妃决不会离开深宫,连亲信大臣也不
能看见。即令太后因嗣君年幼,偶尔临朝,也必须在御座前三尺外挂起珠帘,名曰
“垂帘听政”。她能够在帘内看见群臣,臣下看不见她,哪能像满洲这样!他不敢
多想,心中警告自己务要称颂“国俗”,万不可再有重汉轻满的思想,致惹杀身之
祸。 
  以下又扮演了不少节目,有各种杂耍、摔跤、舞蹈。洪承畴第一次看见蒙古的
男子舞蹈,感到很有刚健猛锐之气,但他并不喜爱;满洲的舞蹈有的类似跳神,有
的模拟狩猎,他认为未脱游牧之风,更不喜欢。后来他看见一队朝鲜女子进场,身
穿长裙,脚步轻盈,体态优美,使他不觉入神。他还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美貌舞女
在做仰身旋体动作时,两次偷向坐在西边的朝鲜国世子送去眼波,眼中似乎含泪。
他的心中一惊,想道:“她也有故国之悲!”等这一个节目完毕,这个朝鲜女子的
心思不曾被清朝皇帝和众臣觉察,洪承畴才不再为她担心。 
  朝鲜的舞蹈显然使皇太极大为满意,吩咐重来一遍。趁这机会,洪承畴略微大
胆地向大政殿的前檐下望去,不期与永福官庄妃的目光相遇。庄妃立刻将目光转向
重新舞蹈的朝鲜女子,似乎并没有看见他,神态十分高贵。洪承畴又偷看一眼,却
感到相识,心中纳罕。过了片刻,他又趁机会偷看一眼,忽然明白:就是她曾到三
官庙用人参汤救活了他!他在乍然间还觉难解,想着清主不可能命他的宠妃去做此
事,但是又一想,此处与中朝①不同,此事断无可疑。他再向庄妃偷看一眼,看见
虽然装束不同,但面貌和神态确实是她,只是那眼神更显得高傲多于妩媚,庄重多
于温柔,惟有眼睛的明亮光彩、俊俏和聪颖,依然如故。洪承畴想着自己今生虽然
做了降臣,但竟然在未降之时承蒙清主如此眷顾,如此重视,如此暗使他的宠妃两
次下临四室,亲为捧汤,柔声劝饮,这真是千载罕有的恩幸,真应该感恩图报。然
而他又一想,清主命庄妃做此事必然极其秘密,将来如果由他泄露,或者他对清朝
稍有不忠,他将必死无疑;而且,倘若清主和庄妃日后对此事稍有失悔,他也会有
不测之祸。这么一想,他不禁脊背上冒出冷汗,再也不敢抬头偷望庄妃了。 

  ①中朝——洪承畴思想中的“中朝”指明国的朝廷,不是一般意义的“朝廷之
中”。 

  洪承畴庆幸自己多年身居猜疑多端之朝,加之久掌军旅,养成了处事缜密的习
惯,所以一个月来,他始终不打听给他送人参汤的女子究系何人。尽管白如玉服侍
他温柔周到,夜静时同他同床共枕,小心体贴,也可以同他说一些比较知心的私话
,然而他一则常常提防这个佼仆是范文程等派到他身边的人,可能奉命侦伺他的心
思和言行,二则他对妓女和娈童一类的人向来只作为玩物看待,认为他们是生就的
杨花水性①,最不可靠,所以闭口不向白如玉问及送人参汤的女子是谁,好像人间
从不曾发生过那回事儿。 

  ①杨花水性——或作“水性杨花”。杨花随风飘荡,流水随地流动,在封建士
大夫眼中比喻妇女中轻薄易变,感情不专的品性。 

  洪承畴继续观看扮演,胡思乱想,心神不宁。后来白日西沉,“百戏”停止,
全体文武众臣只等待跪送老憨回宫,但是鼓声未响,大家肃立不动。忽然,皇太极
望着洪承畴含笑说了几句话,侍立一侧的一位内院官员翻译成汉语传谕: 
  “洪承畴,今日朕为你盛陈百戏,君臣同乐,释汝羁旅之怀。尔看,尔在本朝
做官同尔在南朝做官,苦乐如何?” 
  洪承畴伏地叩头谢恩,埂咽回答:“臣本系死囚,幸蒙再生。在南朝,上下壅
塞,君猜臣疑;上以严刑峻法待臣下,臣以敷衍欺瞒对君父。臣工上朝,凛懔畏惧
,惟恐祸生不测,是以正人缄口,小人逞奸,使朝政日益败坏,不可收拾。罪臣幸
逢明主,侧身圣朝,如枯草逢春,受雨露之滋润,蒙日光之煦照,接和风之吹拂。
今蒙皇上天恩隆握,赐观‘百戏’,臣非木石,岂能不感激涕零。臣本骛钝,誓以
有生之年,为陛下效犬马之劳,纵粉身碎骨,亦所不辞!” 
  谁也不知道洪承畴的话是真是假,但是看见他确实呜咽不能成声,又连连伏地
叩头。皇太极含笑点头,对他说了几句慰勉的话,起身回宫。 
  洪承畴回到公馆,在白如玉的服侍下更了衣帽。晚饭他吃得很少,只觉得心中
很乱,无情无绪,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地。临就寝时候,白如玉见他心情稍好,轻声
对他说: 
  “老爷,南朝的议和使臣快到啦。” 
  洪的心中一动,沉默片刻,问道:“何时可到?” 
  “听说只在这近几天内。为首的使臣是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大人,老爷可认
识么?” 
  洪承畴不想说出马绍愉曾同张若麒在他的军中数月,随便回答说:“在北京时
他去拜见过我,那时他还没有升任郎中。我同他只有一面之缘,并无别的来往。”
 
  白如玉又问:“他来到盛京以后,老爷可打算见他么?” 
  “不见。不见。” 
  洪承畴忽然无意就寝,将袖子一甩,走出房门,在天井中徘徊。白如玉跟了出
来,站在台阶下边,想劝他回屋去早点安歇,但是不敢做声。他习惯于察颜观色,
猜度和体会主人心思,如今他侍立阶下,也在暗暗猜想。他想着主人的如此心思不
安,可能是担心这一群议和使臣会将主人的投降禀报南朝,连累洪府一门遭祸?也
许洪怕同这一群使臣见面,心中自愧?也许洪担心两国讲和之后,那边将他要回国
,然后治罪?也许他亲见清国兵强势盛,想设法从旁促成和议,以报崇祯皇帝对他
的知遇之恩?也许是他既然投降清国,希望和议不成,好使清兵去攻占北京?……
 
  白如玉猜不透主人的心事,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庭院中完全昏暗。他抬头向
西南一望,一线月芽儿已经落去。 
  北京朝廷每日向洪承畴的灵牌致祭,十分隆重。第一天由礼部尚书主祭,以后
都由侍郎主祭。原定要祭九坛,每日一坛,已经进行到第五天。每日前往朝阳门外
观看的士民像赶会一样,人人称赞洪承畴死得重于泰山,十分哀荣。从昨天开始,
轰传钦天监择定后天即五月十一日,上午已时三刻,皇帝将亲临致祭,文武百官陪
祭。这是极其少有的盛事,整个北京城都为之沸腾起来。随着这消息的传出,顺天
知府、同知等官员偕同大兴知县,紧急出动,督率兵役民夫,将沿路街房仔细察看
,凡是破损严重,有碍观瞻的,都严饬本宅住户连夜修缮;凡墙壁和铺板上有不雅
观的招贴,都得揭去,用水洗净。当时临大街的胡同口都放有尿缸,随地尿流,臊
气扑鼻。各地段都责成该管坊巷首事人立即将尿缸移到别处,铲去尿泥,填上新土
。掌管五军都督府的成国公朱纯臣平日闲得无事可干,现在要趁此机会使皇上感到
满意,就偕同戎政大臣①,骑着骏马,带着一大群文官武将,兵了奴仆,前呼后拥
,从东华门外向东沿途巡视,直到朝阳门外二里远的祭棚为止,凡是可能躲藏坏人
的地方都——指点出来。他同戎政大臣商定,从京营中挑选三千精兵,从后天黎明
起沿途“警跸”。至于前后扈驾,祭棚周围侍卫,銮舆仪仗,全是锦衣卫所司职责
,锦衣卫使吴孟明自有安排。吴孟明还同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商量,双方都加派便
衣侦探,当时叫做打事件番子,在东城和朝外各处旅栈、饭馆、茶肆。寺庙等几可
以混迹不逞之徒的场所,严加侦伺防范。另外,大兴县从今天起就号了几百辆骡、
马大车,不断地运送黄沙,堆在路边,以备十一日黎明前铺在路上。工部衙门正在
搭盖御茶棚,加紧完工,细心布置,以备皇上休息。 

  ①戎政大臣——五军都督府例由一位助臣掌管,但这种人多系纨裤子弟,不练
达政务,所以朝廷另派一位兵部侍郎协理戎政,简称戎政大臣或戎政侍郎。 

  今天是五月初十。崇祯皇帝为着明天亲去东郊向洪承畴致祭,早朝之后就将曹
化淳和吴孟明召进乾清宫,询问他们关于明日一应所需的法驾、卤簿以及扈驾的锦
衣卫力士准备如何。等他们作了令他满意的回奏以后,他又问道: 
  “近日京师臣民对此事有何议论?” 
  曹化淳立刻奏道:“近来京师臣民每日纷纷议论,都说洪承畴是千古忠臣,皇
爷是千古圣君。” 
  崇祯点点头,忽然叹口气说:“可惜承畴死得太早!” 
  吴孟明说:“虽然洪承畴殉国太早,不能为陛下继续效力,可是陛下如此厚赐
荣典,旷世罕有,臣敢信必有更多如洪承畴这样的忠烈之臣闻风而起,不惜肝脑涂
地,为陛下捍卫江山。” 
  曹化淳接着说:“奴婢还有一个愚见。洪承畴虽然尽节,忠魂必然长存,在阴
间也一样不忘圣恩,想法儿使东虏不得安宁。” 
  崇祯沉默片刻,又叹口气,含着泪说:“但愿承畴死而有灵!” 
  一个长随太监进来,向崇祯启奏:成国公,礼、兵、工三部尚书和鸿胪寺卿奉
召进宫,已经在文华殿中等候。崇祯挥手使吴孟明和曹化淳退出,随即乘辇往文华
殿去。 
  今天的召见,不为别事,只是崇祯皇帝要详细询问明白,他亲临东郊致祭的准
备工作和昭忠祠的修建情况。倘若是别的皇帝,一般琐细问题大可不问,大臣们对
这样事自然会不敢怠忽。但是他习惯于事必躬亲,自己不亲自过问总觉得不能放心
,所以于国事纷杂的当儿,硬分出时间来召见他们。他问得非常仔细,也要大臣们
清楚回奏。有些事实际并未准备,他们只好拿谎话敷衍。他还问到洪氏祠堂的石碑
应该用什么石头,应该多高,应该命谁撰写碑文。礼部尚书林欲揖很懂得皇上的秉
性脾气,跪下回答说: 
  “洪承畴为国捐躯,功在史册,流芳百世,永为大臣楷模。臣部曾再三会商,
拟恳皇上亲撰碑文,并请御笔亲题碑额。既是奉饬建祠树碑,又是御撰碑文,御题
碑额,故此碑必须选用上等汉白玉,毫无瑕疵,尤应比一般常见石碑高大。” 
  崇祯问:“如何高大?” 
  礼部尚书回奏:“臣与部中诸臣会商之后,拟定碑身净高八尺,宽三尺,厚一
尺五寸,碑帽高三尺四寸,赑屃①高四尺。另建御碑亭,内高二丈二尺,台高一尺
八寸,石阶三层。此系参酌往例,初有此议,未必允妥,伏乞圣裁!” 

  ①赑屃——音bì xì,驮石碑的龟,有耳朵。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最有力
气。 

  崇祯说:“卿可题本奏来,朕再斟酌。” 
  召对一毕,崇祯就乘辇回乾清宫去。最近,李自成在河南连破府、州、县城,
然后由商丘奔向开封。崇祯心中明白,这次李自成去攻开封,人数特别众多,显然
势在必得;倘若开封失守,不惟整个中原会落人“流贼”之手,下一步必然东截漕
运,西人秦、晋,北略畿辅,而北京也将成孤悬之势,不易支撑。他坐在辇上,不
知这一阵又有什么紧急文书送到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案上,实在心急如焚。等回到乾
清宫,在御案前颓然坐下,他一眼就看见果然有一封十万火急文书在御案上边。尽
管这封文书照例通政司不拆封,不贴黄,但是他看见是宁远总兵吴三桂来的飞奏,
不由得心头猛跳,脸上失色。他一边拆封一边心中断定:必是“东虏”因为已经得
了松、锦,洪承畴也死了,乘胜进兵。他原来希望马绍愉此去会有成就,使他暂缓
东顾之忧,专力救中原之危,看来此谋又成泡影!等他一目数行地看完密奏,惊惧
的心情稍释,换成一种混合着恼恨、失望、忧虑和其他说不清的复杂心情。他将这
密奏再草草一看,用拳头将桌子猛一捶,恨声怒骂: 
  “该死!该杀!” 
  恰巧一个宫女用双手端着一个嵌螺朱漆梅花托盘,上边放着一杯新贡来的阳羡
春茶,轻脚无声地走到他的身边,蓦吃一惊,浑身一震,托盘一晃,一盏带盖儿的
雨过天晴暗龙茶杯落地,哗啦一声打成碎片,热茶溅污了龙袍的一角。那宫女立刻
跪伏地上,浑身战栗,叩头不止。崇祯并不看她,从龙椅上跳起来,脚步沉重地走
出暖阁,绕着一根朱漆描金云龙的粗大圆柱乱走几圈,忽然又走出大殿。他在丹墀
上徘徊片刻,开始镇静下来,在心中叹息说:“我的方寸乱了!”恰在这时,王承
恩拿着一迭文书走进来。看见皇上如此焦灼不安,左右侍候的太监都惶恐屏息,王
承恩吓了一跳,不敢前进,也不敢退出,静立于丹墀下边。崇祯偶然转身,一眼瞥
见,怒目盯他,叫道: 
  “王承恩!” 
  王承恩赶快走上丹墀,跪下回答:“奴婢在!” 
  崇祯说:“你快去传旨,洪承畴停止祭祀,立刻停止!” 
  “皇爷,今天上午已祭到五坛了。下午……” 
  “停!停!立即停祭!” 
  “是。奴婢遵旨!” 
  “向礼部要回朕的御赐祭文,烧掉!” 
  “是,皇爷。” 
  “洪承畴的祠堂停止修盖,立即拆毁!” 
  “是,皇爷。” 
  崇祯向王承恩猛一挥手,转身走回乾清宫大殿,进入西暖阁。王承恩手中拿着
从河南来的十万火急的军情文书,不敢呈绪皇上,只好暂带回司礼监值房中去。崇
祯重新在龙椅上颓然坐下,长叹一口气,又恨恨地用鼻孔哼了一声,提起朱笔在一
张黄色笺纸上写道: 

  谕吴孟明:着将洪承畴之子及其在京家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途入狱中,听
候发落,并将其在京家产籍没。立即遵办,不得姑息迟误! 

  他放下笔,觉得喉干发火,连喝了两口茶。茶很烫口,清香微苦,使他的舌尖
生津,头脑略微冷静。他重新拿起吴三桂的密奏,一句一句地看了一遍,才看清楚
吴三桂在奏中说他差人去沈阳城中,探得洪承畴已经停止绝食,决意投敌,但是尚
未剃发,也未受任官职,并说“虏酋”将择吉日受降,然后给他官做。崇祯在心中
盘算:洪承畴既不能做张巡和文天祥,也不能做苏武,竟然决意投敌,实在太负国
恩,所以非将洪承畴的家人严加治罪不足以泄他心头之恨,也没法儆戒别人。但是
过了片刻,崇祯又一转念:如今“东虏”兵势甚强,随时可以南侵。倘若将洪氏家
人严惩,会使洪承畴一则痛恨朝廷,二则无所牵挂,必将竭力为敌人出谋献策,唆
使“东虏”大举内犯,日后为祸不浅,倒不如破格降恩,优容其家,利多害少。但
是宽恕了洪的家人,不能够释他的一腔恼恨。有很长一阵,他拿不定主意,望着他
写给吴孟明的手谕出神。他用右手在御案上用力一拍,虎地站起,推开龙椅,猛回
身,却看见几尺外跪着刚才送茶的宫女。原来当他刚才走出乾清宫时,“管家婆”
魏清慧赶快进来,将地上收拾干净,另外冲了一杯阳羡春茶,放在御案,而叫获罪
的宫女跪远一点,免得正在暴怒的皇上进来时会一脚踢死了她。这时崇祯才注意到
这个宫女,问道: 
  “你跪在这儿干嘛?” 
  宫女浑身哆嗦,以头触地,说:“奴婢该死,等候皇爷治罪。” 
  崇祯严厉看她一看,忽然口气缓和地说:“算啦,你去吧。你没罪,是洪承畴
有罪!” 
  宫女莫名其妙,不敢起来,继续不住叩头,前额在地上碰得咚咚响,流出血来
。但崇祯不再管她,焦急地走出大殿。看见承乾宫掌事太监吴祥在檐下恭立等候,
他问道: 
  “你来何事?回娘娘的病好些么?” 
  吴祥跪下回答:“启奏皇爷,娘娘的病井不见轻,反而加重了。” 
  崇祯叹口气,只好暂将洪承畴的问题撂下,命驾往承乾宫去。 
  为洪承畴扮演“百戏”之后,不过几天工夫,除赐给洪承畴一座更大的住宅外
,还赐他几个汉族美女,成群的男女奴婢,骡、马、雕鞍、玉柄佩刀,各种珍宝和
名贵衣物。洪承畴虽然尚无职衔,但他的生活排场俨然同几位内院大学士不相上下
。皇太极并不急于要洪承畴献“伐明”之策,也不向他询问明朝的虚实情况,暂时
只想使洪承畴生活舒服,感激他的恩养优握。洪承畴天天无事可干,惟以下棋、听
曲、饮酒和闲谈消磨时光。原来他担心明朝的议和使臣会将他的投降消息禀报朝廷
,后来将心一横,看淡了是非荣辱之念,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范文程已经答应不
令南朝的议和使臣见他,使他更为安心。 
  以马绍愉为首的明国议和使团,于初三日到塔山,住了四天,由清国派官员往
迎;初七日离塔山北来,十四日到达盛京。当时老憨皇太极不在盛京。他保持着游
牧民族的习惯,不像明朝皇帝那样将自己整年、整辈子关闭在紫禁城中,不见社会
。皇太极主持了洪承畴一群人的投降仪式之后,又处理了几项军政大事,便于十一
日午刻,偕皇后和诸妃骑马出地载门,巡视皇家草场,看了几处放牧的牛、马,还
随时射猎。但是在他离开盛京期间,一应军国大事,内院大学士们都随时派人飞马
禀奏。关于款待明朝议和使臣的事,都遵照他的指示而行。五月十四日上午,几位
清国大臣出迎明使臣于二十里外,设宴款待。按照双方议定的礼节:开宴时,明使
臣向北行一跪三叩礼,宴毕,又照样儿行礼一次。这礼节,明使臣只认为是对清国
皇帝致谢,而清方的人却称做“谢恩”。明使臣被迎入沈阳,宿于馆驿。皇太极又
命礼部承政满达尔汉①、参政阿哈尼堪②、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刚林、学士罗硕同
至馆驿,宴请明国议和使臣。明使臣仍遵照初宴时的规定行礼。宴毕,满达尔汉等
向明使臣索取议和国书。马绍愉等说他们携来崇祯皇帝给兵部尚书陈新甲敕谕一道
,兵部尚书是钦遵敕谕派他们前来议和。满达尔汉等接过崇祯给陈新甲的敕谕,看
了一下,说他们需要进宫去奏明皇上知道,然后决定如何开议。说毕就离开馆驿。
 

  ①满达尔汉——姓纳喇,满洲正黄旗人。 
  ②阿哈尼堪——姓富察,满洲镶黄旗人。 

  第二天上午,辽河岸上,小山脚下,在一座黄色毡帐中,皇太极席地而坐,满
达尔汉、范文程和刚林坐在左右,正在研究明使臣马绍偷携来的崇祯敕书。皇太极
不识汉文,满达尔汉也只是略识一点。他们听范文程读了敕书,又跟着用满洲语逐
句译出。那汉文敕书写道: 

  谕兵部尚书陈新甲:昨据卿部奏称,前日所谕休兵息民事情,至今未有确报。
因未遣官至沈,未得的音。今准该部便宜行事,遣官前往确探实惰具奏。特谕! 


  皇太极听完以后,心中琢磨片刻,说:“本是派使臣前来求和,这个明国皇帝
却故意不用国书,只叫使臣们带来他给兵部尚书的一道密谕,做事太不干脆!这手
谕可是真的?” 
  范文程用满语回答:“臣昨日拿给洪承畴看过,他说确系南朝皇帝的亲笔,上
边盖的‘皇帝之宝’也是真的。” 
  皇太极笑了一笑,说:“既是南朝皇帝亲笔,盖的印信也真,就由你和刚林同
南朝使臣开议。刚林懂得汉语,议事方便。哼,他明国皇帝自以为是天朝,是上天
之子,鄙视他人。上次派来使者也是携带他给兵部尚书的敕书一道,那口气就不像
话,十分傲慢自大……”他望着范文程问:“你记得今年三月间,他的那敕书上是
怎么说的?还记得么?” 
  范文程从护书中取出一张纸来,说道:“臣当时遵旨将原件退回驻守锦州、杏
山的诸王、贝勒,掷还明使,却抄了一张底子留下。那次敕书上写道:‘谕兵部尚
书陈新甲:据卿部奏,辽沈有休兵息民之意,中朝未轻信者,亦因从前督、抚各官
未曾从实奏明。今卿部累次代陈,力保其出于真心。我国家开诚怀远,似亦不难听
从,以仰体上天好生之仁,以复还我祖宗恩义联络之旧。今特通卿便宜行事,差官
宣布,取有的确音信回奏!’”范文程随即将后边附的满文译稿念了一遍,引得皇
太极哈哈大笑。 
  满达尔汉也笑起来,说:“老憨,听他的口气,倒好像他明国打败了我国,是
我国在哀怜求和!” 
  皇太极说:“上次经过我的驳斥①,不许使者前来。南朝皇帝这一次的敕书,
口气老实一点,可是也不完全老实。我们且不管南朝皇帝的敕书如何,同南朝议和
对我国也有好处。我的破南朝之策,你们心中明白。你们留下休息,明日随我一起
回京。” 

  ①驳斥——三月十六日,皇太极针对崇祯给陈新甲的敕谕,也给驻军锦州、杏
山的诸王、贝勒等一道长的敕谕,对崇须敕谕的态度、口气和内容痛加驳斥,盛称
清国的强盛,提出应该议和的道理。敕谕最后说:“朕以实意谕尔等知之,尔等其
传示于彼。” 

  两天以后,即五月十六日,皇太极偕皇后、诸妃、满达尔汉和范文程等进盛京
地载门,回到宫中。第二天,围攻松山和锦州的诸王、贝勒等都奉召回到盛京。皇
太极亲自出城十里迎接,见面时,以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为首,一个—个轮流屈一
膝跪在他的面前,抱住他的腰,头脑左右摆动两下,而他则松松地搂抱着对方的肩
背。行毕这种最隆重的抱见礼,一起回到京城,先到堂子祭神,然后他自己回宫,
处理紧要国事。 
  目前首要的大事是如何对明国议和问题。关于议和的事,有一群满、汉大臣,
以从前降顺的汉人、现任都察院参政祖可法、张存仁为首,主张拒绝南朝求和,趁
此时派大军“南代”,迫使崇祯逃往南京,纳贡称臣,两国以黄河为界。 
  皇太极不同意他们的建议。他有一个进人关内,重建金太宗勋业的梦想,也有
切实可行的步骤,但不肯轻易说出。想了一想,他指示范文程和刚林等同南朝使臣
们立即开议,随时将开议情况报告给他,由他亲自掌握。 
  他回到盛京以后,就听说满族王公大臣中私下抱怨他对洪承畴看待过重,赏赐
过厚。他听到有人甚至说:“多年汗马功劳,为皇上负伤流血,反而不如一个被活
捉投降的南朝大臣。”驻军锦州一带的诸王、贝勒等回来以后,这种不满的言论更
多了,其中还有些涉及庄妃化装宫婢去三官庙送人参汤的话。皇太极必须赶快将这
些闲话压下去。一天,在清宁宫早祭之后,皇太极留下一部分满族王公、贝勒赐吃
肉。这些人都有许多战功,热心为大清开疆拓土,巴不得赶快囊吞半个中国。吃过
肉,皇太极向他们问: 
  “我们许多年来不避风雨,甘冒矢石,几次出兵深入明国境内,近日又攻占松
山、锦州、杏山、塔山四城,究竟为的什么?” 
  众人回答说:“为的是想得中原。” 
  皇太极点头笑着说:“对啦。譬如一群走路的人,你们都是瞎子,乱冲乱闯。
如今得了个引路的人,我如何能够不心中高兴?如何不重重地赏赐他,好使他为我
效力?洪承畴就是个顶好的引路人,懂么?” 
  众人回答:“皇上圣明!” 
  皇太极哈哈大笑,挥手使大家退出。 
  当五月初四日崇祯在乾清宫流着泪为洪承畴亲自撰写祭文的时候,李自成和罗
汝才率领五十万人马杀向开封,前队已经到了开封城外。这个消息,过了整整十天
才飞报到京。现在是五月十五日的夜晚,明月高照,气候凉爽宜人。但是崇祯的心
中非常烦闷,不能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也无心往皇后或任何妃子的宫中散心解愁
,只好在乾清宫的院子里久久徘徊。有时他停步长嘘,抬头看一看皇极殿高头的一
轮皓月;更多的时候是低垂着头,在漫长的汉白玉甬路上从北走到南,从南走到北
,来回走着,脚步有时很轻,有时沉重。几个太监和宫女在几丈外小心伺候,没有
人敢轻轻儿咳嗽一声。 
  他很明白,李自成这次以五十万之众围攻开封,分明是势在必得,不攻下开封
决不罢休。尽管他和朝臣们都只说李自成是凶残流贼,并无大志,攻开封不过想掳
掠“子女玉帛”,但是他心中清楚,李自成士马精强,颇善于收揽民心,这次攻开
封可能是想很快就建号称王。想到这个问题,他不禁脊背发凉,冒出冷汗。 
  他的心情愈想愈乱,不单想着中原战局,而且田妃的十分瘦弱的病容也时时浮
在他的眼前。 
  田妃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是凶多吉少,大概捱不过秋天。今天下午,他带
着皇后和袁妃到承乾宫看了田妃,传旨将太医院的官儿们严厉切责,骂他们都是白
吃俸禄的草包,竟没有回春之术。当时太医院尹带着两个老年的著名太医正在承乾
宫后边的清雅小屋中吃茶翻书,商酌药方,听到太监口传圣旨切责,一齐伏地叩头
,浑身战栗,面无人色。崇祯在返回乾清宫的路上,想着已经传谕全京城的僧、道
们为田妃建醮诵经,祈禳多次,全无影响,不觉叹了口气,立即命太监传谕宣武门
内的西洋教士率领京师信徒,从明天起为田妃祈祷三日;宫女中也有少数信天主教
的,都有西洋教名,也传谕她们今晚斋戒沐浴(他以为天主教徒做郑重的祈祷也像
佛、道两教做法事,需要斋戒沐浴),从明日黎明开始为田妃天天祈祷,直到病愈
为止。此刻他访惶月下,从田妃的病势沉重想到五皇子的死,忍不住叹息说: 
  “唉,国运家运!……” 
  看见曹化淳走进乾清门,崇祯站住,问道:“曹化淳,你这时进宫,有事要奏
?” 
  曹化淳赶快走到他的面前,跪下叩头,尖声说道:“请皇爷驾回暖阁,奴婢有
事回奏。” 
  崇祯回到乾清宫的东暖阁,颓然坐下。近来他专在西暖阁批阅文书,东暖阁只
放着他偶尔翻阅的图书和一张古琴,作为他烦闷时的休息地。曹化淳跟着进来,重
新在他的面前跪下叩头。他打量了曹化淳一眼,心中七上八下,冷淡地说:“说吧
,曹化淳,不要隐瞒。” 
  曹化淳抬起头来说:“今日下午,京师又有了一些谈论开封军情的谣言。奴婢
派人在茶馆、酒楼、各处闲杂人聚集地方,暗中严查,已经抓了几十个传布流言蜚
语的人,仍在继续追查。” 
  “横竖开封被围,路人皆知。又有了什么谣言?” 
  “奴婢死罪,不敢奏闻。” 
  崇祯的心头一震,脸色一寒,观察曹化淳神色,无可奈何地说:“你是朕的家
里人,也是朕的心腹耳目。不管是什么谣言,均可直说,朕不见罪。” 
  曹化淳又叩个头,胆怯地说:“今日下午,京师中盛传李自成将要攻占开封,
建立国号,与皇爷争夺天下。” 
  崇祯只觉头脑轰了一声,又一次冷汗浸背。这谣言同他的担心竟然完全相合!
他竭力保持镇静,默然片刻,说道: 
  “朕已饬保督杨文岳、督师丁启睿以及平贼将军左良玉,统率大军星夜驰援开
封,合力会剿,不使闯贼得逞。凡是妄谈国事,传布谣言的,一律禁止。倘有替流
贼散布消息,煽惑人心的,一律逮捕,严究治罪。你东厂务须与锦衣卫通力合作,
严密侦伺,不要有一个流贼细作混迹京师。剿贼大事,朕自有部署,不许士民们妄
议得失。” 
  “奴婢领旨!” 
  崇祯想赶快改换话题,忽然问道:“对洪承畴的事,臣民们有何议论?” 
  曹化淳一则最了解皇帝的性格和心思,二则皇帝身边的太监多是他的耳目,所
以他知道崇祯曾有将洪承畴的全家下狱,妇女和财产籍没,随后回心一想,将写好
的手谕焚去的事。洪宅因害怕东厂和锦衣卫敲诈勒索,已经暗中托人给他和吴孟明
送了贿赂。听皇上这么一问,他趁机替洪家说话: 
  “洪承畴辜负圣恩,失节投敌,实出京师臣民意外。臣民们因见皇爷对洪家并
不究治,都说皇爷如此宽仁,实是千古尧、舜之君,洪承畴猪狗不如。” 
  崇祯叹息说:“洪承畴不能学文天祥杀身成仁,朕只能望他做个王猛①。” 


  ①王猛——南北朝时人,以汉族人事前秦符坚(氏族)为丞相,颇受倚信,曾
劝符坚不要图晋。 

  曹化淳因为职司侦察臣民,又常常提防皇上询问,对京城中稍有名气的官员,
不管在职的或在野的,全都知道,不仅记得他们的姓名,还能够说出每个人的籍贯
、家世、某科进士出身。惟独这个王猛,他竟然毫无所知。趁着皇上没有向他询问
王猛的近来情况,他赶快奏道: 
  “皇爷说得很是,京城士民原来对洪承畴十分称赞,十分景仰,如今都说他恐
怕连王猛也不如了。老百姓见洪家的人就唾骂,吓得他家主人奴仆全不敢在街上露
面,整天将大门紧闭。老百姓仍不饶过,公然在洪家大门上涂满大粪,还不断有人
隔垣墙掷进狗屎。” 
  崇祯喜欢听这类新闻,不觉露出笑容,问道:“工部将齐化门①外的祭棚拆除
了么?” 

  ①齐化门——明朝人在谈话中习惯称朝阳门为齐化门(元朝旧称)。 

  “启奏皇爷,不等工部衙门派人拆除,老百姓一夜之间就去拆光了。那些挽联
、挽蟑,礼部来不及收走的,也被老百姓抢光了。” 
  “没有兵丁看守?” 
  “皇爷,人家一听说他辜负皇恩,投降了鞑子,兵丁们谁还看守?再说,兵丁
看见众怒难犯,乐得顺水推舟,表面做个样子,吆喝弹压,实际跟着看看热闹。听
说洪承畴的那个灵牌,还是一个兵了拿去撒了尿,掷进茅厕坑中。” 
  崇祯说:“国家三百年恩泽在人,京师民气毕竟可用!那快要盖成的祠堂拆毁
了么?” 
  “没有。前门一带的官绅士民因见那祠堂盖得宽敞华美,拆了可惜,打算请礼
部改为观音大士庙。” 
  崇祯正要询问别的情况,忽然司礼监值班太监送进来两封十万火急的军情密奏
。他拆开匆匆一看,明白是开封周王和河南巡抚高名衡的呼救文书。他一挥手使曹
化淳退出,而他自己也带着这两封文书往西暖阁去,在心中叫苦说: 
  “开封!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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