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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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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二十六日到二十七日上午的血战,守城军民虽然也死伤惨重,但因为杀退
了李自成的一次猛攻,保住了城墙,增加了勇气和信心。到了正月初二,李自成新
修的几座炮台已经完成。这些炮台用柏木架成,长约十几丈,宽约五丈,高约三丈
。因为架在土丘上边,连土丘加炮台,高过城墙很多。城上守军见了,感到威胁很
大,赶快也在城上架起高三丈的炮台,用大木料架成,比义军的炮台又高出很多。
那时的炮战,人们还不能利用抛物线的原理向目标瞄准,不能使炮弹准确地落上城
头。李自成的部队必须在高处架起炮台,这样,炮弹才能顺利地打到城头上,但有
时也越过城头,远远地打人城内。守城部队也必须居高临下,才能有效地打毁义军
的炮台。 
  从初一到初二,双方都在抓紧架筑炮台,寻找办法摧毁对方的炮台,实际上是
一场争夺制高点的战斗。城上的高台搭成以后,立即同义军进行炮战。义军的炮台
虽然用比较坚固的柏木搭成,又压上沙袋,但毕竟受不了大炮的轰击,还没有发挥
威力,就被打毁,死伤了不少人。同时城上的高炮台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了。
虽然双方都不再利用高炮台,但炮战仍在断断续续地进行。城中军民很明白:李自
成正在准备下一次猛烈攻城,时间就在几天之内。 
  初三日,阴云密布,天气十分寒冷。守城军民望见大约有二十尊大炮从曹营驻
扎的禹王台一带运出来,经过宋门的东边向北运去。城中谣言纷纷,说李自成下次
攻城将比上次猛烈数倍。李自成的大炮一年来增加了很多,包括一些西洋大炮,有
些是从傅宗龙、杨文岳手中夺来的,有些是从南阳夺来的。总之,李自成每打一次
大的胜仗,每到一地,遇着好的铳、炮,都要收集来充实张鼐的火器营。守城军民
通过十二月二十六、二十七两天大战,对于李自成的炮火已经深深领教,现在看见
曹营的大炮也运到宋门以北使用,更增添了恐惧。另外,义军的掘城工作并没有停
止,还在继续深挖,也许在几天之内,城洞一个一个都将挖好,那时放进火药,轰
塌城墙,大炮同时猛烈施放,守城就会十分困难。 
  明朝时候,开封城内的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都指挥使衙门,
还有道、府、县衙门,都集中在周王府西南一带。在布政使衙门西街路北有一座高
大的牌坊,上书“总宪”二字。进人牌坊,过了一箭之地,正北有大门三间。中间
一块坚牌,写着“河南等处提刑按察使司”;左边有一块牌子,上书“拿问贪酷官
吏”;右边也有一块牌子,上书“伸理冤枉军民”。这就是俗称的桌台衙门。 
  今日是正月初四,满天大雪,使衙门显得更加气象森严。巡抚高名衡先从侧门
进人桌台衙门,随后又有许多官员包括总兵陈永福和布政使、知府等人都陆续来到
。绅士中也有不少人来了。由于今日风雪严寒,文官、绅士们都乘着暖轿。只有陈
永福要显出武将风范,不肯乘轿,骑着战马。随从他的武官和亲兵也都骑着战马,
在风雪中蜂拥而来。 
  桌台衙门的大堂后边,过了一进院落,便是二堂。二堂除中间大厅之外,两边
还有暖阁,也就是聚会议事的地方。今日巡按大人任浚就在东边的暖阁里同守城官
绅密商军事。自从李自成攻城以来,任浚还比较有勇有谋,敢于任事,所以高名衡
和别的封疆大吏逐渐对他增加了信任和尊重。 
  今日这会没有在巡抚衙门召开,而请任浚在他的巡按衙门召开,就是对巡按表
示尊重和依赖的意思。主要的官绅都到了以后,任浚仍请高名衡主持会议。高名衡
自从前几天守城激战之后,劳累过甚,又受了惊骇,加上风寒,咳嗽感冒,喉咙发
哑,精神萎顿,今日是勉强莅会。这时他竭力振作,慢慢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今日大家商议守城之事,十分吃紧。流贼有几十万人马,围攻省城到今日整
整十天了。我们早已知道闯贼攻南阳不是他的真正用意,而是声东击西,用意在迷
惑我们。我们已经几次向朝廷飞奏,请求派兵援救开封,也给左昆山将军和保督杨
大人发了十万火急的文书,请他们火速驰援,然而现在各路救兵毫无消息。”说到
这里,他忍不住连连地咳嗽几声,向痰盂里吐了一口浓痰,轻轻摇摇头,然后接着
说,“估计在数日之内闯贼必将第二次大举攻城,较上次更为猛烈。城中人心已经
有些浮动。开封存亡,是我们官绅的职责所在,断不能使朝廷封疆重镇失于我辈之
手。为了上报朝廷,下救一城生灵,我们必须打退流贼,保省城万无一失。请诸位
各抒高见,以便未雨绸缨,作好迎敌准备。” 
  众人互相看了一看,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忽然听见外边有一个仆人传禀: 
  “祥符知县王老爷、开封府理刑厅黄老爷来到!” 
  听见这一传禀,大家索性暂不发言,等待着他们来到。高名衡也正盼望着他们
来禀报今日城上情况。有的人不觉向门外望去,只听见他们两人在廊下由仆人打去
帽上和袍子上的雪花,他们自己又跺去靴上的积雪,还有不知是黄澍还是王燮,擤
了一把鼻涕,甩到阶下。 
  陈永福趁他们还没有进来,对高名衡说道:“抚台大人说得很是,我们必须不
惜肝脑涂地,保住开封。以敝镇看来,要鼓励民心士气,加强东、北二城的守御,
眼下最吃紧的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仆人打开帘子,王燮和黄澍进来,简单地向各位上官行了礼
。高名衡命他们赶快坐下,随即问道:“你们二位巡视情况如何?” 
  黄澍欠身说道:“贼兵掘城甚急,共掘了三十六个洞,愈掘愈深,情况十分吃
紧。以下官看来,一二日内就会掘成大洞,到那时他们将火药运进洞中,轰塌城墙
,事情就糟了。我们一定要火速想出办法,非破敌掘城之计不可。” 
  陈永福说:“我刚才正要同各位大人说到此事,决不能让流贼掘城成功。” 

  王燮接着说:“军心民气,一定不能懈怠。开封能不能固守,要看军心民气是
否能固。如今城上风雪很大,冷得刺骨,看来军民在私下已有怨言。” 
  巡按任浚问道:“有何怨言?” 
  王燮说:“当然下官不会自己听到,可是卑职手下有人听到。如今在城上的都
是贫家小户的丁壮;有身份的都不在城上,住在城下的窝铺里边,只偶尔派人上城
问一问,看有没有什么动静。所以城上百姓发出怨言,说他们在城上受风雪寒冻,
做官的、为宦的、有钱有势的却住在家中烤火取暖。这话是人们常听到的,也是可
以想得到的。要说怨言,这就是怨言,流露了有些人心中的忿忿不平之气。据下官
看来,如今巩固民心军心,更为吃紧,不知列位上宪钧意如何?” 
  任浚又问:“如何救此紧迫情势?” 
  王燮说道:“眼下最急迫的是赶快征集毡和被子两万条,送到城上,让东城和
北城守城的人都有一条被子或羊毛毡技在身上,可以略御风雪。” 
  知府知道这事要落在他的身上,就说:“如今仓促之间 
  话还没有说完,黄澍望望坐在附近的一位绅士李光壂,对巡按和知府说道:“
事在燃眉,非本城有声望士绅不能赶办出来。” 
  知府恍然明白,赶快向李光里说道:“熙亮先生,此事须由你来想法了。” 

  任浚也说:“李总社①,此是急事,须烦足下设法。” 

  ①李总社——当时城内基层组织分为八十四坊,每坊成立一社。八十四社分属
五门总社。李光壂是曹门左所总社社长,被称为李总社。 

  李光里站起来说:“事关守城的军心民气,光里自当尽力筹办,然而情势如此
紧迫,倘若逐户寻找,缓不济急。如要立时办到,恳请抚台大人或巡按大人严饬总
社立办。有了大人牌示,今日上午办妥不难。” 
  任浚赶快点头说:“好,好,马上就给足下牌示!”随即唤来一个仆人,吩咐
数语,仆人赶快退出。 
  高名衡向陈永福问道:“陈将军,有何法破贼掘城?” 
  陈永福尚未回答,街上传过来一阵锣、鼓、唢呐、鞭炮之声,好像有什么吉庆
之事。大家都觉诧异,侧耳倾听。陈永福好像不大关心街上喜事,说道:“只要军
心稳,民气固,纵然流贼掘城甚急,破敌不难。” 
  他这话是回答巡抚的,但巡抚并没有认真去听,因为那锣声、鼓声、唢呐和鞭
炮之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巡按衙门外边。任浚向外问道:“街上何事如此热闹?
” 
  一个仆人从外边奔跑进来。他是从街上奔来的,到了台阶上边,连连地跺去脚
上干雪,又拍去身上干雪,这才喘着气走进屋来,跪下说道: 
  “禀大人,外边有大大的好消息,许多绅民都在说,省城不要紧了。这真是意
外的好消息!众绅民来报喜,已经到这儿来了!……” 
  任浚问:“什么好消息?慢慢说,不要慌。” 
  仆人接着说道:“原是今早南门修城挖土,没想到从土中挖出两尊大炮,还有
一块很大的青砖,砖上刻了两句话。” 
  知府忙问:“刻了两句什么话?” 
  仆人说:“我亲自前去看了看,两句话刻的是:‘造炮刘伯温,用在壬午春。
’” 
  众人听了,皆大惊喜。一位绅士说:“唉呀,刘青田①果然是未卜先知,能够
预算几百年的事,如今可不正是壬午春么?唉呀,有这么神妙的事儿,可见得数由
天定,开封断不会失守了!” 

  ①青田——明朝开国功臣刘基(伯温)是浙江青田人。 

  仆人接着说:“守南门的高守备老爷,看见了这两尊大炮和青砖,立刻约同守
南门的众官绅,将两尊大炮抬放在牛车上,青砖也放在牛车上,用红绸包着,敲锣
打鼓,前来报喜。他们听说抚台大人、藩台大人、桌台大人和列位大人。老爷都在
这里,所以牛车就径直往这里拉来,已到了牌坊下边,马上就要进来叩见列位大人
。” 
  众官绅越发惊喜过望,纷纷议论,说开封有神保佑,万无一失;况刘伯温确是
能够后看数百年,既然他留下两尊大炮,可见他在二百几十年前就知道开封壬午春
天有流贼围城,需要用大炮杀退贼兵。因恐开封火器不足,特留下大炮两尊备用,
今日从地下掘出来,实是天意。 
  高名衡立即吩咐:“唤高守备速速进来。” 
  仆人立刻退出,随即听见二堂外一声传呼,前院里、大堂外接着传呼,洪亮的
声音一直传出大门: 
  “抚台大人传谕,请高守备进见!” 
  在众官绅兴高采烈的时候,李光壂心中有些疑惑。他偷偷瞟了陈永福一眼,看
见陈永福拈着短须,面带微笑,这微笑好像是高兴,又好像是嘲笑。他不明白陈永
福到底如何想法,只好随着众士绅恭敬地站起来,向抚台、藩台、臬台贺喜,特别
加了一句: 
  “此乃周王殿下洪福,也是合城官绅军民之福啊!” 
  守备高尚智匆匆进来,向巡抚跪下磕头。高名衡问他是如何掘出大炮的,他就
把刚才那个仆人所说的经过重新禀报一番,接着说道: 
  “不仅南门掘出大炮,刚才听说西门内关帝庙的道士们也在神像后找到几担铁
子,卑职已命人用牛车拉往北城。可见得不惟刘伯温助开封军民守城,关圣帝君也
在此时显圣,恩赐铁子数担。” 
  大家越发高兴。高名衡拈着胡须,频频点头,对高尚智说:“你做得好!做得
好!”他心中也有怀疑,觉得这事情未免太蹊跷了,但他不肯向下猜去,立即命令
将大炮周游全城,使官绅百姓人人知道。 
  高尚智磕下头去,连声说道:“遵命,遵命。”又向藩、臬和总兵各文武大员
磕头,然后恭恭敬敬地退出。 
  这时巡按的虎头牌已由师爷们办好送来,上面写着简单的官衔,下面接着写道
: 

  仰总社即刻取棉被毡条两万件,为守城兵民御寒。倘若迟误,定以军法从事!
 

  下面是年、月、日,在年、月上盖了关防。李光壂双手捧着牌子,躬身退出。
 
  高名衡正想接着同陈永福谈破敌之策,忽然巡抚衙门的刘巡捕躬身进来,向高
名衡跪禀: 
  “禀大人,保定总督杨大人有蜡丸书送到!” 
  众官绅猛然吃惊。这意外的消息使大家不觉愣了起来。 
  高名衔接过蜡九,破开来取出字条,匆匆看了一眼,连声说好,随即向大家读
出书中的话。有人激动得流出眼泪。有人哽咽得说不出话。有人说: 
  “这就好了!不过数日之内,救兵必可来到!” 
  高名衡向刘巡捕问道:“下书人何在?” 
  刘巡捕恭敬地答道:“下书人如今在巡抚衙门。我把他安置在那里休息,赶快
跑来向大人禀报。” 
  高名衡问道:“他是怎样来到开封的?” 
  刘巡捕说:“他绕道躲开了流贼的巡逻,一直绕到中牟县境,由城西二十里外
,乘黄昏以后往西门悄悄走来,中途几次迷失了道路,幸而后来遇到一个百姓替他
引路,才在天明时候到了西门附近。流贼平时对西门一带巡逻不严,加上昨夜天气
寒冷,开始落雪,巡逻队更为稀少,所以他到了西门外边,就向城上呼喊。城上看
他只有一人,把他系了上来,已经冻得浑身麻木。如今正在让他烤火,喝热酒取暖
。” 
  高名衡又问:“你没有问他杨中丞现在何处?” 
  刘巡捕说:“杨中丞现在到了陈州,不日即从陈州北来。” 
  “有多少人马?” 
  “据下书人说,约有二三万人马,骑兵也有两千。” 
  “你好生款待下书人,多多赏赐他。也不必让他急于回去,万一被流贼捉到,
会泄露军机。就让他住在巡抚衙门等候,我今天还要传见问话。” 
  刘巡捕磕了个头,起身退出。 
  高名衡望着大家说:“杨中丞仅有二三万人马,未兔兵力单薄了。左平贼①何
以尚无消息?” 

  ①左平贼——指左良玉,他于崇祯十二年受封为“平贼将军”。 

  陈永福立刻说道:“请大人且不管救兵如何,应速将蜡丸书的消息向守城军民
宣布,鼓舞士气。” 
  高名衡点点头,转向王文,说:“王知县,这事情……” 
  王燮不等他说完,躬身回答:“加此重大消息,宜由抚台大人、藩台大人或臬
台大人亲自登城宣布,更能振奋人心。” 
  因为高名衡身体不适,今日是勉强莅会,以安众心;而布政使又年老体弱,守
城之事并不依靠他。所以巡接任浚赶快说道: 
  “请抚台大人不必操心,藩台大人也不必冒雪登城,由学生去向守城军民宣布
吧。除学生登城宣布之外,也要出一告示,使全城官绅军民,咸知此事。” 
  陈永福说:“我同臬台大人一起登城吧。” 
  大家都表示赞同。有人说:“这样好,既有封疆大吏,又有军门大人,文武同
上城头宣布,更能鼓舞守城军民士气。” 
  任浚吩咐一位掌管文案的幕僚去起草安民告示,自己便去内宅更换衣服。高名
衡乘机带着陈永福转人内间,挥手使一个跟在身边伺候的仆人退去,小声问道: 

  “陈将军,贼兵在城下掘了三十六个洞,无法阻止。倘有一两处轰塌城墙,则
一城生灵不堪设想。你我辈文臣武将一死不足惜,奈朝廷封疆与亲藩①何!将军有
无御敌之策?” 

  ①亲藩——一般指封在各处的亲工,此处指开封的周王。 

  陈永福说:“请大人不必担忧,敝镇已有御敌之策。今日需要挑选一两千敢死
之士,作些准备,过了明日,与敌争夺地洞,使流贼无机会放进火药轰城。” 
  “这样的敢死之士容易征集么?”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高名衡点头,又问:“你看,杨中丞果能于数日之内来救开封?” 
  陈永福轻轻摇头,微微一笑,说:“大人,请恕敝镇直言。以目前情势看,纵
然全城望救心切,不过是望梅止渴而已。杨中丞于数月前败于项城,畏贼如虎,实
不敢前来相救。纵然前来,无济于事,白给闯贼送份厚礼。我看他是被朝廷催逼太
急,敷衍一下,必不敢真来相救。” 
  高名衡心中一凉,沉默片刻,又问:“平贼将军何以竟无消息?” 
  陈永福说:“大人,目前求人不如求己。只要军民上下齐心,不怕死伤,血战
杀敌,省城必可保全。” 
  高名衡不再说话,几天来一切望救的心思都被这位阅历较多的将军拿冷水浇灭
了。 
  巡按已经换好衣服出来。高名衡和陈永福也走出里屋,随即向大家宣布: 
  “今日会商到此为止。” 
  说毕,高名衡同众官员一起走出二堂。大家先送他上轿起身,然后纷纷进了各
自的暖轿,离开按察使衙门。送走了众官员以后,任浚坐进绿色大暖轿,陈永福骑
上马,在一群兵丁和奴仆的簇拥中冒雪往曹门而去。 
  事先得到传知,守东城的文武官员和士绅都齐集曹门城楼等候。关于从南门内
地下掘出两尊大炮和西门内关圣庙找出数担铁子的事,正在守城的军民中到处哄传
,人心振奋。刚才又听说杨文岳有蜡丸书到,救兵不日前来,更是喜上加喜。本来
战场上礼仪从简,如今破了常例,不断有兵了将登城的砖阶和城楼前边扫出一条宽
路。雪花不断飘,兵丁打扫不停。巡按任浚虽然穿的官便服,却不失封疆大臣派头
,和前几天战争吃紧时的狼狈相大不相同。他穿着狐膆官便服红罗袍,外罩半旧青
缎面紫羔披风,耳戴出风暖耳,软脚幞头上加一顶红缎貂皮风帽,帽前缀一块长方
碧玉,由仆人搀扶着走上城头。守城的官绅们一齐在城楼的前边迎接。 
  任浚与陈永福拱手还礼,走进城楼。任浚面向西,立在正中,背靠神桌。陈永
福在他的右边并肩而立。城楼中站满了东城的守城官绅。任浚和所有人的表情都非
常激动,只有陈永福表情严肃而冷静,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任浚从拍中取出所谓
蜡九书的小字条,激动得声音打颤地念道: 

  保督杨传知豫抚高及开封守城官绅共鉴:本督克日亲统大军驰援,望坚守勿懈
,以待解围。 
                    壬午元日 

  众官绅有的听清了,有的没有听清,纷纷请求重读一遍。任巡接提高声音重读
一遍。有人流泪,有人哽咽,有人说出感谢上苍的话。有人偷看陈永福,认为他的
守城担子轻了,为他高兴。 
  陈永福望着大家,面带微笑,却无激动神情,眉宇间仍有忧郁神色。 
  任浚又向众官绅勉励数语,下城上轿,转往北门。 
  陈永福晚走片时,在曹门城楼向几位比较负责的守城官绅详细询问了今日义军
掘城情况,然后下城,骑马回他的镇台衙门。 
  刚吃毕午饭,黄澎、王燮和李光壂同来求见。李光壂向他禀告,两万件毡、被
已经办足,正在向城根运送。他们三位官绅因义军今日掘城较快,十分焦急,特来
商量如何破敌。 
  陈永福说:“办法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不能坐等流贼用火药轰城,非夺占诸洞
不能救此危城。” 
  王燮和黄澍同时问:“如何夺洞?” 
  陈永福说出他的打算,王燮等一齐点头。陈永福将大手用力一挥,说道: 
  “事不宜迟。请诸君今日帮本镇准备,明日血战!” 
  今日是破五。 
  天明以前,雪已经停止了。随着黎明到来,云彩慢慢消散,太阳出现在东方,
像车轮一样大,红得像熔化的铁汁那样鲜艳耀眼,慢慢地从树梢上升起来,照得城
头上、房坡上。旷野里一片银光。从城头向东、向北瞭望,是无边无际的茫茫白雪
,但在十里之内,到处有义军的宿营地。因为帐篷内生着火,所以帐篷上的雪随下
随化。在茫茫雪原里,这里那里一片片军营,一座座灰白色的帐篷散布在高高洼洼
的地方。义军将士纵然在下雪的时候也没有完全休息。特别是城东北角,离城大概
五六里远,有一大片庙宇和房屋,是制造弓箭和火药的作坊。那里日夜不停地从各
地运来制造火药的材料。还有三个碾盘,用驴子牵着,碾碎柳炭;有许多义军在那
儿“咚、咚”捣碎灰烬,还有许多义军在筛灰烬,筛出细的黑色的粉末。又有人按
着规定的比例,在柳木灰中加进硫磺、硝等东西,制成火药。稍远处,骑兵小队在
雪地上不断地巡逻。 
  连日来李自成为攻城的事心情焦急。昨天晚上,又同牛、宋和重要将领们会商
下一步攻城之计,直到深夜。今天早晨天不明,他乍一醒来,心清就十分烦躁。他
很清楚:开封城中对于守城之事准备得十分充分,上自封疆大吏和总兵陈永福,下
至众多军民,都在尽力守城,上下齐心,这和洛阳、南阳完全不能相比。起床之后
,他想读一阵书,就把《通鉴》翻出来,打算将前几天牛金星对他讲的那一段重新
再看一遍。但看了几行,心情很乱,看不下去。正想出外去看看将士们如何,高一
功走了进来。高一功因为总负着全军的军资供应,所以对许多困难比别人更为清楚
。他进来以后,坐在火盆旁边,一面烤火,一面对闯王说道: 
  “大元帅,这次攻城,能够攻下就好;万一攻不下,不能长久在此屯兵。” 

  闯王点点头说:“我明白,左良玉的人马正在往这里来,我们不能一边屯兵坚
城之下,一边与左良玉对阵。” 
  高一功说:“这只是一个方面。开封附近,一片黄沙平川,平常老百姓就靠着
庄稼秆子烧火,没有木柴。如今我们几十万大军来到这里,把所有的树差不多都砍
光了,老百姓的柴火垛也差不多烧完了,有些地方只好拆房子烧。这样下去,不惟
老百姓的日子十分困难,我们大军烤火做饭也十分困难,不是长久之计。眼下天气
很冷,点水滴冻。大军必须烤火,不烤火就冷得不能忍受。现在不说做饭,光每天
烤火的柴火也十分不易张罗,再过半个月,还不知怎么困难呢。” 
  李自成说:“哦们原指望十天八天就可以把城攻破,没料到开封如此坚固。二
十六日那一天,城墙已经炸了一个缺口,可是城内拼命抵抗。像这样双方不顾死伤
地鏖战,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幸而我们军纪很严,士气很高,换了别家义军,经
过二十六日那一战,军心士气就不能保持了。” 
  高一功说:“虽然我们士气很高,军纪很严,可是将士们有时也有抱怨的话。
” 
  李自成心中暗暗吃惊,问道:“将士们有什么抱怨的话?” 
  高一功说:“我们搭了几座炮台,又高又大,每座炮台都可容纳百把人。将士
们搭炮台可不容易啊,附近几十里内的柏树都锯光了,运到开封城下也不容易。原
指望攻城便利,不料城上也架起了炮台,我们的炮台一个一个被城上打毁,白白死
伤了许多弟兄。所以弟兄们都抱怨军师计虑不周,离城这么近,怎么能搭炮台呢?
” 
  李自成沉默片刻。对于宋献策建议在那里搭炮台,张锦曾说过离城太近,别的
将领也说不妥。但宋献策说:“我们的炮火猛,可以打得城上抬不起头来,如果城
上打炮,我们就对准他打炮的地方放炮,把他的炮台打毁。”没想到城上的炮也不
少,而且打得很准,结果义军吃了大亏。李自成也看出来宋献策的许多想法并不是
亲身经验的,但他不肯在任何人面前露出他对宋献策的不满。于是他对高一功说:
 
  “这事情责任在我身上,是我嘱咐献策在那个地方搭炮台的。你要告诉将士们
,不能抱怨军师半句话。什么事情都难免有差错。连诸葛亮还有失误的时候,何况
别人。” 
  高一功明白李自成的苦心,没有再说话,站起来出去了。 
  过了一阵,李自成吩咐备马,然后带着双喜和二十几个亲兵先往制造火药的地
方察看一番,又来到医治受伤将士的村庄,先问老神仙药够不够。好在老神仙已经
配好了许多医治炮火创伤和火药烧伤的药,暂时没有什么困难。而且过去每攻开一
座县城,就有些贫苦的医生从军,老神仙从中挑了些年轻的医生,教他们如何治烧
伤、金创,如今医生也不很缺了。然后闯王进人军帐探望彩号,他每到一个地方,
都向大家问寒问暖。将士们十分感动,大家在心里说: 
  “一年来闯王人马不断增多,想同闯王见面都很不容易了,如今地上这么大的
雪,天气这么冷,闯王不在帐中烤火,却早早地跑来看望咱们,闯王毕竟还是闯王
。” 
  有一个重伤号,当闯王问他疼不疼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淡淡一笑,说:“不
疼,不疼。再过几天我还要去攻城呢!” 
  闯王听了,也很感动。周围的将士更是感动,有人知道此人活不成了,不禁感
动得流出了眼泪。 
  约摸近午的时候,闯王同刘宗敏、宋献策带领少数亲兵,骑马来到曹门以北,
离城壕半里处察看。他们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站,看一下,立刻转一个地方,看了几
处以后,又来到北城外察看。有几次城上守军向他们立马的地方打炮,但不知道他
就是李闯王,所以炮火并没有集中打来,而且他们总在移动地方,炮火也没法瞄准
。在近城处察看后,他们退到城东北四里左右的一个村庄,进人刘宗敏指挥作战的
军帐中,一面烤火,一面商议。 
  城上和城外仍在继续稀疏的炮战,但互相都不能作大的伤害。 
  军帐中,李自成向刘、宋问道:“今日城头情形与往日不同,你们看清了么?
” 
  刘宗敏说:“大清早我就到城边看了一趟,看见有人在城头扫雪,有人好像在
堆土袋,将城垛的缺口堵实,这些地方正是我军在下面掘洞的地方,可是后来就没
有动静了。我看,必是想破坏我军掘洞的事,到黄昏时就可以明白了。” 
  李自成将目光转向军师,等他说话。 
  宋献策说:“去年我们第一次攻开封,守城军民从城头挖洞,杀伤我洞中弟兄
。如今必是仍用这个办法破我掘城。去年我军尚无火器,故敌人大白日在城上向下
挖洞,并不怕我,如今他们白天不动,黄昏后用力挖,不到一夜工夫,即将与我军
在城下所掘之洞相通。看来恶战将从明日黎明前开始。” 
  李自成也正是这么猜想,宋献策的判断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尽管暗中担心,表
面上却十分冷静,问道: 
  “献策,有何办法?” 
  宋献策说:“我军已经掘了三十余洞,敌人要想一个一个将我军逐出,岂是容
易的事?只要我军手中能够保留一半地洞,继续掘大,一齐放迸,就可以将城墙炸
开几处缺口。当然,如今守城军民人心尚固,决心死守,又有陈永福指挥,不可轻
视。况且敌人在头上,我军在脚下,对我掘洞之兵十分不利。但我们一定要鼓励掘
洞将士,寸步不让,使敌人每攻人一洞必死伤枕藉。我掘洞将士一定要洞存身存,
洞亡身亡,有轻易离洞逃出者斩勿赦!” 
  刘宗敏接着说:“如今守城军民把城中大炮都运到宋门到北门这一段城上,好
的弓弩手也都派在这里。我们白天向各洞增援很难,暂且不忙。黄昏以后,开始向
各洞增援,送进干粮、开水,到那时传下严令:不许丢失一洞,丢洞者惟小头目是
问!” 
  李自成点头,正要说话,忽见吴汝义策马来到,直到帐外,迅速下马,分明有
紧急事儿。自成等他进帐,问道: 
  “子宜,有何急事?” 
  吴汝义说:“夫人差塘马前来飞报,左营前队人马离临颍已经很近,只有一天
路程。留在临颍的粮食和彩号正在向开封撤退,她率领健妇营、童子军、临颍的义
勇百姓守城,等粮食和彩号撤退完毕,她就离开临颍。” 
  自成惊问:“没有请我派骑兵前去迎接?” 
  吴汝义说:“没有。” 
  刘宗敏说:“她知道我们这里攻城不利,不肯说出要我们派人马接济的话。我
们必须立刻派一支骑兵,星夜奔往临颖,将夫人接回,万万不可失误。” 
  宋献策说:“夫人差人来时说左营距临颍只有一天路程。临颖到此地,骑兵最
快得两天,一般得三天,想来左营已经于前天到达临颖了。倘若左营前队人马众多
,夫人退兵不及,在城外御敌或在路上被敌人追上,必将吃亏。纵然退守城中,无
奈临颍弹丸小邑,城墙不高,城壕窄浅,又无大炮助守,亦甚危险。请大元帅立即
派骑兵前去接应,使夫人与健妇营能够保护老弱妇女与彩号平安撤回。” 
  李自成问:“捷轩,派谁去合宜?” 
  刘宗敏说:“派二虎去如何?”他的心里窟眼儿多,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
 
  李自成说:“好吧,命他将手下的一千二百骑兵全数带去,步兵留下攻城。再
从曹营抽调五百骑兵,随同前往,听从他的将令。” 
  刘宗敏说:“为着赶快启程,我一面告诉曹操,一面径直从协助玉峰攻打东城
的曹营人马中抽调数百骑兵随往。” 
  李自成思索一阵,摇头说:“还是不抽调曹营的骑兵,免得汝才多心。只是帮
助从临颍撤退,光用二虎的骑兵就够啦。捷轩,你将二虎叫来,当面下令。我同军
师回应城郡王花园,召集玉峰等重要将领商量商量,作好血战准备。你吩咐过二虎
以后,也速去行辕议事。” 
  李自成同宋献策上马走了。 
  当天夜间,李自成在行辕中得到禀报,果然从黄昏开始,守城军民从城头上向
下挖洞很急。到了三更左右,进展更快。 
  城上挖洞,都是先挖一个大洞,直径至少一丈,然后逐渐缩小,最后缩小到直
径二三尺,人往下跳可以不受阻碍。 
  李自成骑马到了东城,将东城指挥掘洞的将领丁国宝叫来,详细问了情况,嘱
咐他们作好争夺地洞的准备,然后回到行辕休息。 
  忽然,李过派飞骑前来禀报:谣传临颍发生战争,不知胜败,他已派李友率八
百骑兵前往增援,保护高夫人从临颍撤退。 
  李自成听了这个消息,确实吃惊:如今临颍义军人马不多,而左良玉的目的,
显然是要俘虏桂英和老营眷属并救出他的养女,所以人马轻装疾进,十分迅速。到
底吉凶如何,李过所作的禀报并未说清。 
  他嘱咐吴汝义留在行辕,自己带着双喜又到了曹门北的城壕外边。在他看来,
不管临颖多么吃紧,有高夫人率领健妇营和孩儿兵,还有少数亲兵在那里,二虎和
李友又分头带了两千骑兵驰援,估计不会被俘。他必须把全副心思用在开封这边,
力求早日破城。这时夜色昏黑,北风刺骨。他立马沙堆旁边,正对着心字楼①。田
见秀也在那里。 

  ①心字楼——“心”是星宿名称,叫做“心里”。开封城上,按照二十八宿建
筑敌楼。 

  李自成问道:“玉峰,有什么情况?” 
  田见秀说:“敌人从上边挖洞很急,不到天明就会挖透,从上边攻打我兵。”
 
  李自成问:“有无办法保护地洞?” 
  田见秀说:“所有的地洞都换上了得到休息的精兵,准备一边死守,一边向左
右继续掘大。在洞中再坚持一天,就可装满火药,轰塌城墙。” 
  李自成又问:“能不能保住地洞?” 
  田见秀说:“至少可以保住心字楼下的大洞。这个洞里面掘得很大,有两间房
子那么大,已经进去了四五十人。” 
  李自成想起了丁国宝,问道:“国宝在哪里?” 
  田见秀说:“国宝亲自进人心字楼下的大洞里边。” 
  李自成沉思片刻。正在这时,吴汝义骑马找来,请他进田见秀的帐中,有要事
密禀。李自成点点头,对田见秀说: 
  “现在北城掘洞的事交给白鸣鹤在指挥,东城掘洞的事全交国宝指挥,他不应
当只在一个洞中。” 
  田见秀明白闯王还有一层不肯说出的意思,即不想使丁国宝过早阵亡,于是说
道: 
  “我马上叫国宝出来,商议要事。” 
  李自成同吴汝义进入田见秀帐中,屏退闲人,只留双喜站在一边。吴汝义向闯
王小声禀报:今日黄昏,李过的游骑先后捉到两名细作,搜出两封密书,如今飞马
送来。 
  闯王先看左良玉的蜡丸书,上面只说他“奉旨率大军驰援开封,约于本月十五
日左右可到。望城中整备兵马,内外夹击,以奏肤功。”随即又看杨文岳的书信,
那是藏在细作棉衣中的一张字条,内容是: 

  元月二日已与左帅在陈州会师,克日北来,左帅已派轻骑驰赴临颍,倘能俘获
闯、曹两营眷属,则流贼军心必乱。彼如回师救临颖,则汴围自解。 

  李自成看完后,将两张字条放在烛上点着,烧毁,没有说话。吴汝义问: 
  “要不要往临颖再派一支人马?” 
  闯王略一停顿,说:“不用了。从今夜五更开始,三四天之内,攻开封之战将
见分晓,精兵不能再分了。火药准备得够用么?” 
  吴汝义说:“我问了,火药够用,仍在日夜赶制。” 
  闯王点点头,说:“我再去东城外察看一下,你回行辕去吧。” 
  吴汝义先出帐篷。闯王若有所思。双喜小声问道: 
  “父帅,不派大军驰援,临颍不要紧么?” 
  闯王说:“左良玉正想分我兵力,我为什么要按照他的想法走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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