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第十六章

------------------------------------------------------------------------
--------

  仍然是昨天审讯的地方。今天传来的证人更多,新证人中有宫女,有内监,还
有侍卫东宫的锦衣旗校十人。另外有少数明朝旧臣,也在阶下等候作证。晋王朱求
桂也来到阶下。 
  今天的主审官仍然是钱凤览。尽管满洲尚书对他已经起了疑心,但多尔衮并不
清楚他的情况,所以没有另外换人。 
  他今天先向太子详细询问了东宫的各种琐事、礼仪;太子—一回答,十分清楚
。钱凤览原是官宦世家公子出身,熟悉朝廷掌故。为了主审此案,又访问了一些知
道宫中情形的旧官僚。本来他就认为太子是真的,今天将太子的回答同他所知道的
宫中情况—一对勘,完全符合,这就使他更激发了要拼死保护太子的决心。他将今
日新传来的宫女和内监—一提上来,问他们太子是真是假。这些男女已经明白满洲
人决意杀害太子,有些人为着保命,只好背着良心说不是真的,但也有人说是真的
。太子不屑于和他们驳辩,忽然看见阶下站着东宫的一个太监,便用手一指,对钱
凤览说: 
  “这是太监杨玉,往常服侍我的,讯问他便知道了。” 
  杨玉猝不及防,在阶下躬身回答:“奴婢姓张,以前服侍你的并不是我。” 

  钱凤览在心中骂道:“混账!不是太子,你何必自称奴婢?” 
  但是他无暇对杨玉追问,赶快唤上来从前侍卫东宫的十名锦衣旗校并锦衣指挥
李时,问道: 
  “你们说,他是真太子不是?” 
  李时和十名旧日锦衣旗校一起跪下,噙着眼泪同声回答:“这是真太子,一点
不假,我们愿以生命担保。” 
  钱凤览心中十分感动,挥手使他们退下,大声说:“供词已经记录在案,不许
翻供!” 
  李时等说道:“决不翻供!” 
  晋王朱求桂站在阶下,仍旧咬定以前的供词,说这个少年他不认识,确非真太
子。太子又驳辩他说: 
  “他虽是太祖皇爷之后,可是已经隔了十一代,封在太原,并未进过北京皇宫
,如何能质证我不是太子?” 
  晋王说:“我在流贼军中见过太子,模样并不像你这样。太子已经死于乱军之
中,绝不是你,你是假的。” 
  太子说:“在流贼军中,我们并没有拘押一处。去山海关路上也不在一起,没
有说过话。你即便远远地望见我,不一定看得清楚。我是根本没有看见你。你因为
贪生怕死,昧着良心,说我不是太子。就凭你这行径,岂配做太祖高皇帝的后代么
?昨夜我梦见大行皇帝,让我不要辱没列祖列宗,说道:‘你父皇已经身殉社稷,
眼望着你能够苟且偷生,日后恢复江山。如今看来已经不可能了。要死死个光明正
大,不可污了你的太子身份。’朱求桂,你以为我怕死么?” 
  晋王一时无言辩白,满脸惭愧,低下头去。满洲尚书命将今日出证说太子是真
的人全都下在狱中,停止审问。 
  摄政王多尔衮急于要将“假太子”定案,以便结束这个在汉人中十分敏感的问
题,所以第二天上午,又在原处审讯此案。昨日的一干人证重新提到大堂。 
  又像昨日一样,钱凤览一个一个地问了姓常的太监、锦衣卫指挥李时和那十名
在东宫侍卫的锦衣旗校。这些人都一口咬定太子是真。然后,钱凤览又问了其他一
些人。有的仍然说太子是真;也有人为要保住性命,改了供词,吞吞吐吐地说太子
是假。吴达海一看这样不行,就要钱凤览间旧日的东宫太监杨玉,因为杨玉昨日已
经昧着良心,质证太子不真了。钱凤览命将杨玉提到面前,问道:“你是杨玉?”
 
  “我是杨玉,一向在东宫服侍太子。” 
  “昨天你说太子是假,今日要说实话。太子究竟是真是假,你必须说清。倘有
不实,定将严加治罪。” 
  杨玉忽然大声说:“钱老爷,昨天我说的不是真话,今日我要实说了。” 
  钱凤览说:“好,你实说吧。” 
  杨玉说:“太子是真,丝毫不假。” 
  他的声音很大,理直气壮,好像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堂上和堂下的人都大吃一
惊;立在二门内外的士民们不禁小声叫好。有人说:“这倒是个有良心的太监。”
还有人说:“像这样的人,死了也是有正气的硬骨头!”满洲尚书吴达海向杨玉恨
恨地看了一眼,轻轻地骂了一句:“该杀!” 
  钱凤览继续问道:“杨玉,你昨日说太子是假,为何今日变供?是真是假,不
得随便乱说。我再问你一句:太子究竟是真是假?” 
  杨玉抬起头来说道:“昨日我说太子是假,是一时贪生怕死,又受了别人劝说
,实在是昧了天良。昨夜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应该不顾生死,说出实话,所以今
日变供。太子是真太子,千真万确。纵然将我千刀万剐,决不再变供。我很不明白
:李自成进宫以后,尚且对太子优礼相加;纵然在山海关失败之后,仍不肯杀害太
子,说这是朱家与李家争夺江山,太子年幼无辜,发给银两,放太子逃生。如今大
清朝坐了江山,口口声声是为先帝崇祯皇爷报仇,为何一定要说太子是假?为什么
说太子是真就要犯罪;说太子是假就要受赏?我杨玉是大明奴婢,多年在东宫服侍
太子。我还有天良,明知我今日说太子是真,未必能救了太子,而我自己必死无疑
。可是我宁肯粉身碎骨,也要证明太子是真的,以后决不翻供。” 
  这话说得堂上堂下的人都很感动,连那些说太子是假的人也都低下头去,不敢
再看杨玉。钱凤览心中称赞,频频点头。虽然昨夜有一刑部同僚奉范文程之命将摄
政王的旨意告诉了他,他当时没有说话,表面上并不反对,但是他心中的主张却更
坚决了。北京士民拥护太子的热潮给他大大的鼓舞。他决定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
人,决不为威武所屈,不怕杀身之祸。今日要力争照实定案。他明知太子必死,但
是他希望太子死得明白,他自己也死得清白。此刻听了杨玉的话,他带着微微打战
的声音问道:“杨玉,你可知道,你今日的供词担了莫大干系么” 
  杨玉回答:“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不能昧了天良,把真的说成是假的。” 
  “你明日还会变供么?” 
  “皇天后土,我杨玉至死也不变供。” 
  吴达海立刻命将杨玉带下去,随即对钱凤览说:“你问那个少年,问明白他冒
充太子是受何人指使,用心何在。” 
  钱凤览忍耐着心中的愤怒和不平,声音更加颤动,向太子问道:“你,你,你
的系何人?你冒充太子是受何人指使?用心何在?” 
  朱慈烺用鼻孔冷冷一笑:“我实是太子,你的新主子硬要说我是假,我何必多
辩?亡国太子,是真也死,是假也死,辩又何用?” 
  说到这里,朱慈烺停下来想了一下,随即落下眼泪,大声说道:“为着千秋后
世,我不应该糊涂死去。现在我再说一遍,你听清!” 
  钱凤览连连点头:“你说,你说。” 
  朱慈娘接着说道:“我的是崇祯皇上长子,周后所生。长平公主是我的亲妹妹
,也是皇后所生。李自成身为流贼,覆我社稷,逼死帝后,尚且不肯说我是假,以
礼相待,不敢欺皇天后土。你们将我下到狱中,一定要说我是假,用意岂不明白?
你们想一想,倘若我是假的,我何必去看公主?公主岂能认我,与我相视痛哭?只
因周铎卖了我,才有今日。我既落人你们手中,要杀就杀,何必再问真假?哼!我
是一个亡国太子,难道还贪生求荣?不必多问了!” 
  满洲尚书听明白朱慈烺的话,觉得无话可以驳倒,只得命将一干人犯押回监狱
,等候再审。 
  以后又审了几次。虽然满洲尚书吴达海用了各种威逼利诱的办法,想使太子朱
慈烺承认他是假冒,也逼迫常进节、杨玉、李时和十名锦衣侍卫等人改变口供,但
都没有做到。在这期间,京城士民人心激动,更加维护崇祯太子,都说太子是真。
人们将对满洲人占领北京、人主中原、强迫剃发和搬迁的怨恨都转化为对太子的维
护,有人给太子送衣服,送用品,送好吃的东西,不惜为此而遭受毒打,甚至被捕
下狱。还有不少士民纷纷给刑部衙门递上呈文,或给摄政王上书,替太子鸣冤。他
们甘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太子是真。这一情况使钱凤览更加像多数汉人一样,深感亡
国之痛。他名义上给顺治皇帝实际上给多尔衮上书,力辩太子是真,建议大清朝对
明朝太子优礼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 
  多尔衮对于太子一案拖延不决,十分不满。有一天,他在摄政王府召集几位满
汉文臣,密商如何进兵西安和下江南等军国大事,谈到了太子一案。他认为这样拖
下去将更不好使京城士民诚心归服,于是他暂停商议各项军政大事立刻命人将刑部
尚书吴达海召到摄政王府。 
  多尔衮听吴达海禀报审问情况之后,心中恼火。没有想到山海关一战将李自成
击败,燕京城不战而克,如今南下西进,节节顺利;竟然在审问崇祯太子一案时不
能按他的心意尽快了结,真是岂有此理!他对吴达海痛加责备,限期结案,不许再
拖。吴达海十分惶恐,跪在地下,用满洲话禀道:“钱凤览食我朝俸禄,可是心中
不忘明朝,不肯按照王爷的意思审问。请王爷下谕,将钱凤览拿问,另派刑部官员
协助审理此案,必可一审了结。” 
  多尔衮打算同意吴达海的请求,但忽然想到,对这样的案子不可草率从事。钱
凤览是明朝大臣之后,在江南一带还有不小的名声。将来大军下江南,说不定还要
利用他祖先和他本人的一些名望和各种关系,招降江南的士大夫。想到这里,他暂
不回答吴达海的话,向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和冯铨等人看了一眼,问道: 
  “你们看,如何审问才好?” 
  范文程明白,太子确是真的,不能随便问成假冒,所以这案子要想定案,必须
特别慎重,不然明朝的臣民心中不服。于是他向多尔哀说道:“钱凤览的先人是明
朝的大臣,他自己原来也是崇祯的朝臣,虽然降了我朝,实际跟我朝不是一心。如
今他看见燕京臣民都要维护崇祯太子,他也决意要保护太子。眼下若将钱凤览拿问
,反而成全他忠臣之名。清摄政王爷三思而行。” 
  多尔衮问道:“如何了结此案?” 
  范文程说道:“明日继续审问,找几个新的证人,证明太子是假。” 
  冯铨接着说:“内院大学士谢升,曾为太子讲书,同意作证。如今他的病已经
痊愈,摄政王爷可命谢升明日在刑部堂上当众指出,这个少年自称崇祯太子确是假
冒。依臣看来,以谢升的声望、地位,只要他指出太子是假,谁能不信?” 
  多尔衮点点头,同意冯铨的建议,又对吴达海说:“你是刑部尚书,不能将案
子赶快审问了结,我惟你是问!至于钱凤览这个人,既然降顺了我朝,受到我朝的
恩养,就应该忠心为我朝做事。我看不必换别人帮你审问,你可以要他洗心革面,
立功赎罪。倘若仍不听话,再拿问不迟。你就将我的意思,告他知道。” 
  冯铨又说道:“只要有老臣谢升作证,就可以定案。” 
  刚林接着说:“单有谢升作证,还未必使人心服,必须有几位崇祯的妃嫔作证
,才好一审定案。” 
  张存仁说:“崇祯的田妃早已死了。袁妃虽然也死了,但外间传说她还活着。
何不找一妇女,假充袁妃,证明太子是假?” 
  刚林说:“纵然袁妃已死,亦可另找一端庄大方的美妇人,在审问时露一次面
。天下士民谁知这袁妃是假?” 
  多尔衮说:“就照你们的说法办吧。大家可以退下。范文程,洪承畴,你们留
下,还有重大的用兵的事要同你们商议。” 
  经过一番准备,又一次审讯开始了。照旧将一干人犯审问一遍,都没有新的口
供。又问证人,只有晋王朱求桂一口咬定太子是假。太子骂他无耻,贪生求荣,不
配做高皇帝的子孙。可是朱求桂要保存自己的性命,已经铁了心,说道: 
  “我是皇家的宗室,我知道太子今年过十六岁。两三年前有人在宫中见过太子
,都说太子身材不高,也不够壮实。现在这个少年太高,也太壮实了。” 
  太子不作回答,只是冷笑。 
  晋王又说:“人们都知道太子是很聪明的,自幼读书写仿,字写得很好。听说
每隔数日就由太监把太子的仿书送到乾清宫中,崇祯皇上看见太子写的仿书日有进
益,十分高兴。可是你在刑部狱中,有人叫你写字,你的字却写得并不好。” 
  太子仍不说话,只是冷笑。 
  晋王看见太子无言可答,就进一步说道:“你既是太子,竟然不知道崇祯皇爷
的名讳。问你,你答不上来。有人给你笔,叫你写,你也写不出。岂有太子不知道
皇爷名讳的?可见你是假的!” 
  听见晋王这么一说,朱慈烺忽然捶胸大恸,哭出声来“这是什么话!岂有儿子
能口中称父亲的名、手写父亲的名的?我幼读圣贤之书,深知圣贤之礼。我宁可死
,中国之礼仪不可毁,不学你这种无父无君、寡廉鲜耻的人!” 
  晋王满脸通红,可是不肯就此罢休,又说道:“你在刑部狱中,有人问你一些
宫内的事,你答不上来。前几天在堂上审问的时候,找来一些原在宫中的宫女、太
监叫你认。你或说不认识,或说叫不出名字,可见你是假的,假的,休要冒充!”
 
  太子又是一阵冷笑,不再说话。 
  满洲尚书向钱凤览问道:“钱主事,我看晋王说的很有道理。这少年无法回言
,强作冷笑。我看这案子可以定了。”他又向堂下准备作证的降臣们问道:“晋王
说的话很有道理,这少年是假太子无疑。你们有何话说?” 
  钱凤览忽然向吴达海大声说道:“万万不可听信晋王片面之词,草率定案。”
 
  吴达海问道:“晋王所说的话怎么是片面之词?” 
  钱凤览说:“太子今日身处危地,生死之权完全操在朝廷。这些天,从供词来
看,又据内监和锦衣侍卫作证来看,太子是真,并无可疑。他在狱中,悲愤痛哭,
一言一行,绝无虚假之情,此皆人所共见。人在十三四岁以前,身材单弱幼小,待
到十五六岁,顿然长高长壮,这情形比比皆是,有何奇怪?至于说太子的字写得不
好,所以不是真太子,请想一想,东宫素来没有能书之名,何况他在宫中窗明几净
,案头香烟缭绕,用的是斑管冬毫,写字何等舒适!到了狱中,无桌无椅,秃笔恶
纸,加上心情烦乱,众人围观,虽善书者亦不能展其能,况十六岁之太子乎?太子
自三月十九日以来颠沛流窜,惊魂未安。俗话说:三日不写手生。一时写得不好,
有何奇怪?人在富贵时,平日所经之事,多不留意。试问今日坐在堂下的各位朝官
,每次朝贺跪拜时,未听鸿胪寺官员之赞礼,谁能在仓猝之中将礼数记得清楚?太
子在宫中时,未寒而衣,未饥而食,随侍者众,安能个个记得清楚?又安能尽呼其
名?试问你们各位官员,你们各人衙门中的书吏、皂役有多少人?你们能够将他们
的姓名、面貌都记得一清二楚么?” 
  吴达海神色严厉地说:“大臣小臣之中,指太子为假的人很多,敢证明太子是
真的人很少。你不要偏袒这个假太子,为他处处争辩,将会后悔莫及。” 
  钱凤览说:“今日之事,对此亡国太子,大臣不认则小巨瞻顾;内员不认则外
员也只好钳口不言。然而天地祖宗不可欺,世间良心正气不可灭。下官受命审理此
案,愿以一死争之。纵然为此而死,千秋是非自有公论在。” 
  二门内外拥挤的士民,听见钱凤览高声陈词,不禁纷纷点头,对那些贪生怕死
、不敢说太子是真的人咬牙切齿。 
  太子朱慈烺听了钱凤览的慷慨陈词,当然比别人更加感动和钦佩。他正在不知
道如何接着钱风览的话往下说,忽然看见旧日的老臣、建极殿大学士谢升也默默地
坐在作证的官员们中间,低头不敢看他。于是他心中产生了一线希望:倘若谢升能
证明他是真太子,还有谁敢说他是冒充的呢?于是他突然向谢升叫道:“谢先生,
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谢升身子一颤,不得已抬起头来,动作十分迟缓,显得老态龙钟,而且十分恐
怖。他望着太子,不敢说话。太子又说道: 
  “从前谢先生为我讲书,我还记得清楚。有一次先生讲《论语·泰伯》中的几
句话,讲得很好,后来我父皇知道了,十分高兴,当面夸奖了先生,赏赐彩缎四正
。先生还记得么?” 
  谢升满面通红,不敢回答,又低下头去,雪白的长须在胸前轻轻颤抖。 
  太子接着说:“你讲的几句是:‘子日: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惟天为大,
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文章。’先生在讲这几
句书时,要我日后继承江山之后,要做尧舜之君,使百姓得享太平之福。你还说老
人击壤而歌的故事,先生可记得么?” 
  谢升的长胡子抖得更凶,嘴唇动了几动,但没有说出话来。随后他站起身来,
朝太子躬身一揖,退到后边。 
  太子很为失望,说道:“你是前朝大臣,素有清望,身受国恩,如今竟然也不
敢认我了!” 
  钱凤览望着谢升,用鼻孔冷笑一声,说道:“谢大人,老前辈,自从你万历三
十三年中了进士,数十年间一直食朝廷厚禄,官至建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少
保兼太子太保。今日老前辈既不敢证明太子是伪,又不敢说太子是真,天下人对老
大人将如何评说?当太子说到你为他讲书时候,你心中惭愧,似觉无地自容,站起
身来,躬身一揖,默然而退,可见明知道太子是真,只是贪生怕死,不敢说话。你
已是垂暮之年,行将就木,纵然保命于一时,日后必受冥谴。鬼神明明,能不受冥
谴乎?” 
  谢升听了这句话,浑身打颤,面色如土,深深地低下头去。 
  吴达海挥手使钱凤览不再说话,吩咐将宫中证人带上来。随即有三位妇女从刑
部大堂的屏风后被带领出来。因为尊重他们都是前朝宫眷,在朱慈烺的前边摆了三
把椅子,叫她们坐下。吴达海—一问了她们的姓氏和她们在前朝宫中的名号,知道
一个是崇祯皇帝的选侍,一个是贵人,一个是才人。吴达海问道: 
  “你们在宫中时候,可都看见过太子么?” 
  三个妇人齐声回答:“见过,见过。” 
  “他是不是崇祯的太子?” 
  “不是,他是假的。” 
  吴达海向朱慈烺问道:“她们都认识太子,说你不是太子。你的系何人?为何
冒充太子?是受何人主使?” 
  朱慈烺愤然回答说:“我是真太子,她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自己明白。如此
审讯,我何必再辩?” 
  吴达海说:“昨日审讯时候,我们请袁贵妃坐在后边,她说你是假的。” 
  朱慈烺冷笑,说:“袁贵妃早已死了,除非她的阴魂出现。” 
  吴达海说:“袁贵妃未死,现由我朝思养。” 
  朱慈烺说:“袁贵妃在宫中自缢未死,被内臣送出宫院,随后在她父母家中从
容自尽。贵妃是我庶母,倘若未死,何不请她来同我相见?” 
  满洲人本来准备了一位美貌大方的年轻夫人,坐在屏风后边,现在吴达海感到
崇祯太子十分倔强,又兼钱凤览怀有二心,处处替太子说话,他便不敢让假的袁贵
妃出堂作证,欺骗世人,只好宣布退堂,等候下次再审。 
  崇祯太子一案,未能依照多尔衮的心意从速了结,可是越拖下去,京城的人心
越是不平。谢升在社会上受到舆论谴责,甚至妇女和小孩也都骂他年老无耻。有人
夜间往他的公馆大门上涂抹大粪;还用阡纸贴在两扇大门上,诅咒他已经死了。他
很少去内院办公,起初是称病请假,后来真的病势渐渐沉重,常常觉得头疼,晕眩
,精神恍惚,夜间常有凶梦。有几次他梦见崇祯皇帝。崇侦严厉地斥责他两件事情
辜负了国恩。第一件是当初朝廷秘密地同满洲议和时,谢升突然把事情泄露出去,
破坏了和议,以致后来朝廷顾外不能顾内,顾内不能顾外,两面对敌,穷于应付,
终于亡国。第二件是他不该在行将就木之年投降满洲人,而且明知太子是真,却不
敢证实。只见崇祯越说越气,连连地拍着御案,大声说道:“该死!该死!” 
  谢升恐惧得浑身战栗,面无人色,伏地叩头,几乎要叩出血来,叫道: 
  “陛下!陛下!” 
  他的叫声被服侍他的丫头听见,赶快把他叫醒。谢升瞪着眼睛,望望旁边的丫
头和灯光,开始清醒,叹了口气,明白了果然只是一场噩梦,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当时商业最繁华的地方是在正阳门外一带。这一带的商人纷纷上书,请求释放
太子,并且谴责谢升,说他辜负国恩,悻逆无道。宛平县平民杨时茂在呈文中弹劾
谢升,措词尤为激烈。他声言甘愿以全家性命担保太子是真,请求朝廷对太子优礼
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北京内城平民杨博上书,同样以激切的语言论证太子是
真,请求赶快释放。在朝廷上,汉人文臣也纷纷不平,每日上朝时在朝房中窃窃私
议,共相惋叹,詈骂谢升无耻,必受“冥谴”。市井小民妇女不懂用“冥谴”一词
,说得更为直白: 
  “咳,那些不忠不义的官员们,连谢升这老不死的在内,都是衣冠禽兽,猪狗
不如,不得好死!” 
  这是北京被满洲人占领以后,掀起的一股强大的反清浪潮。特别是在一般平民
中爆发的民族激情更为强烈。有人把事情看得较浅,认为不过是营救太子。有人看
得深,认为只要太子不死,日后就有复国的希望。那班投降了清朝的汉人官员,除
钱凤览从一开始就不顾死活要救太子之外,还有很多人在这一浪潮推动之下,更觉
内心愧疚,也想站出来营救太子,其中有的人比较大胆一些,有的人仍然十分怕死
,又怕丢掉富贵,不免瞻前顾后,措词委婉,留有余地。吏科给事中朱徽等几个人
,风闻将草草结案,杀害太子,赶快连名上疏,辩论太子是真,认为这案子必须从
容“研讯”,将真伪查清审明,昭示天下后世。他们在疏中写道: 

  今必从容研质,真伪自分。草草毕事,诚恐朝廷日假而百姓疑,京师日假而四
方疑,一日日假而后世疑。众口难防,信史可畏也。 

  钱凤览知道事情已经十分紧迫,又一次连夜草疏,营救太子,同时弹劾谢升。
他明白上疏之后,十有九成会大祸临头,所以在奏疏缮就之后,他衣冠整齐,在祖
宗的神主前叩了三个头。因为老母亲住在绍兴家乡,他又向南方叩了三个头,喃喃
地悲声说:“儿不孝,有辱先人,不能死于国亡家破之时。今日一死,稍赎前愆,
不能回家侍奉母亲了!” 
  左右站立的男女奴仆近些日子都被他的忠义之气所感动,此时明白他上疏之后
必获重罪,所以都噙着眼泪,不敢说话。 
  他的原配夫人随老太太住在绍兴,随他在京城的是一位爱妾,颇通文墨,善写
一笔《灵飞经》小楷,这时怀抱着不满三岁的男孩,突然跪到他的面前,哽咽说道
: 
  “老爷,妾在夜间,当老爷凭几假寐的时候,偷看了奏稿。倘若将几句过于激
切的话删去,使口气缓和一点,就可以免去杀身之祸。老爷你一夜未眠,实在太困
倦了,请改动几句,由妾沐手焚香,替老爷重新缮清,递上去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老爷,改一改罢!” 
  钱风览没有做声。 
  打更人从胡同中慢慢走过,刚打四更四点。今日是十二月初一,夜色特别黑暗
,可是院子里已经有鸡声喔喔。爱妾见他不做声,一边呜咽,一边劝他说:“老爷
,老太太年近八旬,远在家乡。倘若老爷被祸,她老人家如何禁受得了啊……老爷
到了望五之年,才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满三岁。倘若老爷不幸……妾如何能活下去
?这孩子如何能长大成人,不绝钱府禋祀?……老爷,你多想想,千万不要为了救
太子,言语过激,惹出杀身灭门之祸……” 
  姨太太说不下去,痛哭起来。怀中的婴儿忽然惊醒,哇哇地大哭起来。左右男
女奴仆们有的啼嘘,有的叹息,无不流泪。更声、鸡声、哭声、啼嘘声、叹气声混
在一起。 
  钱凤览住在王府井附近,五更上朝,总是到长安左门下马碑前下马走过金水桥
,从承天门的边门步行而人。这时他向黑沉沉的天井院中问道:“马备好了没有?
” 
  黑暗中有仆人回答:“备好了,老爷。” 
  钱风览含着眼泪对爱妾说:“倘若我不幸被杀,你等到路途平定之后,带着孩
子和奴仆们回南方去,侍奉老太太,教子成人。我虽在九泉,也可以安心。” 
  他的爱妾仍然跪在地上,紧握着他的衣襟,哭得抬不起头。婴儿随母亲大哭。
钱凤览将奏本放在匣中,揣人怀里,望一眼爱妾和娇儿,轻轻叹口气说:“无乱我
心!”随即将脚一跺,大踏步向外走去。 
  摄政王多尔衮听了吴达海的禀奏,本来已对钱凤览十分生气,等到看罢钱凤览
的奏本,就由生气变为痛恨,立即下旨将钱凤览和另外几个上本的官员下狱。只是
由于近来特别忙碌,不得不暂时将这重大案子放在一边。 
  到了十二月初十日,多尔衮在武英殿召见群臣,并将钱凤览等在押的官员从刑
部狱中提来,亲自问话。他的汉语官话虽然生硬,但比人关前已大有进步,所以他
就用汉语官话审问,碰到有一个两个字说不好时,由站在旁边的大臣和启心郎替他
提一提。多尔衮神色严厉,口气中带着愤怒,先说道: 
  “本叔父摄政王带兵人关,在山海关一战打败了流贼二十万,克服燕京,为明
朝臣民报君父之仇,使百姓们安居乐业。如今我英亲王大军正在奔向榆林,豫亲王
大军已从孟津过了黄河,要走洛阳、陕州、灵宝去攻潼关。这两支大军进兵十分顺
利。另外还有一支大军,从山东南下,如今已到宿迁一带。这形势摆得明明白白:
流贼扑灭就在眼前,下江南已成定局。我已经给南京的兵部尚书史可法写了一封信
,责备他们不应该另立君主,忘了我朝替他们报君父之仇的恩。我朝得天下是从流
贼手中得的,不是从崇祯手里得的,名正言顺。现在不知从哪里出来一个无名少年
,也不知受何人指使,冒充是崇祯的太子,扰乱人心。我朝统一中国,大势已定,
纵然太子是真,不过由我朝思养终身,岂能接续已经灭亡的明朝江山?太子真假,
如今已经明白了。晋王朱求桂原是明朝亲王,谢升原是明朝大臣,他们都说那少年
不是太子。崇祯的宫眷,还有袁贵妃,也都说少年不是太子。这些证词都已经明明
白白地记录在案。可是钱凤览竟然与奸民上下一气,咬定那少年是真太子。钱凤览
当面指晋王是‘无君’,责备谢升不敢认太子,必受‘冥谴’。这些人都是逆臣乱
民。那些乱民都已经逮捕下狱了,该杀的决不轻饶!不杀一批人不能够镇住邪气!
” 
  多尔表说到这里,略为停一停,用杀气腾腾的眼光向群臣看看,又向钱凤览等
上疏救太子的汉官们看了看,接着说道:“除太子以外,凡是说太子是真的太监、
锦衣侍卫、尼姑,以及上本保太子的士民商人等等,今日统统斩首。钱凤览和赵开
心等人本该同时斩首,姑念他们降顺我朝之后,别的罪没有犯过,我有心宽大为怀
,只要他们知罪认罪,以后洗心革面,忠心不二,可以免死,仍旧录用,以观后效
。你们大臣们认为他们该杀不该杀?” 
  群臣跪下,都为钱凤览、赵开心等人求情。多尔衮本来并不打算就杀钱凤览,
至于赵开心等人奏本上的措辞原不像钱风览那么激烈,所以也只是吓唬吓唬,无意
杀他们。听了群臣的求情,他便向钱凤览问道:“钱凤览,倘若饶你不死,你还有
什么话说?” 
  钱凤览毫不畏惧,说道:“臣奉命参预审讯,勘得太子是真。太子既然是真,
应当早有着落,不应该再羁押狱中。” 
  多尔衮说:“着落不着落,与你何干?” 
  钱凤览不加考虑地说:“人各为其主耳!” 
  多尔衮听了这话,将案子一拍,喝道:“胡说!钱凤览,你投降后就是我家的
人,若说各为其主,就是还有二心。你如何在我朝做官,却为明朝尽力?” 
  钱凤览倔强地回答说:“今日之事,臣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太子存,
我也存;太子亡,我亦亡。我意只救太子,哪管一心二心!” 
  多尔衮厉声喝道:“狂悖!今日将钱凤览同众犯人一起斩首!赵开心仍押刑部
狱中,看其悔罪如何,另外处置。” 
  众人大惊,但没人敢再替钱凤览求救了。 
  当日正午,钱凤览被押往宣武门外刑场时,坐在囚车上,神色镇静如常。倒是
一路上观看的老百姓填衍塞巷,人人落泪。这日黄尘蔽天,白日无光,天气十分阴
冷。钱凤览望望天空,望望街道两边拥挤观看的士民,心中说道:“唉!天地愁惨
,万民悲哭,这就是今日世界!” 
  他随即感到坦然,又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满洲人来到北京的时候,我以为是
吴三桂拥立太子回京登极,到朝阳门外迎接。谁知不是太子,竟是满洲的摄政王。
我一步走错,做了降臣。而今这一步走对了!从今而后,我无愧是中国的读书人,
无愧是文正公的孙子!” 
  他继续被押着往刑场方向去,尽管脸色灰白,却竭力从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
的、对死亡和对满洲人极度蔑视的微笑,在心中说:“死何足惜,留得正气在人间
!”后来人们说他的微笑是心安理得的微笑,久久地不能忘记。 
  钱风览被押到刑场时,那二十六个因太子案而获罪的犯人已经斩讫。一大片尸
体纵横,头颅散乱,凝血满地。恰在此时,一位官员飞马赶到,向监刑的官员说了
几句话,随即宣读叔父摄政王的令旨: 
  “姑念钱凤览之祖钱向坤在崇祯初年曾为礼部尚书、内阁辅臣、武英殿大学士
,为人骨鲠,颇负物望。着将该犯罪减一等,改为绞刑,以示我朝对前明大臣处处
关怀照顾之恩义!” 
  随即监斩官命钱凤览跪下,向摄政王叩头谢恩。但是钱凤览没有理会,似乎又
流露出一丝冷笑,转向监刑官说,他要拜别天、地、君、亲,随即跪下去,拜了天
地,又向南拜了君、亲。这“君”显然是明朝新立的皇帝。从容拜过之后,他对监
刑官说:“可以行刑了。” 
  行刑的吏、卒们都是刑部旧人,本来就人人怀着亡国之痛,又知道他的一身正
气和死得可敬,竟然都不忍动手,对着他哭了起来。钱凤览催促他们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快点了事为佳。” 
  当他被绞死以后,在刑场四周围观的士民们一起埂咽落泪,有的人忍不住失声
痛哭。 
  多尔衮为缓和汉人的怒气,暂时不杀太子,将太子转到太医院羁押,专派十名
兵了看守。赵开心等人罚俸三月,照常供职。 
  第二天,在刑部衙门处决二十六个人犯和钱凤览的告示旁边,顺天府衙门奉叔
父摄政王的令旨,也出了一张告示,要“窝藏太子”的人家速速献出真太子,可以
封给官爵,厚赏金银;倘若隐匿不报,定当严加治罪云云。士民们看了这张告示,
都知道这是为杀害真太子作准备,个个摇头,心中不忿。但人们敢怒而不敢言。过
了年节以后,北京和近畿的百姓又开始纷纷议论太子的事情,还出现了要救太子的
无头揭帖。多尔衮正打算杀害太子,忽然患病多日的谢升死了。谢升在死之前更加
精神失常,常常白日见鬼。临终的时候他连呼头疼,声音很惨,哀求说:“钱先生
,请不要拘我太紧,我去,我去,我这就跟你去……”当夜就死了。满洲人十分迷
信,多尔衮听到了这一消息,便把杀害太子的想法暂时放在一边。可是人人都知道
这案子并未了结,人们在继续关心,在等待,也有人在暗中串连酝酿起兵,以武力
救太子出狱……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6.100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