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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二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04日15:55:46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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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洛山中,曾被李闯王义军破过的和尚未破的地主山寨,都在暗中串联,蠢蠢欲动
。特别值得重视的是宋家寨,离闯王的老营不远,地险人众。寨主宋文富正在利用马三
婆这条线,加紧勾引王吉元背叛闯王。马三婆有一个侄儿名叫马二拴,素无正业,在赌
场中混日子,一个月前暗奉宋文富之命投了义军,拨在王吉元手下。看起来他深得吉元
信任,已经提升为小头目。诱降王吉元的事,正在由马三婆和马二拴暗中进行。
立秋那天,宋文富派人牵一匹大叫驴,把住在闯王老营附近的马三婆接进宋家寨,
说是替他的痨病儿子看病。等马三婆下过神以后,更深人静,宋文富走进内宅,坐在大
奶奶的房间里,屏退丫鬟、仆妇,同马三婆悄悄谈话。这些话关系重大,十分机密。他
本来不想让他的大奶奶参预密谈,但知道她是个多心的人,不敢不请她坐在旁边。
宋文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身材魁梧,三十二岁时中过武举,至今还继续每日早
晚练功。他自认为是将门之后,原想在中过武举后出去做个武官,步步高升,荣祖耀宗
,不废将门家风。无奈父母下世太早,家大业大,全靠他一人照料。又因兵荒马乱,倘
若他出外做官,宋家寨就无人能率领乡勇保卫,本寨富户也留住他,奉为一寨之主。从
看相、揣骨到批八字,都说他今年交大运,官星现,稳掌印把子。近来眼看各路官军云
集,不日就要大举进攻商洛山,他认为这正是自己建立功名的时机来到。尽管他手下的
乡勇染病的也很多,他却天天将没有害病的加紧操练,准备一试。现在他玩着玛瑙扳指
①,瞟着马三婆鬓角上的头痛膏药,嘴角含笑问:
①扳指——见本书第一卷第586页注释。
“马三嫂,你看,能把王吉元拉过来么?”
马三婆皱着柳叶眉想了一阵,说:“我看能行。如今官军大兵压境,贼军多数染病
,人人惊慌。王吉元不是李自成老八队的人,几月前又挨过他一顿毒打,他何苦做他的
忠臣孝子?连蚂蚁还知道保自己性命,人谁不愿意趋吉避凶?如今他何尝不清楚,投降
朝廷既可以保住性命,还可以升官发财,不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已经叫二拴拿话试
探,还不知结果如何。这事不能操之过急。你想,纵然王吉元心中有几分活动,他也不
会马上一口答应呀,是不是?他一定要仔细地盘算盘算,还要看着二拴这条线牢不牢靠
。”
宋文富说:“这事虽说不可操之过急,但也要在几天以内有点眉目才行。看样子,
官军在十天左右就会大举进攻。要是他能在官军进攻之前投降过来,就容易立功赎罪;
要是等官军扫荡得手,咱就不稀罕他投降了。”
马三婆说:“寨主,劝说他投降不难,只是有一件:要是王吉元肯投降,谁能担保
官府不杀降冒功,给他官做?能担保,这事情就好说话。”
“这一点,三嫂放心。我已经禀明抚台大人,只要他肯投诚,准定格外施恩,给他
官做。我拍胸脯担保,决无二话。”
马三婆高兴地说:“只要你宋寨主拍拍胸膛担保,这事就好办啦。我明天叫二拴再
拿话挑他一挑。只要他稍微有一点活动意思,就可以继续深谈。要是他不露出活动意思
,我就想别的法子。”
“还有什么法子呢?”
“这就得寨主你先破费几百两雪花纹银,买他的冷心换热心。做贼的都是穷光蛋,
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一见就心动。难道他嫌白花花的银子扎手么?”
寨主奶奶插嘴说:“可是听说他们这号人里边也有讲义气的。”
马三婆撇嘴一笑:“义气?江湖上的义气也早晚行情不同。目前大军压境,贼兵贼
将各人性命难保,义气该值几个钱一斤?”
宋文富也笑一笑说:“只要你能想办法把王吉元买过来,花几百两银子我不心疼。
”
“我知道你不心疼!人人说你宋大爷今年官星高照,不久就要走马上任。凭着你府
上的根基,加上不日在扫荡闯贼这事上立个大功,朝廷给你的官不会小了。俗话说:‘
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寨主,你就花几百两银子,还不是一本万利?”
宋文富哈哈大笑几声,随即说:“马三嫂,你这话说到题外了。自从成化年间先人
以办团练起家,在剿办郧阳盗①时候屡立战功,蒙朝廷擢升副总兵,三代世袭锦衣指挥
。到了先祖父,又以武功升任郧阳守备之职。我们宋家虽然没有做过大官,总算世受国
恩吧。目今流贼猖獗,我能为朝廷稍尽绵薄,早日剿灭这股逆贼,也不枉是将门之后,
也算报皇恩于万一。至于出去做官的事,不要信众口瞎说。”
①郧阳盗——指明宪宗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刘通在郧阳府境内率农民起义。刘
通起义后,称汉王,建元德胜。次年刘通被俘牺牲,其部下石和尚、李胡子等继续领导
起义,至成化七年始结束。这次武装起义影响郧阳、荆州、襄阳、南阳各府,也影响到
陕西各县。
“哟!俗话说:运气来到,拿门板也挡不住。朝廷硬把印把子塞到你手里,你能够
坚决不要,得罪朝廷么?”
“这是日后的话,到时候再说吧。马三嫂,你务必嘱咐二拴,李闯王的耳目很多,
这事可不是好玩的,千万得小心谨慎。”
“这个,自然。我已经嘱咐过二拴,谈这事不能够开门见山,直来直去,先拐弯抹
角儿试探一下,只要他露出一丝儿活动的意思,下一步就有门儿了。二拴这孩子是个机
灵人,一肚子鬼,眨眼就是计,即令同王吉元谈不入港,也不至于自己先露馅。大爷放
心。”
“马三嫂,我知道你有胆有识,肩上能挑起大事,所以才托你去办。可是李闯王不
是好对付的,高桂英也不弱,这事千万得机密,不可大意。事成,你跟二拴都有大功;
不成,就会有杀身之祸,也坏了大事。”
“我的好寨主,你把我马三婆当成了什么人?自从俺家马老三去世以后,这十七八
年我不得不抛头露面在人场中混,乡下住,城里也住,什么困难没遇过?什么泼皮捣蛋
的人没打过交道?我虽说是女流之辈,可也是染房门前槌板石,见过些大棒槌。这事你
只管放心。纵然事不成,也不会丢了老本。我放下金钩和长线,稳坐钓鱼台。他王吉元
不上钩,算我马三婆枉活了四十岁。倘若他王吉元愿意弃暗投明,这事也只有他知道,
对外人风丝不露,说动手就动手,不让他夜长梦多。怕什么?用不着替我担心。”
“好,好。我知道你马三嫂心中窟眼多,二拴也飞精飞能,不会出错。万一王吉元
死心做贼,不肯投诚,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用银子买动他的心。”
“我的意思是万一用银子买不动?”
马三婆一时回答不上来,耸动柳叶眉,转着眼珠,搜索新主意。宋文富不等她想好
主意,脸色严峻地说:
“马三嫂,一条鱼不上钩,别的鱼还会上钩。你告诉二拴,要是王吉元不肯降,就
勾引他手下的头目和弟兄投降,把他除掉,这是中策。不能够赚开李闯王的老营寨门,
可是只要他们能献出射虎口这道门户,对咱们也有很大好处。就这么办!”
“好,就这么办。寨主,你等着好消息!”
同马三婆商量毕,宋文富回到小书房中,当下修密书一封,派人连夜送往商州城抚
台行辕。抽屉中还锁着一封田见秀的书子,是黄昏前从李自成的老营中派专人送来的,
下书人已经转回射虎口了。几个月来,义军方面都是以田见秀的名义同宋文富书简往还
。这封书子的措词不亢不卑,劝他值此商洛山中风云紧急时日,与义军共维旧好,万勿
受官府威迫利诱,助纣为恶,贻将来无穷后悔。现在他打开抽屉,将这封书信取出,重
看一遍,冷笑一声,在心中恨恨地说:
“哼,田见秀,我知道你已经病得快死啦。李贼,你以为我对你老营的动静不知道
?我宋文富不是糊涂蛋,瞎了你的眼睛!这几个月,老子不得已同你们这班流贼虚与委
蛇①,其实有狗屁交情!咱们这笔账也该到清算的时候了。”
①虚与委蛇——假意敷衍。委蛇,音wei yí意即敷衍应付。
他把田见秀的书子就灯上烧掉,然后提笔写封回书,措词十分客气,说他平日因官
军残害百姓,切齿痛恨。如商洛山发生战争,他坚决与义军赓续旧好,保境安民,誓不
“为虎作伥”。书子写好以后,他害怕将来官军破了李自成的老
营,这书子会落入官军之手,随即抄了一份,准备呈报巡抚存案,说明他是用计“
骗贼”。他将管事的仆人叫来,嘱他天明以后派专人将给田见秀的回书送到闯王老营,
并预备两坛好酒和一口大猪作为礼物带去。
大奶奶见他迟迟不回上房睡觉,也没去两位小老婆房里,便亲自提着纱灯笼来书房
看他。她见他刚打发管事的仆人出去,面露得意之色,便坐在他的桌边说:
“天下大乱,我并不巴望你出去做官。自从去年冬天李闯王来到商洛山中,好多山
寨给他攻破,几百家财主大户给他弄得家破人亡,有的灭门杀光。咱们宋家寨地势险要
,防守严密,又无人做内应,他不敢贸然来攻,可是我天天提心吊胆,夜间一听见寨中
狗叫就心跳不止。贼人就在射虎口,咱们树大招风,这半年多就像脚踩着刀尖儿过日子
。你说,这一回能把贼人从商洛山中赶走么?”
“岂但赶走?还要将他们一鼓荡平!”
“拿得准么?难道他们抵抗不住时不会像往年一样到处流窜?”
“如今李自成和他的贼兵贼将大半都在害病,不能骑马颠簸,如何流窜?这才是天
亡逆贼,使他们欲逃不能。”
“唉,要是这样就好了。自从李闯王来到以后,咱家在射虎口以西的十几处庄子,
一两千亩土地,十几架山,出产的粮食、棉、麻、生漆、药材,全都收不到手。这班昧
良心的佃户庄客们好像有了靠山,全不把东家放在眼里,倒把应该分给东家的东西交给
贼子一部分,余下的全霸占了。你说,这不是不讲王法了么?他们就不想想,迟早有水
清时候。”
宋文富冷笑说:“一旦水清,我要叫这班没有良心的庄稼汉加倍交租!少交一颗粮
食子儿,少交一两漆,我立刻赶走他们,叫他们全家喝西北风,父南子北,活活饿死!
”
大奶奶想了一下,又说:“听说官军很恨商洛山中的老百姓个个通贼,帮贼打仗,
所以这次官军扫荡商洛山,将要逢人便杀,逢村便烧,可是真的?要是这样,以后商洛
山中就会没有人烟啦。”
“官军是有这个说法,丁抚台也说治乱世用重典,不妨多杀些人。我曾托城中士绅
劝说抚台大人,以少杀收抚人心。再者,倘若将青壮男人杀光,以后谁做庄稼?如今各
处耕地已经荒了很多,到那时庄稼活没人做,几百里商洛山岂不成了荒芜世界?于国家
,于地方,都没好处,反而更成了盗贼渊薮。”
“你说得对,总得留下一些老百姓替富家大户种庄稼才是。”
夫妇二人离开书房往上房走去。上房前檐下挂了十个鹤鹑笼子,里边有斗架的鹌鹑
也有囮子①,是宋文富喜爱的玩意儿。其中有一个是今年春天花三十两银子买的,据说
它斗遍了商州城郊和洛南全县的所有好鹌鹑,从未败过,所以原主人替它起名叫常胜将
军。当他出惊人的高价买它时,不仅是为着要占有这个名噪一时的斗鹌,也为着都说他
今年官星现,买来这个名为常胜将军的鸟儿取个吉利。现在他的心中正在高兴,提起灯
笼照一照中间的那只笼子。他对着被惊醒的“常胜将军”弹几次指甲。这只爱斗的鹌鹑
听见弹指甲声就激动起来,先奓着翅膀,随即奓开了全身的羽毛,在笼中来回走动,寻
觅敌人,同时发出来咕咕叫声。看着“常胜将军”的这个架势,宋文富的心中十分得意
,语意双关地对大奶奶笑着说:
①囮子——音you zi。被豢养的一种鸟,用它会诱捕同类的鸟。这里是指养在笼子
中的母鹌鹑。
“瞧,一出笼准定会建立奇功!”
当马三婆来到宋家寨的这天下午,马二拴见王吉元的身边没有别人,就试着同吉元
谈目前的紧急局面,故意夸大官军兵力,说出自己想洗手不干的话,试探吉元。起初吉
元只听他说,自己不做声,后来忽然叹道:“像你这样的本地人好办,有窝可藏,有处
可去。我就没办法,一离开闯王的义军,有家难奔,遇到官军、乡勇都活不成,只好硬
着头皮干下去。”马二挂原来没想到王吉元会这么坦率地说出心里话,喜出望外,立刻
进一步试探他。在言谈之间,王吉元口气游移,可以看出来他已有想脱离闯王之意。马
二拴立功心急,大胆地劝他向朝廷投诚,保他有官可做。王吉元突然变了脸色,拔剑在
手,骂道:“妈的,你小子原来是个奸细!老子一向把你当人看待,没想到你是鬼披着
人皮!”
马二拴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跪下,磕头如捣蒜,只求饶命。
王吉元又骂道:“你好大胆子,敢来劝老子投降!你活得不耐烦了?”
“小的说话不知深浅,求爷饶命。”
“你以后还敢说这样混账话么?”
“小的永远不敢了。”
“我不是看你平日老实听话,一剑下去,要你狗命;或将你捆送老营,你也别想再
活。”
“我说话冒失,该死,该死。感谢爷不杀之恩,至死不忘。”
“哼,你竟然吃了豹子胆!”
“我该死。”
王吉元看着二拴丧魂落魄的样子,觉得讨厌,也觉得可笑。他踢他一脚,插剑入鞘
,说:“爬起来吧。我饶你这一遭,以后说话小心就是。今天这些话,全当给大风刮跑
了,我不记在心上,也不对别人提一个字,免得你性命难保。”
“我马二拴世世生生不敢忘爷的大恩。”
“只要你日后能记着我对你的好处就行啦。”
“我要是日后敢忘爷的大恩,日头落,我也落!”
王吉元又望望二拴,没再说话,好像怀着一腔心事模样,紧皱双眉,独自往树林深
处走去。
第二天,马三婆从宋家寨回村了。马二拴在黄昏前诡称母亲有病,要请假回家看看
。吉元准了他的假,还给他五钱银子。晚饭后,他见马三婆的屋中没有别人,便像影子
一般地闪了进来,随手将门关上。他先把昨天的事情悄悄地讲说一遍,接着说:
“三婶儿,他不肯上钩,我几乎送了命。以后,我再也不敢做这种事啦!”
马三婆下意识地用手指拢一拢松散的鬓发,又按按太阳穴上的头痛膏药。她很沉着
,既不惊慌,也不焦急,更不埋怨侄儿做事太冒失。皱着柳叶眉想了一阵,她望着侄儿
问:“他到底是真恼,还是假恼?”
“我不是他肚里蛔虫,谁知道他是真恼假恼?看样子,八成是真恼了。三婶儿,不
管他是真恼假恼,反正我以后决不再向他说一句劝他投诚的话。再说出一个字,他准定
杀我!”
马三婆撇一下薄嘴唇,微微一笑,说:“亏你还是男子汉大丈夫,才见一点风险就
吓破了胆!我原说你是银样镴枪头,果然不差;没上阵,先软了。”
“我没有活得不耐烦,为什么去捊火星爷的红胡子?”
“我不是叫你去捋火星爷的红胡子,是为着这事对你有好处。你听从三婶儿的话,
弄成了这件事,为朝廷立下大功,这一辈子也有了出头之日。”
马二拴其实心中愿意做这事,却故意苦笑说:“三婶儿,侄儿到底不是你亲生的,
你老人家安心拼我这个烂罐子摔。”
“说你丈母娘那腿,全不要你心口窝里四两肉!要是三婶儿不亲你,就不会把这样
的机密大事交你办。日后大功告成,你得了地,大小做个武官儿,骑着高头大马,前呼
后拥,耀武扬威,那时节,娃呀,你才知道我今日叫你做这事是向你哩。”
“嘿嘿,你看我这个命,还巴望一官半职!只求谋划顺利,不把老本儿丢进去就是
好的。”
“你怎么不能得一官半职?只要这事成功,单凭宋寨主一力保荐,弄个官儿到手不
难。你妈年轻轻就守寡,为你苦了一辈子。你媳妇儿嫁你这几年,穿没穿的,戴没戴的
,吃这顿,没那顿,一年四季不展眉,天天怕饿死,一朵鲜花给穷日子糟蹋得黄皮刮瘦
,不成人形。娃呀,你歪好弄个印把子到手里,一则洗刷了贼名儿,二则也叫她跟着你
过几天火色日子,叫你妈享点老来福。”
“享豆腐!”二拴笑着咕哝说。
“你别笑,三婶儿说的都是老实话。自古道,将相无种。你是个飞精飞能的人,二
十八九正当年,自幼儿又学过几套武艺,只要听三婶儿的话,好生干,还怕没出头之日
?这事一办成,你就一步登天,你们一家人的日子也马上苦尽甜来。古话说得好:一人
得道,鸡犬飞升。”
二拴被她说得满心舒展,像熨斗烫的一般,把害怕冒风险的心思驱散到爪哇国了。
他挤挤眼睛,笑嘻嘻地说:
“三婶儿,你想得美,说得也美。咱们马家祖坟的风水不好,祖宗八代只会出拉鸡
贼、强盗、小偷,还出你这样的神婆子,从来连一个芝麻子儿大的官儿没出过,难道到
了我这辈儿会改变门风么?”
“好侄儿,常言道:六十年气运轮流转。谁敢说咱马家不能够改变门风?咱马家祖
宗八代没出过排场人,轮到你捞到印把子,这就叫粪堆上生棵灵芝草,老鸹窝里出凤凰
。”
“罢,罢。三婶儿,我说不过你。你真是女苏秦,凭这一张嘴就能挂六国相印。我
只好甘拜下风,听你指使。下一步怎么走?”
马三婆不急着回答,在心中盘算着,用破蒲扇赶走了腿边的一个蚊子。停了一阵,
她的眼睛里流露着狡猾的微笑,说:“二拴,据我看,王吉元不是真恼。你说对么?”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恼?”
“你要知道,人们笑有几种,恼也有几种。他这是皮恼骨不恼,装样子叫你看哩。
要是他真恼,就不会给你五钱银子。这分明是骂了你再抚慰你,一擒一纵,又推又拉。
你想,对么?”
“不敢说。”
“你说他踢你一脚,可踢得很重么?”
“不重。”
“这就是了。他拔出宝剑也好,骂你也好,踢你也好,据我看,都是做的样子。要
是他真生气,还能轻饶你?不说他一脚踢死你,至少也要把你踢倒地上半天起不来。再
说,他骂你是奸细,却不追根究底,也不送你去老营请功,轻轻把你放过。他厉颜厉色
地骂过之后,又告你说他决不记在心上,也不对别人提一个字。这,这,难道不是故意
把后门掩一半,开一半,不完全关严么?”
二拴同意她的分析,却故意说:“三婶儿,你怎么光往好的方面想?”
“不是我光往好的方面想,是因为他的心思瞒不住你三婶儿。”
“你难道袖藏八卦?”
“我虽不袖藏八卦,可是三婶儿在大江大海中漂过十几年,经得多,见得广,看事
情人木三分。你想,若是他赤心耿耿保闯王,心中没有丁点儿别的打算,好比眼睛里容
不下灰星儿,他听了你的话一定会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剑戳死你,岂肯反过来替你遮掩
?还会准你假,又给你五钱银子?如今官兵大军压境,他要为自己谋条生路,所以对你
先给杠子,后给麸子,要你老实点替他出力。娃呀,这是什么事?你乍然一说,他岂肯
贸然交底?”
二拴笑着点头,说:“三婶儿说的有道理。”
“二拴,依我看,你已经有三分成功了。事不宜迟,你得趁火打铁,抓紧时机,再
拿话挑他一挑。”
“我还敢拿话挑他?”
“当然敢。”
“照你看,王吉元这事可以成功么?”
“准成功。他现在之所以不肯掏出心里话,据我看,第一怕没有得力人替他作保,
第二怕闯王的耳目多,万一露了风将死无葬身之地。”
二拴想了想,点头说:“嗯,嗯,好三婶儿,你倒是把他的心肝五脏看透啦。”
“二拴呀,明天他要是待你像平日一样,和和气气的,不故意疏远你,这件事就有
对半以上成功啦。你记着,暂不要对他再提投诚一个字,故意把绳子松一松,看他下一
步。该吞钩的鱼终会自己来吞钩,用不着钓鱼人把钩子往它嘴里塞。要是他还像昨日一
样,单独带你一个人出去查哨,那就是有意同你谈私话,即令他自己不提起这事情,事
情也有八分成功啦。要是他谈到目前局面时忽然锁起眉头,露出心思重重的模样儿,我
的娃呀,这就是说,树上的桃子已经长熟,等着你伸手摘啦。”
“倘若他自己不肯提这事,怎么办?”
“你平日一肚子鬼,并不缺少心眼儿,怎么没办法啦?你平日偷偷摸摸的干坏事怎
么那样在行?那样有办法?”
“嘻嘻……”
“你别嘻嘻。你在外边做的事,能瞒住你妈同你媳妇儿,别想瞒住我。我现在不同
你谈这个,还是言归正传吧。你见他那样,也只可旁敲侧击,若有意若无意地拿话挑逗
,不可直然点破题。”
“三婶儿,你说得真好,以后呢?”
“等一天以后,他自己会忍不住拿话探你的。到那时,我的好侄儿,你可不要再害
怕,赶快把钓竿猛一提,这条大鱼就扑楞扑楞地到你手里啦。”
“万一他不拿话试探我,怎么办?”
“只要他不疏远你,就是他心里肯。你一步深一步,拿话挑他,不愁他不对你说出
心腹话。”
“好吧,我照着三婶儿的话去办。”
“还有,他看你人微言轻,肩膀窄,挑不起重担,即令他松动口气,也不会爽利地
答应反正。你这时就得说出来宋寨主,劝他同寨主私下会面。宋大爷当面说句话,不愁
他不凭信。至于以后如何用计袭破闯王老营,为朝廷建立大功,由宋大爷同他当面谈,
你甭管。”
“对,宋寨主轻轻咳嗽一声,比我马二拴打个炸雷还响。”
马三婆给侄儿几钱碎银子,说是宋寨主赏的酒钱;一旦事情有了眉目,宋寨主定有
重赏。好像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她吓了一跳,赶快悄悄隔着门缝向外望望,听听,没
有发现有人偷听,稍觉心安。她又嘱咐几句,叫二拴快走。当二拴走出茅屋时,她把他
的袖子扯一下,使他退回门槛里边,凑近他的耳朵悄声说:
“啊,我忘记一句重要话。虽说王吉元准会投诚,也要防备他三心二意或中途变卦
。你一面要做他的活,一面也要背着他做他手下人的活。倘若他三心二意或中途变卦,
就把他收拾了,免得他碍手碍脚,也免得他出卖了你。”
马二挂点点头,影子一闪出了门,朝着树木的黑影中消失了。
中元节这天下午,大约申末酉初时候,马三婆骑着大叫驴来到宋家寨,明的是替宋
府的大少爷下神看病,暗的是与宋寨主商量机密大事。
宋文富正坐在书房中,小声吩咐他的兄弟宋文贵带几个心腹家人和刀马精熟的家丁
,借口巡查道路,乘马出寨,奔往商州路上,到二十里铺迎接巡抚行辕的赞画刘老爷。
文贵问他事情在今夜是否能够定局。他猜想今晚还会同刘赞画讨价还价,但是他胸有成
竹,不觉微微一笑。等文贵走后,他匆匆地走回内宅上房。马三婆正在同大奶奶谈论少
爷的病,见他进来,赶快起立相迎。宋文富挥退站立在上房门里门外的丫鬟和仆妇,坐
下说:
“我今天差人将马三嫂接来,是因为官军大举进剿即在眼前,抚台大人急于要知道
咱们这边如何效力。倘若王吉元投诚的事不能十分确定,我就不好对抚台大人回话。”
马三婆笑着说:“请寨主放心,王吉元的事包在我身上。不但他本人会率领射虎口
的二百人马投诚,他还情愿串通李闯王老营中弟兄,临时来一个里应外合,把住在老营
寨中的大小贼首一网打尽,交给你宋寨主去献给朝廷请封侯之赏。”
宋文富心中大喜,但竭力保持冷静,拈着胡子说道:“马三嫂,这是军情大事,非
同小可。你对我说话务必一是一,二是二,千万不能开半句玩笑。”
“嘿,我的好大爷!你是宦门公子,又是举人老爷,现为堂堂宋家寨一寨之主。我
是甚等之人,怎敢在你面前开半句玩笑?”
“昨天我派人去问你,你不是说王吉元还在漫天要价,未必肯马上反正么?”
“买卖看行情,早晚价不同。如今大军天天增加,不由他王吉元不赶快替自己寻条
活路。今早二拴回家一趟,说王吉元昨夜同他私谈,口气已经变了,答应投降,还说他
情愿串通老营的守寨弟兄做内应。只是他想的官大一点,钱多一点。只要抚台大人以商
洛山大局为重,为着这一方早日太平,在官和钱两个字儿上莫太小气,答应了他,他就
会全心全意倒向咱们这边来。”
“他想要什么官?”
“他说,要得他死心塌地投降朝廷,必须给他做个参将的官,外给他五千两银子。
”
“仍然是漫天要价!”
“乱世年头,朝廷赏他做参将还不划算?”
“小贼毛子,在闯贼手下才不过是一名小校,怎么一步就做到朝廷的参将?”
“将相本无种,小贼毛子只要替皇帝老子立大功,为什么不能做将军?寨主呀,他
能够献出射虎口,赚开闯贼老营,帮你宋寨主建立大功,他就值得你在抚台前竭力保荐
,赏他做个参将,外加五千银子。”
宋文富沉吟说:“这个……是他自己要这么大的价钱?”
“寨主,你这话问得奇怪。难道是我马三婆想做参将?可惜我没有生成男人!”
宋文富笑一笑,说:“我不是疑心你马三嫂帮他要价,是想着这样大的价钱,我不
好向抚台大人吐口,也不会蒙抚台大人答应。”
“哟,我的寨主!乱世年头,你和抚台大人在给王吉元什么官职上何必钉是钉,铆
是铆的!如今这屋里除大奶奶外没有别人,我们不妨说实话。你以为官军众多,就能一
战成功么?”
宋文富的心中一动,沉吟不语。
马三婆接着说:“据我看,倘若你宋家寨按兵不动,王吉元不卖射虎口,官军想仗
恃人多取胜很难。李闯王的老婆高桂英有勇有智,可不是好惹的。上月官军已经领过她
的教,知道她的厉害。再说,更可怕的是,李闯王的病已经快好啦,可以亲自谋划指挥
,纵然有十个郑总督、丁巡抚,在智谋上能比得上他?何况,山中的大户都给踏在脚底
下不能动弹,那班庄稼汉穷鬼们跟贼一心啊!我敢说,光靠从武关和商州两路大军,加
上从蓝田来的一支官军,别想取胜。不信?我敢打手击掌。总督和巡抚也心中明白,所
以才来求你宋寨主出兵,又求你招抚王吉元投降朝廷。倘若王吉元忠心保闯王,死守射
虎口,我的寨主啊,你纵有通天本领也近不得闯贼老营!事情是明摆着的:一则你同王
吉元在这一次战争中举足轻重,二则你不叫王吉元这小子称心满意,你纵然流年大利,
官星高照,也仍然好事难成。你同王吉元都应该要大价钱,千万不要误了行情!”
宋文富觉得马三婆的话很有道理,心里说:“这母货真厉害!”但是摇摇头,淡然
一笑,拈弄着短胡子,装做满不在乎地说:“三嫂,你不明白我的心思。我只求效忠朝
廷,帮官军扫荡流贼,至于“利禄”二字,素不挂怀,说不上我为自己要什么大的价钱
。”
马三婆笑着说:“大爷,你虽然淡于利禄,不肯替自己要大价钱,可是行情在看涨
啊。只要许了王吉元做参将,外给五千两银子,买他个真心投降,你宋寨主就会稳做大
官!即令攥不到总兵印把子,拿到副总兵印是顺手牵羊。大奶奶,你说是么?”
寨主奶奶满心高兴,但她故意叹口气,摇头说:“他如今已经讨了两个小老婆,还
闹着要将一个丫头收房。等他做副将大人,不知得讨多少小老婆,还有我的好日子!”
宋文富赶快望着马三婆说:“今晚巡抚行辕有人来,让我同他商量商量看。”
“二拴嘱咐我明日一早回去,他在射虎口等我,将你的回话转告王吉元。事不宜迟
,免得夜长梦多。”
宋文富点头说:“今夜决定。”说毕就起身走了。
一更以后,巡抚行辕的赞画刘自豫从商州来到了。他是进士出身,曾做过一任知县
,因赃被劾,丢了纱帽。后来花了几千银子,在吏部买了个候补知州,分发陕西候缺。
丁启睿因他是归德(今商丘地区)同乡,邀他来行辕帮忙,保荐他赞画军务,以便在“
剿贼”大捷后以“出力有功人员”得到优叙①。自从丁启睿派他同宋文富两次接谈以后
,他做官的胃口更大了。他认为只要能够买动王吉元投降,从宋家寨直捣李自成老营,
建立奇功,莫说知州,实授知府也大有指望。今夜,是他第三次亲来宋家寨。他自认为
官运如何,决于此行。
①优叙——议进官职和评奖功劳叫做“叙”。从优叙功叫优叙。
宋文富将贵客迎进二门内的三间书房中,立刻命仆人摆上已经精心准备的酒肴,边
吃边谈,连宋文贵也不令作陪。听宋文富谈了王吉元的情形以后,刘赞画放下酒杯,带
着老谋深算的神气,将长指甲在桌面上轻轻弹着,想了片刻,暂不谈王吉元要的价钱,
慢吞吞地问道:
“目前军情紧急,马三婆经常来到宝寨,难道能够瞒得住闯贼的耳目么?”
宋文富很有把握地微笑着,说:“请刘老爷放心。一则闯贼和几个大头目都在病中
,二则马三婆平日常来敝寨,所以尚不会露出马脚。射虎口由王吉元驻守,只要他不泄
漏,别人谁会泄漏?”
“不,凡事以缜密为佳。虽说闯贼等均在病中,但听说贼妻高氏也并不容易对付。
王吉元是不是受了高氏密计,假意投降?”
宋文富的心中稍微一动,想了想,笑着说道:“不会,不会。高氏虽然甚是精明,
但近来内外大事都得她操心,到处奔波,每日筋疲力尽,暂时还不会留心到马三婆身上
。至于王吉元,他本来是张献忠的人,四月间曾被李自成打了一顿,久已怀恨在心。他
的愿意投诚是出自真情,决不是高氏设的密计。”
“宋寨主,自古兵不厌诈,可不要上当啊。”
“请刘老爷放心。贼中情形,文富十分清楚。”
“倘若老兄敢担保王吉元并非假降,愚弟今夜回城,明日当向抚台禀明,予以自新
之路。至于官职,顶多给个千总,外赏两千银子。你想,翻山鹞高杰投诚后才做到游击
,他系无名小贼,何能与高杰相比?”
宋文富笑着说:“倘若抚台大人珍惜国家爵禄,执意不肯给王吉元一个参将职衔,
此事就难办了。王吉元不投降,文富纵有众多练勇,莫想攻进射虎口这道天险,更莫说
袭劫闯贼老营。官军与李自成一旦交战,文富无路效力,只好作壁上观①了。”说毕,
又轻声嘿嘿一笑,赶快为客人执壶斟酒。
①壁上观——站在寨墙(壁)上看两军交战,却不参加。典出《史记·项羽本纪》
。
刘赞画笑一笑,说:“兄台为王吉元讨参将职衔可谓尽心帮忙!”
宋文富说:“阁下误矣。文富之所以如此替王吉元说话,实是为商洛山中大局着急
,也为了抚台的前程担心。”
“如何说丁抚台的前程?”
“请刘老爷不必瞒我,有些机密事在下也略有所闻。上月官军进攻失利,郑制台①
与丁抚台掩败为胜,虚报战绩,虽然暂时哄住了朝廷,但皇上英察多疑,耳目众多,断
难使他长受蒙蔽。听说十天前制台与抚台两大人又奉到皇上密旨,口气十分严厉,责他
们劳师糜饷,畏怯不前,上月虽有小胜,但未获清剿实效,而所奏战功,语多欺饰。皇
上责令制台、抚台两大人迅速进兵,务期将商洛山中残余流贼一鼓荡平,不得贻误戎机
。请你想想,如这次进剿又无结果,丁抚台的乌纱帽能保得住么?倘若皇上震怒,不惟
会丢掉乌纱帽,恐怕还有不测之祸!”
①制台——对总督的一种尊称。
“皇上陛下的这一道密旨,老兄何以得知?”
宋文富笑着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西安、商州两地缙绅中,文富尚有几位亲
戚、世交,衙门中的机密大事岂能瞒住在下?此次进兵胜利,对抚台大人有大大好处,
对刘老爷也有大大好处。否则……”他故意不说下去,拿起筷子在一盘焦炸子鸡上晃一
晃停住,说:“请!请!我们只顾说话,快凉了。”
刘赞画心中吃惊,暗想着宋文富确实厉害,不怪他几个月来能够周旋于官军与李自
成之间,应付裕如。他夹了一块焦炸子鸡在盘子边蘸点椒麻盐,放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
思忖,决定向宋文富稍作让步,以便在今夜将事情说定,免得误了督、抚两大人的用兵
方略。他吐出一节鸡腿骨,隔桌子将身子向前探探,低声说:
“宋寨主,你我虽系新交,却是一见如故,情同莫逆,肝胆相照,无话不可交谈。
皇上近日严旨督责,事属机密,本非你我所当窃议,所以我未敢向兄台泄露一字。既然
老兄已从别处闻知,则泄露机密之责就不在愚弟了。皇上确实责令督、抚两大人克期进
兵,将商洛山中残寇一鼓荡平。督、抚两大人深体皇上焦急心情,所以一面使用重兵从
武关和商州两路并进,还有一支偏师自蓝田相机南来,一面也想晓谕王吉元趁机反正,
以便出闯贼不意,奇袭他的老营。据愚弟看来,督、抚两大人这次用兵,计虑周详,胜
利如操左券①。即令王吉元投降之事不成,亦无碍各路大兵齐进,使闯贼无从应付。但
如王吉元能够反正,当然更好不过。”
①如操左券——很有把握。古代的券(契约)分左右两半,从中分开,债权人执左
边一半。
宋文富奸诈地拈须一笑,说:“刘老爷还是将文富当外人看待,并没将心里话和盘
托出。”
“不然,不然。弟适才所言,全是实话,望勿对外人泄露一字。”
宋文富又笑着说:“既然督、抚两大人计虑周详,胜利如在掌握,在下就不再多费
周折劝说王吉元投降了。刚才为丁抚台担心的话,请恕我冒昧直言,千万不要使抚台知
道。”
“这话自然也不能泄露出去。”
有片刻工夫,他们饮酒吃莱,都不谈招降王吉元的问题。刘自豫心中明白,宋文富
故意拉硬弓,替王吉元要高价也就是替他自己要高价。但是如不对宋文富再作让步,今
夜就会不得结果,而总督和巡抚都在等候着王吉元投降的消息。虽然总督和巡抚也檄令
从蓝田进兵的将领设计招降替李自成把守石门谷山寨的杆子头目,但是杆子中并不齐心
,而且那地方离李自成的老营过远,不像王吉元投降后可以致闯王死命。由于总督和巡
抚给了他权宜处置的指示,所以他想了一阵,忽然说道:
“我看,王吉元的官职和赏银,由兄弟大胆承担吧。只要他实意投降,答应献出射
虎口,可以给他做游击将军,外加赏银三千两。倘若能袭破闯贼老营,不管能否活捉闯
贼夫妇,都将另行叙功,额外重奖。至于老兄有意要个副将职衔,实授商州守备①,弟
已与抚台谈过,抚台也问过了制台,已蒙两大人答应,保奏老兄以参将衔实授商州守备
。本朝定制,一州守备没有挂副将衔的,挂参将衔已经够高了。我兄以商州人做商州守
备,虽在知州之下,然而兵权在手,实为一州之主,连知州遇到大事也得惟老兄的‘马
首是瞻’。请恕我说一句粗俗的话,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说毕,哈哈一笑,
举杯回敬主人。
①守备——在明朝,负责镇守一城一堡(“堡”是北方边防上的重要军事据点)的
武官称做守备,类似现代的地方警备司令或城防司令,未有一定品级。清代定为武官正
五品。
宋文富心中满意,与刘赞画同干一杯,然后说:“王吉元那边,我当尽力劝说,想
来可以真心投降。至于文富自己,世受国恩,自当粉身碎骨,报效朝廷,决不贪一官半
职。能够实授商州守备,使文富有职有权,容易做事,也只是为保卫桑梓着想,至于挂
何等官衔,无足计较。”
客人连连点头,说:“我知道老兄同我一样,淡于名利,只是处此乱世,想替朝廷
略效微力而已。”
“是,是。”
客人又说:“抚台还是担心,单有足下率领的乡勇进入射虎口,加上王吉元的降贼
二百,未必能攻破李贼老营,致其死命;最好让官军假道宝寨,同乡勇一同夺取闯贼老
营,方不致万一贻误戎机,影响全局。”
宋文富顿时摇一摇头,说:“此事前日已拜托刘老爷回禀抚台大人,断然不能奉命
。三年前,敝寨曾遭官军洗劫,烧杀奸掳甚于流贼,至今寨中父老言之痛心。今日即令
小弟肯让官军假道,父老们也不肯同意,所以这话请不必再提了。”
客人恳切地说:“我此次动身来宝寨时候,抚台大人一再面谕,望兄台能使官军一
千人假道宝寨,定然秋毫无犯。抚台愿作担保,万无一失。”
宋文富说:“目前将骄兵惰,军纪败坏,故百姓不怕贼而怕兵。他们连朝廷老子的
话都不听,岂肯听巡抚的话!万一敝寨重遭兵灾,使文富将有何面目再见寨中父老?”
客人说:“既然足下如此不放心,那么官军不在寨中停留,只穿寨而过如何?”
宋文富轻轻地摇摇头,说:“弟虽是武科出身,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假道于虞以
伐虢①’的故事。我纵然想做虞公,无奈全寨父老不肯假道,也是枉然。”他捋着短须
哈哈一笑,又连连拱手说:“万恳刘老爷俯谅苦衷,在抚台大人面前代为婉言禀明,不
胜铭感。”
①假道于虞以伐虢——春秋时候,晋献公假道虞国去灭虢国。灭了虢国之后,回来
时顺便将虞国也灭了。虞国在今山西省平陆县东北,虢国在今河南省陕县东南。虢,音
guo。
客人也只好笑笑,说:“足下将官军假道宝寨的事比做‘假道于虞以伐虢’,此言
差矣。弟今晚连夜回城,请示抚台之后,一二日内当重来宝寨。假道之事,另作商议。
”他端起酒杯,接着说:“弟借花献佛,借足下的酒恭贺足下马到成功,前程万里。干
此一杯!”共同干杯之后,宋文富正要斟酒,刘赞画又说:“足下报国恩,救桑梓,立
大功,在此一役。”
“谬蒙抚台大人与刘老爷青睐,过为期许,使文富感愧莫名。文富碌碌,倘能为朝
廷建立下涓埃微功,均出于抚台大人栽培之恩与刘老爷多方提携之力,自当永铭不忘。
”
“哪里!哪里!我兄太过谦了!”
酒足饭饱,刘赞画连夜坐轿子回城复命。他上两次来,宋文富都有厚礼相送,这次
送礼更重,除送给他三百两银子外,还送了几件名贵字画和古玩。刘赞画一再推辞,却
使眼色给一个跟随仆人收下。宋文富将客人送出寨外,随即兴冲冲地回到书房,将好消
息告诉了前来问信的宋文贵,转回内宅。大奶奶还没有睡,愁眉苦脸地对他说起儿子的
痨病加重的事,担心凶多吉少,挨不过秋后,抱怨他不很挂心,没说完就滚下眼泪。他
望着大奶奶,却没有听清她说的什么,高兴地说:
“好,好。果然盼望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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