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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三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04日15:56:16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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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七日仍然是密云不雨的天气。高夫人一早就带着双喜、张鼐和一群男女亲兵
离开老营。因为闯王和刘宗敏等几位亲信大将染病未愈,她身上的担子特别沉重。她的
女儿兰芝也病了许多天,如今还不能下床走动。她既要照顾丈夫和女儿的病,还要处理
全军各种大事,常骑着玉花骢出去奔跑。幸而双喜和张鼐都不曾染上时疫,每日跟在身
边,十分得力。昨天听说商州城新到的官军很多,所以今天闯王要她亲自去商州附近察
看敌人动静,同时看一看义军的防守部署。
李自成眼看商洛山中风声紧急,大战说不定在两三天内就会爆发,而自己仍不能骑
马出寨,心中十分焦急。高夫人走了以后,他站起来在屋中来回地走了一阵,一扫眼看
见挂在床头墙上的花马剑,便取了下来,站在门槛里边,抽出宝剑闲看。那宝剑闪着青
白色的寒光,清楚地照见了他的仍带病色的面影。他忽然在心中感慨:多少年来,他总
是骑着乌龙驹,挂着花马剑,东西南北驰骋作战,如今却因守在商洛山中,等着挨打!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花马剑插入鞘中,挂回原处,然后背抄手,缓步走出老营,在附
近的小树林中散步。他近来不能骑马走下山寨,每到无聊或烦闷时便来到这里散步,或
者坐在一个很大的石块上,默默地瞭望山下或瞭望周围群山,想着心事。在这个小树林
中,他曾经考虑过许多大事:考虑和决定过斩他的堂弟鸿恩;回想过十年起义的种种往
事,其中包括着很多难忘的经验和教训;设想过他将来出了商洛山以后如何行动,甚至
还设想过倘若他有朝一日得了天下,如何将普天下敲剥百姓、欺压平民的豪强大户和贪
官污吏等民贼严加惩治,使穷苦百姓都能过好日子。有时他的情绪很坏,坐在这里想着
许许多多随他起义而死去的亲族、朋友、爱将,不禁心中酸痛。如今他又坐在那块青色
的大石头上,心情特别沉重,眉头拧成疙瘩。商洛山中的安危,全军的胜败存亡,种种
问题,都缠绕着他的心头。
在目前将士多病和马匹不全的情况下,李自成实在没有力量从商洛山中撤走,像往
年一样到处流动。再四思忖,他只能按照既定决策,不离开商洛山,用一切力量抵挡住
官军的各路进攻。倘若义军能打个大胜仗,商洛山中又可以稳定一时。只要再有三个月
的休养,交到冬令,时疫就可以完全过去,部队又会恢复元气。可是,眼前的风浪并不
寻常,万一打败了呢?……
两个秋娘①在树上一递一声地叫唤。几支外有一匹战马在树林边啃着白草和野苜蓿
。一只啄木鸟贴在一棵大树的权丫上,发出均匀的啄木声,好像有人在远处缓慢地敲着
小鼓。李自成几乎没有听见,或者只是偶尔隐约地听到了,却不曾搅乱他的沉思。看见
他的心事很重,李强轻脚轻手地从他的身边离开,同两名亲兵站在树林外,不让一个闲
杂人走进林子,也不让什么人在附近大声说话。
①秋娘——一种较小的蝉,秋天出现,书上称做“寒螀”。
闯王在大石上坐了很久,把早已准备好的作战方略重新考虑一遍,然后慢慢地走出
树林,向李强问道:
“射虎口有人来么?”
“没有人来。”
李自成的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却有点焦急。他急于想知道各路官军将要大举进犯的
确切日期,以便自己更适当地使用兵力。那个刘赞画前天晚上又悄悄来宋家寨一趟,当
夜赶回商州,以及马三婆昨天上午从宋家寨回来,路过射虎口时与马二拴咕哝了几句什
么话,这些情况,他都知道了。遗憾的是,关于官军将要进犯的确切日期,竟一直探听
不到!李自成怀着很不轻松的心情,向高一功住的宅子走去。
高一功正在发烧,躺在床上十分委顿。李自成在他的床边坐了一阵,临走时对一功
的家人和亲兵们再三丁宁:不许把目前的紧急情况向病人透露。他又去看看李过和另外
几个患病的将领,转回老营。因为他昨夜同高夫人商量迎敌之策,深夜未眠,今早醒得
又早,所以回老营后十分困倦,倒头便睡。当他睡得正酣的时候,被一阵很不寻常的争
吵声惊醒了。
争吵的声音是从二门外边传来的。两个人的声音小,隐隐约约地难以听清,另一个
人却声音苍老,粗声粗气,怒不可遏。李自成仍很困乏,不能睁开眼睛,但争吵声听得
更清了。那个大发脾气的人嘴里不干不净地说:
“你们这群小王八蛋,老子跟随闯王造反的时候,你们还在穿开裆裤子玩尿泥哩,
今天敢挡住老子进去见闯王?你们连胎毛还没褪,敢对老子打官腔,真是岂有此理!娃
儿们,你们大伯在战场上流的血比你们尿的尿还多,知道么?闪开!尿泡尿照照你们的
影子!”
两个声音恳求说:“王大伯,你老莫高声嚷叫,惊醒闯王……”
“老子有紧急事,偏要叫醒闯王。你们还要挡老子的驾,休怪老子的拳头不认人。
给闯王知道了,他也会用鞭子教训你们。闪开路!……”
李自成完全清醒了,知道是谁在吵嚷,于是忽地坐起来,跳下床,来不及穿上鞋,
一边趿拉着鞋子往门口走一边说:
“快进来吧,长顺。我正想找你来,你来得正好。”
王长顺已经推开那两个年轻人,打算不顾一切往里闯,猛然听见闯王的声音,看见
闯王出现在堂屋门口,不禁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吃惊。但看清闯王并未生气,脸上挂着笑
容,就马上放心了。他连二赶三走到堂屋门外,说道:
“闯王,莫怪我老不懂事,故意惊了你的驾。我可是有几句要紧话要向你禀报。”
“赶快进来坐下说话吧,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自成转望跟在王长顺背后的两个年
轻亲兵,脸色忽然变得很严峻,责备说:“我不是嘱咐过多次么?只要是咱们老八队的
老人儿,不管是谁,随时来见我都行。何况长顺是跟随我十年的老弟兄,你们敢不让他
进来见我?这还了得!李强在哪儿?”
王长顺赶快说:“请闯王息怒,他俩没有一点错。是咱们尚神仙来了一趟,嘱咐李
强,任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御驾亲临,也不许打扰你睡这一觉。刚才他们告我说:在我来
之前,刘明远将爷也来看你,听李强一说,人家回头就走了,不像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同他们大吵大嚷。他们没有错。要我王长顺是你的亲兵,也一样听从老神仙的话,别
说我不许一个人进来打扰你,连一个苍蝇也不许飞进二门。”
闯王又对亲兵们厉声说:“明远到哪里去了?快快替我请来!”
正在这时,李强走进二门。所发生的事情他已经明白,胆怯地回答说:
“明远去看望总哨刘爷,我送他到寨外。他说他看了刘爷就回来,要在老营吃过晚
饭走。”
闯王狠狠地瞪亲兵们一眼,说:“以后不许你们再这样!再有这样情形,我决不轻
饶你们!”
他把王长顺叫进堂屋,随即命亲兵们去吩咐伙房替长顺弄东西吃。王长顺赶快对李
强说:
“我早饭已经吃啦,就是一路马不停蹄地跑,你们快替我把马饮饮,端一碗井拔凉
水①给我。”他笑着加了句:“原来我就口干舌渴,刚才跟你们吵嚷几句,越发他娘的
喉咙眼儿冒火。”
①井拔凉水——北方井深,井水冬天较暖,夏天较凉。夏天刚从井中汲出的水叫做
井拔凉水,特别的凉。
堂屋门后的大瓦壶里盛有甘草桔梗茶,壶口上坐着一口小黑瓦碗。闯王随手把瓦壶
提来给王长顺,说:“喝这个,也是凉的。”王长顺不用小碗,双手抱起大瓦壶,探着
上身,仰起脖子猛喝,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连续响声,茶水从两边嘴角流出,扑嗒扑
嗒地滴落地上。他把大半壶甘草桔梗茶喝干了才痛快地嘘口长气,放下壶,用手背擦了
擦嘴角和胡子上的水珠,笑着说:
“有这么一壶冷茶,给我朝廷老子我也不做!”
闯王拉一把小椅子放在门槛里边,以便凉爽的千里风从大门口吹到身上。他自己先
坐下去,叫王长顺坐在他对面的小椅子上。但王长顺没有往小椅上坐。他出身赤贫,十
岁前拉棍讨饭,后来扛长工,对于坐椅子和凳子自幼不习惯,到如今四十多岁了,说话
和吃饭仍然喜欢蹲在地上或坐门槛。如果遇到吃酒席,他就蹲在椅子上,说是坐在高椅
子上吃东西觉着“吊气”。现在他很想身上多吹点凉风,便倒坐在门槛上,正要向闯王
禀报一个重要军情,忽然从老营外传过来一阵马蹄声,随即看见中军吴汝义匆匆地走进
院来。闯王虽然想知道王长顺有什么重要消息,但是他更急于想知道吴汝义和马世耀昨
天出去奔跑的结果如何。他挥一下手,说:
“长顺,你等一等,让我先听听子宜的禀报。你不要动,就坐在门槛上。我同子宜
谈的话不怕你听。”他转向走近来的中军问:“子宜,眉目如何?”
在商洛山中,凡是庶民百姓,不论是种田的、当长工的、做手艺的、做小买卖的、
薄有田产的,各色人等,既怕官军打进来奸掳烧杀,无恶不作,也害怕那些被惩治的富
豪大户和他们的恶霸庄头等在官军到来时进行报复。早就有谣言说,官军杀进来以后要
血洗商洛山,鸡犬不留。近日来很多人在私下纷纷议论,彼此商量着如何抵抗官军的事
,单等着闯王老营的一声召唤。而那些老年人、妇女们、害着病的人、以及有家室之累
的人,无不忧愁得眉头紧皱,心上像压着石头。
昨天上午,吴汝义和马世耀奉闯王命离开老营山寨,同本地起义头领牛万才、孙老
么等分头奔走,号召老百姓随闯王抵御官军。从昨天中午开始,从老营的山寨往西,往
北,往南,大约二十多里以内,山路上奔着急使,村子里敲着铜锣,荒山僻岭中间到处
飞送着粘有鸡毛的指定丁壮集合地点的传单。尽管商洛山中人烟较稀,病的又多,但是
不到黄昏就召集到四五千人,分在几个地方集中。其中有一部分是一个月前当官军第一
次进犯时随着义军打过仗的,从中挑选了四百人,由孙老么率领,连夜动身,开赴白羊
店。又经过严格挑选,将那些身体比较虚弱的、年纪较大的,还有一些孤子,都劝他们
回家了,只留一千二百人,连同那已经开往白羊店的四百人,统称为义勇营,由牛万才
和孙老么做正副头领。吴汝义和马世耀帮助牛万才将一千二百人的队伍整编好,确定了
大小头目,忙了一夜。早饭以后,马世耀留在义勇营中,吴汝义奔回老营复命。
听了吴汝义的详细禀报,李自成十分满意。在两年前高迎祥死后不久,他曾担任过
十万以上的联军首领。但是如今正在困难时候,突然看见增加一千多人,比当年看见增
加上万人还要高兴。他笑着说:
“果然又编成一支人马!”这时恰好老营总管任继荣进来,他吩咐说:“你赶快命
人给新弟兄送十天粮食,再送去两头猪,二十只山羊,两担烧酒,让大家快快活活地吃
喝一顿。他们在家中吃糠咽菜,不少人吃树皮草根,把肠子都饿细啦。既然要去打仗,
今后不说让大家吃得很饱,总得跟老弟兄一样吃个八成饱。”
“是,我现在就去办。”老营总管转身走了。
闯王向吴汝义问:“子宜,如今官军势盛,谣言很多,你看这一批新弟兄的士气管
用么?”
吴汝义回答说:“我看管用。老百姓很怕官军来,一听到闯王呼唤大家打官军,群
情十分踊跃。要不是瘟疫流行,十停人病了七停,一两万人不难召集。自然啦,害怕打
仗的人也不少。那些老年人、妇道人、平时日子过得去的人、家中有妻儿老小拖累重的
人,一想到要打仗就发愁。至于一般穷家小户的年轻汉子,平日做牛马,受饥寒,处在
这乱世年景,正是他们出头的日子,只要有人领头造反,他们没人怯战。可惜的是,看
来官军在这两三天内就会大举进犯,来不及让新弟兄们好生操练。”
闯王说:“近几天谣言很多,光吹嘘官军如何势盛,咱们如何势弱,准备逃跑。你
嘱咐牛万才们,好生把弟兄们的士气鼓得足足的,莫听谣言。咱们虽然人数少,可是占
了地利,以逸待劳,上下一心,又加上我和捷轩的病已经好了,可以亲自主持军事。既
然咱们六月初在最困难的时候就能够杀退官军,这一次绝不会叫官军占了便宜。”
吴汝义说:“乡下的谣言确实很多。昨天不知是什么人造的谣,说你的病又重了,
烧得昏昏迷迷,不省人事。我每到一个地方,熟识的老百姓都打听你的病到底怎样了,
将士们也不断向我打听。”
“你没有对大家说我的病已经好了?”
“我说了。可是谣言太盛,大家看不见你的面,总不肯信。”
闯王笑着说:“看起来我得骑马到各处走走啦。唉,你们总是不让我骑马出寨!”
吴汝义说:“老神仙昨晚还对夫人和我说,你的身体还很虚弱,病没有完全好,千
万不能让你骑马劳累。他说,即令官军同时几路进犯,到处战鼓敲得震天响,也不能让
你骑马出寨。他说,大病之后,劳复了不是小事。他还说……”吴汝义没有说出口,苦
笑一下。
“他还说什么?”
“他,他说,即令商洛山咱们守不住,也要让你坐在轿子里,大家保护你突围。”
自成用力将脚一跺:“胡扯!哼,你们就知道听子明的话!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
莫听他的!你现在就去新弟兄们那里,同牛万才们把各哨小头目召到一起,告诉大家说
我的病已经好啦。传下去我李闯王的话:莫说是郑崇俭老狗亲自来,即令是老天爷叫天
塌下来,我也能率领咱们老八队的将士们把天顶起来,绝不会有突围的事!”
“是,天塌下来也能顶住!咱们绝不会有突围的事!”
“你就在牛万才那里吃午饭。午后你赶往射虎口一趟,看宋家寨有什么新的动静。
”
吴汝义走后,闯王喝了半碗冷茶,向王长顺笑着问:
“老王,你要告诉我什么军情?”
“闯王,咱们的军心有点不稳啦,你可知道么?”
“你怎么知道军心有点儿不稳?”闯王小声问。虽然他对全军的情形相当清楚,猜
到了王长顺的话头所指,但心中仍然不免惊疑。
王长顺回头看看身后没有别人,只有李强站着,小声说:“闯王,黑虎星不再回来
了,你知道么?”
自成注视着他的眼睛问:“你怎么知道他不再回来了?”
“本来近几天人们都这么猜想,我一直不肯信,昨天我去清风垭给黑虎星的人马押
运粮草,在他们那里住了一夜,听那里的弟兄们在私下嘀咕,说有人得到确实音信,黑
虎星不回来了。闯王,要是果真黑虎星一去不回,他留下的那些将士也会拉走。在目前
这个节骨眼儿上,咱们可不能大意!”
闯王没有马上说话,心上打了几个转,然后含着微笑问:“长顺,据你看,黑虎星
会不会一去不回?”
“我看……他八成是不回来了。”
“怎见得?”
“俗话说老鸹野雀旺处飞①。如今他看见咱们困在此地,有翅难展,他自然要另打
主意,不肯回来。”
①老鸹野雀旺处飞——乌鸦和麻雀喜欢宿在小的城镇和人烟旺盛的村落,黄昏飞来
,天明飞去。越是人烟旺盛的村落,投宿的乌鸦、麻雀越多。
李自成尽管脸上挂着微笑,心中却在认真地琢磨着王长顺所说的事。黑虎星在五月
初带回来的三百人,近来驻扎在老营以南三十五里的清风垭,是通往武关和龙驹寨的一
个险要山口。一个半月前,刚打退官军第一次进攻之后,黑虎星因见闯王的义军半在病
中,能作战的人员太少,禀明闯王和高夫人,跑回镇安县境,号召众家杆子共约一千五
百多人来投闯王,驻扎在石门谷,又名石门镇。这地方属于蓝田县境,距蓝田城只有五
十里,距李自成的老营将近一百里,是抵御蓝田官军从北路进攻商洛山的第一道重要门
户。这新来的一千五百多人名义上由黑虎星率领,实际上他交给两个同他换帖的杆子首
领窦开远和黄三耀招呼。二十天前,他得知母亲害病,重回镇安家乡。李自成深知黑虎
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硬汉子,说一不二,肝胆照人,商洛山中的处境越艰险他越会回来
。但是他并没有派人送回音信,究竟何时归来,不得而知。近来由于黑虎星杳无消息,
驻扎在清风垭的三百名弟兄纷纷猜疑,军心浮动,这情形李自成在昨天已稍有所闻,王
长顺的报告证实了确有其事。他近来还听说,驻扎在石门谷的杆子军纪很坏,不听从窦
开远的约束,有一部分人打算拉走。李自成不得已于六天前命令驻扎在大峪谷的李友率
领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往石门谷,与杆子协同防守。现在听了王长顺的禀报,他既担心南
边的清风垭,也担心北边的石门谷,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不安神色,含着微笑说:
“长顺,你莫要隔门缝看扁人,担心黑虎星不回来,也不要听信清风垭弟兄们的胡
言乱语。我昨天晚上得到黑虎星派人捎来的口信儿,说他几天内就会回来。过几天你就
会知道黑虎星到底是赤金还是黄铜。”
王长顺快活地说:“既然黑虎星今日已有口信儿捎到,说他快回来,我就放心啦。
”他又想了想,接着说:“唉,闯王,我不怕你心烦,还有个情况要向你禀报。”
“说吧,是什么?”
“近日,风声一紧,有不少人沉不住气,在背后瞎嘀咕,说咱们的仗难打,担心翻
船。”
“为什么担这号心?”
“他们说,去年冬天咱们奔往潼关南原时,男女老少有一万多人,轻彩号也能打仗
;可是如今将士们病了大半,不算杆子,能打仗的不足两千多人。这且不讲,最要命的
是你同总哨刘爷都病了,几位大将,只剩下两位没病倒。其余战将,没有害病的三停不
到一停。人们说,没有柱子和大梁,光有檩条、椽子、瓦,顶屁用,天好的房子也撑不
起来。你瞧,还没有看见敌人影儿,他们就先存个败的意思,心中惊慌。闯王,我跟着
你天南海北闯了十来年,大风大浪过了七十二,可不能在这商洛山中翻了船。请你下令
:目前大敌当前,有谁敢再说一句丧气活动摇军心的,砍他的脑袋,活剥他的皮。闯王
,事不宜迟,你得赶快想办法稳定军心,准备迎敌。商洛山地势险要,只要大家沉着气
凭险死守,我不信官军能占到便宜!”
李自成被这位老弟兄的话深深感动,点头说:“你说得很是。我马上想办法稳定军
心。长顺,别看咱们目前吃了瘟疫同疟疾的大亏,能够打仗的将士不足两千人,连黑虎
星新叫来的杆子弟兄和百姓义勇营加在一起也只有四千多人,可是我包管咱们在商洛山
中翻不了船!我虽说病了很久,可是如何迎敌作战的事,早就准备好了。”
“闯王,我不是担心官军来犯,是担心有些弟兄们的心不稳,官军没来犯就暗中惊
慌。”
“我会叫他们一个个遇见官军像猛虎一样。咱们老八队如今剩下的这点老根儿都是
铁汉子,经得起艰难困苦,大风大浪。像沙里淘金淘出来的这些人,只要我的大旗往前
一指,前边有刀山火海他们也敢闯。难道对这些多年来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你还信不过
?”
王长顺同一般老八队的老弟兄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管在什么时候都相信李闯王,
他说出一句话就如同在他们的心上立了一通碑。刚才来的时候,王长顺的心上十分沉重
,眼前仿佛有一团乌云笼罩,如今心上顿觉轻松,眼前的乌云也散开大半。关于闯王将
如何迎敌,那是军机,他自然不敢打听,反正闯王自来说话是铁板上钉钉,不放空炮。
他从门槛上站起来,正要退出,闯王忽然站起来,走近他的身边,小声问:
“长顺,你要往石门谷押运粮食么?”
“要去,总管已经吩咐下来,要我明天一早往石门谷押运粮食。我想夜间凉爽,又
有月亮,现在去睡一阵,三更以后就起身。”
“夜里上路也好。一连两天,老营里不得石门谷的音信。我听说黑虎星招来的那些
杆子们纪律很不好,很担心会闹出事来。你的人缘熟,到那里看看情形,倘有三长两短
,速速回来禀报。”
“闯王,既然这样,我二更就押着骡驮子动身。”
“那,你就太辛苦啦。”
“如今是什么时候?还想安逸!”
王长顺走后,李自成的心中更加烦闷。他知道,由于他害病日久,外边一度传说他
死了,后来这谣言虽然渐渐平息,却一直传说他卧床不起。目前既然商洛山中人心惊慌
,军心也有点不稳,他必须骑着马出寨走走,安定众心。昨天高夫人不在老营时,他要
骑马出寨,不料被尚炯知道,慌忙跑来,夺住马缰,把他苦劝下马。现在高夫人和尚炯
、中军和老营总管等常在身边的将领都不在寨内,正是他出寨的好机会。吃过午饭,停
了一阵,李强怕他疲累,劝他睡阵午觉。没想到他站起来吩咐说:
“赶快备马,多带几个亲兵随我出寨。”
李强大吃一惊,劝阻说:“你的身体还没复原,万一劳复了……”
“别啰嗦,赶快准备出发!”
“老神仙说在几天内千万不能让你骑马出去。”
“我是闯王,他老神仙也得听我的将令!”
李强不敢违拗,为自己没办法劝阻闯王而心中叹息一声。李自成匆匆地穿上一件蓝
色镶边单箭衣,戴一顶在乡下常见的莛子篾①编的凉帽,有两根带子系在下巴颏。他从
墙上取下花马剑和箭袋挂在腰间。知道自己病后无力,他取一张高夫人常用的软弓背在
身上。装束完毕,他又吩咐李强拿一些散碎银子和几串制钱②装在马褡子里。他深知老
百姓对于不同制钱的爱憎心情,看见李强取出的制钱不好,命他赶快换成好的。不等人
马到齐,他大踏步走出老营,等候出发。片刻过后,除去患病的亲兵外,二十几个精壮
的小伙子身带弓、箭、刀、剑,牵着高大的战马,集合在他的面前。他纵身上了乌龙驹
,鞭梢一扬,冲在前边,说了一声:“起!”一阵马蹄声响出山寨。
①莛子篾——用高粱穗的柄刮的篾子。莛,音ting。
②制钱——官府所铸的铜钱。因形式、文字、重量和铜的成色都有定制,故称制钱
。
尽管商洛山中人心惶惶,谣言一日数起,但因为正是农忙季节,闯王曾有严令不许
百姓把地荒了,所以老营周围十几里以内的村庄,凡是没有病倒的人们差不多都在地里
做活。但是由于村落稀疏,男人们大部分染病,小部分参加了义勇营,所以田地里很少
见人。今年这一带山区虽然还是干旱,但比较商州往东的旱情轻一些。立秋以后几天,
商洛山中普遍下了一场四指雨,旱情稍微减轻,已经半蔫了的秋庄稼又稍微支楞起来。
这时天气放晴,太阳已经偏西,岗陵起伏的田野上吹过阵阵清风,高粱和包谷的嫩叶子
不住摇动,有时轻轻地刷啦做声。从黑豆、黄豆和绿豆地里,从乱石堆和荒草里,到处
有吱吱叫声,互相应和,分不清哪是蚰子,哪是蟋蟀。
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李自成差不多每天都骑马出寨,打猎,练兵,或看将士们
耕种,而夜间坐在灯下看书,有时也学着仰观星象。自从害病以后,这是他第一次骑马
出寨,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新鲜感觉。尽管他的身体还虚弱,但是他一出寨就在崎岖
的山路上策马疾驰,故意让别人看见他的身体已经复原,又可以领兵出战。乌龙驹从主
人害病以后,常常因闲散而觉得无聊,脾气格外暴躁,动不动就对走近它的生人乱踢乱
跳。虽然马夫经常替它备上鞍子,牵出寨外溜达,骑几趟,但总是不能够鼓起来它的兴
致。有时当马夫骑到它的身上时,它就跳呀,踢呀,打转呀,用后腿立起来,直到狠狠
地挨了几下鞭子,才勉强服从操纵。可是今天不同。今天它被牵到老营大门前,看见闯
王走到它的身边,一只手还没有搭在鞍子上,就勾回头,亲热地向闯王的箭衣闻一闻,
喷喷鼻子,随即昂起头,奓开长鬣,欢快而兴奋地萧萧长鸣。一出寨,它一会儿平稳地
急走,一会儿快步小跑,一会儿四蹄腾空地飞奔,都完全符合主人的心意。
李自成率领亲兵们来到一座小山脚下。这儿地势险要,小路旁有三间草房和一个箭
楼,驻扎着一小队义军,是一个盘查奸细和保卫老营背面的重要关卡。隔着一道深沟,
约莫一里多远,是一座残破的大庙和两百多间茅庵草舍。这里驻扎着今早开来的义勇营
,马世耀和牛万才也驻在这里。从义勇营去老营山寨,也要从这一道关卡通过。
守关卡的小头目和二十几名弟兄一见闯王来到,大出意外,蜂拥奔到闯王马前,顾
不得插手行礼,围着马头,争着问候他的身体,一个个感情激动,眼中滚着热泪。有三
个弟兄在沟对岸砍柴。其中有一个人从林莽中探头一看,看见是闯王骑在乌龙驹上,大
声叫道:“闯王来了!闯王来了!”另外的人们闻声跳出,同时欢呼:“是闯王!是闯
王!闯王来啦!”他们扔掉锯子、斧头,跳跃着奔过桥来。
李自成本来是要到破庙前边去看看牛万才的义勇营,如今被守卡子的弟兄们围在离
桥头不远的山路上,没有下马,含着亲切的微笑,打量着大家的激动的笑脸,回答着他
们的问候。他们大半是老八队的旧人,一部分是在商洛山中参加的新人。李自成对手下
将士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不要说是老弟兄,就是新弟兄只要同他见过一两次面,经他亲
自点过花名册或问过姓名,隔了几年,他都能一见面就认出他们的面孔,甚至能叫出名
字。现在他—一叫着马头前一群弟兄的名字,询问他们的病是否完全好了,嘱咐他们打
一点野味补养补养,当然也勉励他们准备着同官军厮杀。一个弟兄大声说:
“闯王,今天看见你骑马走出老营,就像是连阴了两个月,忽然看见日头从东边出
来啦。只要有你闯王在,官军就是比我们多十倍,我心上一点不含糊。”
另一个插话说:“就是他们多二十倍,也不会吓掉咱一根汗毛!”
那分散在几个地方的义勇营弟兄们听说闯王来到,乱纷纷走出树林,争着往闯王驻
马的地方跑,也是一边跑一边欢呼:“闯王来啦!闯王来啦!”这些农民,只有一部分
曾经看见过闯王,大部分不曾有机会看见。不论他们过去是否看见过闯王,这时都急于
尽快地到闯王面前。牛万才很想使弟兄们整好队去迎接闯王,大声呼喊着叫大家不要乱
跑,但是在这一刻,谁也不肯听从他的呼喊。他先对马世耀摇摇头表示没有办法,又望
着左右的伙伴笑一笑,也朝着闯王跑去,甚至跑得比别人更快。有些人虽然随着别人往
前跑,但心中还多少有些怀疑:昨天还听到谣言说闯王病重,怎么会突然骑马来到这里
?莫非是别人吧?等他们过了林木葱茏的土丘,看清楚沟南岸,巍峨的悬崖下边,那匹
特别高大的深灰色骏马上骑着的大汉时,不由得叫出来:“是闯王!是闯王!”同时眼
睛里充满了欢喜和激动的热泪。
李自成看见义勇营的弟兄们都往他这边跑,便赶快跳下马,大踏步迎上去。李强留
下四个亲兵照顾战马,率领着二十名亲兵紧跟在他的身后。李自成过桥去走不远便被最
先跑到的义勇们包围起来,愈围愈厚,拥着他向庙前走去。走不多远,前边的路被堵塞
住了。自成笑着停下来,等待前边的人们让开路使他过去。但是前边的人们不但没有让
开路,反而拥挤的人更多了。地方狭窄,草木茂盛,山石嶙峋。那些跑来稍迟的,看不
清闯王的面孔,有的用力往前挤,有的踮着脚尖拉长脖子望,有的爬到大的石头上。马
世耀深知闯王平日爱同穷百姓见面谈话,所以只笑着跟随在人群后边,又因见闯王能骑
马,高兴得噙着泪花。牛万才怕人们挤到闯王身上,一面用两手分开众人往前走,一面
大声叫:“不要挤!不要挤!”他满头大汗来到闯王面前,行个插手礼,质朴地说了一
句:
“闯王,你病好啦。”
人声稍静了,等候闯王说话,但是还在从周围向闯王的身边拥挤。牛万才急了,把
双眼一瞪,骂道:
“挤什么?又不是来吃舍饭的!”他忽然感到这句话说得不恰当,又向大家骂道:
“你们这些小杂种,没规没矩!大家心中爱戴闯王,看见了就行啦,还挤个屁哩!后退
!后退!不要挨近闯王!”
闯王笑着说:“万才,莫骂大伙弟兄们。我今天出来就是要看看大伙弟兄们。既然
大家都想见见我,就让大家挤近一点吧,不碍事的。”
牛万才说:“闯王,你说的是。大家都是穷百姓,害怕官军杀进来,把你当成靠山
。今日第一次见你出寨,果然病好了,都想亲近你,看个清楚。只是你的身体虚弱,这
地方太窄,把你围得不透风,汗气熏人,又热。请你往前边再走几步,站到前边那个小
山包上。”
堵在前边的人们一听说请闯王站到前边的小山包上,立刻闪开一条路。牛万才走在
前边,不断把人们往路旁推。李自成跟在他的背后,再后边是李强率领的一群亲兵和马
世耀。李自成登上前边十几丈远的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包,这小山包登时被众人围了半圈
,水泄不通。人们望着他的带有病容的脸孔,望着他的一双浓眉下深沉、发光的大眼睛
,等候着他说话,同时也想从他的眼神里判断出他对待目前局势的态度。自成两个月来
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老百姓围立在他的面前,看见这么多质朴的笑脸对着他,而且有很
多眼睛里涌出热泪,有的泪滚到脸上。他懂得大家的心情。他自己的心中同样激动。向
全场望了一遍,他向大家笑着说:“弟兄们,官军快要来进犯啦,这一回要打个大仗。
你们大家原是做庄稼的,种山场的,打猎的和烧炭的,乍然上战场,矢石如雨,炮火纷
飞,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眨眼就有死伤,心中害怕不害怕?”
人们笑着摇头,但不说话。有谁在人群中小声说:“打仗总得死伤人,是孬种就不
会来,害怕个屁!”这话引起来一阵笑声,连李闯王和牛万才也笑了。自成看见这说话
的是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庄稼汉,他因为在闯王面前不自觉说了粗话引起来一片笑声,
满脸通红。闯王用赞赏的眼光望着他,问:
“小伙子,听说官军人马众多,你真的一点都不怯么?”
小伙子的脸越发红了,腼腆地回答说:“人家要来奸掳烧杀,血洗商洛山,咱怯有
啥用?咱越怯,人家越凶。人都只有一条命,流血一般红。大家齐心跟他们拼,他们就
凶不成啦。打仗嘛,不光靠人多,还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
自成说:“你说得好,说得好。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旺。”
自成问站在他身边的牛万才:“他打过仗么?”
牛万才回答说:“六月初他跟着我打过官兵,是个有种的小伙子,所以我现在叫他
做个小头目。”
自成点头说:“既然是个好样的,往后好生提拔他。”他又望着大家说:“大伙弟
兄们,我李自成已经造反十余年,你们如今也随着我造反了。既然咱们敢造反,就得豁
出去,把打仗当做喝凉水,白刃在前连眼皮也不眨。刚才白旺说得很对,打仗不光靠人
多,还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这就是俗话常说的:两军相遇勇者胜。”
有人憋不住冲出一句话:“头落地也不过碗大疤瘌!只要有你闯王领头儿,别说打
官军,咱连天也敢戳几个窟窿!”
自成点头,哈哈大笑,说:“对,说得对!我从前是闯将,如今是闯王,别的没长
处,就是敢闯。时机来到,别说我敢把天戳几个窟窿,我还敢把天闯塌,来一个改天换
地!你们说靠我领头儿,可是我也靠你们大家相助。俗话说:独木不成林,一个虼蚤顶
不起卧单。倘若没有我的手下将士和你们大家出力,我李自成纵然有天大本领,也是孤
掌难鸣。这次咱们抵挡官军进犯,只能胜,不能败。胜了,大家都好;万一败了,商洛
山就要遭一场浩劫,遭殃最苦的还是百姓。只要咱们大家齐心协力,就是来更多的官军
,我们也一定能杀败他们!”
李闯王的话说得很简短,但是充满着信心,十分有力,句句打在新弟兄们的心坎上
。他的面前,人头攒动,群情振奋。他又说了几句慰劳和鼓励的话,下了小山包,向大
庙走去。义勇营的弟兄们蜂拥跟随,都回到庙门前边。他看了看弟兄们在大庙中和一些
草房中住的地方,向马世耀和牛万才嘱咐几句话,然后回到沟南岸,同亲兵们跳上战马
,向送过桥来的牛万才和一群大小头目们挥鞭致意,催马往西南而去。走了一里多路,
他在马上回头一望,看见义勇营的弟兄们仍站在庙前高处和桥头望他。
李自成同亲兵们边射猎边向前走。他们射死了十来只野鸡和几只兔子,挂在马鞍后
边。
又走了两三里路,穿过一片漆树林,又过了一道平川,到了他们从前常来射猎的荒
山坡上,赶起来成群的野鸡、兔子,还从灌木林中惊起一只公獐子。李自成的马比较快
,像闪电般地追上去,弓弦一响,那獐子头上中箭,猛跳一下,栽倒下去。几乎同时,
亲兵们又从深草中赶出来两只獐子,向左逃跑。自成把缰绳轻轻一提,乌龙驹绕个弧线
,截住獐子去路。两只獐子因四面有人,在片刻间抬头望着自成,惊慌发愣,不知如何
逃生。自成举弓搭箭,忽然看清楚是一只母獐和一只不足月的小獐,心中一动,不忍发
矢。那只茫然失措的母獐又犹豫一下,随即带着小獐蹿过马前,又蹿过小路,向一片灌
木林中逃去。一个亲兵正要策马追赶,被闯王挥手止住。他无心在此地久留,带着亲兵
们上了小路。忽然望见路旁的灌木林丛中有人影一闪,闯王勒住马大声喝问:
“那谁?出来!”
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半旧蓝色夏布长袍,跪在马前连连磕
头,恳求饶命。自成问:
“你是哪村人?藏在这儿干什么?”
“回闯王的话,小的是前边不远曹家岭的人,因看见闯王来到,一时害怕,躲藏起
来。求闯王饶命!”
“好百姓是不怕我的。你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曹老大,一向在宋家寨做小买卖。因家中有个六十岁的老娘,染病在床
,没人侍候,特意回家来侍候母亲。”
自成猛然想起来曹家岭有一个曹子正,家中薄有田产,不务正业,依仗宋家寨的势
力,在乡下欺压良民,做了许多坏事。今年正月间因怕义军杀他,逃到宋家寨去了……
莫非就是他么?他把自称曹老大的人又通身上下打量一眼,冷不防大叫一声:
“曹子正!”
“是,闯王。……啊,我不是曹子正,我是曹老大。曹老大。”
自成冷笑一声,说道:“你再不说实话,老子活剥了你的皮!我问你,你从宋家寨
回来做什么?”
“小的实实在在因老娘卧病在床,回来侍候。你看,这是我替老娘带的药。”
他的手中确实提了两包药,而闯王也知道他确实有老娘住在曹家岭,还听说他虽然
平日欺孤暴寡,霸占田产,包揽词讼,强奸民女,什么坏事都做,却偏偏对寡母有一点
孝心,少年时曾有孝子之称。可是,闯王决心杀他,问道:
“有许多百姓告你的状,你知道么?”
曹子正叩头哀告:“求闯王饶我一死。我母亲熬了几十年寡,膝下只有我一个儿子
,如今她又正在害病。闯王杀了我也就是杀了她。请闯王高抬贵手,饶我这条狗命。以
后我决不敢再做一件对不起邻里的事。倘若我再做一点坏事,甘愿剥皮实草①。”
①剥皮实草——明初有一种酷刑是将罪人剥了皮,而用草填实人皮,叫做剥皮实草
。
“不。我今天饶了你,以后就找不到你了。李强,把他斩了!”
曹子正叩头流血,哀求饶命,并且说道:“闯王,我刚才看见你对獐子尚有恻隐之
心,不忍杀死母獐。你把我也当做獐子吧,当做畜生吧。你今日杀了我,我娘明日必死
。你行行好吧,权当我是一个畜生吧。”
闯王说:“可惜你不是畜生。我不杀獐子,它不会祸害邻里。我不杀你,善恶不明
,祸害不除。李强,快斩!”
当李强将曹子正拉到几丈外跪下,正要挥剑斩首时,闯王忽然叫将曹子正带回,神
色严厉地审问:
“曹子正,眼下官军就要大举进犯,人心惊慌,你暗中回来做什么?”
曹子正跪在地上,一口咬死他是回家来看他的老娘。闯王又问:“你是怎么过了射
虎口的?”
“回闯王大人,没走射虎口。小的向北绕了二三十里,走一条人们不知道的悬崖小
路回来。实际上没有路,有些地方用绳子往下系。”
“你离开宋家寨时,宋文富对你怎么嘱咐的?实说!”
曹子正猛一惊,连连磕头说:“我没有见到宋文富。他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我是
回来看老娘的,看老娘的。我对天发誓,决不说半句谎言。……”
闯王因风闻有几个被他破过的山寨十分不稳,所以对曹子正在这时候回来的事越想
越疑。他望着曹子正冷笑一声,说:
“不叫你吃点苦,你决不会老实招供!”他转向李强吩咐:“派两个弟兄将他押到
老营,等我回去仔细审问!”
李闯王决定赶快去麻涧看看,就转回老营审问口供。从这里往麻涧去,要比从老营
直接去绕道十几里。但是这样绕道,可以多经过一些有人烟的地方,让老百姓看见他确
实病好了。
他们经过一个地势比较开阔的地方,有不少人正在锄地。他的出现,使百姓们大大
地感到意外。尽管他是闯王,但是由于去冬和今春的几次放赈,也由于他自来衣着十分
朴素,对百姓态度和气,所以这一带的百姓见了他都不害怕,有些离得稍远的人们还扔
下锄头,特意跑到路边望他。可是不管大家看见他第一次骑马出来有多么高兴,精神鼓
舞,都想同闯王招呼说话,却没有多的话说,不是说:“闯王,你的病好啦?”便是说
:“闯王,你出来看看?”还有人想不起更适当的话,向闯王结结巴巴地说:“闯王,
你下马来歇歇吧。”闯王对众百姓也没有别的话,只是问问旱情,问问庄稼。大家眼前
最关心的是打仗的事,对着闯王议论起来。一个老人说:“只要你闯王爷病好了,能够
领兵打仗,官军虽是人多,我看打不进商洛山来。”
闯王笑着点点头。又谈了几句话,然后上马向麻涧奔去。
麻涧原驻有几百义军,如今凡是能够打仗的都调往白羊店去,留下的都是病员、眷
属,以及田见秀和袁宗第的少数亲兵。山街上十分萧条,老百姓留在山街上的也多是老
人、病人、妇女和儿童,能够下地做活的人们都不在家。这里因为每日过往人多,消息
灵通,而许多谣言也常常是从此地传开。自成在街中心下了马,立刻就有害病的弟兄、
眷属和老百姓围拢上来。他叫李强把沿途猎获的野味分散给病员和眷属,自己又从马褡
子里掏出来一些散碎银子和十几串制钱,交给本街管事人散给穷苦和有病的百姓。当一
个老头子拿到一大把制钱后,端量一阵,感慨地说:
“唉,看看闯王爷散给咱们的这些钱,真是实心实意待咱穷百姓,没有半点儿虚假
!”
原来,明代由朝廷(宝泉局)所铸的钱,俗称黄钱,也称京钱;由各省所铸的钱,
钱小而薄,且往往因铜的质量坏而带有麻子,俗称皮钱。在崇帧年间,黄钱和皮钱在市
面的实际的比价相差很远,例如当黄钱七十文值银子一钱时,皮钱一百文才值银子一钱
。崇帧末年银价腾涨,铜钱更贱。崇须因财政困难万分,不得不滥行铸造,“崇须通宝
”的质量愈来愈差。江南如全国闻名的棉布产地嘉兴一带,民间拒绝使用晚期铸造的崇
被钱。近两三年来乡下百姓看见的多是皮钱,现在看见闯王散给众人的钱都是厚墩墩的
万历和天启黄钱,别说没有外省皮钱,连近一二年的“崇帧通宝”也很少,所以人们拿
到黄钱以后,说不出有多么喜欢。一位老婆婆拄着拐杖,拉着孙子,颤巍巍地走到闯王
面前,把他的脸色打量打量。自成久病之后,本来脸色发黄,但因身体虚弱,骑马在崎
岖的路上奔跑,不免脸颊发红,汗浸浸的。老婆婆看不清楚,只以为他已经完全复原,
高兴地说:
“闯王,只要你的病已经好啦,我们的心就放下啦!你是穷百姓的救命恩人,老天
爷会看顾你哩。”
自成恍然记起,在去冬破张家寨的前一天,他在老营附近集合的乱纷纷的人群中曾
经看见这奶孙二人。他为这老年人的依然没饿死和病倒而感到高兴,笑着问:
“从张家寨运回来的粮食,他们分给你了吧?”
“分给啦,分给啦。要不是那一回分到一些粮食,春天你闯王又放赈,莫说我这把
老骨头早已保不住,连我们三门头守的这棵孤苗儿也不会活在世上。老天爷怕人烟稠了
挤破世界,隔些年就降一次大劫,剔剔苗儿。要人们死得白骨堆山,血流成河,十字路
口搁元宝没人去拾,老天爷才肯收劫。你闯王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福大命大。俺们这一
带山里人得了你的福,老天爷另眼看待。虽说瘟神也撒了瘟毒,病倒的人像地里躺的麦
个子①一样,可是死的不算多。万历末年有一次传染瘟症,比今年还凶,许多家都死绝
啦。如今多亏你闯王爷福星高照……”
①麦个子——刚割的麦子捆成捆子,叫做麦个子。“像地里躺的麦个子”,意思是
躺下(病倒)的人多。
老婆婆正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说,旁边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在母亲的怀中一乍惊醒,哇
一声哭了起来。瘦弱的母亲赶快把半枯皱的奶头塞给孩子,但孩子睁开眼睛看见了生人
,哭得更凶。母亲一边轻拍着孩子的臀部,一边柔声地哄着说:“乖乖别哭,别哭。你
看,闯王来啦,打富济贫的闯王来啦,穷人们的恩人来啦。”
但孩子并不懂母亲的话,依然大哭不止。母亲无可奈何,吓唬他说:“你还哭!瞧
,官军来啦,快别做声!”
小孩子恐惧地睁眼望一下,赶快把脸孔深深埋在母亲怀里,不敢再哭。闯王哈哈地
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们也都笑了。
李自成去看了看田见秀和袁宗第,劝他们好生养病,不必为战事担心。田见秀今天
略微退烧,他像宗第一样,最不放心的是射虎口一路,请闯王万勿疏忽大意。探视过这
两位大将以后,李自成率领从人离开了山街,继续朝着龙驹寨和武关的方向走了几里,
立马在一座山头上向远处望望,才往回走。太阳快要落山了。田间的农民都回村了。白
脖山老鸹哑哑地啼叫着向林中飞去。李自成想快点回老营审问曹子正,但是他更关心今
天商州方面的官军动静,所以他不顾疲劳,在离老营大约有五六里远时,没有直接回老
营,而是转往野人峪的方向,迎接高夫人。他登上了一道岭脊,回头西望,见老营的山
寨巍然耸立在一座小山头上,而西边,日脚下熊耳山的两座奇峰突兀地高入天际。他正
在察看这一带险峻地势,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从东边响着响着近了。他勒转马头向东边
瞭望,但因为树林茂密,晚烟苍茫,看不见人马影子。他猜不到这是什么人在策马走来
,便决定立马在岭上等候。乌龙驹把尖尖的双耳向响着马蹄声的方向转动两下,静静儿
听一听,突然快活地昂头长嘶,四围山谷都响着萧萧回声。紧接着,从一里远的林间小
路上也发出一声熟悉的马嘶,分明是回答乌龙驹。闯王左右的人们听着这两匹战马用雄
壮的鸣声互相召唤,都不禁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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