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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八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04日15:58:49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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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奔往石门谷的路上,李自成忽然想起来今天正是高迎祥在黑水峪不幸因病被俘的
三周年。高迎祥被解到北京后是哪一天死的,李自成不清楚,所以过去两年他总是把迎
祥被俘的日子作为忌日,于军马倥偬中同高夫人望北祭奠。原来他们打算在三周年时隆
重地祭一祭,近来因大战日迫,就只好把这个打算放下,甚而他竟然忘记今天就是七月
二十日了。现在忽然想起,心中一阵痛楚。尤其是想着三年来很多将士、亲戚、朋友们
死的死,散的散,到如今他的处境仍然十分艰危,深觉得辜负当年高闯王对他的期望,
也辜负了一批一批跟他起义、受伤和阵亡的人。想到这里,他越发决心打好这一仗,同
时对坐山虎等人的叛变更加愤恨。
  马不停蹄地向前赶路,只有一次稍停片刻,让人和马饮点泉水,吃点干粮。李强担
心闯王病后在路上喝生水会受不了。在临动身时特别找了一个装满冷开水的军持①挂在
腰间,这时取下来递给自成。将近中午时候,这一小队人马赶到了大峪谷。
  ①军持——古代旅行时带在身上的陶瓷水瓶,形略扁,有双耳可以穿绳。
  目前这个小小的山寨中一片准备厮杀的景象,对着石门谷那面的寨墙上旗帜整齐,
架着火铳,摆满了滚木礌石;将士们有的凭着寨垛瞭望,有的坐在树荫下休息。有几百
逃反的老百姓露宿在大树下和屋檐下,全是老人、妇女和孩子,携带着破烂衣物,狼狈
不堪。有些不懂事的孩子正在啼哭,有些老人和妇女在唉声叹气。看见李双喜迎接一起
人马进寨,大家都用吃惊的眼光望着,不敢再做声。随即大家知道是闯王来到,在心中
出现了希望,仿佛有了靠山,纷纷起立相迎。李自成没有工夫同老百姓多说话,直向面
对石门谷的寨墙走去。
  大峪谷正同石门谷一样,都是保卫蓝田和西安的门户,所以对武关方面的地势险恶
,对蓝田方面的地势却不是那么险恶。幸亏半年来义军为保卫商洛山区,把这两个山寨
重新修筑,使面向蓝田的寨墙特别高厚,寨门外另设了一道栅门,栅门外的山路挖断,
上架木板,随时可以拆去。李自成察看了地势和防御设施,感到满意,然后用一只脚踏
着两个寨垛之间的缺口,向石门谷方面凝视许久。隔着重重山头,有二三股浓烟上升,
冲入云霄。他暗暗吃惊,用鞭子指着浓烟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杆子把石门谷寨中的大庙点着了么?”
  双喜回答说:“杆子从昨天起就在石门谷附近村庄里奸淫掳掠,焚烧房子。刚才他
们又烧了几个小村庄,不是烧的大庙。”
  闯王恨恨地骂了句:“他妈的!”向双喜驻扎的宅子走去。路过一群难民前边时,
一个老头子赶快踉跄地走到他的面前,高叉手①哀求说:
  ①高叉手——古人的叉手礼就是抱拳拱手。抱拳拱手高与额齐叫“高叉手”。
  “闯王,你救救我们吧!这几年我们受够了杆子和官兵的苦害,自从你闯王老爷的
人马来到商洛山中……”
  闯王不等他说完就回答说:“我明白,你不用说啦。我正在想办法,不许这些王八
蛋苦害你们。”
  他没有更多的话安慰难民,也没有工夫多说话。可是难民们纷纷跪下,拦着他的去
路。许多女人们因为家中死了人,烧了房子,对着他放声痛哭。那些离得稍远的难民也
都跑来,向他诉说从昨天以来杆子们奸掳烧杀的情形。李自成向大家说道:“都不用说
啦,我替你们伸冤就是!”说毕,从另外一条路上走了。到了双喜住处,他坐下向双喜
问道:
  “怎么逃反的都是些老弱妇女,年轻的男人们都没看见?”
  双喜说:“年轻的男人们纠合二三百人守住离石门谷几里远的一座山口,名叫红石
崖,使杆子不能过山这边。我怕他们顶不住,已经派了五十名弟兄前去。”
  自成点点头,又问道:“石门谷有什么新消息?”
  “刚才探子回来禀报:坐山虎还在包围着大庙,攻不进去,已经有二十几个人被李
友射死。庙里的人们射法很准,又有两支火铳,使杆子们进攻不能得手。还有,杆子们
人心不齐,狼上狗不上,有的在围攻大庙,有的趁机到左近村庄里奸淫抢劫,还有的明
的也在围攻李友,暗中同庙里的弟兄打招呼,箭向天上射。”
  “我就断定不会一千五百多人都跟着坐山虎哗变,果然如此。”
  “没有都变。听说窦开远和黄三耀就不肯哗变,只是他们自己力量小,三耀又在病
中,受坐山虎兵力挟制,没有办法。还有些人是受了坐山虎的胁迫叛变,并不愿替他卖
命。”
  “既然窦开远没有变,出了这样事,他为何不派人向我禀报?”
  “听说坐山虎一叛变就把寨门夺去。窦开远派过两个人出来送消息,都在出寨时被
捉了。窦开远一度被软禁,今天上午才释放。”
  自成觉得事情更有把握了,在心中说:“幸而我及时赶来,尚不迟误!”随即又向
双喜问:
  “吴子宜的下落呢?”
  “还在被坐山虎扣押着。他身边的亲兵除掉逃出来的两个,其余的都死了。”
  “庙里的人们死伤如何?”
  “不清楚,只知道庙中断水已经两天了。”
  “峣岭的官军有动静么?”
  “不清楚。”
  闯王从椅子上忽地站起,吩咐说:“快吃午饭!吃过饭我就去石门谷收拾这个烂摊
子,免得官军一到就来不及了。”
  双喜大惊:“爸爸!……”
  李自成没有理他,转向谷英说:“子杰,我怕双喜初次单独作战,阅历不足,所以
叫你带着病来到这里,同双喜一起守大峪谷。倘若敌人来犯,你们见机行事,或坚壁不
出,或是你守寨,双喜出战。”他又对双喜吩咐说:“你子杰叔比你大几岁,也比你阅
历多。遇事多听他的话,不要自作主张。”
  谷英和双喜又劝他不要去石门谷,说既然双方已经死伤了许多人,仇恨更深,不多
带人马去不惟收拾不了已经叛乱的局面,反而有很大风险。但李自成主意坚决,怒气冲
冲地说:
  “废话!你们休再拦我!目前这事,千钧一发。稍一迟误,必至牵动全局,没法收
拾。既然知道是坐山虎挟众鼓噪,并非所有杆子都死心塌地与我李闯王为敌,我更应该
赶快前去。一旦峣岭官军弄清实情,向石门谷大举进攻,还能够来得及么?说不定坐山
虎已经同官军勾了手,等候官军前来。不要耽误,快拿饭来!”
  亲兵们取饭去了。
  谷英和双喜仍不死心,都望着医生,希望他再劝一劝闯王。但是尚炯明白,凡是闯
王已经决定要行的事是很难劝阻的,并且觉得闯王的这个决定也许是惟一拯救危急的办
法,除此别无善策。他深深地锁着眉头,慢慢地拈着花白长须,沉吟片刻,随后望着闯
王,面带微笑说:
  “闯王,商洛山中安危,确实将决定于呼吸之间。坐山虎既敢挟众鼓噪,就敢投降
官军。纵然现在尚未投降,可是一旦峣岭官军得知实情,大举进犯,到那时,坐山虎十
之十投降官军。咱们吃过饭就去石门谷,好,要抢在官军前头!只是我有两个愚见请你
听从,以备不虞。”
  “什么高见?”
  “古人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何况今日是前去平乱,并非文事。以你闯王的声
威,此去定能成功,但是也不可不防万一。我看,既有子杰在此,双喜可以随你我前去
,至少再挑选五十名精兵带在身边。”
  闯王想了一下,回答说:“双喜去可以,也让他长点阅历。但人马带的多啦会引起
他们疑惧,最多只能带二三十个人。”
  “好,这一点我不勉强。除你自己带有二十名亲兵,加上我同双喜各带在身边的亲
兵,另外再带二十名,合起来差不多有五六十人,缓急之际也可以厮杀一阵。”
  “不,除我带来的二十个人外你同双喜的亲兵各带五名,决不要多带一个人。有二
三十个亲兵足够,多带人我反而不安全。”
  医生的微笑变成苦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接着说:“还有一个愚见,就是马上派
个人飞马去石门谷,告诉众家杆子说你要亲自来见他们,天大的事儿听候你秉公处分;
还说明你随身只带了二十名亲兵,要大家不必多疑,安静等候,莫再胡闹。”
  闯王高兴地说:“对,子明,应该先派个人去传谕大家。双喜,你马上派一个会传
话的人,不要耽搁!”
  匆匆地吃过午饭,李自成就带着尚炯、双喜和三十名亲兵出发。在上马之前,老医
生假装去茅厕,拉着谷英的手,凑近他的耳朵低声丁宁几句。谷英连连点头,回答说:
“我明白,决不有误。”上马以后,尚炯看见闯王鬓角淌汗,两颊发红,他的心更加沉
重。他不仅担心到石门谷对闯王会有凶险,也担心闯王的身体会支持不住。只有他最清
楚,自成在久病之后身体有多么虚弱,如今是用多大的毅力在不眠不休,忍受鞍马劳顿

  到了红石崖的时候,由双喜派往石门谷传谕的小校尚未转回,不知众家杆子听到闯
王的传谕后有什么动静。老医生极不放心。为着等候小校回来,他要求闯王在红石崖稍
作休息,又陪着闯王同防守山口的百姓谈了一阵,询问两天来杆子在附近村庄的骚扰情
形。但李自成似乎不理解他的用心,一心只想着趁官军进攻前赶快去平定叛乱,救出吴
汝义、李友和一百多名将士,保住石门寨不落入官军之手。在红石崖没有多停留,闯王
又上马动身了。
  乌龙驹精神焕发地走在最前。又走了不到二里,忽然有一队奔跑的马蹄声迎面而来
。转瞬之间,从曲折的山路上出现了一小队人马,不过二三十人,奔在最前边的是李双
喜派去的小校,第二个是窦开远,跟在背后的是窦的手下人。窦是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
青年,陕西三原人,曾读过几年书,没有考上秀才,因受村中大户欺压,愤而拉杆子,
半年前辗转来到了秦岭山脉,同黑虎星成了结拜兄弟。他生得面貌和善,拉杆子从不妄
杀一人,人们替他起个外号叫窦阿婆。一个半月前他听从黑虎星的号召,投了闯王,随
众杆子驻扎石门谷。黑虎星曾带他去拜见闯王,在老营住了两天。现在他离闯王还有十
来丈远就翻身下马,急步趋前,拦住乌龙驹双膝跪下,大声说:
  “闯王!坐山虎挟众哗变,我没有法子弹压,对不起你,请你把我斩了。你没有多
带人马,石门谷你千万不要去!千万不要去!”
  闯王勒住马缰说道:“起来!石门谷是我手下将士抛头颅,洒鲜血,从官军手中夺
下的险要去处,为什么不让我去,难道你们要让官军进去么?”
  “是这样,闯王,坐山虎已经叛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黑虎星没回来。我是三原
人,强龙不压地头蛇,手下亲信又不多,怕万一保不了你的驾。刚才是坐山虎想叫我劝
你不迸石门谷,才放我出来。你既然没有带多的人马来,千万不要前去。”
  闯王说:“我抚心自问,没有亏待大家的地方,愿意随我起义的是大多数,不信大
家都甘心坐视坐山虎背叛了我。你起来,让我过去!”
  窦阿婆跳起来,牵住乌龙驹的缰绳说:“闯王!你千万去不得!坐山虎已经扬言说
不让你进寨,正在纠合人马出寨挡驾。我窦开远粉身碎骨不足惜,可是我求你退回大峪
谷,不要前去!”
  自成扬鞭大喝道:“丢手!我要看一看坐山虎能不能挡住我走进寨里!”
  “闯王!闯王!请你听我说,听我说!……”
  “说什么?”
  开远略微放低声音说:“我刚才听说,坐山虎已经同官军勾手,要献出石门寨投降
。你千万不要进寨!”
  这事虽不出闯王所料,但是果然成为事实,仍不免使他的心中一惊,赶快问道:
  “确实么?”
  “坐山虎的两个亲信头目在私下交谈,不提防给我手下的一个弟兄听到,所以这件
事十分确实。”
  “那个自号铲平王的丁国宝,同他一起向官军投降了么?”
  “不。坐山虎暗中投降的事还在瞒着大家,铲平王同我们一样坐在鼓里。看样子,
坐山虎想等官军攻寨时,再以兵力挟持我们大家投降,不从的就杀掉。”
  “铲平王为何跟他一起哗变?”
  “铲平王手下的小头目也有率领弟兄出寨扰害百姓的,给李友抓到了,他不同铲平
王打个招呼,全数痛打一顿鞭子。铲平王去要人,虽然李友放了他的人,却当面雷暴火
跳地责骂他不能够约束部下。当时丁国宝看在闯王的面子上,没有还嘴,可是窝了一肚
子气。坐山虎知道了,马上就百般挑唆,煽风点火,硬是把丁国宝说变了心,跟着他鼓
噪起来。”
  “官军现在何处?”
  “听说已经过了峣岭。”
  李自成觉得自己进石门寨平定叛乱更加有了把握,冷笑一声,说:“我来得正是时
候!”但窦开远抓住了他的马缰,仍劝他不要进寨。他将鞭子一扬,大声说:
  “随我进寨!我看他坐山虎能不能献寨投敌!”
  鞭子打在乌龙驹的臀部,它猛一纵跳,挣开了窦阿婆牵着缰绳的手,擦着路边向前
跑去,越过了窦阿婆带来的亲信骑兵。医生、双喜和亲兵们紧紧地跟在背后。窦阿婆飞
身上马,拔出剑来向他的骑兵一挥,高声叫道:
  “弟兄们,都随我来!倘有谁敢犯闯王的驾,对闯王动动指头,咱们跟他狗日的拼
上!咱们谁不舍命保闯王,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天诛地灭!”
  李自成和他身后的少数忠心将士刚转过一个山头,就看见有五六百杆子已经涌出寨
门,刀、枪、剑、戟一片明,乱哄哄地叫嚷着。医生和双喜大惊,都迅速拔出剑来。刹
那之间,所有的刀和剑都拔了出来。老神仙想着自己同杆子们毫无嫌怨,并且曾来石门
谷替许多人治过病,便用力把镫子一磕,奔到闯王前边,可是闯王用命令的口气说:
  “子明,退后!”
  乌龙驹仍然走在最前。望见一里外那么多人和那么多刀光剑影,并听见乱哄哄的嚷
叫,它以为马上就进入战场,感到无限兴奋,忍不住振鬣长嘶,又响亮地喷着鼻子。
  鼓噪哗变的杆子留下一部分人包围大庙,一部分登上寨墙,一部分由坐山虎率领着
涌出寨外,威胁李自成,不许他进寨。这出寨来的五六百人拥挤在山路上和路的两旁,
密密麻麻,挡住了李自成前进的路。他们有的人敞开胸,有的人光着上身,有的人用红
布包着头。刀和剑的柄上带着尺把长的红绿绸子,明晃晃的枪尖下围着红缨。路上有一
条大汉扛着一面红绸大旗,上边用黑丝线绣一只踞坐山头的猛虎。大旗下站着一条二十
五岁上下的黑脸大汉,两道浓黑的扫帚眉,一双凶暴的牛蛋眼,方口厚唇,张口露出一
对虎牙。他穿着一件紫色箭衣,腰间束一条黄绸战带,右手拿一把鬼头大刀,战带上插
一把出鞘的攮子。他用黄绸包头,右鬓边插一个猩红大绒球。这些打扮在杆子中并不特
殊,特殊的是他的左鬓边垂下来一大绺白色纸条,像戏台上扮演鬼魂的装束一样。
  这些对抗闯王的人们,当闯王刚转出山包时,一片吵吵嚷嚷。但当他们看清楚闯王
一马当先,渐渐来近,背后并没有多的人马,感到疑惑和惊骇,吵嚷声变成了窃窃私语
。等闯王走到半里以内,连窃窃私语也停止了。人们都摸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紧紧地
握着兵器,注视着态度沉着和神色冷峻的闯王,屏息无声,只有临近的马蹄声和人群中
发出的短促呼吸。
  大约离哗变的人群不到二十丈远,李自成跳下乌龙驹,跟随在后边的人们都随着下
马。他把马缰递给一名亲兵,向窦开远问:
  “站在那面大旗下边的可是坐山虎?”
  “正是坐山虎这个混小子。”
  “他的左鬓角为什么带一绺白纸条子?”
  “前天夜间李友杀了他的二驾,是他的把兄弟,他立誓报仇。不料昨天攻大庙又死
伤了二十多名同伙,所以他更加愤恨,带了一绺白纸条子,意思是他倘若不能报仇,决
不再活下去,权当他已经亡故。”
  李自成冷笑一声,骂道:“什么东西!”随即大踏步向坐山虎面前走去。老神仙紧
靠在他的左边,双喜紧靠在右边,一步不离地跟着前进。离坐山虎十步远时,双喜、李
强和窦开远不约而同抢在闯王前边,仗剑卫护闯王。闯王命令说:“退后!没有我的命
令不许动手!”双喜等只得退到两旁,让闯王走在中间稍前。闯王走到离坐山虎四五步
远的地方停下,用严厉的目光把坐山虎打量一下,问道:
  “你要干什么?”
  坐山虎的心头怦怦乱跳,瞪着眼睛说:“我要替我的把兄弟和手下弟兄们报仇,要
李友和他的手下人偿命。”
  闯王逼近一步说:
  “要李友们偿命不难。我这次亲自来就是要秉公处置,平息众怒。假使李友该斩,
我李自成向来大公无私,决不姑息,定然将李友斩首示众。走,随我进寨!”
  “我正在围攻李友,决不让你进寨。”
  李自成厉声问道:“我们俩谁是闯王?”
  “你是闯王。”
  “既然你知道我是闯王,就应该听我的令,这山寨是我打下的,我想进就进。只有
我命你滚开,没有人能禁我进去。”
  坐山虎横着刀说:“我就是不让你进去。”
  自成又问:“你已经投降了官军么?”
  坐山虎回答说:“我没有投降官军,可是我不让你进寨。”
  李自成大声说:“闪开路!既然你仍是我麾下战将,就不许你挟众鼓噪,阻止我走
进山寨!闪开!”
  窦开远和双喜都以为闯王已经怒不可遏,一定会刷一声拔出花马剑把坐山虎劈为两
半。但是闯王怒目注视着坐山虎的眼睛,挺着胸,背着手,大步前进。坐山虎对着这么
一个威严、倔强、正气凛然的人物,感到茫然失措。在看见闯王之前,他想着他不许闯
王进寨可能有两个结果:一个是闯王见他人多势众,只好灰溜溜地走掉;另一个是闯王
动起手来,展开一场厮杀,他依恃人多把闯王杀败。但现在这两种预料的情形都没出现
,他慌急中想不出对付办法。闯王缓缓前进,他横着刀缓缓后退,而他的背后,人拥着
人,都不得不一步一步后退。最后边的人群开始乱起来,纷纷嚷叫,有的人叫着不要往
后退,而有的人叫着:“不要伤害闯王!不许动武!”坐山虎心中更慌,把鬼头刀举到
闯王的鼻子前边,向他的党羽大叫:
  “弟兄们,挡住闯王进寨,不许后退!”
  许多明晃晃的刀、剑和红缨枪突然从李自成的面前举起,密密地对着他的脸孔。医
生、双喜、窦阿婆和李强等众亲兵都在刹那间举起兵器,抢上前卫护自成。兵器格着兵
器,发出铿锵之声,眼看要开始互相屠杀。闯王挥手对保护他的人们大声说:“后退!
不许动手!”又向对方大喝道:“后退!不许动手!”双方互相接触的兵器登时分开了
。在鼓噪哗变的人群背后又有许多声音叫喊:“不许伤害闯王!不许碰着闯王!”在坐
山虎背后的远处传过来愤怒的叫声:“快替闯王让开路,不许挡驾!”李自成继续前进
,逼着坐山虎和他的亲信党羽步步后退。走了几步,突然又有许多红缨枪尖举到他的胸
前。他冷笑一声,用手向左右一荡,荡开了几杆红缨枪尖,其余的都缩了回去,同时让
开了中间的路。他的沉着和威严的气势使人震慑,没有人敢认真用兵器碰他一下。坐山
虎心中慌乱,和他的亲信党羽以及他的大旗也不得不退到路旁。李自成所到之处,人们
纷纷向两旁闪开,路两旁形成了人和各种兵器的墙壁。人们在极度紧张的气氛中怀着惊
异和敬佩的心情肃静无声,注视他从面前走过。他的后边紧跟着双喜和李强,然后是一
群牵着战马的亲兵。尚炯因对落在后边的坐山虎不放心,对窦阿婆使个眼色,和窦的三
十个心腹弟兄走在闯王的亲兵后边。有很多人同尚炯见过面,有的曾请他看过病,这时
看见他走到面前,争着用点头、招手或微笑向他招呼。他也向他们含笑点头,好像在冰
冻的日子里开始有一丝春风出现。闯王和窦阿婆的这一小队人马刚一过去,后边的杆子
像潮水般跟了过来,把坐山虎卷在里边,拥着他前进。他大骂左右和后边的人,但是再
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威胁和指挥众人。
  寨里的大庙前有几座古碑,几棵合抱粗的古树。一座古碑从石龟上倒下来,折为两
段,横在地上。李自成进了寨门以后,直到大庙前边停住,跳上石龟,横眉怒目,冷然
无语,面对着拥来的杆子。那几百包围大庙的和登上寨墙的,以及在屋中休息的刀客,
也都跑了过来,把他面前的空地站满,挤得水泄不通。坐山虎和他的党羽还在一心想替
自己的伙伴报仇。那些虽非他的党羽但平日对李友的管束心怀不满的人,还有那些从昨
天以来混水摸鱼、扰害了百姓怕受惩罚的人,都想依仗人多势众来威胁闯王,使他屈从
大家的意见,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如今大家趁着他尚未开口,先闹哄哄地吵嚷起来。有
的人带着酒意,放肆地攘臂谩骂,有的人凶恶地乱挥着手中兵器。窦开远大声喝叫众人
肃静下来听闯王说话,却没有多少人肯听他的命令,喧嚷如故。这种鼓噪情形,如果不
立刻压服下去,很可能闹出变故,不可收拾。双喜和李强同二十几名亲兵迅速地在闯王
前站成一排,窦开远也使他的亲信人紧围在闯王的两边和背后。黄三耀的手下人和平日
靠近窦开远的人们看见局面在变化,也都从人群背后向前挤,大声骂那些过于放肆的人
。于是群众更混乱了,眼看就要互相砍杀起来。
  李自成镇定而威严地向全场慢慢地看了一遍。奇怪,仅仅这么一看,嚷叫和谩骂的
声音落下去了,骚动的人群静下去了。当然,这是紧张中的平静,可能很快就会发出新
的飓风和海啸。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李闯王的脸上,等待他开口说话。闯王竭力抑制着
愤怒,说道:
  “自从我李自成起义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的部下鼓噪。眼下官军就要分几路向商
洛山中大举进犯,你们不但不赶快想办法抵挡官军,偏在这节骨眼儿上鼓噪起来,围攻
自家兄弟。你们难道想叫官军来占领石门寨么?你们既然随我李闯王起义,就该走打富
济贫、剿兵安民的正路。只要你们跟随我顺着正路走,都是我的好弟兄,别的话都好说
。你们要听信坏人挑唆,叛变了我,投降官军,我决不答应。只是一时受了挑唆,糊涂
了心,跟着别人鼓噪起哄,从现在起不再鼓噪,听从我的将令,齐心剿杀官军,纵然做
了围攻自家兄弟的错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倘若有人受了别人挟持,打算投降官军,一只
脚踏在岔路上,只要立刻将那只脚收回来,继续跟我走正路,也一概既往不咎。我李闯
王自来说一不二,句句话出自真心。”他随手从腰间拔出一支雕翎箭,接着说:“倘若
我李自成出言反而,犹如此箭!”只见他双手一撅,箭杆折为两段,投到众人面前。
  全场情绪紧张,肃静无声,注视闯王。但有的人回避了他的眼光,低下头去。窦开
远用右手高举宝剑,左手拍拍胸脯,声音洪亮地说:
  “弟兄们,你们随闯王起义的那股正气给狗吃了?你们问过自己的良心没有?大敌
当前,咱们抵挡不住官军进犯就会一起完蛋,可你们先在自家窝里咬起来,活像是一群
疯狗!”
  李自成对窦阿婆点点头,又用眼睛向全场扫了一圈。人头在浮动着,有的互相交换
眼色,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但没有一个人再大声嚷叫。自成用手揩一下额上的汗,接着
说:
  “凡是随我起义的,不管新人旧人,我一视同仁,不分远近。今天我带病前来,就
是要弄清是非,秉公处置。你们是谁挟众鼓噪,为什么鼓噪,照实说出。有苦有冤,我
来申雪。说吧!”
  众人的眼光都转向坐山虎。坐山虎气势凶猛地推开旁人,向前挤进两步,粗鲁地骂
李友欺压他,又杀了他的二驾和手下弟兄,要闯王替他出气。在他的怂恿之下,跟着有
两三个杆子头儿诉说他们来这里是要随闯王造反,不是要受李友的窝囊气。李自成又问
别人还有什么状要告,连问几遍,却不见有人做声。他向众人说道:
  “上有皇天,下有后土,我李自成倘若对这个案子不一秉至公,天地不容!我现在
把话讲明:第一,两三天来你们有些人扰害百姓,奸淫烧杀,我本该将你们个个斩首,
可是我决定痛责自己失于教导,对你们既往不咎,只要你们从现在起不再违反我的军律
就行。倘再有犯军律的,即令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定斩不饶!第二,从现在起,你们
该守寨的守寨,该把卡的把卡,该哨探的哨探,该休息的休息,无事不准乱动,更不准
寻衅报怨。倘有谁敢再寻衅报怨,随便动武,不管是大头领、小头领,也不管是主犯、
从犯,一律斩首!第三,我把李友派驻在这个地方,他没有把我交给他的事情办好。我
现在就把他叫出来,先当着众人的面责打他四十军棍。然后你们举出几个公正人,马上
替我查明谁是谁非,不许有一分徇私。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想杀死李友报仇,好吧,倘若
查明后说他该杀,我李自成对他决不会有半分姑息,不到明天早上我就把他的人头挂在
此处!”
  人群一直屏息静听,到这时忽然大大地激动起来,有的不自觉轻轻点头,有的互相
碰一下,推一下,交换眼色,而到处是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李闯王提高声音说:
  “你们快替我举出几个公正人来!”
  人群中突然寂静片刻,随即纷纷嚷叫,一共说出了十来个名字,其中有窦开远和一
些比较公正的人,也有少数是同坐山虎走得近的。李自成叫他们来到前边。出大家意料
之外,他深深作了一揖,然后说道:
  “是非曲直,不查不明。你们是大家公推的,务必凭着良心办事。只有你们查得公
正,我才能执法公正,使该斩的人死而无怨,也能使众人心服。今晚,你们就把查的结
果禀报,不得耽误。”他转过头去,望着庙门的上边喝叫:“李友!快把庙门打开,给
我滚出来!”
  自从闯王来到寨外以后,李友就站在鼓楼上,注视着寨外动静,同时命守在房坡上
的弟兄们同围攻的杆子弟兄攀谈,将闯王的起义宗旨和大公无私的为人讲给大家听,包
围在庙外的杆子有些不是坐山虎的人,知道闯王来到,自然都不肯再放一箭,即令是坐
山虎的人,也开始对攻打大庙事三心二意。寨外动静,全在李友眼中。他已经准备好,
倘若坐山虎竟敢对闯王动手,他就率一百名精兵呐喊冲出,抢占寨门,一定可以使坐山
虎的人们惊慌大乱。由于寨外地势狭窄,人又拥挤,他的一百士兵可以迅速射倒大批的
人,而坐山虎也不难给他射死。后来看见闯王平安进入寨内,到了山门外边,他感到放
心了,立刻从鼓楼下来,把三十个最好的射手调集在山门的屋脊上和山门两边的墙里边
,露出半截身子,同他一起控弦注矢,留心着人群动静。另外,他把二十个精强的牌刀
手埋伏在山门里边。假使坐山虎和他的党羽们敢对闯王有不利举动,李友和这三十名射
手只在刹那间就会把坐山虎和他的左右心腹党羽射死,而那二十名牌刀手将同时打开庙
门冲出,和双喜等一起保护闯王。现在听到闯王命令,李友在屋脊上高声答应了一声:
“是!”过了片刻,庙门大开,先走出来大约二十名弟兄,分一半站在庙门的台阶下,
一半站在台阶上,向会场怒目注视,提防哗变的人们乘机冲入大庙或杀害李友。庙门里
也站着一群人,准备随时跳出厮杀。李友毫不畏怯地挺胸走出,分开众人,来到闯王面
前,躬身叉手,肃立待命。闯王严厉地看他一眼,问道:
  “李友,你知罪么?”
  李友不替自己辩解,抬起头来说:“回闯王,我平日不知多方开导,使大家严守军
律,遇到事头上又不善处置,激出变故,这就是我的罪。请闯王把我严办,即令砍我的
头,我决无半句怨言。”
  闯王喝令左右:“替我绑起来!用军棍狠打!”
  李强怔了一下,立刻同一个亲兵把李友五花大绑。但是等李友趴倒地上后,有人按
脚,有人按头,他却迟延着不去找棍子,也不吩咐亲兵动手打,等待着窦开远和别的人
替李友讲情。闯王大喝:
  “快替我着实打!打四十军棍!”
  李强还在迟疑,仍希望有人讲情。李友趴在地下催促说:“兄弟,快打吧,别让闯
王生气。”李强没办法,只好从站在附近的一个刀客手中借来一杆红缨枪,交给一个亲
兵,颤声说:“快打!”这个亲兵用枪杆代军棍,噙着热泪,打了起来。
  闯王看着亲兵们打李友,脸上异常严峻。在入寨前,密密如林的刀、剑和枪尖举到
他的鼻子前时他没有失去镇静,如今从众人看来他仍然是镇静的,没有人知道当红缨枪
杆第一下砰一声打在李友的两条大腿上时,他的垂着的双拳猛然握紧,随后颊上的肌子
轻轻痉挛,若有若无的泪花在愤怒的眼中闪动。他又大喝道:
  “狠打!不准留情!”
  李友没有求饶,咬着牙不肯呼叫。枪杆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染得枪杆红。所有老
八队的将士们都心中不平,但不敢替李友求情。尤其李友的手下人更是难过万分,泪向
腹中流,对坐山虎一伙人痛恨得咬牙切齿。杆子方面,除去坐山虎的少数死党,多数人
虽然曾一度在坐山虎的挟制下跟着鼓噪,这时既敬佩闯王的大公无私,也替李友感到委
屈,而对于坐山虎一伙人很不同情。窦开远虽然明白闯王的军令森严,但实在忍耐不住
,向闯王大声请求:“请不要再打!不要再打!”许多人跟着呼求。闯王脸色激动,但
没有下令住打。李友挨打毕,自成下令将他押在庙中,等候发落,然后转向大众说:
  “不管什么人,只要愿意站在我‘闯’字大旗下边,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家有家
规,营有营规。军无纪律,便是乌合之众。从今以后,各位谁愿意随我打江山的都得遵
守军纪,不能再像从前拉杆子那种样子。谁不愿遵守军纪,请不要留在我的大旗下边。
斑鸠嫌树斑鸠起,任诸位远走高飞,我决不相留。朋友们好合好散,更不必结成仇人。
”他稍微停顿一下,望着坐山虎,神色威严地斥责说:“坐山虎,快把你鬓角上的白纸
条条取下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什么玩意儿!你是在我闯王军中,要对谁决一死战
?……立刻取掉!”
  全场一千多人的眼光都望着坐山虎,尤其是望着他挂在左鬓角的那一绺白纸条。他
自己还在迟疑,旁边的一个亲信头目立刻伸手替他取下,扔到地上。李自成接着说道:

  “你们都归黑虎星指挥,在石门谷镇上只能竖黑虎星的大旗,不能竖别人大旗。家
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每个人都竖起自己的大旗,岂不是乱蜂为王?你们在这里是我
李闯王的义军,不是杆子,不许乱七八糟。坐山虎,把你的大旗卷起来!”
  虽然李自成并没有使用多大的声音,但站在坐山虎左右前后的党羽却觉得他的话就
像有雷霆万钧之力,使他们心惊胆寒,面面相觑。从群众里边发出来一阵叫声:“卷起
来!卷起来!”还有人叫道:“把你的坐虎旗拿回家做尿布去!”坐山虎看见打旗的大
个子在望着他等待命令,他对打旗的踢了一脚,喷着唾沫星子骂道:
  “快替老子卷起来!我操你奶奶的,愣怔什么?卷!”
  李自成看着坐虎旗卷起以后,又向坐山虎说:“我的中军吴汝义现在哪里?你立刻
放他出来!”
  坐山虎叫他的两个手下人去放吴汝义,全场都在紧张地等待着闯王还要说什么话,
不知这出戏将怎样再演下去。闯王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眼色催老神仙快到庙里去替李
友治伤,继续神色威严地站在大石龟上等候吴汝义。过了片刻,吴汝义来了,而且宝剑
也还给了他。人群嗡一声动荡起来,替他闪开了一条路。等他走到面前,闯王用一只手
向全场一挥,重申命令:
  “现在该守寨的守寨,该把卡的把卡,该巡逻的巡逻,该休息的休息,准备迎敌。
还有,坐山虎,你快把运送粮食的人和牲口都放出来!把吴中军和亲兵的马匹送还!”

  人群一哄而散开。坐山虎带着自己的手下人也离开了。他的心中很不服气,边走边
喃喃骂道:
  “操他八辈儿,老子今天栽了跟头!老子等着瞧,我的人不能白死。如果他李闯王
不替我报仇,放走李友,我决不答应。我怕个屁,砍掉头不过碗大疤瘌!”
  李自成望着众人散去,暗暗松了一口气。窦开远等许多人都庆幸李自成毕竟赶在官
军进犯前来到此地,挽回了几乎不可收拾的局面。闯王吩咐窦开远赶快派人打探官军动
静并约同几位公举的公正头目查明李友杀人的真情是非。随即,他带着双喜等走进大庙
。虽然围攻的杆子已经散去,庙中周围仍然在严密戒备。大门内外仍站着二十名牌刀手
,而大门的屋脊上仍有人控弦瞭望。除掉趁机会打水的士兵外,没有人敢随便走动。闯
王到各处看了看,问了问伤亡情形。当他知道庙中只死了五个人,伤了七个人,他于痛
心中略觉宽慰。在庙中巡视一遍,他来到李友身边,看见他的棒伤已经由尚炯敷了药,
包扎起来。他心中酸痛,叹口气说:“你还没有学会办事,偏偏在目前这当口激出乱子
!”李友看见闯王心中难过,不敢申辩,又惭愧他自己没有能耐,惹闯王带病前来,突
然眼圈儿红了起来。闯王赶快转身,向庙外走去。
  吴汝义和李双喜紧跟在他的身后,不知道他将如何处理这案子。吴汝义忍不住愤愤
地说:
  “闯王,难道就这样拉倒不成?”
  自成回头问:“什么拉倒了?”
  汝义说:“坐山虎挟众鼓噪哗变,围攻我们的人,又撕毁你的亲笔书子,杀了我们
的弟兄,倘不申明军律,将为首肇事的斩首,以后如何可以服众?如何……”
  自成不等他说完,说道:“晓得了。坐山虎鼓噪哗变的事,等到查明实情,我自然
会秉公处理。”
  “闯王!这件事明摆着是坐山虎鼓噪哗变,何必等待再查?不如趁这时他张惶失措
,并无准备,被他要挟的人们已经离心,你给我五十名弟兄,突然出其不意,将他和他
的几个死党一齐擒住,当场宣明罪状,斩首示众,其余胁从不究,有敢反抗者杀不赦。
我管保能做得干干净净,除此一条祸根。”
  李自成继续向前走,出了山门,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不同意。汝义又说:
  “我们还有十匹骡子和几个押运粮食的弟兄扣留在坐山虎那里,你刚才叫他放回,
我看他未必就放。”
  自成说:“到时候自然会放回来的。”
  “闯王,你看坐山虎会安分了么?”
  闯王用鼻孔冷笑一声,说:“你不晓得,他已成了叛贼,暗同官军勾手。这包脓今
晚非挤不可!”他在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回头对双喜吩咐:“你回庙里去挑三十个精
壮弟兄拿着我的令箭在寨里巡查,禁止人们聚众生事;两道寨门,叫窦阿婆赶快把坐山
虎的人换成可靠的弟兄把守,不许人随便出入。倘有违反军纪的,轻则申斥,重则抓来
见我。”
  吩咐之后,李自成走到面对峣山的北寨墙上,察看地势和防守情形。这儿摆放着成
堆的滚木礌石,守寨的弟兄也最多。两天来这儿几乎没有人守寨,自从他刚才在大庙前
压下了坐山虎的嚣张气焰,如今每个寨垛里边都摊到两个弟兄。见闯王来巡察,一个个
肃立无声,秩序井然。闯王对大家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吩咐一半人留下守寨,一半人
回窝铺休息,不见敌人来到寨边用不着都上寨墙。这时窦开远派手下亲信大头目来向他
禀报,说离石门谷十里外已经到了一支官军,人数不详。闯王命他再探,并叫李强取二
百两银子交给他,要他立刻买猪羊白酒,犒赏守寨将士,让大家今夜饱餐一顿,痛快杀
敌。他吩咐犒赏时声音较大,左右的守寨弟兄全都听见,非常高兴,于是一传十,十传
百,没有多久,全寨的弟兄都知道了。
  李自成下寨以后,叫李强到庙中去问李友,庙中还存有多少现款。李强回答说:
  “不用到庙里问,我们来时带了六百两,还有四百两没有动用,大概够了。”
  “怎么是六百两?”
  “慧英知道老营缺银子用,我们临动身时,她把她同慧梅几年来积攒的体己银子二
百两交给我,以备急需。”
  闯王点点头,从眼角流露出一丝微笑,问道:“这四百两银子在什么地方?”
  “都在马褡子里。”
  “快去取来,分开给两个人带在身上。”李强一走,自成一边向前慢慢走,一边向
吴汝义问:“听说有一个铲平王丁国宝,你可认识?”
  “见过。他跟着坐山虎鼓噪哗变,围攻大庙,也是十分可恶。”
  “是坐山虎的死党么?”
  “不是死党,不过如今他们拧成一股绳儿。要不是他黑了心,坐山虎势孤力单,也
不敢这么嚣张。”
  闯王又走了几步,沉吟地说:“正统年间福建省有个邓茂七起义①,自称铲平王。
丁国宝这小子替自己起个诨号也叫铲平王,原听说他在起手拉杆子时也有心打富济贫,
铲尽人间不平。”
  ①邓茂七起义——邓茂七,江西人,佃农出身,明英宗正统十三年(公元1448年)
秋天在福建延平一带起义,攻陷二十余县,自号铲平王。次年二月兵败牺牲。
  “反正这个混小子如今跟着坐山虎叛变,围攻李友,纵兵殃民,无恶不作,从根到
梢都坏了。”
  闯王没再做声,缓步往山街上走去,想着心思。这时他还不晓得,就在他从老营动
身时候,官军开始几路进犯,南边局势发生了意外变化。他只是想着官军在今天或明天
可能动作,因此他必须至迟在明天天明以前离开这里,赶回老营坐镇,应付官军;尤其
想着峣关的官军已来到离石门谷十里之外,说不定明天拂晓就会来犯,除掉寨内的祸根
刻不容缓,还必须将活儿做得干净利索,决不能打虎不成反被虎伤。他边走边想着万全
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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