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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第三十三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04日16:12:21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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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宗周侥幸没有交刑部议罪,回到家中。朝中的同僚。门生和故旧有不少怕事的,
不敢前来探看;有的只派家人拿拜帖来问问情况,表示关怀。但是亲自来看他的人还是
很多。这些人,一部分是激于义愤,对刘宗周怀着无限的景仰和同情,由义愤产生胆量
;一部分是平日关系较密,打算来劝劝刘宗周,不要再触动上怒,设法使这件事化凶为
吉。刘宗周深知皇上多疑,耳目密伺甚严,对所有来看他的人一概不见,所有的拜帖一
概退回,表示自己是戴罪之身,闭门省愆。
从朝中回来后,他就一个人在书房中沉思。家人把简单的午饭替他端到书房,但他
吃得很少,几乎是原物端走。刘宗周平日照例要午睡片刻,所以在书斋中替他放了一张
小床。今天,他躺下去不能成寐,不久就起来,时而兀坐案前,时而迈着瞒珊的脚步踱
来踱去,不许家人打扰。起初,家人都以为他是在考虑如何写本,不敢打扰他;到了后
半晌,见他尚未动笔,全家人都感到焦急和害怕起来。他的儿子刘沟字伯绳,年约四十
上下,在当时儒林中也稍有名气,随待在京。黄昏前,他奉母命来到书房,毕恭毕敬地
垂手立在老人面前,说道:
“大人,我母亲叫儿子前来看看,奉旨回话之事不宜耽搁;最好在今日将本缮就,
递进宫去,以释上怒。”
宗周叹口气说:“我今日下朝回来,原是要闭户省愆,赶快写本回话,然默念时事
,心情如焚,坐立不安。你回后宅去对母亲说:如何回话,我已想定,今晚写本,明日
天明递进宫去,也不算迟。”
刘沟不敢催促父亲,又说:“母亲因皇上震怒,责大人好生回话,心中十分忧惧。
她本要亲自来书斋看看父亲,儿子因她老人家感冒才好,今日风雨交加,院中积水甚深
,把她老人家劝住。她对儿子说,自古没有不是的君父,望大人在本上引罪自责,千万
不必辩理。国事败坏如此,非大人只手可以回天;目前但求上本之后,天威稍霁,以后
尚可徐徐迸谏。”
宗周痛苦地看了儿子一眼,说:“读书人如何在朝中立身事君,我全明白,不用你
母亲操心。”
刘沟低下头连答应两个“是”字,却不退出。他心中有话,不知是否应该禀告父亲
。老人看出他似乎欲言又止,问道: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刘沟趋前半步,低声说:“大人,从后半晌开始,在我们公馆附近,以及东西街口
的茶楼酒肆之中,常有些行迹可疑的人。”
老人的心中一惊,随即又坦然下去,慢慢问道:“你如何知道?”
“儿子出去送客,家人上街买东西,都曾看见。左右邻居也悄悄相告,嘱咐多加小
心。儿子已命家人将大门紧闭,以后再有朝中哪位老爷来公馆拜候,或差人送拜帖前来
,一概不开大门。”
刘宗周点点头,感慨地说:“想必是东厂和锦衣卫的人了。”
“定然是的。”
“皇上如此猜疑大臣,如此倚信厂、卫,天下事更有何望!”停了一会儿,老人又
对儿子说:“圣怒如此,我今日不为自身担忧,而为黄、叶二位性命担忧。晚饭后,你
亲自去镇抚司衙门一趟,打听他们受刑以后的情况如何。”
“大人,既然圣上多疑,最恨臣下有党,儿子前往镇抚司好么?”
“满朝都知我无党。此心光明,可对天日。你只去看一看石斋先生死活,何用害怕
!”
刘沟见父亲意思坚决,不敢做声,恭敬退出。关于上本回话的事,他只好请母亲亲
来婉劝。
到了晚上,刘宗周开始起草奏疏。窗子关得很严。风从纸缝中打阵儿吹进,吹得灯
亮儿摇摇晃晃。他的眼睛本来早就花了,因灯亮儿不断摇晃,写字越发困难。倘若是别
的大臣,一定会请一位善做文章的幕僚或门客起个稿子,自己只须推敲推敲,修改一下
,交付书吏缮清。但刘宗周自来不肯这样。他每次上本,总是怀着无限诚敬,自己动笔
,而且先净手,焚香,然后正襟危坐,一笔不苟地起稿。何况这封疏关系重大,他更不
肯交别人去办。
他刚刚艰难地写出两段,他的夫人冒着雨,由丫环梅香搀扶着,来到书房。他停住
笔,抬起头望了望,问道:
“这么大的雨,满院都是水,你感冒才好,来做什么?”
老夫人颤巍巍地走到书桌旁边坐下,轻轻地叹口气,说:“唉,我不放心呀!今日
幸亏众官相救,皇上圣恩宽大,没有立刻治罪,叫你下来回话。你打算如何回话?”
“你放心。我宁可削职为民,断不会阿谀求容,有负生平所学,为天下后世所笑。
”
老夫人忧愁地说:“唉,天呀,我就知道你会要固执到底!这样岂不惹皇上更加震
怒?”
他故意安慰她说:“皇上是英明之主,一时受了蒙蔽,此疏一上,必能恍然醒悟。
”
“虽说皇上圣明,也要防天威莫测。万一他不醒悟怎么好?”
“忠臣事君,只问所言者是否有利于国,不问是否有利于身。当国势危急之日,不
问自身荣辱,直言极谏,以匡朝廷之失,正是吾辈读书人立朝事君之道。朝廷设都御史
这个官职,要它专纠百司①,辨明冤枉,提督各道②,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官。我身为都
宪,倘遇事唯唯诺诺,畏首畏尾,不能谏皇上明正赏罚,不能救直臣无辜受谴,不能使
皇上罢聚敛之议,行宽仁之政,收既失之人心,不惟上负国恩,下负百姓,亦深负平生
所学。”
①百司——指所有衙门,也指百官。
②各道——指全国十三道御史和按察使。
“你说的道理很对,可是,我怕……。唉,你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啦,还能够再经
起一次挫折?如蒙重谴,如何得了啊!”
“正因为此生余日无多,不能不忠言谏君。”
“我怕你早晨上本,不到晚上就会像石斋先生一样。今日下半天,东厂和锦衣卫打
事件的人们就在附近不断窥探;听仆人们说,直到此刻,夜静人稀,风雨不住,还时有
行迹可疑的人在门前行动。圣心猜疑如此,全无优容大臣之意,我劝你还是少进直谏吧
。留得性命在,日后还有报主之日。”
“胡说!纵死于廷杖之下,我也要向皇上痛陈时弊。你与我夫妻数十年,且平日读
书明理,何以今日如此不明事理?去吧,不要再说了!”
老夫人见他动了怒,望着他沉默一阵,用袖子揩揩眼泪,站了起来。她还是想劝劝
丈夫,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摇摇头,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扶着丫环的肩膀,颤
巍巍地离开书房,心中想到:一场大祸看来是逃不脱了!
刘宗周拨大灯亮,继续起稿。他深知大明江山有累卵之危,而他宁死也不愿坐视局
势日非而缄口不言。他想着近些年皇上重用太监做耳目;把心腹太监派去监军,当做国
家干城;又以严刑峻法的刑名之学作为治国大道,不但不能使政治清明,反而使政令陷
于烦琐。这样,就只能使国事一天比一天坏,坏到今日没法收拾的局面。……想到这些
,他愤慨而痛心,如同骨鲠在喉,非吐不快,于是直率地写道:
耳目参于近侍,腹心寄于干城;治术杂刑名,政体
归丛脞。天下事日坏而不可收拾!
窗外的雨声越发大了。雷声震耳,房屋和大地都被震动。闪电时时照得窗纸猛然一
亮。灯光摇摆不停。刘宗周放下笔,慢慢地站起来,在布置得简单而古雅的书房中走来
走去。许许多多的重大问题都涌现心头,使他十分激动,在心中叹道:“如此下去,国
家决无中兴之望!”他越想越决意把朝廷的重大弊政都写出来,纵然皇上能采纳十分之
一也是好的。他一边迈着蹒跚的步子踱着,一边想着这封疏递上以后会不会被皇上采纳
,不知不觉在一个书架前站住,仿佛看见自己被拖到午门外,打得血肉狼藉,死于廷杖
之下,尸首抬回家来,他的老伴伏尸痛哭,抱怨他不听劝阻,致有此祸……
过了一阵,他把拈着白须的右手一挥,眼前的幻影登时消失。他又踱了几步,便回
到桌边坐下,拿起笔来,心中一阵刺痛。一种可能亡国破家的隐痛,过去也出现过,而
此时更为强烈。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地小声说:
“写!我一定要照实地写!”
他正在写着崇祯皇帝的种种错误行事,朝廷的种种弊政,突然一个特别响的霹雳在
窗外爆炸,震得灯亮儿猛地一跳,几乎熄灭。狂风夹着倾盆大雨猛洒在屋瓦上、葡萄架
上、庭院中的砖地上,发出海潮似的声音。刘宗周望望窗子,想着今夜北京城内不知会
有多少人家墙倒屋塌,不觉叹口气说:
“不是久旱,便是暴雨成灾!”
他想起来前年秋天从浙江奉召来京时在长江以北所见的城乡惨象。淮河以南,几百
里大水成灾,白浪滔天,一望无际,许多村庄仅仅露出树梢和屋脊。人山东境,大旱百
日以上,禾苗尽枯,而飞蝗由微山湖荒滩上向东南飞翔,所过之处遮天蔽日,寸草不留
。沿运河两岸,流民成群,男女倒毙路旁的到处可见。离运河十里之外,盗匪多如牛毛
。尽管灾荒如此严重,但官府征派,有加无已。加上兵勇骚扰,甚于土匪。老百姓逃生
无门,很多人只得投“贼”。到京之后,在召对时向皇上扼要奏陈,当时皇上也为之动
容,深致慨叹。随后不久,畿辅和山东又经受了清兵烧杀掳掠的浩劫。他想,倘若朝政
不认真改弦易辙,这风雨飘摇的江山还能够撑持多久?
他迅速走回桌旁坐下,加了两根灯草,提起笔来。可是他的眼睛昏花得实在厉害,
低头看纸像隔着一层雾。勉强写了几个字,感到很吃力,心中说:“唉,真是老了!上
了这一本,即令不蒙重谴,再向皇上痛切进言的时候就没有啦!”忽然鼻子一酸,热泪
盈眶,面前的什物全模糊了。
刘宗周正苦于写字艰难,书房门响了一下,刘沟进来,回身将雨伞放在门外,将门
掩好。晚饭后,他到一位都察院的官员家里,约这位平日同镇抚司有熟人的官员陪他一
道,去镇抚司狱中探听黄道周和叶廷秀二人情形,刚刚回来。老人一见他进来,没等他
开口就急着问:
“石斋先生的情形如何?”
“还好。儿子亲自到了北司①探听,听说因为得到锦衣卫使吴大人的关照,狱中上
下对他和叶先生都另眼相看,不会给他们苦吃。”
“我担心石斋受这样重杖,人狱后纵然不再吃苦,也不会活几天了。可惜,他的绝
学②还没有一个传人!”
“请大人放心。厚载门③外有一位医生姓吕名邦相,善治棒伤,在京城颇有名气。
这位吕先生已经八十多岁,早已不再行医。今日听街坊邻居谈论石斋先生为谏征练饷事
受了廷杖,性命难保,就雇了一乘小轿到了北司,由孙子搀扶着进到狱中,替石斋先生
医治。他在石斋先生的伤处割去许多烂肉,敷了药,用白布裹了起来,又开了一剂汤药
。据北司的人们说,只要七天内不化脓溃烂就不要紧了。”
①北司——锦衣卫所属管监狱的衙门有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通常所说的镇抚司狱
即属于北镇抚司。
②绝学——黄道周在哲学思想上属于主观唯心主义,在当时以精于《易经》著称,
被认为有独到的研究。
③厚载门——元代皇城的北门叫做厚载门,明代改称北安门(清代改称地安门),
但当时人们习惯上仍称为厚载门。
“谦斋的伤势不要紧吧?”
“叶先生的伤也不轻,不过有吕先生医治,决无性命危险。请大人放心。”
刘宗周啊了一声,略微有点放心。叶廷秀是他的得意门生,在学问上造诣很深,自
从天启中成了进士,十几年来在朝做官,立身行事不辜负他的教导。尤其叶与黄确实素
无来往,今天在皇上盛怒之下敢于挺身而出,救护道周,这件事使刘宗周极其满意。想
了一下,他对儿子说:
“谦斋做了多年京官,家中人口多,一向困难,如今下狱,定然缺钱使用。你明天
给他家里送三十两银子,见他的老母和夫人安慰几句。”
刘沟恭敬地答应一声,随即问道:“大人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快去净净手来,我口授,你替我写。我毕竟老了,在灯下越发眼花得不能
写字!”
刘沟还没有走,丫环梅香打着明角灯,把书房的门推开了。后边是老夫人,由一个
打伞的丫环搀扶着,而她自己端着一小碗莲子汤,愁眉深锁地走了进来。刘沟赶快迎上
去,用双手接住小碗,说道:
“下着雨,你老人家吩咐丫环们端来就行了,何必亲自送来?”
老夫人向丫环挥一下手,说:“你们把灯笼放下走吧。”望着丫环们走后,她回头
来噙着眼泪对儿子说:“趁着雨已经下小了,我来看看你父亲,今晚再服侍他一次。我
服侍他几十年,万一这封疏惹皇上震怒,我再想服侍他也不能了。”
刘沟望望母亲,又望望父亲,双手捧着莲子汤碗放到父亲面前,转回头来安慰母亲
说:
“你老人家不必担心。皇上圣明,明天看见儿父的疏,圣怒自然就息了。”
“唉,妄想!伴君如伴虎,何况你父亲耿介成性,如今他不但不认罪,还要痛陈朝
廷的弊政!”
刘宗周不愿让夫人多说话,对儿子说:“沟,你把母亲送回后宅休息,净过手快来
写字!”
老夫人很想坐在书房中陪着老头子熬个通宵,但是她知道老头子决不答应,而且她
也不愿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徒然惹老头子生气。几十年来,她在儒家礼教的严格要求下
过生活,是一位标准的贤妻良母,如今既然丈夫不听她的劝告,又不愿她留在身边,她
只好离开书房。当儿子搀着她慢慢地走出书房时,她忍不住回头望望丈夫,低声说:“
莲子汤快凉啦,你快吃吧。”她的心中一酸,两行热泪簌簌地滚落下来,轻声地自言自
语说:“遇着这样朝廷,有什么办法啊!”回到后宅上房,她在椅子上颓然坐下,对儿
子哽咽说:
“你父亲的本明日递进宫去,定会有大祸临头。你今夜能劝就劝劝他不要多说朝廷
不是,如不能劝,就连夜做点准备。”
刘沟的脸色灰白,勉强安慰母亲说:“请母亲不要过于担忧……”
刘汋净了手,回到书房。宗周在书架前来回踱着,用眼色指示他在桌边坐下。他不
敢坐在父亲常坐的椅子上,用双手将父亲所著的《阳明传信录》一书从桌子右端捧起来
放到别处,然后搬一个凳子放在桌子右首,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把父亲已经写出的部
分奏稿看了一遍,他不由得出了一身热汗,站起来胆怯地说:
“大人,你老人家这样对陛下回话,岂不是火上浇油,更激陛下之怒?”
刘宗周在圈椅上坐下去,拈着花白长须问:“屈原的《卜居》你可背得出来?”
“还能够背得出来。”
“屈子问卜人道:‘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假若是问你,
你将何以回答?”
刘沟垂手恭立,不敢回答,大珠汗不住从鬓边滚出。
老人说:“像黄石斋这样的人,敢在皇上面前犯颜直谏,正是屈子在《卜居》中所
说的骐骥。你要你父亲‘宁与骐骥亢轭①乎?将随驾马之迹乎?’”
①亢轭——“亢”同“抗”,抗轭是并驾齐驱的意思。
刘沟吞吞吐吐地说:“皇上的脾气,大人是知道的。恐怕此疏一上,大人将有不测
之祸。”
老人说:“我也想到这一点。可是流贼之祸,方兴未艾;东虏窥伺,犹如北宋之末
。我只想向皇上痛陈求治之道,改弦易辙,似乎尚可收桑榆之效。都察院职司风宪,我
又身居堂官①,一言一行都应为百官表率。古人说:‘疾风知劲草。’又云:‘岁寒知
松柏之后凋!’遇到今日这样大关节处,正要见大臣风骨,岂可苟且求容!”
①堂官——主管长官,掌印堂。
“大人的意见自然很是。不过,皇上一向不喜欢逆耳之言……”
“住口!今日国势如此危急,我不能为朝廷正是非,振纪纲,使皇上行尧舜之政,
已经是罪该万死,岂可再畏首畏尾,当言不言?我平生讲学,惟在‘诚’、‘敬’二字
。言不由衷,欺骗皇上,即是不诚不敬。事到今日……(他本想说已有亡国之象,但没
有说出口)如果我只想着明哲保身,我这一生所学,岂非尽伪?死后将何以见东林诸先
烈于地下?你的话,真是胡说!”
“儿子不敢劝大人明哲保身,只是……”
老人严厉地看儿子一眼,使他不敢把话说完,然后叹了口气,很伤心地说:“我教
你半生,竟不能使你成为君子之儒!读圣贤书,所学何事?遇到大关节处,竟然患得患
失,亏你还是我的儿子!”
刘汋垂手而立,低着头,不敢看父亲,不敢做声;汗珠直冒,也不敢用手擦。过了
一阵,见父亲不再继续斥责,虽然心中实认为父亲过于固执和迂阔,但也只得喃喃地说
:
“请大人不要生气。儿子见道不深,一时错了。”
“你不是见道不深,而是根本没有见道。以后好生在践履笃实处下功夫,不要光记
得书上的道理。坐下去,听我口授,写!”
等儿子坐下以后,刘宗周没有马上口授疏稿,忽然伤心地摇摇头,用沉痛的浙东口
音朗诵出屈原的四句诗①:
①四句诗——这是《离骚》中的诗句。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
夫惟灵修①之故也。
①修——指君王。
停了片刻,他把已经想好的一些意见对儿子慢慢地口授出来,而一经出口,便成了
简练有力的文章。虽然他提不出一个裕饷强兵的建议,但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指出了当时
朝廷所推行的有害于民、无救于国的政令和积弊,许多话直率地批评到皇帝身上。过了
一阵,他停下来望着儿子问:
“都写了么?”
“都写了。”刘汋实在害怕,随即站起来看看父亲的激动神色,大胆地问:“大人
,像这样责备朝廷的话敢写在疏上么?”
“只要有利于国,为什么不敢说?咳,你又怕了!”
“皇上刚愎好胜,讳言时弊,大人深知。像这般痛陈时弊的话,虽出自一片耿耿忠
心,也恐不能见谅于上,徒招不测之祸。请大人……”
“杨椒山①劾严嵩,杨大洪②劾魏阉,只问是非,不问祸福;杀身成仁,为天地留
正气。何况今日并无严嵩、魏忠贤,而今上又是大有为之君,我身为大臣,岂可缄默不
言?坐下去,接着写吧。”
①杨椒山——杨继盛字仲芳,号椒山。嘉靖时弹劾奸相严嵩十大罪,受廷杖,下狱
,被杀。
②杨大洪——杨涟字文儒,号大洪,天启时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惨死狱中。
他每口授一段便停下,叫儿子念一遍让他听听,然后接着口授。幸亏他的老眼昏花
,看不见儿子的手在微微打战。全疏口授毕,他叫儿子从头到尾慢慢地读一遍,修改了
一些用字和句子,又口述了贴黄内容,然后叫儿子拿出书房请门客连夜誊清。
窗外雨已停止,只是天上还不断地响着遥远的雷声。鸡叫头遍的时候,刘沟把誊好
的奏疏拿进书房,叫醒坐在圈椅中刚刚蒙眬睡去的老人,将疏捧到他的面前。他用双手
接住,在灯下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看本后贴黄,全部恭楷端正,点画无一笔误,然后
轻声说道:
“随我到正厅去!”
刘宗周由儿子打着灯笼引路,来到正厅,面北恭立。老仆人不等吩咐就端来了一盆
清水,整理香案。刘宗周先把奏疏摆在香案上,净手,焚香,向北行了一拜三叩头礼,
然后叫仆人赶在黎明时候到会极门将奏疏递进宫去。这时,彻夜未曾合眼的老夫人由一
个丫环扶着,从后宅来到正厅,看着丈夫“拜表”,不敢吭声;等仆人捧疏离去,不禁
落下热泪,长叹一声。刘宗周望望她,想对她说一句安慰的话,但一时不知怎么说好,
转身回书房去,等待着皇上治罪。
昨日黄昏因为下雨,乾清宫中更加昏暗,一盏一盏的宫灯全都点了起来。一个太监
来到崇祯身边,问他是否“用膳”。他摇摇头,说道:“急什么!”随即他想到曹化淳
应该进宫来了,抬头问道:
“曹化淳还没来么?”
“曹化淳进宫多时了。只因皇爷正在省间文书,不敢惊驾,在值房等候呼唤。”
“叫他来!”
曹化淳每天黄昏前照例要进宫一趟,有时上午也来,把崇祯所需要知道的事情秘密
奏闻。有时没有重要事情,倘若皇帝高兴,他就把侦事番子们所禀报的京师臣民的隐私
事告诉皇帝,而崇祯对臣民的隐私细故也很感兴趣。为着使东厂太监起到耳目作用,夜
间只要曹化淳写一纸条,隔着东华门的缝隙投进来,立刻就会送到乾清宫。现在他望着
跪在面前的曹化淳,问道:
“你知道黄道周这个老家伙在狱中说些什么话?”
曹化淳回答说:“据侦事番子禀报,黄道周抬进镇抚司时,看见狱门上有‘白云库
’三个字,叹口气说:‘这是周忠介和周宗建①两先生死的地方!’”
①周忠介、周宗建——周顺昌谥号忠介,天启朝吏部主事。周宗建是天启朝御史。
二人均被魏忠贤修杀于镇抚司狱中。
“可恶,他把自己比做周顺昌他们了。还说了些什么话?”
“他进狱后又说了一句话,奴婢不敢奏闻。”
“他又说了句什么话?你快说出吧,我不罪你。”
“他说:‘皇上是尧、舜之君,老夫得为关龙逢、比干①足矣。’”
①关龙逢、比干——关龙逢因谏夏桀王被杀,比于因谏殷纣王被杀。
崇祯大怒,把御案一拍,骂道:“可恶!这个老东西把朕视为桀、纣之君,真真该
死!该死!”
“请皇爷息怒,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刘宗周在做什么?都是什么人前去看他?”
“听说刘宗周回家以后,闭门省愆,谢绝宾客。有些同僚和门生前去探问,他全不
接见。”
“哼,他只要畏惧知罪就好。我等着他如何回话!”
晚膳以后,他考虑着对黄道周如何处治。他曾经想过将黄道周移交刑部以诽谤君父
的罪名问斩,但随即觉着不妥,那样,不但会有许多人上本申救,而他自己在史册上将
留下杀戮儒臣的恶名。反复想了一阵,他忽然有了主意,就在一张小黄纸条上写道:
黄道周、叶廷秀,即予毕命,只云病故。谕吴孟明知道!
他把这个密谕看了看,外加密封,叫一个亲信的御前太监马上去亲手交给吴孟明,
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吴孟明捧着密旨一看,吓得脊背上冒出冷汗。将传密旨的御前太监送走以后,他一
个人在签押房中盘算。他想,黄、叶二人都是有名的朝臣,而黄更是当代大儒,海内人
望,不惟桃李满天下,而且不少故旧门生身居显要。如果把他们二人在狱中害死,他不
但生前受举国唾骂,死后也将遗臭万年。况且,皇上的脾气他非常清楚:做事常常反复
,自己又不肯落半句不是。倘若过些时朝局一变,有人替黄道周和叶廷秀鸣冤,皇上是
决不会替他吴某受过的。到那时,他怎敢把密旨拿出来替自己剖白?不管将来朝局怎样
变,只要正气抬头,他都会落到田尔耕和许显纯①的下场。这太可怕了。可是现有皇上
密旨,怎敢违抗?
①田尔耕、许显纯——都是魏忠贤的心腹爪牙。田任锦衣卫使,许家北镇抚司。崇
祯登极后将他们杀了。
吴孟明彷徨很久,思前想后,决定暂不执行密旨。他看见密旨上并没有限他今晚就
将黄等结果,事情还有挽回余地。当夜他就写好一封密疏,五更时派长班到会极门递进
宫中。疏中有这样的话:“即令二臣当死,陛下何不交付法司明议其罪,使天下咸知二
臣死于国法?若生杀出之卫臣与北司,天下后世谓陛下为何如主?”天色刚明,他就找
东厂太监曹化淳去了。
在崇祯朝,锦衣卫和东厂都直接对皇帝负责。但吴孟明认为曹化淳毕竟是皇上的家
奴,所以对曹化淳处处表示尊敬,不敢分庭抗礼。遇到有油水的大案子,他受贿多了,
也不惜分给东厂太监。另外,东厂的把柄很多,瞒不住吴孟明,曹化淳也怕得罪了他,
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吃亏。因此他对吴孟明也很好,遇事互相维持。他听了吴孟明
谈了皇上的密旨以后,也赞同吴的谨慎处理,并答应亲自进宫去探一探皇上看过吴的回
奏以后有什么动静,如果皇上对吴不满,他就设法相救。
吴孟明的密奏恰恰打中了崇祯的忌讳。崇祯一心要让后世称他为圣君,为英明之主
,像这样命锦衣卫暗中害死两个儒臣,载之史册,确实不算光彩。可是昨天黄道周廷争
的倔强劲儿,实在使他痛恨,而叶廷秀竟然敢替他说话,公然偏党,也不可饶。想来想
去,不处死这二人他实不甘心。他正在沉吟,曹化淳进宫来了。平日,他把东厂和锦衣
卫倚为心腹和耳目,但是对它们都不是完全放心,时常利用这两个机构互相监视。现在
他有点疑心吴孟明受了廷臣嘱托,不完全是替他的“圣名”着想。听曹化淳奏完了几件
事情之后,崇祯问他:
“曹伴伴,你同吴孟明常来往么?”
曹化淳躬身奏道:“东厂与锦衣卫,一属内臣,一届外廷,只有公事来往,并无私
人来往。”
“朕想问你,吴孟明这个人办事如何?”
“俗话说,知子莫着父,知臣莫若君。陛下天纵英明,烛照幽隐,自然对吴孟明十
分清楚。据奴婢看来,吴孟明倒是个小心谨慎、肯替陛下做事的人。”
“你知道吴孟明受贿么?”
曹化淳心中吃惊,说道:“历朝锦衣卫使,不受贿的极少。自陛下登极以来,历任
锦衣卫使尚不敢干犯法纪。奴婢也曾密饬侦事人暗中访查,尚未听到吴孟明贪贿情节。
既然皇爷问起,奴婢再多方密查就是。”
崇祯没有做声。曹化淳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他一走,崇祯就派原来给吴孟明送密旨
的亲信太监去把密旨要回,由他亲自烧毁。
他决定把黄道周和叶廷秀的案子暂且撂下,让他们在镇抚司狱中吃苦,不杀也不放
。想着近来他自己肝火很旺,在上朝时容易暴怒,有时对臣工拍案喝责,还有些事处置
时不暇三思,事过不免后悔,所有这些,传到后世都会是“圣德之玷”。左思右想,满
怀烦恼,不觉长叹。他把王德化叫到面前,说道:
“你派人到翰林院去,把近两年的《起居注》①取进宫来,替朕好生看看。倘有记
得不实之处,务必仔细改正,以存信史。”
①《起居住》——记载皇帝日常言行的册子。
王德化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奏道:“皇爷是尧、舜之君,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可
为万世人君楷模。倘史臣们有记载不实之处,奴婢自当遵遵钦命,细心改正。”
崇祯又想了想,说:“你替我传谕史官们,国家大政,有内阁红本①及诏谕在,日
后修实录②可为依据。从今日起,这《起居注》不用记了。”
①红本——官员的奏疏统称“本”,经皇帝(或司礼监秉笔太监代他)用朱笔批过
的叫做红本,存在内阁。
②实录——每一皇帝死后,史官们把这一朝的大事编纂成书,叫做实录。
王德化走后不久,刘宗周的奏疏就送到了崇祯面前。同时送来的,还有一本是兵部
题奏的陕西巡抚的紧急军情塘报。崇祯先拿起刘宗周的本,在心中说:
“哼,这个本到如今才送进宫来!我倒要看看你怎样回话!”
崇祯没有料到,刘宗周在疏中不但不向皇帝引罪自责,反而批评了朝廷的许多弊政
,甚至直接批评了君父。崇祯还没有看完这封大胆的奏疏,已经怒不可遏,提起朱笔,
想批交刑部从重议罪,但是忍一忍,将笔放下,继续看下去。刘宗周批评皇上经常用诏
狱对待臣民,每年亲自断狱数千件,失去了“好生之德”。在政事上不顾大体,苛求琐
屑末节,使政体挫伤。对地方官吏不问别的,只看完不成钱粮的就予以治罪,于是做官
的越发贪污,为吏的越发横暴,逃避田赋的情况越发严重。对百姓“敲扑”繁多,使民
生越发凋敝。用严刑峻法和沉重聚敛苦害百姓,所以盗贼一天比一天多。在军事上,他
批评说:由皇上派遣太监监视军务,使封疆之臣没法负起职责。于是总督和巡抚无权,
而武将一天比一天怯懦。武将怕死,士兵骄横,朝廷的威令行到督。抚身上也无济于事
。朝廷勒限平贼,而军中每日杀良冒功,老百姓越发遭受屠戮。他接着恳求撤销监视太
监,增加地方官的责任,征聘天下贤士,惩办贪酷官吏,颁布维新的政令。他最后恳求
说:
速旌死事督臣卢象升而戮误国奸臣杨嗣昌以振纪纲。释直臣黄道周以开言路。逮一
贯杀良冒功之跋扈悍将左良玉以慰中原之民心。停练饷之征,下罪己之诏,以示皇上维
新之诚。断和议之念以示有敌无我。防关以备反攻①。防通、津、临、德②以备虏骑南
下。
①防关以备反攻——关指山海关。当时山海关仍是明朝对付清兵的重镇,支援辽东
各城,而对历次南下清兵起到一定的牵制作用。这句话是建议加强山海关的防务,使以
后南下的清兵不能从南边进攻(反攻)山海关。
②通、津、临、德——即通州、天津、临清、德州,都是当时明朝对付南下清兵的
战略要地。
崇祯看完奏疏,不觉骂了一句:“该死!”这一段奏疏中最刺痛他的话是要求他“
下罪己之诏”。他想,国势如此,都是文武诸臣误国,他自己有什么不是?难道十三年
来他不是辛辛苦苦地经营天下,总想励精图治,而大小臣工辜负了他的期望?其次最刺
伤他的话是关于同满洲议和的问题。刘宗周像黄道周一样在奏疏中竟然使用“和议”二
字,这是有意刺他,而且不但替已经死去的卢象升说话,还想阻挠今后再同满洲进行“
议抚”,反对他的谋国大计。他在盛怒之下,在御案上捶了一拳,一跃而起,在乾清宫
中绕着柱子走来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恨恨地想:如今国事败坏至此,没有人肯助他一臂
之力,反而只看见皇亲们对他顽抗,大臣们对他批评,归过于他,老百姓不断来向他“
伏阙上书”,而各地文官武将们只会向他报灾,报荒,请饷,请兵,请赈!
他不管刘宗周对朝政的激烈批评正是要竭忠维护他的大明江山,决定对刘宗周从严
处分,使臣工们不敢再批评“君父”。于是他回到御案,提起朱笔,在刘的奏疏后边批
道:
刘宗周回话不惟无丝毫悔罪之意,且对朝廷狂肆抨击,对黄道周称为直臣,为之申
救。如此偏党,岂堪宪职①?着将刘宗周先行革职,交刑部从重议罪!
①宪职——指都御史的官职。
阁臣们和刑部尚书、侍郎等进宫去跪在崇侦面前替刘宗周恳求从宽处分,情辞恳切
。随后辅臣们也一起进宫求情,反复劝谏。崇帧的气慢慢消了,只将他“从轻”处分。
经大臣们尽力营救,次日早饭过后,刘宗周接到了削籍的“圣旨”。大臣削籍,本
来可以一走了事,用不着去午门前叩辞皇帝,称做“辞阙”。但是刘宗周尽管对朝政十
分失望,对皇帝却怀着无限忠心。他所属的大地主阶级和他这样数十年沉潜于孔孟之道
的儒臣,同腐朽透顶的大明帝国有着血肉关系,也是大明帝国的真正支柱。他想着自己
以后很难再回朝廷,担心自己的生前会遭逢“黍离之悲”①,于是就换上青衣小帽,到
午门前边谢恩。他毕恭毕敬地跪在湿地上,向北五拜三叩头,想着国事日非,而自己已
是暮年,这次回籍,恐怕以后再没有回朝奉君之日了。想到这里,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几乎忍不住痛哭失声。
①黍离之悲——亡国的悲痛。
朝中的同僚、属吏、门生和故旧,知道刘宗周削了职,就要离京,纷纷赶到公馆看
他,还要为他饯行。他一概不见,避免任何招摇。在他去午门谢恩时,已经吩咐家人雇
了一辆轿车在公馆后门等候。这时他同夫人暗暗地走出后门,上了车,出朝阳门赶往通
州上船。
运河上黄水暴涨,浊浪滔滔。幸喜新雨之后,炎热顿消,清风徐来。他穿一件半旧
的湖绉圆领蓝色长袍,戴一顶玄色纱巾,像一般寒士打扮,坐在一只小船上,悠然看着
运河两岸景色,对夫人说:“我常想回蕺山书院,今日蒙恩削籍,方得如愿!”绍兴北
乡蕺山一带秀丽的山光水色,那些古老的寺院建筑和王恙之的遗迹,从前师徒朋友们读
书论道的生活,历历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过了一刻,他想起来黄道周和叶廷秀尚在狱中
,将来未知死活,十分放心不下。又想着自己一片忠心报主,原想对时事有所匡救,竟
然削籍而归,忧国忧民的心愿付之东流,不禁心中刺疼。在离开午门 时,他曾经于
感怀万端中想了几句诗,现在他就磨墨展纸,提笔足成七律一首:
望阙辞君泪满祛,
孤臣九死罪何如!
常思报主忧怀切,
深愧匡时计虑疏。
白发萧萧清禁外,
丹心耿耿梦魂余。
蕺山去国三千里,
秋雨寒窗理旧书。
他把这首诗琅琅地读了两遍,加上一个《谢恩口占》的题目,交给夫人去看。他心
中明白:各地民变正在如火如茶,绝无办法扑灭,杨嗣昌必将失败,以后局面更难收拾
,他回到家乡未必能过着著书讲学的安静生活,说不定会做亡国之臣。他也明白:倘若
不幸国破君亡,他素为“纲常名教”表率,到时候只能为国尽节,断无在新朝苟活之理
。他的阶级感情和政治思想使他想到这地方好像预感到天崩地陷,既恐怖又伤心,默默
不语。于是他手扶竹杖,独立船头,向着昌平十二陵一带的山色凝望。本朝二百七十年
的盛衰史涌现心头,怀古思今,枪然泣下。
崇祯常常疑心臣下结党,对刘宗周也很不放心。他想着刘宗周不仅在全国士林中声
望很高,而且在朝中故旧门生很多,又官居左都御史高位,不会没党。他叫东厂和锦衣
卫加紧侦伺,只要查出京城中有人为宗周大事饯行,或说出抱怨朝廷的话,立即拿办。
所以当刘宗周走的这天,东厂和锦衣卫的侦事番子布满了刘宗周的住宅附近以及从北京
到通州运河码头。刘宗周从通州开船之后,曹化淳和吴孟明分别将他出京的情况面奏崇
侦。崇祯这才放了心。他向吴孟明问:
“薛国观离京了么?”
吴孟明回奏说:“薛国观今天早晨离京,回他的韩城原籍,携带行李很多。他系因
贪贿罪削职回籍,所以朝中同惊无人敢去送行,只有内阁中书王陛彦前去他的住宅,在
后门口被守候的锦衣旗校抓到,下到镇抚司狱中。”
崇祯说:“要将这个王陛彦严刑拷问,叫他供出薛国观的纳贿实情。凡平日与薛国
观来往较多的朝臣,都须暗中侦明他们是不是也通贿了。近两三天中,京师臣民中有何
议论?”
吴孟明知道:皇亲们听说薛国观削职回籍,暗暗称快。士民中有各种议论,有的批
评朝廷无道,摧残敢言直臣,有的批评黄道周和刘宗周都是书呆子,不识时务,只懂得
“愚忠”二字,还有的批评皇帝刚愎任性,不讲道理,今后国事更不可为。东厂和锦衣
卫在这两天内已经抓了十几个妄议朝政的士民,将有的人打得半死,有的人罚了款,有
的人下到狱中。但是所有百姓们议论朝政的话和抓人的事,吴孟明都不敢向崇帧奏明,
反而胡诌说京城百姓都称颂皇上英明,对国事有通盘筹划,可惜黄道周和刘宗周只凭书
生之见,不体会皇上的治国苦心,当面归过君父,受处分是理所当然。崇祯听了吴孟明
的胡诌,心中略觉轻松,叫孟明退出。但他怕受吴的欺瞒,等曹化淳进宫时又向化淳询
问京城百姓的议论。曹、吴二人原是商量好的,所以曹的回奏几乎同吴的话完全一致。
崇祯很喜欢曹化淳的忠诚,心里说:“内臣毕竟是家奴,比外臣可靠!”他重新考虑着
军饷问题,绕着乾清宫的柱子不停走动,自言自语地说:
“军饷,还得用借助办法。李国瑞的家产已经抄没了,下一次叫哪一家皇亲开头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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