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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第三十八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04日16:14:49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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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一更过后,监狱的院子里就显得十分寂静,只有两个值更的禁卒提着小小的白
纸灯笼,每隔一阵在院中各处走走,用木梆打更。但是今晚的寂静同往日大不一样。黄
昏前监狱中就来了十几名捕快,有的挂着腰刀,有的拿着木棍,坐在监狱大门里边的小
耳房里,有时也有人在前后院中走走,向各地察看察看。这些人不断地交头接耳,小声
地咕哝几句,神态异常。平日,有些常来送晚饭的犯人家属因为同禁卒熟了,都可以放
进来站在院中,有的还可以直走到监号的铁窗外边。但是今晚,送饭的人,不论大人小
孩,一律被挡在大门外边,对他们递进来的食物还都要检查一下。所有这些情况,已经
引起犯人们的奇怪,何况从街道上时常传来催促各家丁壮赶快上城的呼喊声,还有不断
地从城墙上传过来守城军民的吆呼声。乱世年头,老百姓本来是夜夜被里甲督催守城,
但今晚不是像平日一样叫居民轮番上城,而是敲锣呼喊说:“县尊太爷传谕,无论绅衿
之家,庶民百姓,凡是丁壮男子,一律携带灯笼武器,即速上城,不许迟误。倘敢故违
,定行严究不贷!”这略带嘶哑的传谕声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一遍一遍地越过监狱
的高墙,穿透糊着麻纸的铁窗,字字敲在囚犯们的心上,都听出来定然出现了紧急情况
。昏暗的号子里十分拥挤,犯人们多得连翻转身也不方便。平日在这时候,人们被虱子
和跳蚤咬,被尿桶的臊气熏,被鞭答的疮痛所苦,被痒得钻心的疥疮折磨,因不同的遭
遇和前途绞心,各有各的忧愁。现在虽然这一切情况都依然如故,但是大家不约而同地
暂时顾不得这些痛苦,倾听着监狱高墙内外的各种动静。他们不时地用肘弯你碰碰我,
我碰碰你,也不管对方能否看见,忍不住交换眼色。有少数人的家境略好,事情不大,
出狱有望,不希望天下大乱,担心破城后玉石俱焚。但是多数人积愤满怀,深感到这世
道暗无天日,在紧张的沉默中谛听、猜想、盼望,巴不得赶快听到攻城的炮声和呐喊声
。
在后院一个单独的号子里,小油灯因灯草结了彩,十分昏暗,借助铁窗棂糊的麻纸
上透过的月光,可以看出来屋中有一张小床、一张小桌、一只凳子,还有一个放在地上
的木炭火盆。床上和衣靠着一个人,毫无声音,好像是睡着了。过了一阵,只听沉重的
脚镣哗啦一声,这个人从床上忽然坐起,愤慨地叹口气,从牙齿缝中迸出来一句话:“
真没想到,我李信竟有今日!”这突然迸出来的话声很低,只能使他自己听见。他跳下
床沿,用拨灯棍儿拨掉灯花,把灯草拨长。小屋中亮得多了。他又拿铁筷子把盆中的灰
堆拨一拨,露出红的木炭,然后加上几块黑炭在红炭下边,重新堆好。火盆中露出红火
,四室里也有点暖意了。他在斗室中踱了几步。每动一步,那脚镣就哗啦地响一下。他
不愿听见自己的脚镣声,于是在小椅上坐下去,向监狱的高墙外侧耳倾听片刻,又重新
陷入纷乱的思想狂潮之中。
将近半个月来,李信就一个人住在这个安装有铁窗棂的斗室中,由于他是宦门公子
、举人,又加上家中不惜在衙门中使用银子,才给他特别优待,单独关押,还有火盆、
床铺、一桌、一凳。可是他是个煽动“民变”和私通“反贼”红娘子的重要案犯,所以
脚拖重镣,手戴铁铐。在他下狱之后,他的弟弟李侔曾来过两次,对他说已派人去省城
托亲朋在抚台衙门和布、按①两大人面前说话。弟弟劝他在狱中宽心等候,并说宁拼上
把家产花光也要将官司打赢,弄个清清白白。自从七八天以前,李侔就不再来监狱了。
据每天来送饭的家人对他说,大奶奶叫二公子亲自往省城去了,不日就可回来。李信想
着,开封虽然有几家颇有门第的亲戚、世交和朋友,也有商号中会办事的伙计,但是这
次案情十分严重,几个仇家也有钱有势,在省城神通广大,必欲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
而知县又站在仇家一边,大奶奶叫二弟亲自去开封托人也是应该的。只是他不放心的是
,李侔毕竟年轻,性情倔强,又不惯俯首下人,万一托人不顺利,急躁起来,也许会把
事情弄得更糟。他非常想知道李侔在开封奔走的结果,可是今晚家人来送饭竟然也被挡
在监狱大门外边。不准他的家人进监狱,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这时他想着下午李老九背
着人对他说的那些话,心中十分焦躁,愈焦躁愈奇怪李侔的没有消息。
①布、按——布政使,按察使。前者地位略等于省长,后者是一省的司法长官。
今天下午,看监的头目李玉亭趁着放风之后,来屋中同他聊天。这个五十岁的瘦老
头子是杞县的老街蠢①,三教九流,人缘很熟。他在叔伯弟兄中排行第九,所以生疏的
人们多称他李老板或九老板,这老板是人们对衙役头目的尊称,并非他开过什么店铺。
市井年轻人和那些小偷小摸、青皮无赖,捕、快、皂三班后进,都亲热地尊称他九爷。
那些有点身份的人,例如青持士子、地主富商,都叫他老九,既不失自己身份,也使他
感到亲切。他一向认识李信兄弟,同李府管家也熟。平素他找李信兄弟打秋风,总是满
意而回。李老九今天悄悄地对李信说出了两个消息,都使他感到吃惊。第一个消息是,
知县原来不想把他置于死地,在给抚台、藩台、桌台②和开封府上的呈文中都用的活口
气,可是前天与李信为仇的两家乡绅富豪对知县又是压又是买,许给他万把两银子,非
要将李信打成死罪不可。知县这才黑了心,第二次给开封各“上宪”③送上详文④,诬
称“现经多方查明,李信的系⑤存心谋逆,操纵饥民滋事,意欲煽起民变,一哄破城”
。又说绳妓红娘子造反是李信唆使的,上月红娘子意图进袭开封,也是他的主谋。第二
个消息是,李信的仇家想着李府并非一般庶民百姓之家,在省城中也有一些有名望的亲
戚、世交,所以抚院和藩、桌两衙门未必会一致同意将李信定为死罪;即令拿银子将三
大衙门上下买通,将李信定为死罪,像这样案子按照《大明律》也只能定为秋决⑥,不
会定为立决。因为李信是宦门公子,又是举人,抚、按各衙门在表面上还必须按律办事
,以遮饰他们受贿枉法之罪。抚、按衙门既要做得能够遮人耳目,也要考虑李府必然上
诉刑部和都察院,他们在给李信定罪之后还必须上呈刑部。即令刑部批复,定为秋决,
也要到明年冬至行刑,还有一年光景。何况,刑部和都察院也有将案子发回复审的可能
。总之,李信的仇家担心夜长梦多,万一李信出狱,好像猛虎出笼,后患可虑,所以他
们近两三天曾打算多花千把两银子,在狱中将李信暗害,报成暴病身亡。只是李信不是
泛泛小民,知县和典史都不敢点头,至于下边看监的人们,一则没有这个天胆,二则也
因为李老九和几个管事的禁卒头儿决不做这样谋害李公子的事,仇家这一条毒计才没有
行通。
①衙蠹——明未老百姓对于衙门书史和街役的称呼,含有痛恨他们的意思。
②藩台、臬台——藩台是对布政使的俗称,臬台是对按察使的俗称。
③上宪——指上级衙门,上级长官。
④详文——简称“详”,呈文的一种。
⑤的系——同“确系”,明、清人习用词。
⑥秋决——冬至处决犯人叫做秋决。方即处决叫做“方决”。
听了李老九说出这两个机密消息,李信觉得心头一凉,直透脊背。原来他对知县还
抱有幻想,总想着他虽是受那几家有钱有势的乡绅利用,但不会将他置于死地。当他见
到知县前一次给“上宪”报的呈文底子时,看见其中最吃紧地方用字都很活,留着回旋
余地,就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完全没料到,事到如今,这个狗官完全倒向他的仇家那边
。今天,他真是度日如年。平常一日三次前来送饭的仆人,今晚竟然不能进来,更增加
他的无穷疑虑。
李信被囚禁的单人房间是在监狱的后院,接连着的两间房子住着看监的人。他不像
住在前院大班房中的囚犯们消息灵通,因而今晚所有给犯人送饭的人都被挡在大门外,
他不知道;监狱中增添了十几个挂刀执杖的捕快,他不知道;街巷中和城墙上有传呼守
城的声音,他虽然听到了,但不很重视,只认为是常有的一般匪警,所以他的心思都用
在他自己赶快向“上宪”辩诬申冤的问题上。
突然,从高墙外的街巷中传来紧急锣声,跟着传呼知县严谕:“贼人离西门只有五
里,守城十万火急。各家了男,立刻全数上城,不得迟误!各家门前悬挂灯笼,严防奸
细!街上不许闲人走动,不许开门张望!有胆敢纵火抢劫,扰乱治安者,格杀勿论!有
留住生人,隐瞒不报者,立即拿问!”这一次敲锣传谕的声音开始引起李信的注意,暂
时把自身的大事放在一边。他心中纳闷:“什么人前来攻城,竟来得这么突然?”他知
道临颇有个一条龙①,手下有几千人,一个月前曾经来攻过一次城,受挫而去,大概不
会是他再来攻城。毫州一带有个袁老山,手下有一两万人,但这人一向不往西来,也不
会来攻杞县。算来算去,他想不出究竟是谁,心中暗自问道:
①一条龙——姓韦,崇祯十三年九月率饥民造反,次年麦熟后众散,被灭。
“难道是李自成已到豫东,要攻杞县?”
在他人狱之前,杞县一带就听到不少传言,说李闯王在陕西什么地方打了败仗,突
围出来,只剩下五十个骑兵跟随他从浙川县境内来到河南,在南阳府一带打富济贫,号
召饥民,不到半个月光景就有了好几万人,声势大震。又传说李闯王的人马不骚扰百姓
,平买平卖,对读书人不许无故杀害。李信是一个留心时务的人,对李自成的名宇早就
知道,并且知道他在崇须九年高迎样死之前原称闯将,后来才被推为闯王,在相传十三
家七十二营中数他的一支部队最为精强,纪律最为严整。去年九月,宋献策为营救牛金
星,曾对他谈过李闯王。听过宋献策的谈话和牛金星曾投闯王一事,从去年冬天起,他
对李自成就十分重视。可是这一年多来,他只听说牛金星已经减为流刑,“靠保养病”
在家,却没有再听到李自成的确实消息,甚至还一度传闻他已经害病死了。直到他人狱
的前几天,关于李闯王在南阳一带声势大震的种种传言才突然哄动起来。
他在心中自言自语:“为什么近几天来没有听说他来到豫东的消息?这岂不是‘自
天而降’?”随即摇摇头,又说:“尽管他的人马一贯是行踪飘忽,但既然事前毫无消
息,忽然来到杞县城外,决无此理!”
他一转念,想着这必是什么土寇前来骚扰,意欲攻城。他想,杞县城虽然无山河之
险,但是因为它自古是从东南方防守开封的重要门户,所以城墙高厚,城上箭楼和雉堞
完整,滚木镭石齐全,抵御土寇可以万无一失。过去一年就曾有两次土寇来攻,都是徒
然损兵折将而去。李信认为既然不会是李自成来到豫东,其他也就不须多想了。
他把心思掉转过来,重新盘算他将如何赶快设法替自己辩冤,忽然听见门上的铁锁
响了。随即李老九推门进来神色有点慌张。李信忙问:
“老九,弄到手了么?”
老九低声说:“弄到手了。”他一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公文稿子,递给李信,一面
接着说:“刑房的几位师爷真是狠起初硬不肯卖出这张底子,一口咬定说县尊大老爷已
有口谕,不许外抄。后来我找到刑房掌案谢师爷,说了许多妇话,他才答应帮忙。这张
底子可真贵,非要二两银子不可。后来勉强减到一两八钱,才把底子给我。”他又从怀
里取出一些散碎银子,递给李信说:“大公子,你老下午给我的是一锭二两,这是找回
的二钱碎银子,还给你。”
李信只顾看知县给河南巡抚和布、按二司的详文底子,没有抬头,随便说:“别给
我,你留在身边用吧。”老九停着手,望着李信,嘻嘻笑着说:“那,那,这可沾光啦
。”便将碎银子放回怀中。李信看着详文中尽是颠倒黑白、捏词栽诬的话,怒不可遏。
当时官府的呈文和判牍喜欢用骄散兼行的文体,以显示才学。在这份呈文中有这样令人
肉麻的对仗句子:“李信暗以红娘为爱妾,权将戎幕作金屋;红娘明戴李信为魁首,已
从鞍马订山盟。”看到这里,李信将底子投到地上,不禁叫道:
“哼!他们竟如此无中生有,血口喷人,必欲置我李信于死地。苍天在上,我李信
死不瞑目!”
老九俯身拾起公文底子,还给李信,小声说:“大公子请你老把这件事暂且放下。
现在出了一件天大的事,可不得了!”
李信一惊:“什么大事?你说的可是有土寇前来攻城的事?”
“唉,要是一般土寇倒没啥不得了。”
“难道是李闯王的人马来到豫东?”
“李闯王现在豫西,远隔千里。大公子,你老再猜。”
“我猜不出,也不想操这号闲心。反正与我无干,用不着我杞人忧天!”
“不,大公子,今晚有人来攻杞县城,声言是为你而来。”
李信大惊失色,瞪大眼睛直望着老九的脸孔,“啊”了一声,问道:“真的?真的
?如何会有此事?这不是硬将我推人绝路,促我快死么?……老九,到底是哪个前来攻
城?谁?谁呀?”
老九嘘了声,探头向门外听听,低声说:“莫高声。是红娘子来攻打县城!”
“啊!红娘子?”
“是红娘子!黄昏以前,她的人马突然到了韩岗①附近打尖。城里听说,赶快关城
门,查户口,兵勇上城。城外人纷纷往城里逃。刚才听说,红娘子的大队人马已经到了
五里铺,前哨骑兵到了西关。百姓哄传着她是因为你的事情而来的。城中人心浮动,谣
言很多。”
①韩岗——在杞县和陈留之间,通往开封的大道上。
“奇怪!红娘子不是在砀山以东,离咱这儿有几百里么?”
“刚才据出城的探子回来说:红娘子听说公子下狱,率领人马杀奔杞县,一路马不
停蹄,人不歇脚,遇城不攻,过镇不留,所以来的十分神速,出人意料。眼下城中谣言
很盛,说红娘子今晚要攻破县城,打开监狱,救出李公子,只杀官,不杀百姓。大公子
,你老如今可是,可是,可是祸上加祸!咱杞县城内,光兵勇就有一两千,加上家家丁
壮上城,周围城头上站满了人,火药矢石全不缺乏。听说红娘子只有一千多人,这城池
能够是吹口气就吹开的?她攻不开城,你大公子可是罪上加罪;万一攻破了城,杀了朝
廷命官,你大公子也脱不了灭门之罪。说得再坏一点,别人趁着城上城下交战,兵慌马
乱,先把你杀害,也是会的。这红娘子虽然很讲义气,诚心前来救你,可是她到底是个
女流之辈,心眼儿窄,虑事不周,又无多谋善断的军师替她出好主意,她万不会想到,
她来救你反而是坑害了你!”
李信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出现红娘子来攻打杞县的事,正在发愣,忽听院中一连声
地传呼:“大老爷请李公子去衙门说话!请李公子!请李公子!”老九脸色一寒,赶快
将那张公文底子从李信的手中抢过来,塞进自己袖中,悄声说:“我替你藏起来,明天
给你。”随即扭头向院中大声回答:“李公子马上就到!”他的话刚刚落音,一个衙役
推门进来,望着李信说:
“大公子,大老爷有请!”
李信回答了一声“走吧”,同老九交换了一个眼色,提着绑在脚镣中间的细麻绳,
抱着豁出去的想法,态度镇静地走出囚室。老九将跟在李信背后的衙役的袖子拉了一下
,附耳叮嘱:
“大公子为劝赈救灾,身受不白之冤,你也清楚。今晚叫进衙门,吉凶莫卜。如有
好歹,务必多多关照。”
院中响着脚镣声、打更声,已经是二更以后了。
李信走出监狱大门,首先看见两边耳房中坐满了手执兵器的衙役,随后看见有一乘
青布小轿放在地上,也有十几个手执刀剑的衙役站在轿的周围。刚才进到监狱里边的那
个衙役掀开轿帘,说声“请!”李信弯身坐进轿里。轿子飞快地往县衙门抬去,衙役们
紧紧地围随着轿子的前后左右。李信虽然因轿帘落下,看不见街上情形,但是分明地感
觉到街上出奇的寂静,只有一小队巡逻的士兵迎面走过,另外有十几个人抬着东西往西
门走去,脚步急促而沉重。率领巡逻兵的头目小声问:“抬的是火药么?”一个喘着气
的声音回答:“几大篓火药,一篓铁子儿跟铁钉子。”片刻工夫,轿子已经抬进县衙,
直抬进二门,在大堂前边的阶下落地。等衙役将轿帘打开,李信才不慌不忙地弯身出轿
,看见大堂上空无一人,不像是对他审讯。他正在打量周围动静,那个他平日认识的知
县的贴身仆人陶诚提着一盏有红字官衔的纱灯笼,在他的旁边出现,像往日一样有礼貌
,躬身低声说:
“大老爷在签押房等候,请公子进去叙话。”
李信随着陶诚走进幽暗的大堂,绕过黑漆屏风,来到第三进院子,向西一转,便到
了签押房门外的台阶下边。陶诚向前快走几步,掀开半旧的镶黑边紫绸绵帘,躬身说:
“禀老爷,李公子请到。”只听里边轻声说了个“请”字,陶诚立即转过身子,对站在
阶下的李信躬身说:“请!”李信哗啦哗啦走上三层石阶,看见知县已经走出签押房,
在门口笑脸相迎。李信躬身说:
“犯人镣铐在身,不便行礼,请老父台海涵!”
知县故作大出意外的神气,望着李信抱歉地说:“嗨,嗨,下边人真是混蛋!学生
一再吩咐,对老先生务从优待,不料竟然连手铐也用上了。真是胡闹!”他转向陶诚:
“来人,快把李公子的手铐取去!”陶诚向外一声传呼,立即有一个事先准备好在大堂
屏风后黑影中侍候的衙役答应一声,快步进来,先向县官下一跪,然后将李信的手铐打
开拿走。按照一般规矩,犯人这时应该跪下磕头,感谢县官的“格外恩典”,但是李信
没有做声,更不下跪,面带冷静的微笑,看着这一场小戏演完,下一步还有什么上演。
知县见他并无感谢之意,又赔笑说:
“因学生一时疏忽,致老先生在狱中多受委屈,十分抱歉。请,请!”他拱一拱手
,将李信向签押房让。
李信拱手还礼,提着脚镣上的麻绳,迈过门槛,哗啦哗啦地进了签押房。知县让他
在客位坐下,自己也在平日批阅文书的太师椅上落座。等陶诚献茶以后,知县满脸堆笑
,轻拈胡须,谦逊地说:
“在这签押房中,学生历年来聆教多矣。目今老先生身系囹圄,实非学生本意。学
生已详禀上宪,百计为老先生开脱。耿耿之心,惟有天知。今夜特请大驾光临,有重要
急事相商。望老先生一如平日,不吝赐教。”
李信笑道:“信昔为座上客,今为阶下囚。铁窗待罪,前途莫卜,岂敢像平日一样
,在老父台面前不顾利害,妄陈管见。不知道老父台叫犯人前来,垂询何事?”
“伯言兄,眼下贼情紧急,学生就开门见山地说出来吧。”知县离开大师椅,顺手
拉一把轻便靠椅在李信的对面坐下,接着说:“红娘子今晚前来攻城,适才已抵城外,
西、北两门已被包围,声言要救足下出狱。城中蜚语流言,也是如此。学生为兄台着想
,窃以为此事对兄台极为不利。杞县城高池深,官绅军民齐心,火药器械充足,岂红娘
子区区千余人所能攻破?攻不破城,红娘子要救足下者适足以害足下。即令退一万步说
,”知县冷笑一下,“县城可以攻破,你李公于可以救出,朝廷岂能宽容?恐老先生灭
门之祸,即旋踵而至。红娘子不过一绳妓贱妇耳,纵然凌迟处死,何足挂齿!老先生世
受国恩,门第炳耀,原非草木小民。况且老先生弱冠中举,如今才三十出头年纪,风华
正茂,鹏程万里,受此污名,连累伏诛,上贻祖宗之羞,下负成友之望,更永为儒林之
耻,清流之玷。无论识与不识,均将为老先生扼腕痛惜,抚几长叹。老先生今日对此事
可曾三思?”
知县的这几句含着露骨威胁和恐吓的言语不惟不能使李信害怕,反而激起他满腔怒
火。他用一种不屑申辩的高傲神气望着这位老官僚的奸诈面孔,淡然一笑,回答说:
“天下事出李信意料者十常八九,确实值得抚几长叹。不但今日红娘子扬言为救李
信来攻杞县出犯人意料,即李信出粮出钱,赈济饥民,别人必欲置李信于死地而后快,
同样出犯人意料。至于红娘子究竟为何来攻杞县,犯人一概不知,纵然李信害怕连累,
害怕灭门之祸,然而身在囹圄,有何办法可想?三思何益?”
“你有办法,有办法。”
“办法从何而来?”
“办法现成,并不费事。如肯采纳,学生倒愿为老先生借着一筹。”
“请老父台明教。”
“今夜此时,既是老先生身家祸福关头,也是老先生立功赎罪良机。倘足下能亲笔
与红娘子写封书子,内言兄台虽在狱中,实受优待,经各方疏解,案子日内即可顺利了
结。要透彻言明红娘子贸然前来,意在救你,而实则害你。要言明县城防守严固,决无
攻破之理,且陈副将永福驻军省城,朝发可以夕至;杞县城中已连夜派人飞报上宪,请
兵前来,明日大军即可到达。你要劝她千万替你着想,火速撤离杞县,即使为她本人着
想,也以速走为佳。不然,不惟害了你,并且她红娘子屯兵于坚城之下,明天大军一到
,内外夹击,必将覆没无疑。总之,老先生要在手书中责之以大义,动之以利害,务必
使其立即撤离杞县,勿贻后悔。以学生看来,红娘子一见兄台手札,定然遵命离去。只
要此事成功,学生即当飞禀上宪,并上奏朝廷,陈明老先生手书退贼之功,老先生岂不
转祸为福?即令杞县绅民中有欲置老先生于死地者,因见老先生作书谕贼,拯救桑梓,
亦将心感激而口无言矣。这,这,这,学生这几句话,完全是为老先生生死祸福代筹。
碌碌之见,尊意以为如何?”
李信报以微笑,欠一欠身子说:“承蒙老父台如此关怀,代谋良策,实在感铭五内
。只是这写书子的事,犯人万难从命。”
“何故?”
“道理甚明。红娘子前来攻城,声言救我,她必有一番打算,岂能看见犯人一纸书
札即便退兵?况且,鄙人因赈济饥民而招忌恨,人们竟然颠倒黑白,捏造罪款,必欲置
李信于死地而后快。倘我写出这样书信,人们岂不更要坐以‘勾贼攻城’之罪?”
“不然,不然!足下几次于红娘子困厄之中仗义相助,故红娘子视足下为恩人。只
要见到足下手书一封,红娘子必然退兵无疑。至于说他人再想借此陷害,学生愿一身担
保,务请放心。”
李信断然回答:“不论如何,犯人连一字也不能写。”
“兄台平日急公好义,难道眼下就不肯为拯救一城百姓着想?”
“犯人是泥菩萨过河,自身尚且不保,安论拯救一城百姓!”
知县已经面露温色,但仍勉强含笑,摇晃着脑袋说:“老先生虽不像学生有守土之
责,但亦非事外之人,岂能作壁上观乎?”
李信笑了一下,回答说:“犯人铁窗待罪,欲作壁上观而不可得。况且只要今夜城
池万无一失,明日陈副将大军一到,红娘子即可剿灭,老父台命李信写书谕贼,实无必
要。”
“虽杞县万无一失,但学生不能不替兄台着想。”
“老父台如此眷爱,使犯人感愧良深。但李信违命之处,亦请老父台鉴而谅之。”
知县拈着胡须,沉吟片刻,冷笑说:“怕言公子,机不可失。你既然不听学生一言
,将来后悔无及。请问你,德齐二公子现在何处?”
“舍弟李侔因一则恐仇家陷害,二则替鄙人申冤,已于数日前往开封去了。”
知县冷冷一笑:“可是他如今不在开封。”
李信心中一惊,回答说:“如其不在省城,定系往别处托亲戚朋友去了。”
知县又沉吟片刻,忽然喷了一声,露出温和颜色,低声说:“伯言兄,自从我承乏
贵县,得接风采,对足下的学问人品,甚为景仰。今日足下一时受到委屈,身入囹圄,
学生在暗中也想尽一切办法为足下开脱。区区此心,敢指天日。不管别人如何说法,弟
深信足下不会勾引红娘子前来攻城。这是我的一句私语,只可秘密相告,不足为外人道
也。”
李信在乍然间弄不清知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敷衍说:“听到老父台如此坦
率相告,犯人实在五衷铭感,不知所云。”
知县又说:“伯言兄,我虽然深信红娘子来攻城的事你事前毫无所知,但不能不担
心令弟德齐公子脱不了这个勾贼攻城的……”
李信不等知县说完,立刻叫道:“决无此事!决无此事!”
知县拈须一笑,说:“你我密谈,请小声说话,不要使别人听见。你怎么知道令弟
与此事无干?”
李信反问:“此系灭门之罪,老父台如此说话,有何凭据?何人敢作见证?”
知县声音平和地笑着说:“足下误矣!学生提到此事,完全是为令昆仲及贵府良贱
百口着想。倘有一丝相害之意,何必说出口来?”
李信犹豫一下,低声说:“既然老父台出自一片好心,实不知何以竟疑心舍弟与红
娘子来攻城一事会有牵涉。”
“学生倒不是凭空生疑。德齐因系名门公子,在省城每日一举一动,都瞒不住杞县
人的耳目,何况杞县几家乡绅在省城耳目十分灵通!”
“舍弟在省城有何不可告人的行事?难道只许他们诬陷李信,就不许舍弟在省城为
李信上诉申辩?”
“话不是这么说。只因前几天令弟忽然离开开封,不知去向,而今日红娘子来攻杞
县,声言救你李大公子。请足下想一想,蛛丝马迹,岂不显然?”
李信忍着心中怒气,冷笑说:“我明白了!这是仇家欲借红娘子来攻杞县的事,凭
空栽诬,好将我兄弟一网打尽!”
“伯言兄,这话可未必是凭空栽诬。数日来二公子不知去向,而红娘子突然来到杞
县,即令学生不生疑心,如何能使众人不纷纷议论?况且,足下身在狱中二公子的事你
如何能够尽知?”
“不然!老父台倘无铁证,请勿轻信谣言。舍弟虽然年轻不懂事,但究竟是宦门公
子,读书明理,决不会出此下策,陷我于万死之罪,使全家遭灭门之祸!请老父台明镜
高悬,洞察是非,不使舍弟受此诬枉之冤!”
“伯言兄,今日事已至此,足下实在百口莫辩。依我看,只要足下能使红娘子立刻
退兵,妃县城平安无事,则一天云雾自散。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请足下三思。”
李信斩钉截铁地说:“方今世界,直道湮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信已将生死
置之度外,其他概不愿想!”
知县的脸色一沉,手摸茶杯①,轻声说:“请!”
①手摸茶杯——明、清官场习气,主人端茶杯说声“请”,是送客的意思。
李信起身告辞,提着脚镣上系的细麻绳,哗啦哗啦地走出签押房。当即有两个衙役
带着他穿过大堂,上了小轿,在戒备森严中被送回监狱。老九立刻来到他的号子里,打
听知县叫他去谈些什么话。当李信把大体经过对他说了之后,这老头子想了片刻,说:
“以后的事情且不去管,只是今夜,要小心他们会在兵荒马乱中下你毒手,事后说
你是乘乱越狱,当场格杀毙命。”
李信说:“红娘子做这件事确实十分冒失,但是事已至此,我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故刚才见了知县,任其威胁劝诱,我都不为所动。如今不知舍弟德齐身在何处,是否
仍在开封。只要德齐活着,我料他们即便把我杀害,也不会高枕无忧。”
“是的,如今二公子在外边倒好。前几天二公子常来监狱看你,我心里老是嘀咕,
二公子跟红娘子也认识,万一被他们捏个罪名,下到狱里,那他们就会毫无顾虑,为所
欲为啦。”
监狱里和街巷中正打三更。李信很需要冷静地把眼前的事情通盘想想,为可能出现
的危险作个打算。他打个哈欠,说:“老九,已经夜深啦。管他天塌下来,我要睡觉了
,你也去休息吧。万一有紧急动静,快来说一声。”老九退出,回头悄声嘱咐一句:“
大公子,你老可千万警醒一点啊!”随即关上门,把门锁上。李信现在最担心的是,黄
昏时那些派驻监狱的衙役可能受了知县的密谕或受了仇家的收买,趁着红娘子攻城之际
将他杀害,事后宣称他“乘机越狱,当场格杀毙命”。他环顾斗室,苦于连一根可以做
武器使用的棍棒也没有,而火筷子又轻又小,完全无用。他后悔刚才没有暗中托老九给
他送一件什么武器,他不惜多给银子。他在心中叹口气,埋怨自己说:
“唉,我竟然如此临事思虑不周!”
然而他感到幸运的是,他的手铐已经取掉了,这使他在危急时有施展武艺自卫的可
能,也增添了他的胆量。他的目光落到那只惟一的木凳子上,仿佛看见了一件十分重要
的武器。他立刻打定主意:如果那些衙役们前来杀他,他就用这只木凳子首先打倒第一
个冲进来的家伙,趁跟在后边的衙役们惊骇迟疑的刹那之间,夺过来一件兵器。他相信
只要他夺到一把刀或剑,纵然他脚拖重镣,有十个八个衙役一齐扑上来也不会将他奈何
。当然,他也想到,倘若城池不能迅速被攻破(他不敢作此希望!),知县和仇家必然
使众多的衙役向他围攻,直到将他杀死。但是,他深信在他死之前,他会看见街役们在
他的狱室门口纷纷倒地,死伤一片。想到一场凶猛厮杀和战死,他没有任何恐惧,心中
反而充满了慷慨激昂的情绪。
忽然,从西门外传来了一声炮响,震得窗纸索索作声。紧接着,一片呐喊攻城的声
音和连续的大炮声、小锐声,震天动地。李信几乎忘记了脚上铁镣,从床上一跃而下,
抓起木凳,隔着门缝倾听,屏息等待着那些准备杀害他的衙役们向他的囚室奔来。他怀
着十分紧张的心情谛听着城上和城外的铣炮声和呐喊声,也谛听着院中的脚步声。过了
片刻,他忽见门缝一亮,随即又看见火光照亮了四室的窗纸。火光起后,他听见从城中
几个地方传过来成群人的喊叫:
“红娘子破城啦!破城啦……”
他猛然感到欣慰,但同时也想到衙役们可能在这混乱的时候前来杀他。他紧握木凳
,摆好迎战架势,由于县城已破而使他的勇气增添十倍,不自觉地吐出来一句话:
“好,来吧,来吧!”
城中突然显得奇怪的紧张和寂静。城头上没有厮杀,街巷中没有战斗,因而听不见
喊杀声和哭叫声,也不再听见铣炮声。只是听见监狱附近的街巷中有纷乱奔跑的脚步声
、马蹄声,夹杂着紧张而短促的说话声:“出东门!出东门!快跑!”这一阵人马刚刚
过去,随即有一阵马蹄声自西奔来,同时有人在马上高声传呼:
“全城父老兄弟姐妹听知!我们是红娘子的人马,进城来只杀官,只杀兵,不杀百
姓。全城百姓不要惊慌!要紧闭大门,不许乱跑,不许窝藏官兵!”
这传呼声到十字街口分开,有的向南,有的向北,有的继续向东,于是城中几处街
道上都有这内容相同的传呼。李信不觉高兴地说:
“好,全城都占了!”
他的这句话刚出口,一阵脚步声奔进了监狱后院。李信听见有许多人从他的囚室前
边奔过,爬上房坡,用绳子跳进监狱后的僻静小巷中逃走。正在这纷乱当儿,忽然听见
有人在开他的四室的铁锁。他大声喝问:
“谁!?”
一个颤抖的、熟悉的声音回答一个“我”字,随即将囚室的门打开了。李信看见老
九将囚室门推开后来不及说话,回头就跑;跑了十来步,从地上拾起一把大刀,跑过来
向李信的面前一扔,转身又跑。李信赶快丢掉木凳,握刀在手,当门而立,等待着红娘
子的人马进来。他的心中奇怪:怎么城破得这样容易?
前院大牢里的铁镣走动声,砸铁镣和砸铁锁声,响成一片。李信突然听见有一群人
冲进监狱大门,进人前院,同时有几个声音喊着:“快往后院,救大公子!救大公子!
”随即有一群人来到后院,直向他的囚室奔来。他猛地看清,那跑在最前边的是李侔,
身穿箭袖短袄,腰束战带,手握宝剑,背有劲弓,腰有箭囊,头缠红绫,代替了文人方
巾。跟在李侔背后的是四五十个家丁、仆人,他们的后边还有一大群人。李作到了他的
面前,大声说:
“哥!大家来救你出狱!”
李信没料到李佯果然参与此事,而且是同红娘子一起来了。兄弟活着重见,使他的
心中摹然一喜,但同时一种世家公子的本能使他又惊又急,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你你你……”
李佯向左右人吩咐说:“快把大爷的脚镣砸开!”
李信终于从口里冲出一句话:“德齐,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跟红娘于一起破城!”
“不破城救不了哥,只好走这一着棋。”
“唉唉,你年轻,做事太鲁莽了!”
家丁中有人带着锤子,请李信坐在地上,很快将脚镣砸开,又扶着他站起来。李信
望着李作问:
“红娘子现在何处?”
“她正在寻找狗官。”
“二弟!事已至此,我不再抱怨你们。你快去告诉红娘子,听我三句话:一,不要
杀朝廷命官!二,不要伤害百姓!三,要赶快打开仓库赈济饥民!”
“红娘子全都明白。她马上就来见你。”李侔转向一个家人说:“快扶着大爷到外
边上马!”
李信挥手说:“我的腿脚很好,不用扶我。”他向一个在身旁侍候的家丁问:“有
好的宝剑没有?”
另外一个仆人立刻抢前一步,双手捧上一柄宝剑,说:“这是大爷常用的那柄鱼肠
剑①,我们替大爷带来啦。”李信将刀交给仆人,将剑鞘系在束腰的丝绦上,然后拔出
闪着寒光的鱼肠剑,说声“走吧”,就在一大群年轻强悍的仆人、家奴和家丁的簇拥中
向前院走去。这时监狱的后院和前院中乱纷纷地到处是人,还有人陆续走进监狱大门,
不断地有声音问:“李公子在哪里?出来了么?”一群百姓挡住了通往前院的路,争着
要看看李信。李作仗剑在前开路,一边推开众人,一边大声说:
①鱼肠剑——古名剑的一种,又名蟠钢剑、松文剑。古人制剑,不用纯钢。大概由
于钢铁化学成分的作用,制成的这种宝剑上现出来自然的黯色花纹,类似鱼肠,故名鱼
肠剑。
“乡亲们,多谢大家相助,破了县城,救出了家兄。请乡亲们让开路,让家兄到外
边赶快上马!”
人们一听到李侔的说话,明白那被簇拥在中间的就是李信,立刻从四面八方涌了过
来,把李信兄弟和他们的随从团团围住,纷纷叫着:“李公子!李公子!”李信早已心
中奇怪:这些人并不是红娘子的人,而全是庄稼人和市井贫民小贩打扮,拿的武器形形
色色,有根子,有扁担,有粪叉,有菜刀和杀猪刀,只有少数人拿着真正的刀、枪、剑
、戟和钢鞭。现在这些人如此热情,围得他水泄不通,不能前进一步,使他深受感动,
问李侔:
“这些乡亲们是从哪里来的?”
李侔回答说:“这都是城里城外的饥民。他们一听说红娘子要破城救你,都暗中串
连,里应外合,所以不用吹灰之力就把城破了。”
挤在近处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大声说:“李公子!你为赈济我们饥民坐牢,被害得好
苦。不是你的赈济,我们早饿死了!”
另一个声音说:“李公子,造反吧!事到如今,你老①不造反也不行啦。”
①你老——河南人对第一二人称不用“您”字表示尊敬,而用“你老”。
第三个声音说:“我们大伙儿既然替红帅的义军做了内应,开了城门,又打开班房
救出你老,就不打算再做朝廷百姓。我们都要跟着红帅造反了。你老造反吧,造反吧!
不造反,你老在杞县休想活命。反吧!反吧!直反到北京城去!”
周围拥挤的百姓越来越多,一片声地劝他造反。他明白众人都是出自好心,怕他再
落入官府之手,与李作白送性命。平日李信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这样场面,心中十分激动
,满眶热泪,两颊上的肌肉阵阵痉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虽然明白,目前由于李作
和红娘子一起破城劫狱,已经使他处于骑虎难下的局面,非反不可,但是他马上下不了
这个决心。他的父亲虽然曾经犯了向魏忠贤称颂功德的罪,但毕竟是明朝大臣,祖父也
做过朝廷官吏,祖母和母亲都受过朝廷浩封,他自己又是举人,不管朝廷如何无道,他
的家庭都是“世受国恩”,只能尽忠朝廷,不能作朝廷叛臣。几千年顽固统治着士大夫
思想的忠孝二字,直到此刻,还在继续像无形的枷和绳索一样套在他身上。纵然他可以
抛掉祖宗家产,但是他不愿做父母和祖宗的不孝逆子,不愿做朝廷的“反贼”。他虽然
口里不说出来,实际上在心中没有放弃一个幻想,想着只要红娘子不杀死知县等朝廷命
官,并且在破城之后不伤害百姓,他还可以不走上完全造反的道路,想各种办法使事情
逐渐平息。他怀着又感动又矛盾的心清,环顾周围百姓,向群众拱拱手,大声说:
“各位父老兄弟,李信无德无才,错蒙大家爱戴,实在惭愧万分。目今朝廷无道,
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到处纷纷起义。我李信无辜受诬,几乎丧生。承各位相救,才
能重见天日。我李信本应询各位所请,仗剑起义,无须犹豫,但李信世受国恩,非一般
庶民百姓可比。上不忍抛弃祖宗坟墓;下不忍连累宗族亲友。这是一件大事,请让我出
城休息休息,再作商议。”
群众中有一个人带着焦急和不满的口气说:“嗨,到底是宦门公子,又是举人老爷
!人家一心想要你的命,你还说‘世受国恩’。眼看会遭到抄家灭门之祸,你还死死地
留恋你的祖宗坟墓,想着宗族呀,亲戚呀,朋友呀,挂牵这,挂牵那,难割难舍!”
另一个声音接着说:“还是咱们穷光蛋无牵无挂,说反就反!”
李信向百姓劝说:“目前虽是朝廷无道,可是各位多有父母妻子牵累,也都有祖宗
坟墓,造反并非一个好办法。”
一个嗓门洪亮的人在他的背后说:“大公子!如今百姓们走投无路,只有起来造反
才是办法!反到究底,就会反出个清平世界!”
另一个声音从左边的人群中说:“假如没有红娘子造反,二公子接引红帅前来,城
中百姓造反内应,你大公子此刻怎能出狱?岂不要白死在贪官劣绅手中?”
右边一个半哑的声音说:“我们不造反是死路一条,只有造反才有活路。反!反!
大爷,你老虽是宦门公子,事到如今,不想反能行么?”
李信听在心中,无话可说,在仆人、家奴和家丁的簇拥中出了监狱大门。那里也有
许多百姓在等着看他,但被红娘子的一百多骑兵阻止在街道一旁,不准他们拥进监狱。
一个仆人立刻牵过来一匹李信平日心爱的枣野战马,把鞭子递到他的手里。李信先上马
,紧跟着,李侔、仆人、家奴和家丁也都纷纷上马。他们正要向城外出发,忽见一支队
伍大约有两三百人,步骑都有,打着灯笼火把,向监狱这边急急走来,前边的一个骑马
的农民大汉打着一面白绸大旗,上边用朱笔写成一个斗大的“李”字。李信大惊,忙向
李作询问:
“这是哪里来的人马?”
李侔也正在惊疑,一个家奴回答说:“禀大爷,这是咱们寨里来的!”
这一队人马到了李信和李侔面前,黑压压站了一片,把监狱前的小巷子挤满了。这
个叫一声“大公子”,那个叫一声“大爷”,也有叫“大叔”、“大哥”的,声音十分
亲切,好像很久都不曾看见他了。李信看清楚这支队伍中全是李家寨寨内寨外的贫苦农
民,也有一部分是本族的破落寒门子弟,为首的人是他的远房兄弟,名叫李俊。李信向
李作问道:
“是你叫他们来的?”
李作转向李俊问:“子英,是谁叫你们来的?”
李俊在马上回答说:“大哥,二哥,不是什么人叫大家来的,是大家自己来的。黄
昏前有人听说二哥同红娘子到了城外,要攻破城池救出大哥,也知道二哥派人秘密地叫
走了一部分学过武艺的家丁、奴仆,全寨子弟都暗中轰动起来了。大家纷纷议论,说着
说着都齐集到祠堂门前啦。大家找不到领头的,看见我也带着一群子弟到了祠堂前边,
就推举我领着大家前来攻城。没想到等我们赶到城外,城已经破了。我们惦念着大哥,
一进城就往监狱跑来。”
李信脸色严厉地问:“老七!你带着大家来攻城,大奶奶可知道么?”他指的是他
的妻子汤夫人。“你对她说了么?”
“大奶奶听说大家要跟着我来攻城,命仆人把我叫去,对我说:‘子英兄弟,这可
是灭族的事情呀,你不能这么办!’我说:‘救出大哥要紧。乱世年头,无理无法,宁
为凶手,不为苦主。不救出大哥,大哥就活不成。救出大哥,我们一族未必就受灭门之
祸。目前只能走一步说一步,救出来大哥要紧!’大奶奶没有话说,大哭起来。”
李信又严厉地望着大旗,责问李俊:“是谁叫你搞这面大旗?谁叫你没有我的吩咐
就独断专行?难道你存心想叫咱们李家寨招来灭族之祸么?快快替我卷起!”
一个中年农民抢前一步代李俊回答说:“大公子,这事情不能怪七爷。常言道:旗
往哪指,兵往哪杀。凡是兴师动众,行军打仗,怎能没有旗帜?没有一杆大旗,你叫人
们跟着啥子进退?望着啥子集合?这面大旗是俺们大伙儿要求做的,与七爷无关。请大
公子不要生七爷的气!”
李俊接着说:“大哥,请你不要害怕。这大旗上只写了一个‘李’字,并没写大哥
的名字。只要大哥能平安出狱,小弟愿承担树旗造反的罪名,天塌啦有我李俊一人顶着
!我不是举人,也不是黉门秀才,虽是李氏一族,却是三代清贫。又加之我父母双亡,
身无牵挂。小弟一不做,二不休,不仅来救大哥,还要杀死狗官,以泄万民之愤。反是
我造的,祸是我闯的。官兵如要来打,我就同官兵对打,不一定谁胜谁败。万一打败,
天大罪名,小弟一身承担,决不连累大哥一家,说不上灭绝咱们李氏一族。小弟今晚来
攻城救大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砍头不过是碗大疤痢,凌迟也只挨三千六百刀。这
大旗决不能收!”
李信听李俊慷慨陈词,心中自觉不如,所以明知道话中带刺,也不生气。他又望一
眼那写着斗大“李”字的白绸大旗,却不好再叫把大旗卷起。他对眼前的事情只好抱着
听其自然,走一步说一步的想法,挥一下手,策马向大街走去。一到十字街口,他就看
见县衙门已经是一片大火,监狱方面也冒起了一股浓烟和红色火光。两处火光照着他面
前的大旗闪亮,那朱红色的“李”字特别鲜明。街上秩序很好,到处有红娘子的小队人
马巡逻。家家关门闭户,并没有乱民和红娘子的部下砸门抢劫事情。他驻马十字路口,
观看全城情景,心中盘算着一个问题:反还是不反?
忽然,一队骑兵从东门奔来,奔在前头的一个高大骑兵的手里举着一面上有银枪自
缨的红绸大旗,旗心绣着一个金黄大宇“红”。因为马跑得快,又有轻微的西北风,这
大旗随风展开,“红”字十分清楚。转眼之间,这一队人马来到跟前停住,从大旗后闪
出一员青年女将,骑在高大的白马上,用清脆而慷慨的声音向李信说道:
“大公子,知县我已经杀啦,衙门也放火烧啦,刚才又追出东门去把那个防守杞县
的守备老爷跟他的官兵都送上西天啦。县太爷的尊头,我已经命人挂在县衙门前的旗杆
上啦。事已至此,咱们快去城外商议大事要紧。我以为他们已经护送你出城了呢,没想
到你现在还站在这十字街口!”
李信带着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唉,你们大家硬要把我逼上梁山了。”
红娘子冷笑说:“难道梁山不是人上的?并不是我们大伙儿逼你上梁山,是朝廷逼
咱们大家上梁山,官府逼咱们大家上梁山,还有这暗无天日的世道逼咱们大家上梁山!
大公子要是在半月前听从我的劝告,树起大旗起义,何至于锒铛①入狱,险些儿丢了性
命。如今公子不上梁山,还有哪里可去?走吧,赶快去商议大事要紧!”
①锒铛——铁链子。被铁链子锁着下入监狱,古人常说成“锒铛入狱”。
红娘子的话刚说完,又一起人马赶来,将十来颗人头扔在李信的马蹄前边。李信看
见这一队人马中也有自己的奴仆和家丁在内。不等他问,一个手执大刀的家奴跪下禀道
:
“这都是陷害大爷的仇人,我们去把他们杀了。遵照二爷的吩咐,只杀他们本人,
没杀他们家里的人。可惜那些豪绅巨宦,真正的大仇人,有的住在开封,有的住在寨子
里,都没住在城里,都没除掉,留下后患无穷。”
李信望望红娘子和李侔问:“城内外饥民甚众,开仓放赈的事你们如何安排?”
李侔回答说:“在破城之前,我已同红娘子商议妥帖,一进城就分兵看守县仓和各
富户粮仓,不许乱动。只等天明,就可分一半赈济饥民,运走一半供应军粮。今夜四门
都有队伍把守,饥民不许进城,免得城中秩序大乱。城中骡马咱们十分需要,也等天明
收集。城中住户,今夜任何人不得出城,更不许将骡马藏匿。”
李信点点头,对李作和红娘子的周到措施感到满意。他还想看一看城中动静,红娘
子催促说:
“大公子,咱们赶快出城去商议大事吧。你还要站在这儿迟疑什么?”
李信叹口气说:“事已至此,只好听从你们!走,到城外商议去!”
他吩咐李俊留在城内,协助红娘子的人马维持城内秩序,又派两个得力家奴飞马回
家,告诉汤夫人他已经平安出狱,清汤夫人赶快作好跟随起义部队离开李家寨的准备,
不可迟误。当他同红娘子和李侔策马出城的时候,他想着很难捉摸的前途,又想着汤夫
人未必肯随他起义,在心中暗暗思考着一连串难题,不禁自问:
“下一步将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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