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志摩在回忆里~郁达夫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13 20:16:05 2000), 转信

志摩在回忆里
----------------------------------------------------------------------------
----
  新诗传宇宙,竟尔乘风归去,同学同庚,老友如君先宿草。
  华表托精灵,何当化鹤重来,一生一死,深闺有妇赋招魂。
  这是我托杭州陈紫荷先生代作代写的一副挽志摩的挽联。陈先生当时
问我和志摩的关系,我只说他是我自小的同学,又是同年,此外便是他这
一回的很适合他身分的死。
  做挽联我是不会做的,尤其是文言的对句。而陈先生也想了许多成句,
如“高处不胜寒”,“犹是深闺梦里人”之类,但似乎都寻不出适当的
上下对,所以只成了上举的一联。这挽联的好坏如何,我也不晓得,不过
我觉得文句做得太好,对仗对得太工,是不大适合于哀挽的本意的。悲哀
的最大表示,是自然的目瞪口呆,僵若木鸡的那一种样子,这我在小曼夫
人当初次接到志摩的凶耗的时候曾经亲眼见到过。其次是抚棺的一哭,这
我在万国殡仪馆中,当日来吊的许多志摩的亲友之间曾经看到过。至于哀
挽诗词的工与不工,那却是次而又次的问题了;我不想说志摩是如何如何
的伟大,我不想说他是如何如何的可爱,我也不想说我因他之死而感到怎
么怎么的悲哀,我只想把在记忆里的志摩来重描一遍,因而再可以想见一
次他那副凡见过他一面的人谁都不容易忘去的面貌与音容。
  大约是在宣统二年(一九一○)的春季,我离开故乡的小市,去转入
当时的杭府中学读书,─—上一期似乎是在嘉兴府中读的,终因路远之故
而转入了杭府─—那时候府中的监督,记得是邵伯炯先生,寄宿舍是大方
伯的图书馆对面。
  当时的我,是初出茅庐的一个十四岁未满的乡下少年,突然间闯入了
省府的中心,周围万事看起来都觉得新异怕人。所以在宿舍里,在课堂上,
我只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同蜗牛似地蜷伏着,连头都不敢伸一伸出
壳来。但是同我的这一种畏缩态度正相反的,在同一级同一宿舍里,却有
两位奇人在跳跃活动。
  一个是身体生得很小,而脸面却是很长,头也生得特别大的小孩子。
我当时自己当然总也还是一个小孩子,然而看见了他,心里却老是在想:
“这顽皮小孩,样子真生得奇怪”,仿佛我自己已经是一个大孩似的。还
有一个日夜和他在一块,最爱做种种淘气的把戏,为同学中间的爱戴集中
点的,是一个身材长得相当的高大,面上也已经满示着成年的男子的表情,
由我那时候的心里猜来,仿佛是年纪总该在三十岁以上的大人,─—其
实呢,他也不过和我们上下年纪而已。
  他们俩,无论在课堂上或在宿舍里,总在交头接耳的密谈着,高笑着,
跳来跳去,和这个那个闹闹,结果却终于会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轻快
很可笑很奇特的事情来吸收大家的注意的。
  而尤其使我惊异的,是那个头大尾巴小,戴着金边近视眼镜的顽皮小
孩,平时那样的不用功,那样的爱看小说─—他平时拿在手里的总是一卷
有光纸上印着石印细字的小本子─—而考起来或作起文来却总是分数得得
最多的一个。
  象这样的和他们同住了半年宿舍,除了有一次两次也上了他们一点小
当之外,我和他们终究没有发生什么密切一点的关系;后来似乎我的宿舍
也换了,除了在课堂上相聚在一块之外,见面的机会更加少了。年假之后
第二年的春天,我不晓为了什么,突然离去了府中,改入了一个现在似乎
也还没有关门的教会学校。从此之后,一别十余年,我和这两位奇人─一
一个小孩,一个大人─—终于没有遇到的机会。虽则在异乡飘泊的途中,
也时常想起当日的旧事,但是终因为周围环境的迁移激变,对这微风似的
少年时候的回忆,也没有多大的留恋。
  民国十三四年─—一九二三、四年─—之交,我混迹在北京的软红尘
里;有一天风定日斜的午后,我忽而在石虎胡同的松坡图书馆里遇见了志
摩。仔细一看,他的头,他的脸,还是同中学时候一样发育得分外的大,
而那矮小的身材却不同了,非常之长大了,和他并立起来,简直要比我高
一二寸的样子。
  他的那种轻快磊落的态度,还是和孩时一样,不过因为历尽了欧美的
游程之故,无形中已经锻练成了一个长于社交的人了。笑起来的时候,可
还是同十几年前的那个顽皮小孩一色无二。
  从这年后,和他就时时往来,差不多每礼拜要见好几次面。他的善于
座谈,敏于交际,长于吟诗的种种美德,自然而然地使他成了一个社交的
中心。当时的文人学者,达官丽妹,以及中学时候的倒霉同学,不论长幼,
不分贵贱,都在他的客座上可以看得到。不管你是如何心神不快的时候,
只教经他用了他那种浊中带清的洪亮的声音,“喂,老×,今天怎么样?
什么什么怎么样了?”的一问,你就自然会把一切的心事丢开,被他的
那种快乐的光耀同化了过去。
  正在这前后,和他一次谈起了中学时候的事情,他却突然的呆了一呆,
张大了眼睛惊问我说:
  “老李你还记得起记不起?他是死了哩!”
  这所谓老李者,就是我在头上写过的那位顽皮大人,和他一道进中学
的他的表哥哥。
  其后他又去欧洲,去印度,交游之广,从中国的社交中心扩大而成为
国际的。于是美丽宏博的诗句和清新绝俗的散文,也一年年的积多了起来。
一九二七年的革命之后,北京变了北平,当时的许多中间阶级者就四散
成了秋后的落叶。有些飞上了天去,成了要人,再也没有见到的机会了,
有些也竟安然地在牖下到了黄泉;更有些,不死不生,仍复在歧路上徘徊
着,苦闷着,而终于寻不到出路。是在这一种状态之下,有一天在上海的
街头,我又忽而遇见志摩,“喂,这几年来你躲在什么地方?”
  兜头的一喝,听起来仍旧是他那一种洪亮快活的声气。在路上略谈了
片刻,一同到了他的寓里坐了一会,他就拉我一道到了大赉公司的轮船码
头。因为午前他刚接到了无线电报,诗人太果尔回印度的船系定在午后五
时左右靠岸,他是要上船去看看这老诗人的病状的。
  当船还没有靠岸,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还不能够交谈的时候,他在码
头上的寒风里立着─—这时候似乎已经是秋季了─—静静地呆呆地对我说:
  “诗人老去,又遭了新时代的摈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
哀。”
  因为太果尔这一回是新从美国日本去讲演回来,在日本在美国都受了
一部分新人的排斥,所以心里是不十分快活的;并且又因年老之故,在路
上更染了一场重病。志摩对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双眼呆看着远处,脸色
变得青灰,声音也特别的低。我和志摩来往了这许多年,在他脸上看出悲
哀的表情来的事情,这实在是最初也便是最后的一次。
  从这一回之后,两人又同在北京的时候一样,时时来往了。可是一则
因为我的疏懒无聊,二则因为他跑来跑去的教书忙,这一两年间,和他聚
谈时候也并不多。今年的暑假后,他于去北平之先曾大宴了三日客。头一
天喝酒的时候,我和董任坚先生都在那里。董先生也是当时杭府中学的旧
同学之一,席间我们也曾谈到了当时的杭州。在他遇难之前,从北平飞回
来的第二天晚上,我也偶然的,真真是偶然的,闯到了他的寓里。
  那一天晚上,因为有许多朋友会聚在那里的缘故,谈谈说说,竟说到
了十二点过。临走的时候,还约好了第二天晚上的后会才兹分散。但第二
天我没有去,于是就永久失去了见他的机会了,因为他的灵柩到上海的时
候是已经验好了来的。
  男人之中,有两种人最可以羡慕。一种是象高尔基一样,活到了六七
十岁,而能写许多有声有色的回忆文的老寿星,其他的一种是如叶赛宁一
样的光芒还没有吐尽的天才夭折者。前者可以写许多文学史上所不载的文
坛起伏的经历,他个人就是一部纵的文学史。后者则可以要求每个同时代
的文人都写一篇吊他哀他或评他骂他的文字,而成一部横的放大的文苑传。
  现在志摩是死了,但是他的诗文是不死的,他的音容状貌可也是不死
的,除非要等到认识他的人老老少少一个个都死完的时候为止。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附记]上面的一篇回忆写完之后,我想想,想想,又在陈先生代做
的挽联里加入了一点事实,缀成了下面的四十二字:
  三卷新诗,廿年旧友,与君同是天涯,只为佳人难再得。
  一声河满,九点齐烟,化鹤重归华表,应愁高处不胜寒。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
※ 修改:.zcm 于 Oct 13 20:14:17 修改本文.[FROM: bbs.hit.edu.cn]
※ 来源:.武汉白云黄鹤站 bbs.whnet.edu.cn.[FROM: 211.69.193.215]
--
※ 转寄:.武汉白云黄鹤站 bbs.whnet.edu.cn.[FROM: bbs.hit.edu.cn]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zcm.bbs@bbs.whnet.ed]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3.053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