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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天下千秋
 

 
  那一年初冬我心情颓败,虚无感攫住了我,我无力挣脱。一个人总要去做有意义的
事情,否则他不能给自己一个说明。可我就是看不到那点意义,于是做什么都无精打采
,没有兴趣。我很清醒,可是我的灵魂在梦游。
 
  
  这个周末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吃了早饭,就下了楼。下了楼我不知道自己下来干
什么,也没有地方可去。我毫无知觉地走出了大院,来到街上。街上人很多,很嘈杂。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都很高兴,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值得那么高兴。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站
,有人在那里等车,我也站住了。汽车来了,大家都往上挤,我站着不动。售票员探出
头说:“快点。”我觉得她似乎是在喊我,就上了车。中途有人下了车,我坐了一个位
子,看着窗外。也不知过了多久,售票员说:“到站了。”这时我才发现车厢里只剩下
我一个人。我下了车,知道自己到了大叶山脚下,就往山上走去。我不知道自己上山干
什么,但似乎应该上去。游人很多,我花两块钱买票进了山门,跟在别人后面向上爬,
终于来了到云峰寺前。寺门口有一副对联:壮怀激烈,青史几行名姓
 
  鸿爪一痕,北邙无数荒丘
 
  大门的两旁摆了两排桌子,有十几个摊位在卖香烛。一位妇女叫住我向我推销,我
问:“我少钱一柱香?”她说:“三十块钱一套。”我说:“这么贵?”她说:“敬菩
萨还价钱?那就看你诚心不诚心。”我往里面走去,她在后面喊:“五块好吗,五块。
”庙里供的是如来,两边站着如来的弟子,我叫不上名来。不断有人朝功德箱中塞钱,
然后跪下去,打卦,又摇出一支签来,去讲签的和尚那里交了五块钱,领到一张签条。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知道这些圣像不过都是泥胎涂了金粉罢了。我忽然注意到庙堂的地
上铺的是磁砖,觉得这太煞风景了,应该是青石板才对,而立柱也不是大圆木而是水泥
的。侧房里有二十多个人,穿着黑衣,是戴发修行的俗家弟子,在听一个人讲道。我注
意到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戴着眼镜,全身着黑,虞诚地在听讲,一边数着手中的一
串佛珠。她为什么要放弃了人生的一切欲念坐在这里?她有孩子有丈夫吧?她看去也是
个有文化的人,有什么事情使她对人生如此绝望?我理解这些人,他们不是傻瓜,他们
将虚构的意义世界当作真实,以此获得灵魂的归宿。人需要一个终极,否则他的心就会
一直悬着而得不到安宁,而这个终极恰恰不能是他自己。看着他们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心
灵也曾有过终极,那就是天下,是千秋。我的全部精神结构,就是建立在这上面的。天
下千秋是孔子的教导,也是中国知识分子本能,还是他们的宗教,至少对我如此。我在
这样的背景下构筑起自己全部的意义世界,这是人活得有意义的理由,也是值得付出和
牺牲的理由。人不能只是自己,只是一个瞬间的生存者,否则他就太可怜可悲也太渺小
了。如果活着只是活着罢了,人怎么还叫做人呢,一个知识分子那他是谁呢,又有什么
特别的价值呢?可是,在今天,我的意义世界已经崩塌,思路已经轰毁。时代变了,人
不能不变,不能沉浸在一种幻象中而不可自拔。在今天,当我本能地去设想自己应该而
且能够超出自身去做点什么,马上又理智而残忍地意识到只是一种虚妄。时代变了,世
界成了一个庞然大物,社会分工的门类多到不可想象,而自己只占据着小小的一角。从
这个小小的角落能够去设想对天下的意义吗?我不怕牺牲,但我害怕牺牲得毫无意义。
如果这种牺牲像沉在大海深处的一条小船,被黑暗的时间永远地掩埋,那不太可怕了吗?
我不能欺骗自己。而且,市场只承认眼前,而绝不承认时间后面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市
场是对的,可这种对瓦解了太多的人生想象。当一切都在消费欲望的平面上展开,人们
就再也不能去想象什么天下千秋。何况,那些牺牲的理由,那些神圣的光环,都随着时
间的推移显露出凡俗的甚至颓败的真相。我心有不甘,不甘,但别无选择。于是,一切
都有了一个新的起点,这是另外一种人生。一切都是过程,一切都是瞬息,大人物也逃
脱不了这种悲剧命运。于是,抓住了瞬间就抓住了本质,抓住了永恒。此生面临的全部
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我,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事。世界是一盘棋,而那只将,就是
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实在令人沮丧,令人绝望。把世界放下来,我就轻松了,可这种轻
松比沉重更加沉重。一个知识分子,他最不能承受的就是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他承受。因
此,他需要把天下千秋放在心上。可今天,他们的意义世界被摧毁了,基于这种意义的
身份也失去了。我不能再抱有希望,再抱有希望我这一辈就没有希望了。可要我从心里
把世界放下来,斩断对世界的任何念想,那几乎就等于要把我自己杀死。我对自己不能
那么残忍,我下不了手。我不能绝望,我绝望了就真的绝望了。我叹息着,从今往后,
活下去需要勇气。身后的事不必去想,远处的事也不必去想,想了也没有意义,因为你
无能为力。人不能骗自己,又不能不骗自己。骗自己是太残忍了,可不骗自己也太残忍
了。当生命的真相不加掩饰地在眼前显现,我真的没力量正视。
 
  我盯着如来的像看了很久,想看透那神秘微笑中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我明知道那种
笑意只是出自工匠之手,可还是摆脱不了一种神秘之感。和尚说:“施主摇支签吧,我
们庙的菩萨是很灵的。”看来市场已经渗透到庙里来了。我说:“真的有灵吗?”和尚
说:“信则有,不信则无,要看施主是否有诚意。”有诚意就是要把钱拿出来,与门口
卖香的妇女并没有什么两样。由一种奇怪的心理支配着,我也学着别人跪到那蒲团上去
,有模有样地磕了三个头,用那两片竹板打了卦,是胜卦。又拿起竹简摇了几十下,摇
出一支签来,走过去递给和尚。他问我说:“求什么?”我说:“都有些什么可求?”
他说:“有财喜,平安,前程,婚姻,人有的这里都有。”我想着菩萨也真管得宽啊,
就说:“求前程吧。”他拿着签在有着很多小方格的木柜里找了一会,递给我一支签条
,说:“施主大喜了,上上。”我交给他五块钱,他说:“上上签是十块,难得难得。
”我只好把那张五块的票子收回来,给了他一张十块的。我去看签条:
 
  勿言一信向天飞
 
  泰山宝贝满船归
 
  若问路途成好事
 
  前面仍有贵人推
 
  明知是虚构,我心里还是有点高兴。忽然记起有人说过,云峰寺几个法师因争着要
当住持,闹得不可开交,官司打到了市里,最后大家轮着当,风波才平息了。我问那个
和尚是否真有此事,他头也不抬说:“出家人不问世事。”我就算了。出了大庙的后门
,我沿一条小溪往山顶走,渐渐地没有人了,后来连小溪也没有了,就到了山顶。山风
吹了起来,我的衣服兜满了风。我双手抱膝坐下,晴空下远远看见江水绕山而过,几艘
运沙船逆流而上,还有些块艇载着游客来回穿梭。一会又有大客轮到港了,鸣着笛,沉
闷的声音隐约传来。江对岸的房子灰蒙蒙的一片,几幢新耸立起来的大厦成了城市的亮
点。还有很多高楼正在赶建,大吊车铁臂的移动依稀可辩。桥上车来车往,我盯着一辆
红色的小轿车,看着它慢慢地移到江那边去了。当那辆车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之时,我开
始设想里面坐的是什么人物,他们又要到哪里去。生命的真谛就在这些平凡的瞬间,除
此之外并无它物。很多年来支撑着我精神大厦的天下意识千秋情怀,不过只是一种心灵
情结罢了,它的全部意义就是对一个人的心灵意义。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为什么要信
其有而拘束了自己呢?我为自己虽然活着却失去了本源意义而沉重,却又警惕着任何建
立新的本源的努力。毕竟我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一个渎神者,我看清了真相。意义抽空
了,价值崩塌了,可人还要活下去,在真空中在废墟上顽强地活下去。把世界看得太清
楚想得太清楚是如此地可悲,就像一个人站在悬崖上,前面无路可走。这是一个速朽的
时代,一切即生即灭随荣随枯。原有的意义世界已经崩塌,我必须在一种新的时空观念
上,在瞬间和角落的认识上,在个人现实生存的基础上,重新构筑自己的意义世界。这
太可悲了,但这是真实。这时我有着豁然贯通之感。一个人就是不能想得太多,想得太
多就把自己给捆住了。有的人就希望别人都耽于沉思,犹豫徘徊,自己则趁机在现实中
大展拳脚。我也要像他们一样,回到真实中来。自我的存在是最大的真实,这个事实无
法用逻辑摧毁。如果这样,自己做人的方式就完全不同了,自我就是一切,而为了这个
目标,操作方式是开放的,没有拘束的。这很可怕,又很令人神往,令人砰然心动,它
展示着一种新的可能性。我不必再坚守什么,我解放了自己,我感到了一种堕落的快意
和恐惧。想不到我池大为徘徊了这么多年,竟得出一个尽量占有及时行乐才是真的结论
,这样我和猪人狗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了,我彻底地理解了他们,理解了丁小槐,任志强
和匡开平他们。他们不是好人,也说不上是坏人,他们都是适生的人。
 
  我在风中坐了很久,左边的脸颊已经吹得麻木。怀着沉重的虚无感,我下了山。虚
无感是如此地真实,我不再相信现实后面还有着什么;虚无感又是如此虚妄,我得活下
去,还有一波和董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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