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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开往荼蘼),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忽尔今夏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Dec 28 12:29:41 2003), 站内信件



    丹青家里没有人,电话空响了千百次,乔立山忍受不住这种空虚,放心话筒。
    叩一道门,长年累月,门却不开,一定更加难受。
    象丹青这种年纪的少女,最怕天忽明忽灭,人忽在忽亡,没有应付无常的经验,反

应过激,亦值得原谅。
    可怜的小女孩。
    怎么样同她家人联络,来把她接走呢。
    乔立山走出去观察丹青。
    她沉沉入睡。
    象牙色皮肤光洁润滑,整个面孔上薄薄敷有一层细细茸毛,象一只桃子,少女给人

的感觉,永远似可爱的水果。
    他不希望她在这里过夜,太危险了。
    乔立山尝试回到书房作业,却完全写不出一个字。
    他呆在安乐椅上听音乐。
    过了很久很久,他也支撑不住,靠着垫子睡着。
    反而是丹青先醒来。
    一睁开眼,不知身在何处,一有知觉,所有悲苦纷沓而至,丹青深深太息。
    她已经镇静下来,到厨房斟了水喝,然后淋一个浴,拉开衣柜,挑乔立山的干净衬

衫与裤子穿上,才觉得饥肠辘辘。
    活着的人,还是活下来了。
    丹青做了煎蛋三文治吃。
    这才想起:屋主人在哪里?
    放下食物去找,发觉他躺在安乐椅里。
    天色已近黄昏,丹青内心闷郁,万念俱灰,这就是著名的黄昏恐惧。
    幸亏有乔立山在。
    她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睁开眼睛,朝她笑一笑,“你没事?”
    丹青点点头,“好得多了。”
    他抚摸她头发,“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我猜想是的。”
    “还在下雨?”
    “淅淅悉悉。”
    “夏天已经过去?”
    “已接近尾声。”
    “对我们来说,这个夏天既长又苦。”
    丹青把头伏在他膝头上,他们两人都失去所爱的人。
    过一会儿,乔立山问:“你父母可知道你在我这里?”
    丹青厌恶的答:“他们从不关心我何去何从。”
    “这并不是真的。”
    “你要我即刻走?”
    “别多心。”
    “你喜欢我?”
    “非常喜欢。”
    “带我离开,我们走得远远的,不让他们找到。”
    乔立山笑了。
    丹青的情绪正处于最波动时刻,一言一动,少不免乖张。
    丹青见他没有反应,便说:“现在不决定,你会后悔。”
    乔立山温和的说:“我看到我会。”
    听他这样讲,丹青又有点高兴,微微牵牵嘴角。
    乔立山轻轻说:“我经验比你多许多。”
    “又怎么样呢?”
    “我不能占小女孩便宜。”
    “你太过狷介。”
    “或许是,这样吧,为求补救,我让你躲在我家休息。”
    “谢谢你。”
    “对了,你肚子饿不饿,我的在咕咕叫。”
    乔立山这样替自己解了围。
    他有点惆怅,时间不对,同样的十年差距,假如他三十七,她二十七,真的一点问

题都没有。
    但在这一刻,丹青分明想寻找更大的刺激,来盖过失去阿姨至大的悲伤。事情一过,

后悔是必然的。
    乔立山有他的骄傲,他不会乘人之危。
    他到厨房做晚餐,丹青把那套湿衣服洗掉。
    乔立山乘她不觉,再拨一次电话,她家仍然没有人。
    或者丹青是对的,独立惯了,家人觉得她能力强,便任她自由发展,不甚关注。
    乔立山十分怜惜她。
    她过来看他做牛肉,他便问她:“你那些小男朋友呢?”
    丹青板着脸,“我没有男朋友,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乔立山有点感动,他相信她,再过几年,她长大了,势必不能维持这样的天真。
    也许这个夏天并不算太坏,阮丹青的清纯,会留在他心底许久许久,可能直到八十

岁,假如他有八十岁。
    他以为丹青已经控制情绪,晚上陪她看电视,一转头又看到她泪流满面。
    他叹口气,把她拥在怀内。
    乔立山在深夜两时才找到丹青的家人。
    “你是谁?”接电话的男人非常不客气,“谁找葛小姐?”
    “我是丹青的朋友。”阁下又是谁?
    “丹青此刻在哪里?”男人问。
    乔立山沉着气,不去理他。
    那人正是阮志东,见得不到回覆,便扬声叫葛晓佳。
    “丹青有消息?”她匆匆忙忙取起电话,“哪一位?”
    “葛小姐,我是乔立山,记得吗?”
    葛晓佳顿时松口气,“我知道你,丹青没事吧?”
    “她在我家,你不必担心。”
    葛晓佳深深太息。
    “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过遗憾。”
    葛晓佳忍不住饮泣。
    “我的电话是三五七七一。”
    “麻烦你照顾丹青,我们天一亮还要出去办事。”
    “我能帮忙吗?”
    “我想不必了,谢谢你。”葛晓佳挂上线。
    乔立山转头,看见丹青站在他身后。
    “看见没有,我告诉你他们不关心。”
    乔立山不以为然,“他们信任你,这是至高的尊重,有些父母当子女似贼,步步为

营,你情愿那样?”
    丹青不出声。
    “你心情欠佳,戴着有色眼睛,此刻无论看什么,观点都不可能公正,现在上床去

睡觉,别多说话。”
    丹青靠在陌生的床上,一时睡一时醒,当然不可能睡得好,心中充满凄苦愁恨。
    天亮了,乔立山进来,轻轻吻她的脸,丹青闻到剃须水的清香,知道又是新的一天。

    她感慨极了,真没想到,太阳还会照样升起来。
    丹青紧紧闭着眼睛,希望这一天会自动消失。
    乔立山低声劝慰:“我们总会失去所爱的人。”
    丹青惘然看着自己的手,这种沉重的打击逼使她迅速成长。
    “葛小姐过一会儿来接你。”
    “什么时候?”
    “十一点多,她先要跑几个地方。”
    丹青一直低着头。
    “你准备好应付今天没有?”
    丹青深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掀开被褥下来。
    “好女孩。”乔立山赞赏她。
    丹青苦笑,“人必须面对他必须完成的事。”
    “说得好。”
    “谢谢你陪我一整天,方渡飞。”
    “我还打算在另外陪你一天,大赠送。”他有心逗她笑。
    “不必了,方渡飞,送上门都不要,我心中有数。”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做君子的一次,可能后悔一辈子。”
    丹青成熟的说:“你太客气了。”
    他一怔,细细端详丹青,她昨天进来时还是个小女孩,今天,镇定而沉着,态度似

大人。
    葛晓佳按铃时,丹青已经完全准备好,母女一见面便情不自禁拥抱。
    阮志东在楼下等她们两个。
    乔立山说:“假如方便的话,我也想一起去最后悼念。”
    葛晓佳尚在犹疑,丹青已说:“让他去吧。”
    葛晓佳点点头。
    阮志东开了车来,让一对年青人坐后座。
    丹青许久没有与父母同车,百感交集,恍如时光倒流,无限感慨。
    她问:“为什么,我们明明是相爱的,平常太平无事时却不知如何表达,一定要到

患难时才见真情,错过最好的岁月。父亲,亲告诉我为什么。”
    乔立山按住丹青的手。
    葛晓佳听见女儿这么说,眼泪簌簌而下。
    “不要在斗了,”丹青恳求,“保不住今日在明天去,大家退一步,父亲,母亲要

你改,你都答应了吧,母亲,可以忍耐的话,请你包涵。”
    乔立山递手帕给丹青。
    一路上再也没有人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葛晓佳说:“丹青,她把娟子咖啡室留给你。”
    丹青没有表示。
    过一会儿她问:“有没有遗书?”
    “没有。一封信怎么说得尽她彼时的心情。”
    “整件事完全没有必要,是最大的浪费,”阮志东沉痛的说:“她无论写什么,我

们都不会原谅他,”声音哽咽了,“这么多人爱她还不够,她仍觉得不满足,出此下策,

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不是意外?”丹青轻轻的问。
    “不是。”
    丹青没有再问,不再重要了,失去的已经失去。
    葛晓佳问:“你手上拿着什么?”
    “呵,”丹青低下头,“是一方头纱。”
    “是——”葛晓佳问。
    丹青点点头,“我可以留着作为纪念吗?”
    “当然。”
    乔立山紧紧握住丹青的手。
    阮志东说:“丹青,我们知道这件悲剧一定会震撼你,希望你能坚强应付。”
    丹青说:“昨天,我曾想过逃跑。”
    她父亲问:“今天呢,今天才最重要。”
    她母亲说:“别催逼她,让她慢慢腾出空间来安置悲伤。”
    丹青看着街外。
    乔立山在她耳畔说:“看你父母多么文明。”
    不错,可惜很多时候,他们待对方,无比原始凶残。
    无论感情上怎么处理这项悲剧,丹青都知道,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小丹。
    阮志东在这件事上一柱擎天,办得非常妥帖,在精神上又予前妻最大的支持。
    丹青从没见过父母如此合拍。
    乔立山也一直陪着丹青。张海明与宋文沛上飞机那日,他俩一起去送别。
    沛沛对丹青悄悄说:“上次乘飞机,苦也苦煞,旁边坐一个穿低胸裙子的女郎,失

手把整杯咖啡倒在我腿上,湿粘粘捱了十多小时。”
    然而生活上的小折磨总会熬过去,飞机一定会到,海关一定能过,但逝去的人,想

再见一面,永无可能。丹青已不计较这些无关痛痒的小节。
    她耐心聆听沛沛唠叨,却已失去共鸣,两个少女心态相距甚远。
    丹青抛离了宋文沛,她们已经背道而驰。
    时间终于到了,握手,拥抱,道别,分手,丹青松了口气。
    那天晚上,丹青镇静地问母亲:“有见过胡世真吗?”
    葛晓佳看她一眼,不敢立刻作答,沉吟一会儿,旁敲侧击地反问:“不再恨他了
吗?”
    “恨,怎么不恨,但是除了恨他,我还得生活。”
    葛晓佳松口气,丹青看通看透了。
    过一会儿,她答:“见过。”
    “他悲伤若绝,抑或照原意同顾自由小姐结婚?”
    葛晓佳沉默。
    “告诉我,母亲,我自信受得起任何打击。”
    “两者都有。”
    “什么?”
    “他无限哀伤,但同时决定带顾小姐回巴黎结婚。”
    丹青不怒反笑。
    “他要求见你,我认为不适合,没有答应他。”葛晓佳停一停,“说真的,丹青,

生活是这样的累,漫无目的,也许娟子只想早点永息——”
    丹青打断她,“母亲,我不准你这么想。”
    葛晓佳怔怔苦笑。
    丹青说:“情况不是好转了吗,章先生呢?”
    “我们仍处于‘先生贵姓,到哪里玩多’的阶段。”
    “假以时日,你们会得熟稔。”
    “但在我们这种年龄,就是觉得疲倦。”
    丹青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开导母亲。
    “你打算如何处理娟子咖啡室?”
    “毕业回来,我亲自打理它,把它改为一个沙龙,让文艺工作者在那里聚集。”
    “娟子会赞成这个主意,那么,一切等你回来再说吧。”
    母女俩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丹青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她母亲不胜烦恼,频频说“难怪英女皇伊莉莎白二世出外

旅行,连水都带着走”不过也不简单了,足足三只箱子。
    丹青佩服母亲,经过这么多磨难,仍然孜孜不倦,会不会是嘴头上埋怨诉苦唠叨,

帮她发泄内心诸般痛苦,平衡了心理。
    反而娟子阿姨,从来不宣泄情绪,更加难以化解心结。
    “两件睡袍,怎么穿十六天?真象逃难。”葛晓佳还在喃喃自语。
    也好,不能怪社会,不能怨命运,拿睡袍来出气。
    丹青懂了,她看到许多从前没有看到的底蕴。
    她约了乔立山在娟子咖啡室见面。
    她做咖啡给他喝。
    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也在这间咖啡室。
    丹青说:“我知道你要写一本六十年代背景的小说。”
    乔立山扬起眉毛,“你怎么猜到的?”
    “记得那几箱旧画报吗,你说那些资料有用。”
    乔立山笑一笑,默认。
    “那么你应该听一听六十年代初期的流行曲子。”
    “好呀。”
    丹青将娟子珍藏的四十五转小唱片取出来,放在唱盘上,一把嘹亮天真的女声这样

子唱:“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开的书,我,爱,没有人,除你。”
    乔立山记忆中从没听过这支歌,他呆住了,旋律与歌词都单纯到令人不置信的地步,

二十多年前,少年人是这样谈恋爱的?
    这本小说还怎么写,他无法模拟当时年轻人的心态及价值观。
    丹青说:“还有呢。”
    她换上另一张唱片,歌词说:“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会记得今日,你用最温柔的

姿态,爱我及吻我,虽然你或会离开我,在我心你将永留,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会记得

今日。”
    丹青摇摇头。
    乔立山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丹青收起唱片,“我不怪你,所以你说,母亲那一代多难做人,她们小时候对感情

的看法拘泥若此,到了八十年代,风气剧转,不能适应,也不稀奇。”
    乔立山点点头。
    丹青低低的说:“娟子阿姨,就没能转得过来。”
    乔立山连忙岔开话题,“我还是量量力写今日的故事算了。”
    “要不,就扯到二十年代去,略有差池,也没有人会来挑剔你,彼时出生的人,即

使在世,也已经老得只眼开只眼闭,随得你胡吹。”
    乔立山忍不住笑,“你来写,你深谙写作之道。”
    丹青点点头,“你最爱打趣我。”
    乔立山说:“笑人,也被笑,苦中作乐。”
    丹青抬起头,“三年后我回来,会把娟子咖啡店打理得蒸蒸日上,承继阿姨的事业,

你要看我的话,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
    乔立山一怔。
    丹青接住说:“放心,我知道你不是胡世真,”停一停,“我们才不会作空白的允

诺,费时失事。”
    乔立山放下一颗心。
    丹青解嘲地说:“你可以带你的妻子或女友来,无任欢迎。”
    乔立山凝视她,“如果我仍然独身,你的丈夫或男友会否赶我出门?”
    无论怎样,季娟子的故事不会重演。
    丹青低下头,忽然听得乔立山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看见胡世真推门进来。
    丹青一惊,手一松,打碎了杯子,丹青没料到自己会这样怕胡世真。
    她怔怔的瞪着他,胡世真又长回了胡髭,形容憔悴,消瘦许多,但一双眼睛,幽幽

发光,如一只野兽。
    终于,丹青沉着应付:“你还没有走?”
    胡世真声音极之沙哑,“刚才……我恍惚看到她进来。”
    丹青与乔立山都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丹青说:“你看错了。”
    “不,我似看到她推门进来,所以尾随,她很年轻,作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打扮,白

裙子,红鞋儿……丹青,请她下来。”他恳求。
    丹青与乔立山震惊之余,维持缄默。
    过一会儿,丹青说:“我没有这个本事,我请不到她。”
    “但是我明明看见她。”胡世真喃喃地说。
    “你看错了。”丹青再说一遍。
    胡世真颓然跌坐在椅子里。
    丹青要赶他走,被乔立山按住。
    胡世真喘息着,丹青这时才嗅到他一身酒味。
    顾自由跟着来了,她去扶起他,一边说:“再不去飞机场,就赶不上了。”
    她看到丹青,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丹青说:“你赢了,还不快带走你的奖品。”
    顾自由拖着胡世真出去。
    过了很久,乔立山才问丹青:“你必须要那么说。”
    丹青反问:“为什么不,我才不要讲风度讲修养,我爱一个人,会让他知道,恨一

个人,也让他知道,如今,我也懂得更含蓄,但是何必委屈?”
    乔立山沉默一会儿,回答:“我想你是对的。”
    “谢谢你,方渡飞。”
    丹青关上咖啡室内所有水电煤气总掣。
    乔立山忽然问:“你有没见过她?”
    丹青答:“没有。”想一想,很遗憾地再说一次:“没有。”
    乔立山说:“我们走吧。”
    他们刚想离开,有一对年轻男女推门进来,“有没有冰茶?”
    那女孩子一脸阳光,满面笑容,象是初夏的阮丹青。
    丹青呆了数秒种才能回答:“我们已经不做生意了。”
    女孩不以为忤,对男伴说:“我们到街头去,那里也有一家。”
    两人跳跳蹦蹦的离开。
    丹青终于把玻璃门锁上。
    她问乔立山:“她会不会回来?”
    “我不认为会。”他温和的回答。
    他送丹青回家,一路上把未来一年的计划告诉她。首先,他会与艾老会合,师傅将

介绍一间出版社给他,让他尝试用英语写作。谈得拢的话,未来一年他什么地方都不用

去,经理人会把他锁在黑牢里叫他写。
    条件不合的话,他会继续写中文小说,熟能生巧,会得比较空闲,可抽空探访丹青。

    丹青问:“方渡飞真的会来看我?”
    “会,他同乔立山一起来。”
    丹青想笑,无奈心怀重压,就是笑不出来。
    他们交换了地址。
    过了这个夏天,丹青想,各散东西。
    只有她父亲似一只猫,抛在本市,动弹不得,因为要养妻活儿。
    丹青莞尔,令周南南小姐觉得心灰意冷的,可能是阮志东对女儿钟爱远胜她所得到

的。
    这解释了老式女人隔一段时间便添一个孩子的用心。不是用来缚住丈夫,而是令第

三者知难而退。
    乔立山送小丹到门口,“我不进去了,记住明天晚上八点,我来接你去跳舞。”
    丹青点点头。
    葛晓佳看到女儿怅惘的表情,便叹口气说:“准大学生,无论丢不丢得下,这里的

事已经与你无关,你非得开始新生活不可了。”
    “他会记得我吗?”
    “谁?还没分手,就怕忘记。”
    “乔立山,他会忘记我吗?”
    “让他去担心这个问题,你比他年轻,较他容易忘记过去。”
    “母亲,有没有办法把回忆过滤,不愉快的统统遗忘,甜蜜的全体留下。”
    葛晓佳说:“要道行很深才做得到,我还在修炼。”
    丹青倒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
    “你想忘记什么?”葛晓佳问。
    “想忘记你同父亲已经分手,想忘记娟子阿姨的悲剧,想忘记有四年功课在前面等

着我。”
    葛晓佳不语,轻轻一下一下拍着丹青的大腿,良久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丹青喃喃说:“可以猜想,年纪越大,想忘记的事越多,将来说不定最想忘记事业

上的挫折,感情上的失意,也许有一天,最好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一了百了。”
    “好了。”葛晓佳制止女儿,只怕丹青越说越灰。
    但的确有若干早晨,葛晓佳希望葛晓佳不是葛晓佳,不幸被丹青言中。
    “明晚我要去跳舞。”最后一舞。
    “想问我借衣服是不是?”
    “是的,那件黑色纱边细带最理想。”
    葛晓佳本来要反对,怕那件衣服太过保留,后来一想,世上不如意事已经太多太多,

何必为一条裙子去扫丹青的兴。
    于是她说:“在柜里,你自己去拿吧,记得一早七点半要出发到飞机场。”
    “打到了才算,现在就开始挂虑,多划不来,”丹青说:“讲不定太阳黑子今晚爆

炸,一切化为乌有,白担心一场。”
    葛晓佳既好气又好笑,接着忍不住深深哀伤,清风明月,音乐舞蹈,都与娟子无关

了,但她生前友好只不过哀悼了三天,又重新开始吃喝嫁娶,恢复正常。
    一定要走毕全程,葛晓佳握紧拳头,否则损失巨大,太不值得。
    从该刹那开始,葛晓佳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到酒吧买醉。
    第二天,丹青与母亲点算所有应带的证件,每隔一段时候,母女拥抱一下。
    丹青心底有点怯意,过两日她就得完全靠自己了,再也不能趁现成,日用品得亲自

上街购买,生病得撑上医务所,一切疑难,她只能左手同右手商量。
    一丝丝恐惧悠然而生。
    整个暑假只剩下数十小时,非得善加利用不可。
    第二天,阮志东来了,把一张本票交给丹青,一边笑道:“这张东西虽然不会讲话,

声音最响。”
    葛晓佳看了看银码,“你呢,你自己怎么办?”
    “月底发薪水,担心什么。”
    丹青喜欢看到父母这样有商有量。
    “今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顿饭吧。”
    葛晓佳看丹青一眼,“她约了人跳舞。”
    阮志东想一想,“丹青,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两人也假如行列如何?”
    “太好了。”丹青拍手。
    “一言为定。”
    葛晓佳却说:“开什么玩笑,我跳不动。”
    “妈妈——”
    “丹青,己之所欲,亦勿施于人。”她转进房间去。
    阮志东无奈,她始终无法完全原谅他。
    晚上,丹青打扮妥当,坐在客厅看杂志等乔立山来接。
    葛晓佳一走出来,只看到一团艳光,眼前一亮,小小丹青根本不懂化妆,但一管唇

膏已使她整张面孔鲜明起来,再加上找不到褶痕晶莹紧绷的皮肤,光坐在那里,也看得

出潜力。
    “好,好。”葛晓佳点头。
    到了一定时候,蝴蝶必然破茧而出,挡都挡不住。
    葛晓佳笑道:“乔立山若果忘得了你,我送他一个奖状。”
    “母亲总是看好女儿。”丹青笑笑。
    门铃一响,葛晓佳去开门,来人正是乔立山。
    他还老式地带着鲜花糖果,使葛晓佳觉得温馨。
    “早点送她回家,明朝一大早她要出门。”
    丹青却说:“母亲,别提明天,明天或永远不来。”
    葛晓佳答:“放心,它会来的,它会来的。”
    丹青握着乔立山的手,一起奔下楼去。
    他们一整夜逗留在舞池里。
    时间不晓得为什么过得这么快,时针发疯似转,一下子一个钟头。
    小丹偷偷说:“时间大神最爱作弄人,看你高兴吗,他就拨快钟数,你痛苦,他就

调慢一点,好让你度日如年。”
    乔立山从来没有这样不舍得一个人,说不出话来。
    过很久他才说:“我会尽快赶来看你。”
    “我最多灾叔叔家住三两个月就会搬走。”
    “我们通电话。”
    “我只是一个学生。”丹青坦白。
    “我懂得,我打给你。”
    他们一直跳到夜总会打烊。
    乐队向他们鼓掌致敬。
    乔立山拉着丹青向乐队一鞠躬。
    已经清晨三时。
    他穿着礼服,她穿着纱衣,两人在街上散步。
    “要不要回家睡一觉?”
    丹青说:“来不及了,只能洗个澡,换件衣服,反正在飞机上不睡也没有别的事可

做。”
    “抱歉我没有遵守诺言,把你在十二点前送回家。”
    诺言是用来打破的,十个当中履行一个,已经够好。
    乔立山说:“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夏天,丹青,因为我认识了你。”
    “谢谢你,方渡飞。”
    当丹青最后返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母亲在厨房做咖啡。
    丹青推门进屋,葛晓佳看看她身后,问:“那男孩呢?”
    “回家换衣服,一会儿在机场见。”
    葛晓佳说:“他的确是更好的那个。”
    丹青牵牵嘴角。
    “你也准备准备吧,你父亲的车隔一会儿就到。”
    丹青点点头。
    回到房间,她拉开抽屉,取出日记本子,咬一咬笔杆,轻轻的唱:“看,看,我的

心如一本打开的书,我,爱,没有人,除你。”
    她翻到空白的一页,这样写:八七年的夏天,本市没有战争,亦无地震海啸,但,

我失去最亲爱的娟子阿姨,以及自己的童真,得到了方渡飞,与艾老太太给我的表。今

夏我个人的得失哀乐,长远来说,可能无足轻重,对整个宇宙来说……
    “丹青,出来吃早餐。”
    “是妈妈。”
    丹青把日记本子合上,收进抽屉,锁上。
    葛晓佳探头进来,“还不快些,添件外套,天气凉多了。”
    夏季很明显已经过去。
    丹青推开窗子,她生命里无疑还有许多许多夏天,但肯定没有一个夏天,会如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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