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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Judith (牙牙@学会爱自己),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绮色佳(三)--亦舒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5月30日20:32:42 星期五), 站内信件

同学艳羡地说:“你是欧陆常客。”
    “不,这次主要在南部玩。”
    “你父母看上去似你大哥大姐。”
    “许多人都那样说。”
    “你家很富有?”
    蔷色学着继母的语气笑问:“钱多很重要吗?”
    “当然,可以到欧陆旅游。”
    “可是,本校一般学生环境都不差。”
    “我们只到湖区而已。”
    “湖区可是个极美之处!”
    “你真认为如此?”
    “我希望可以在那处住上一个春季。”
    那些漂亮的衣服都没有机会穿,幸亏她身量已经长足,不会再高,只要不怕式样过
时,年年可穿。
    同学们都来借云裳。
    在这方面,蔷色慷慨,一如继母,任由同学借穿,她们本地人总有舞会可去。
    撕破了或是染了渍子,均不予计较,蔷色因此成了最受欢迎人物。
    待她自己要穿之际,发觉纽子裙扣统统不齐,一笑置之,仍穿毛衣牛仔裤。
    秋季某个周末,她在宿舍写功课,有人找她。
    取起走廊里电话,她听到利君的声音。
    “三十分钟后我来接你。”
    “太好了。”
    她准备妥当,站在宿舍门口等。
    利君准时来到。
    车子一停,蔷色探头进车厢,用英语说:“咦,我妈妈呢?”
    “她没有来,她要同客户开会,我也只停这半日。”
    蔷色上车,“我好想念她。”
    利佳上笑,“我何尝不是。”
    蔷色说:“昨晚午夜梦回,想到如果没有我妈妈,日子不知怎么过。”
    说这话的时候,她双臂枕在脑后,神情悠然,可是声音中却无限凄酸。
    利佳上听在耳中,不觉恻然。
    他这次行程中本无此行,可是千辛万苦,他却想挤出半天时间来见一见她。
    “你没穿足衣服。”
    “天气并不冷,我们还淋冷水浴。”
    利佳上摇头。
    他们到一间酒店附设的茶厅喝下午茶。
    蔷色笑,“这里一三五举行茶舞,甚受老先生老太太欢迎。”
    “你会跳舞?”
    “不会,没人教过我。”
    “你想不想学探戈?”
    “探戈?”蔷色大笑起来,“不不不,我想学的只是森巴。”
    “森巴!”轮到利君惊叹。
    “是,半裸纱衣,一只摇鼓,不住颤抖,发出沙沙节奏,即可起舞,跳至大汗淋漓,
我爱煞森巴。”
    “四步呢。”
    “我不介意四步。”
    “来,让我们跳这只四步。”
    他们笑着下舞池。
    蔷色抱怨:“你长得太高了,不是好舞伴。”
    利佳上忍不住笑。
    他握着她小小短指甲的手,“生活如何?”
    “绝对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数年。”
    “要不要回家来?”
    “不,一到家,寄人篱下之感油然而生,在宿舍,避得一时是一时。”
    她试着把下巴搁利君肩膀上,可是不够高,放弃,利佳上的下巴反而扣在她头顶。
    “喂喂喂,”她笑着说:“我不跳了。”
    蔷色把碟上的二文治及司空饼一扫而清。
    “真能吃,真羡慕。”
    “晚上到何处请客?”
    利佳上温柔的说:“我五点半就得离开此地。”
    蔷色的小面孔收缩一下,寂寥地低下头。
    “不如回家来。”
    “不,”她断然拒绝,“我情愿寄宿。”
    回程中,她问他:“婚姻生活可好?”
    “好得不得了。”
    “几时生孩子?”
    利佳上意外,“我们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
    他们真是一对。
    “一日,在百货公司看到一对挛生儿,才三个月大,可爱得紧。”
    利佳上只是笑。
    “是加以详细考虑的时候了。”
    “我俩年事已长,已经太迟,为人父母,要趁年轻,廿五岁之前养三四名,那样才
有精力同他们厮混。”
    “我希望看到小弟小妹。”
    这倒好,那么小经历那么多,可是对生命仍具希望。
    蔷色接着说:“我知道我永远不会结婚生子,所以希望有弟妹。”
    “你这些预言未免说得太早了一点。”
    “不,我知道我的事。”
    “老气横秋,你的生命还没有开始。”
    距离近了,他看到她的浓眉长睫与粉红色的小肿嘴,似画中人一样。
    她也转过头来看他。
    利君的早上刮净的胡髭此刻已经长出一层青色阴影。
    蔷色想:他有那么多毛发,天天打理它们,也真够麻烦。
    蔷色随即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升了大学,搬离宿舍,可以自由请朋友到家玩。”
    “我会努力争取奖学金。”
    “我们到了。”
    “谢谢你来看我。”
    他捉着她的头,在她额头响亮地吻一下。
    他给她一大袋陈皮梅带返宿舍。
    同学前来敲门,“星期六你要出去吗?”
    “同谁?”
    “我可替你找一盲约。”
    蔷色想一想,“也好。”
    同学没想到她会欣然应允,有点意外。
    那脸上长着痘痘的男生一见她就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她几次三番摔甩那只毛手。
    同学暗示她毋需如此拘谨。
    那只手又搭上来。
    蔷色拉下脸,“管住你的手,否则我用刀剁掉它!”
    那男孩神经质地笑。
    结果还由蔷色付账。
    三人吃了牛排,那真是难得的大菜,宿舍中经年累月极少得到吃肉,有也只是薄薄
一片,下边用椰菜垫底。
    收那样贵的食宿费尚且那般虐待顾客,真正不可思议。
    那男生饱餐一顿,尚感满意。
    蔷色唤侍者替她叫了一部出租车独自返回宿舍。
    当然也有比这个略为好一点的经验。
    像在中央图书馆里认识的吕德提君。
    他相貌端正得多,人品亦佳。
    她帮他做功课,他拎了母亲做的巧克力屑饼干来招待她。
    他想借的书,她全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在他心目中,她宛如神奇女侠。
    他在家说起她,家人都不相信有那样漂亮以及功课优秀的女孩,他姐姐特地跟了来
看。
    在图书馆正门对面,敏感的蔷色发觉有人看看她,一转头,见是另外一个女孩子,
不由得笑了。
    吕德提介绍她们认识,他姐姐笑笑满意地离去。
    “姐姐在哪一间大学?”
    “辍学在家帮忙做生意。”
    “你家做哪一行?”
    “开餐馆。”
    “她不爱读书?”
    “蔷色,世上像你那样喜欢读书的人实在是很少的。”
    蔷色腼腆地笑。
    “听说你代表国家去欧洲参加纯数比赛。”
    “是,我是十一名队员中其中一个。”
    “功课那样好,一定很开心。”
    蔷色忽然语气寂寥,“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比人特别漂亮,或是富有,或是聪明,
或是好运,能在功课上特别用功,也是一项成绩。”
    吕德提讶异得张开了嘴,品貌俱优的她一点自信都没有,这真是天底下至奇怪的一
件事。
    周末她到他店里去吃点心。
    餐馆一早知道有那样一个贵客来临,准备了年经人爱吃的面食小点招待她。
    蔷色特别爱吃枣泥锅饼以及高力豆沙,吃完了,替东家把菜单译为英文。
    这可能是唐人餐馆唯一没有文法拼字错误的英译菜单。
    “你呢,”她问吕德提:“你打算读到几时?”
    “我不知道,中学毕业再算吧。”
    蔷色说:“美国已有两千多间学校取销暑假制度,节省时间兼尽量利用校舍,我们
不知几时效法,漫长暑假多讨厌,浪费生命!”
    品德提听了黯然,他知道她不是他的对象,这个女孩怎么会甘心耽在小镇里守住一
间餐馆。
    姐姐自来相看。
    他嚅嚅答:“可是暑假用来休养生息……”
    “是吗,”蔷色大惑不解,“读书很辛苦吗,你我为功课伤了元气吗?”
    吕德提不知道如何回答。
    即使如此,他还是约她到镇上看电影,每次都请她吃一客覆盘子冰淇淋。
    品德提轻轻说:“将来,很久之后,你会不会记得在戏院里看戏的情境?”
    蔷色诧异,“当然,我记性一向甚佳。”
    翌年暑假,她被继母叫了回家。
    九月开学之后,一连三个月都没在图书馆见到品德提。
    她挂住他,到唐人餐馆去找他。
    见店门大开,还在营业,不禁欢喜。
    可是掌柜另有其人,不是他那个小姐姐。
    那位陌生太太说:“吕宋举家搬到伦敦去了,你不知道吗,这店顶了给我们,现在
做粤菜。”
    哎,他没有告别。
    就这样消失在人群中。
    这叫蔷色恍然若失。
    本来她想把暑假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呵是,那个暑假。
    “蔷色,我需要你陪着我,回来如何?”
    “遵命。”
    那是无论如何一定要答应的,又不是苦差,即使是,也得咬紧牙关上。
    家里又装修过了。
    她的房间仍在那里,两年来都没动过,单人床显得非常小,可是躺上去宾至如归。
    佣人见到她喜极而泣。
    夏天,即使有空气调节还是觉得热,蔷色穿着短裤背心倒处跑。
    感觉特别自由,因为继父并不与她们同住。
    是,没有人说正式结婚的夫妇不能分居。
    陈绮罗笑说:“蓬头垢面打呵欠口欠佳之时就无所谓见面破坏印象你说可是。”
    但夫妻不是要坦诚相见吗?
    “你倒试试看,那些不信邪的人婚姻全部泡汤。”
    “应该分开住吗?”
    当然。
    去看过利君的住所,便知道省不得,绝对省不得,绝对不能同住。
    他的家没有间隔,全部打通,一张乒乓球桌上摆着书本笔记计算机报纸杂志资料等
物。
    四壁全是参考书,一块大黑板,上面写满功课。
    床放在不显眼地方,只知一张长沙发,卫生间倒是设备先进,光洁明亮。
    开放式厨房用具应有尽有,煮起汤米,近二十平方呎大的空间香气溢然。
    全屋并无一件女性用品。
    绮罗连一盒胭脂也不留下。
    完全各归各。
    蔷色只不过略坐一会儿,已有学生陆续上来。
    “教授不在?”
    “不要紧,我们会得招呼自己。”
    可是目光被蔷色钩住,再也脱不了钩。
    绮罗笑,“这地方是临时教室。”
    蔷色问:“这些学生都念几年级?”
    “都在做博士论文了。”
    其中一人咳嗽一声,搭腔道:“师母这位是小师妹吧。”
    绮罗答:“你们全是大师兄,要多多照顾她。”
    可是说完话就把蔷色带走。
    “都廿五六七岁了,仍然靠家里,博士生全体迟发育迟成熟,不是好对象。”
    蔷色骇笑。
    片刻问:“教授人呢?”
    “我不知道,我没问。”
    “可以不理他行踪吗?”
    “蔷色,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彼此侦查,实在浪费时间。”
    蔷色十分兴奋,“将来我一定要向你学习。”
    “你功课进展如何?”
    “美国有大学收我。”
    “哪几家?”
    “我不想计较校名,只要有奖学金即可。”
    “学费我全替你准备好了。”
    “不,我会自己想办法。”
    “私校比较矜贵,不如申请史蔑夫或布朗。”
    “不。”
    “一直以来,听得至多的是这个不字。”
    蔷色情急,泪盈于睫,急急低头。
    晚上,到工人间与老佣人聊天。
    佣人请她喝沙示汽水。
    一只小小飞蛾闯进来停在日光灯旁边。
    蔷色看半晌,欲挥手赶。
    被老佣人阻止,“随它去,它不碍事。”
    蔷色过一会儿问:“传说,飞蛾是一个什么人的灵魂?”
    “嗯。”
    蔷色凝视那只灰棕色小小昆虫。
    你是谁。
    为何来探望我们。
    你是父亲吗。
    你还认得路。
    她呆呆地看着飞蛾良久。
    老佣人点着一枝烟,吸一口,缓缓喷出:“我今秋便告老还乡了。”
    蔷色一惊,“什么?”
    “六十五了,该退休了。”她直笑。
    “不,不让你走!”
    真是好人,一点也不势利,从来没怂恿过主人说“又不是亲生何必如此劳心劳力”,
待蔷色一直不亢不卑。
    如今竟也要走了。
    工人间小小收音机里恰巧播放着粤曲,一把苍老的声音唱:“一叶经舟去,人隔万
重山——”
    蔷色忽然张大了嘴,大声号哭起来。
    老佣人吓一跳,按熄了烟头,前来安慰蔷色。
    她那双劳工手的指节已经弯曲,指甲厚且灰,岁月如流,出来做工人时几乎是最后
一批志愿者,熬到每年有法定假期,真不容易。
    “东家给我恨丰厚的退休金。”
    她是第一代经济独立女性。
    “想想还是有工作好,一班姐妹都能得到东家善待,反而是期望伴侣儿孙施舍的那
撮人,终于失望了。”
    她为蔷色抹干眼泪。
    蔷色静静听着。
    “陈小姐真是好人。”
    蔷色点点头。
    “可惜——”
    蔷色抬起头来。
    “我磨了新鲜豆浆,给你喝一口。”
    蔷色追问:“可惜什么?”
    老佣人笑,“陈小姐净喜吃外国食品,她爱喝牛奶,不喜豆浆。”
    “我来帮你推销。”
    可惜什么,老人看到什么?
    深夜,绮罗返来,见蔷色站露台上,便说:“来,聊聊天。”
    蔷色笑着回过头来。
    衬着露台外一天一地的灯色,蔷色的脸到深夜仍然晶莹如新。
    绮罗喝声采,“你真漂亮。”
    “我?”蔷色不置信,“也许,在一个母亲眼中,女儿永远最完美。”
    绮罗脱下鞋子。
    “我帮你按摸。”
    绮罗把脚搁在蔷色膝上,蔷色替她揉捏。
    “看,”绮罗感慨地说:“终于什么都有了。”
    蔷色静静听她说话。
    “小时候生活多清贫,我现在是巴不得可以穿过时光隧道,回到过去,好好照顾那
个小孤女。”
    蔷色微笑,“这真是名副其实自己照顾自己。”
    “可惜已不能够,时光逝去,永不回头。”
    “你现在照顾我也是一样。”
    “是呀,总算偿了心愿。”
    蔷色看着天空,都市的夜空被霓虹灯照耀得一片橘红色,看不到星宿。
    蔷色忽然想回到约克郡去,站操场上,一抬头,可以看到一天星光灿烂。
    “读完书,出来帮我做生意。”
    自始至终,蔷色不知道继母做的是何种生意。
    “我做出入口,转手赚钱,将来我会教你。”
    老佣人斟茶出来。
    “以后不再会有这种事了,只有老派家务助理才会如此尽忠职守,新的一代工人到
了时间关上门,外头天塌下来也不理。”绮罗惆怅。
    蔷色笑,“我会替你倒茶。”
    “届时到什么地方去找你这个人。”
    “我一定在家。”
    “那些追求者会放过你吗?”
    “谁会喜欢我。”
    “这就不对了,为什么不喜欢你?”
    蔷色微微笑。
    绮罗叹口气,“也难怪你,我的自信心也在很后期才培养起来,这就得多谢你父亲
了,他事事赞美我、信任我,把一个家交在我手中,使我坚强起来。”
    这是真的。
    “少年时真是一点自尊自信也无,在老人家寄住,可是不准我叫外婆,“婆婆婆,
把我叫老了”,只能低着头听训示。”
    “那何故收留你?”
    “因为收了一笔膳宿费,他们需要每月那微薄的金钱。”绮罗深深太息,“你看,
咱们母女俩同病相怜。”
    蔷色微笑说:“不,我比你好多了。”
    “你真那么想?”
    “差天共地,我有你人力物力支撑,而且,我们是真正朋友。”
    “听到你那么说真高兴。”
    这时候,电话来了。
    没有铃声,只有一盏小小红灯,在话筒上不住闪烁。
    是利佳上打来的。
    绮罗在黑暗中接听,一脸陶醉。
    蔷色会心微笑。
    这么些日子了,仍然男欢女爱,如胶如漆,真是难得。
    怕是因为不一起住的缘故,依依不舍,每夜话别。均留下一点新鲜感觉。
    清早各营各洗刷打扮,稍后,在最佳状态下见面。
    当然,他们开头必需是相爱的。
    怎么样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这个人呢。
    一看见他会自心中发出无尽爱恋怜惜,内心深处又带着一丝荡意,希望与他有肌肤
之亲……蔷色十分憧憬。
    第二天大早,蔷色一出客厅,便看到利佳上与继母已在喝咖啡看报纸。
    两人都白衣白裤,好一对俊男美女,看到蔷色,向她招手。
    蔷色讶异,“这么早?”
    利君说:“我是清晨五时来的。”
    蔷色骇笑,“这么早,做什么?”
    一出口,便知造次,立刻噤声,烧红耳朵。
    可幸绮罗给她接上去:“做贼。”
    利君立刻说:“别在孩子跟前说这些。”
    蔷色笑,“谁,谁是孩子?”
    利君说:“我来送你们飞机。”
    蔷色问:“谁乘飞机?”
    “蔷色,你陪我到台北去一趟。”
    蔷色一怔,“那我马上去收拾行李。”
    “才两天,十套八套衣裳够了。”
    利佳上骇笑,“两天需换十套衣裳?”
    绮罗给他白眼,“所以不同你住!”
    蔷色见他们打情骂俏,非常欣赏。
    绮罗真幸运,在甄氏之后又找到新生活,这同她的性格有关吧,她对身边总是尽心
尽意,不过,也得到极佳回报。
    “干吗收拾了六七条长裤?”
    蔷色猛地抬起头来,见绮罗已站在她身边,“呵,我弄错了。”
    她们乘中午飞机出发。
    绮罗如带着一个私人秘书。
    蔷色也乐意替她打点一切琐事:接听电话特别用心,外出衣裳均吩咐酒店熨好挂起、
联络好车子接送……
    绮罗暗暗说:“长大了。”
    同父母溺爱的子女不同,那票幸运儿永远不会成长,到三十岁仍住家中茶来伸手饭
来开口。
    每次自外开会回来,蔷色替她准备的茶点已在房间里:一壶格雷伯爵红茶,两块干
吐司。
    她抚摸蔷色头发,“初见你,如一只小猫。”
    蔷色说:“至今我不敢伸懒腰,十分瑟缩,最怕夸张。”
    “姿势是含蓄点好。”
    蔷色跟绮罗跑遍台北。
    意外地她十分喜欢这个地方,它是一个充满色相的城市,大千世界,曼陀罗般奇幻
冶艳,天气激烈多变,艳阳天忽然下大雷雨,寂静午夜随时地震,妇女们在晴天也习惯
打伞防晒。
    最新的最旧的、最美的最丑的都有,对比强烈,无比新奇。
    可惜三两天内就要离开。
    蔷色依依不舍,她刚发现美味的台菜,还有,金铺叫银楼,牙医叫齿科,交通混乱,
一如罗马。
    “下次再来。”
    绮罗这样应允,她洽谈生意成功,心情大佳。
    对方商业代表是一个姓林的中年人,对陈绮罗有着明显的仰慕。
    可惜西服领带皮鞋的款式都过份时髦,颜色全不配,而且头发过长。
    绮罗对他很客气,介绍蔷色是“我女儿。”
    对方无比讶异,“无论如何没有可能!”
    这时,蔷色觉得美貌女子跑江湖说什么都放便些,凶险归凶险,可是成功率高得多。
    绮罗并无故意卖弄色相,可是相貌与生俱来,扔也扔不掉。
    晚上,绮罗说:“做完这一宗生意,以后我就不再亲自出马。”
    “是累了吗?”
    “一则要让小孩子上来,二则你看看,这正是所谓拋头露面,好好的套装穿一日,
回来全沾上烟味,多腌臜,有时醺得耳根敏感发痒。”
    蔷色讶异,“这是退至幕后的原因吗?”
    绮罗英,“不。”
    “真实原因是什么?”
    蔷色希望听到“我已怀孕”。
    可是不,绮罗只是笑笑答:“我已赚够。”
    蔷色有点失望,不过,亦对答案感到满意。
    上一次你听到有人说赚够是几时?抑或,从来没有人表示已经赚够?
    绮罗说:“你看我,根本不是那种沉溺于纵容自身的人,我完全不相信拥有三百双
皮鞋一百只手袋一千件晚服才够矜贵,我又只得一个女儿,开销有限,我对生活极端满
意,毋需更多物质填充心灵,况且,应有也都有齐,还那么辛苦钻营干吗。”
    听到这样的话真高兴。
    “唯一的遗憾是童年及青少年时的不足,可是,时间既然已经过去,也无可奈何。”
    蔷色不住点头。
    “一般人认为肯熬穷至伟大清高不过,其实赚钱更需忍辱负重,辛苦得不得了。”
    绮罗讪笑一会子,稍后与蔷色出去吃晚饭。
    林先生一定要作东,叫了十个人吃的菜,其中有甲鱼及免肉,蔷色不敢吃。
    第二天就要走了,绮罗陪他说些风土人情,以及在欧美接生意需要注意些什么。
    林先生忽然说:“我在温哥华西岸有幢房子……”
    蔷色竖起耳朵,听绮罗如何应付。
    绮罗微笑答:“那多巧,我在西温也有物业,房子在高原路,府上呢?”
    蔷色觉得答案太精彩,不禁例开嘴笑。
    那位林先生有点气馁,“原本我的意思是,假使你到了那边,可以不用住酒店。”
    可是今日的陈骑罗已毋需任何人照顾。
    她很得体地道谢,“我大部份假期在伦敦度过,我女儿在英国念书。”
    林先生忍不住,“她无论如何不是你的女儿。”
    第二天她们就走了。
    “林先生有家眷吗?”
    “有时假装独身是一种乐趣。”
    “那,不太好吧。”
    绮擢为这天真的说法笑出来。
    她们回到家,利佳上却飞律北欧开会去了。
    绮罗说:“我知道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待我退下来之际,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我结果变成空守闺房的怨妇。”
    已经八月了。
    蔷色渴望回到宿舍去。
    那里才是她的世界。冷冷的窗户,雨水如一个人的眼泪在玻璃上挂下,呵气成雾,
一到九月便能穿上厘大衣帽子,脾气可以名正言顺跟着天气坏。
    她不喜欢这个没有四季的都会。
    谁要是坐在这繁华功利城市豪华住宅的窗台上看雨,会被人误会是十三点。
    那一日早上,蔷色在阅报,忽然听得绮罗叫她。
    蔷色放下报纸立刻赶去寝室。
    绮罗披着白色毛巾浴袍,头发湿瀌瀌,有点心急,“蔷色,你来替我看看。”
    蔷色马上用毛巾替继母擦头发,“什么事,哪里不对?”
    绮罗脱下一边浴袍,指着左胸,“这里,这里有点不妥。”
    她举起手,胸前硬块不明显,可是腋下囊肿,肉眼可见。
    蔷色心情沉重,可是脸上微微笑,“紧张什么,让我看看。”
    她轻轻去碰那地方。
    然后,替绮罗穿好衣服。
    半晌她说:“我替你约医生。”
    绮罗呆一会儿,才说:“快去。”
    来到客厅,接到利佳上的电话。
    她很简单地问:“你在何处?”
    “赫尔辛基。”
    “快点回来。”
    利佳上并没有多问,“我下午可以走。”
    蔷色把电话接给绮罗。
    医生至快待下午才有空。
    到了诊所,例牌人山人海,她们已算特权份子,拔号抢先见到医生。
    医生态度倒是很好,嗯嗯连声,并非太紧张,“这里是脂肪瘤,可以拿掉,也可以
任它存在……可是结论是“你尽快入院,我帮你在腋下抽样检查。”
    蔷色一听,懊恼到极点,胸口郁塞,想跑到街上去大叫泄愤。
    可是面子上一点也不做出来,只是轻轻说:“我们实时去办入院手续。”
    绮罗忽然转过头来凝视她,眼神明澄得像个幼儿,蔷色一言不发,与她紧紧拥抱。
    利佳上赶回来,先与蔷色碰头。
    看到她神色无异,本想放心。
    但是且慢,这女孩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况且又到英国去了那么久,想必又学到了
英国人的深沉。
    单看表面,实无从辨别真伪。
    他问:“事情怎么样?”
    “开头以为是乳癌。”
    “结果呢?”
    “淋巴腺出了事,已有五处布满坏细胞。”
    “那可算严重?”
    “医生说只是初发。”
    利佳上用手掩着脸,“现在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大部份家长都希望子女肯做医生,你
看,学数学有什么用。”
    蔷色劝道:“自有许多好医生为我们服务。”
    “她心情如何?”
    “还不错。”
    “有无哭泣?”
    “我从未见过她流泪,相信将来这种可能性也极低。”
    “你可有应付家人患病的经验?”
    蔷色摇头。
    “我也没有。”
    蔷色忽然说:“我们都需坚强。”
    “是。”
    她伸手过去,他握住她的手。
    蔷色神情镇定,外人看去,只觉平常,丝毫不见凄惶失措,也许还会想:这女孩怎
地没感情。
    可是利君认识她较深,短短数日,她已瘦了一圈,消瘦是耗神的表示。
    蔷色的心情像走入一间紧闭密室,无门无窗,明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伏在墙壁
上拚命擂搥,希望有人听见声响前来打救。
    过两天,她接陈绮罗出院。
    绮罗吩咐:“你回约克郡去吧。”
    “我无论如何不走。”
    绮罗怒道:“你这个孩子好不讨厌,有事自然会叫你回来,你耽在身边,我百忙中
边治病边还得照顾你心情,那还不累坏我。”
    这是事实。
    利佳上劝她:“未来一年会是很可怕的一段日子,你避开一点也是好的,有我在这
里也已经足够,她治病过程难免吃苦,心情烦躁无好言语,彼此得罪反而不美,你回去
考大学试吧。”
    蔷色只得走开。
    一下飞机,迎接她的是苦风凄雨。
    她放下行李,跑到图书馆去找吕德提不获。
    得到消息是吕家已搬往伦敦。
    她本想借他的肩膀靠着好好哭一场。
    可惜赊借一向不易。
    蔷色失望凄苦到绝点,独自走向公园,一边走一边大声哭,反正不会有人听见,即
使有,管它呢。
    半晌,有人与她迎面而过,那人已经走过了头,忽然之间,又打回头,叫住她。
    “嗨你,”他说:“为什么哭,可以帮忙吗?”
    蔷色睁大泪眼,答陌生人曰:“家母重病。”
    “啊,怪不得,你愿意聊一聊吗?”
    蔷色点头。
    那年轻人挑一张长凳,清一清落叶,“坐吧。”
    他同她说的是粤语。
    蔷色看清楚了他,他是一个华人学生,身上穿的黑色医学院制服袍尚未除下。
    “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嘻嘻答:“叫我耳朵,因为,我有一双好耳朵。”
    蔷色苦笑。
    “你呢,你是谁?”
    “你给我一个名字吧。”
    “叫你花不语。”
    “什么意思?”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已随千秋过。”
    蔷色约莫知道他在吟诗,她那古文诗词根基极差,完全搭不上嘴,惭愧之至。
    “令堂如何?”
    蔷色又呜呜地哭起来。
    那叫耳朵的年轻人软口气,“家母在三年前去世,我至今不敢一人站在空旷地方,
我悲苦地思念亡母,并且觉得天下至大惨事,足知道余生都要做一个孤儿。”
    他说得那样真挚动人,蔷色用手帕掩着脸哭得更厉害,不消一会儿,自觉整张脸肿
了起来。
    太阳落得早,寒气袭人。
    “公园快关门,我送你回宿舍,如何?”
    蔷色点点头。
    “哪个学院?”
    “我是高中生。”
    “啊,那更应快快回去。”
    “耳朵——”
    “什么事?”
    “谢谢你。”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他是一个性格诙谐,富同情心,能言善辩的男生。
    蔷色想再见他,可是又假设耳朵不会对中学生有兴趣,故只得作罢。
    每天下午七时,她均接到利佳上的电话。
    “绮罗治疗过程良好。”
    “头发如何?”
    “那是我至不关心的一件事。”
    “谁说你呢,她感觉怎样?”
    “无奈。”
    “说我爱她。”
    “她知道。”
    蔷色自图书馆借来许多有关资料阅读。
    她一连几次都没有交功课。
    老师并没有责怪她,只是说:“至影响学生心情的是父母的健康,以及恋爱。”
    蔷色答:“我是前者。”泪盈于睫。
    一日,实在过意不去,坐在书桌前写功课,有人敲她房门:“有客来访。”
    她只得走到会客室去。
    一个个子小小,其貌不扬的男生满面笑容地站起来。
    他说:“花不语,你今日好看得多了。”
    “耳朵!”
    “可不就是我。”他笑嘻嘻。
    蔷色腼腆,“什么风把你吹来。”
    “倒处找你呢,原来贵校华人学生极多,女生共有三十七名。”
    蔷色颇为感动。
    “你母亲怎样?”
    “还好。”
    “我看是吉人天相。”
    这小子就是会讨人欢喜。
    他语气忽然转得温柔,“花不语,即是吝乔色相,你说是不是。”
    蔷色很诧异,咦,可以这样说。
    “让我们出去吃顿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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