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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Judith (牙牙·只是当时已惘然),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她比烟花更寂寞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5月11日10:21:42 星期天), 站内信件


他比烟花寂寞
 
作者:亦舒
01

    冬夜,缩在家中听电话,真是乐事。
    是娱乐版老编打来的。现在的编辑虽然仍依俗例称“老”什么,但实际上绝不老,
年纪同我差不多,二十余岁,女性,聪明伶俐,礼贤下士,八面玲珑。
    她在磨我要稿。
    ——“你最熟姚晶了。”她说。
    “姚晶生前是最红的明星,谁不熟她?问题是,她同什么人最熟,”我笑,“她同
我并不熟。”
    “你访问过她两次。”
    “那算什么,有人访问过她两千次。”
    “但你写得好。”
    “这种大帽子我不爱戴。你们这种行走江湖的人,什么好话说不出来,一点儿诚意
都没有,写得好不好我自家知道,还有,套句陈腔滥调: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
    她哈哈地笑。过半晌说:“写吧。”
    “我现在不写这个。”我仍然不肯。
    “不写还写《红楼梦》后四十回不成?”
    “你别管。”
    “给我面子。”
    “不给。”
    “付足稿费给你。”
    “不写,我不等钱用。”
    编姐说:“但你喜欢姚晶呀。”
    “是的,我喜欢她,那么美丽的面孔上有那么奇怪的沧桑。不笑的时候像是担着全
世界的忧虑,一笑之下展若春花,阳光普照。”
    “就这样写好了,算是对你们相识一场的纪念。”
    “我不爱写已过身的人。感情等到对方去世后才发泄,变得太琐碎,戚戚然活脱脱
小人模样。”
    “真不写?”
    “你自己动笔好了,升了老编封笔,将来一支笔生锈,你就知道苦了。”
    “你考虑考虑,我给你十分钟。”
    “不用了。”
    “她明天举殡,你去不去?”
    “不去,”我说,“我没有兴趣做戏给不相干的人看。”
    “你倒是顶绝的。”
    “活的时候为什么不对人好一点?因为有竞争的缘故。死人少了威逼力,马上一个
个成为安琪儿,这个代价可大了,”我笑,“我情愿做个十恶不赦的活人,穿真丝睡席
梦思,也不要做一个人见人爱的死人。好死不如赖活,我的思想早就想通了。”
    “你到底在写什么?”编姐忍不住问,“报馆说好久没看到你。”
    “你别笑我,我在构思一本小说。”
    编姐还是轰然大笑,“我真不明白,小说也是文章体裁的一种,有什么了不起,现
在那么多人要闭关写小说。”
    我呆半晌,“小说有好有坏。”
    “人物素描也有好有坏,你再考虑一下,当是帮帮忙。”她挂上电话。
    我抱住膝头看天花板。
    姚晶,漂亮的女明星,在电视上发展灿烂。斯文、有修养,谈吐不俗,有性格,生
活是生活,戏台是戏台,不喜以私生活作宣传。
    她有无懈可击的脸型,身材属修长纤秀类,极少以泳衣亮相,演技精湛。年龄是一
个谜,大概三十岁或许三十一二。皮肤细腻洁白,不肯晒太阳,夏日在户外拍戏时以毛
巾蒙头,只露出双眼,有记者猎得此类照片,别有慑人风味,打扮如阿拉伯士王之禁脔。
    不是一个浅薄的女人。
    她却在前日以心脏病去世,如一颗明星在深蓝色天空中陨落。
    因有两面之缘,读到这则新闻时甚为震惊。
    人总要死的,红粉骷髅只一线之隔,惆怅之余,庆幸她因病逝世,最怕看到自杀新
闻。
    第一次见她,是编姐替我联络的。三年前,她已大红大紫,不肯轻易接受访问。得
到这个机会是因为我们报馆名气大,够正派,当然,还因为那时候,她有消息要发表。
    我们并没有约在大酒店的咖啡室。
    地点是她的家。
    我首先有了好感。约在家中,多么有诚意,即使在郊外,我还是赶了去,兴致勃勃。
    我并没有像一般采访者手拿录音机,背背大布袋。我穿得很斯文,这是我多年来作
风,坚持在最恶劣环境下维持淑女外型,永不穿牛仔裤球鞋,现在还没打仗,不必打扮
得像沦落在战壕中似的。
    女佣人来开门。
    她在客厅中弄花。见到我,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如寒星般发出晶光。
    她穿长丝棉袄,平底鞋,碎步过来,说:“我是姚晶,你是徐小姐?”
    “是,我是徐佐子。”
    我马上觉得,她是明星中的明星,魅力非同凡响,一亮相,三言两语间,已被她征
服一半。
    她招呼我坐,问我要喝什么,非常周到。
    敷衍功夫是好的,但不觉虚伪。
    我四周打量,早上十一点半,屋子里已井井有条,冬日光线柔和,落在大方素净的
陈设上,益显得地方宽大舒适,并不似一般女明星所喜的那种夸张豪华的派头。
    她身上的衣服也如此,真丝蓝灰色面子的袍子,肉色丝袜,头发拢脑后,精致的面
孔如一朵雪白的栀子花般。
    我的确嗅到花的幽香。
    要过年了,高几上放着密簇簇的一大盘蟹爪水仙花,已开了一小部分。
    我觉得很舒服很松弛。
    这个客厅里也许招待过无数大商贾及制片家,我这个客串记者应感到光荣。
    她微笑,“徐小姐要问什么?”
    我欠欠身,“姚小姐想说什么?”
    她笑容展开,美得使我诧异。她的双眼眯起来是媚态毕露的,但一嘴小小颗晶莹的
牙齿却添增稚气。
    我在她笑容的攻势下有点心慌意乱,连忙说:“那么我随便说话。”
    她用手托着头,等候我发问。
    一看就知道,这种姿势她已经练过一千次一万次,十分娴熟,一颦一笑,莫不恰到
好处,工多艺熟,永不出错,但由她做出来,不愧是赏心说目的。
    我并不是个没有经验的记者,在美国实习的时候,我接触过达官贵人以及贩夫走卒,
上至国会参议员,下至贫民窟卖淫女,我都采访过。
    但这样软性的一个主角,使我口涩。
    “本名就是姚晶吗?”我记得问。
    “姚晶这名字俗不俗?”这就是表示不想说出真实姓名。
    查一查立刻水落石出,但当事人不想提,咱们就要灵活一点。
    “这一阵子倒是空闲?”我闲闲问,“没有登台?”
    她很意外,“但我从来是不登台的。”
    我脸红,哟,没做功课可就跑了来,出丑出丑。
    “徐小姐刚自外国回来吧?”她很大方地体谅我。
    我立刻说:“也不算是天外来客。对,我想起来,姚小姐说过决不登台。”
    “我是演员,不是江湖耍杂的。”她轻轻说。
    声音中有无限骄傲,打那一刻起,我知道必然有恨她的人,与众不同是不行的,还
那么刻意的表明立场,更加吃亏。
    她气质不似女演员。
    演员的情绪很少有这么平稳,特别是女演员,十三点兮兮的居多,否则如何在台上
表演那么私隐的七情六欲。
    我摊摊手,“我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她双目中闪过一丝亮光,“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啊,”我低呼一声,“你要结婚?”大新闻。
    “是”
    “什么时候?同谁?”
    就在这时候,有一位男士自复式公寓的楼上走下来。
    姚晶立刻站起来迎上去,“亲爱的,有记者访问我呢。”她如小鸟般喜悦,仿佛接
受访问实属第一次。
    那男人很端庄很正派,但神色有点冷漠。
    姚晶替我介绍,“我未婚夫张煦,这是《新文报》的徐小姐。”
    张先生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中,只淡淡打个招呼,以示爱屋及乌。他随即出门上班去
了。
    我笑问:“是圈外人吧?”
    姚晶欣然点头。
    隔了一会儿她说:“他是大律师。”悄悄的有压不住的喜气洋洋。
    我很意外,这么红的女明星,什么世面没见过,也为终身有托而喜心翻倒,多么感
慨。“快了吧?”我说。“明天我们一起到纽约去,他家人在纽约。”“张煦,张——”
我猛地想起来,“可是张将军的什么人?”到底我在纽约住过了好几年。
    她抬抬眉毛,“徐小姐,你真聪明,他是张将军的孙儿。”
    “恭喜你,旅行结婚。”
    “是的,麻烦你同我的观众说一声。”
    “这是我的荣幸。”
    她又笑了。“吃些点心才走,外头冷呢。”
    她转身去吩咐女佣人。
    背影很苗条,香肩窄窄。
    女人一长得好立刻给人一种卿何薄命的感觉。她回来时更加情绪高涨,同我说:
“徐小姐,我们可算一见如故。”这倒不是假话,她很少接受访问。我问:“婚后要退
休?”“也不一定,把话说僵了不好,世上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她侧侧头,“为自
己留个余地好很多。”
    聪明女。
    太看得起自己的人往往落得叫人看不起:一定会升职,一定会嫁出去,一定脱离这
个圈子……啥人做的保?
    我见没事,便告辞了。
    啊对,照片,问她要照片。
    她说:“我先生的工作……他不方便亮相在娱乐版上。”
    那么她的照片。
    “报馆是一定有的。”
    我唯唯诺诺。
    她送我到门口,“徐小姐,有空来坐。”
    我忽然滑稽起来,“是吗,你记得我是谁?我真能来坐?”
    她轻轻白我一眼,“你叫徐佐子是不是?”
    我笑。
    她的司机送我到报馆。
    一次很愉快的经历。
    我为她写篇很惊艳的印象记。
    编姐自此一口咬定我是她的好搭档。
    自那次之后,每次见到漂亮的女人,总爱在心中作比较:也算不错了,但比起姚晶
那种玲珑剔透的美,似还差了一着。
    主要是这群年轻的女孩子太浮,认为青春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非常的嚣
张,三分钟内道尽悲欢离合,人生大计,事无不可告人者:如何同男人睡觉,怎样向上
爬,成则夸夸而谈,败则痛哭失声,但事后又是一条好汉,都有着廉价的塑胶的金刚不
坏身……
    小说中女主角怎么可以有这种性格?
    即使是血肉模糊的社会小说,人物个性也还得升华一点。
    一次见面之后,我成为她不贰之臣,永恒的捧场客。
    婚后她并没有退出她的圈子,反而更加活跃。
    张先生绝不同她一起亮相,很少人见过他,我是唯一有这个荣幸的记者。
    他们都爱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也只不过与他有一面之缘,很难形容。
    求仁得仁,为之快乐,相信姚晶千挑万选,才拣着他,既然如此,其他一切可以容
忍。
    为什么我会那样说,因为两个生活方式,出身背景完全不相同的人,在一起为求实
通融汇,无限度而痛苦的迁就是必须的。
    以姚晶这么成熟而聪明的女人,一定可以应付得来,她是顾大体的人。
    中年以后,终身伴侣的份量日渐增加,比财富名气都重要,相信她也明白。
    我很放心。
    三年后,姚晶亲自打电话到《新文报》,指明要见徐佐子,她要说一说外界传她婚
变一事的真相。
    我真是受宠若惊。
    那时我已调到经济版,工作枯燥不堪,姚晶的宠召使我扬眉吐气。编姐见又可得独
家头条,在我出发之前亲吻我的手。
    这个可爱的势利鬼。
    二见姚晶,印象与第一次完全不同。
    她仍称我徐小姐。
    姚晶的头发烫了新样子,是那种仿三十年代皱皱的小波浪,有些凌乱美。
    她穿着黑色最时款的新装,见到我迎出来,有很明显的焦虑神色。
    “徐小姐,你来了真好。”她有些微激动。
    家中的陈设并没有变,地毯换过了,以前是浅蓝色,现在是一种自来旧的灰紫,很
幽雅。
    姚晶并没有马上人题,她说:“徐小姐,你的记性真好,心真细。自从上次你为我
写过访问之后,我一直觉得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内心。而且,你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
可以写。”
    我很意外地抬起头,如此称赞,实不敢当,她并不是敷衍我,无此必要。
    姚晶为着掩饰轻微的不安情绪,斟出一小杯琥珀色的酒,缓缓喝一口。
    女佣人给我没有糖只有牛奶的红茶。姚晶的记性也好得无懈可击,这些小小的周到
令我心铭。
    她心中是有我这个人的。
    她终于说到正题:“你说我会不会离婚?”
    问得好奇怪,因为她语气真有询问的意思。
    我沉吟一会儿,答说:“不会,你不会离婚。”
    姚晶吁出一口气,“是的,我怎么会离婚。”
    “张先生呢?”我问。
    “他在纽约。徐小姐这一阵子有无返过纽约?”
    “你怎么知道我自纽约来?”我笑问。
    “你们的行家告诉我的。”她微笑。
    我说:“外头传说,一概不必理会。我帮你澄清这件事。”她点点头。
    她又再斟一杯酒。
    黑色的衣服使普通的女人。憔悴苍老,是以我本人绝少穿黑色,谁需要巫婆式的神
秘感。但姚晶穿黑色顶适合,衬得她肤光如雪。
    酒添增她双颊上的血色,她放下酒杯。
    “徐小姐,你认为外头的传言有多少真实性?”
    “为什么你认为我不会离婚?”
    变成她访问我了。
    我分析说:“维系婚姻有许多因素,有些人为求归宿,有些人为一张护照,也有人
为爱情,为饭票,或为扬眉吐气,林林总总,数之不尽,关系千丝万缕,目的未达到之
前哪儿有那么容易分手。”
    她沉默。
    我心中打一千个问号。我与她真是泛泛之交,况且记者一支笔,天马行空,什么写
不出来,她不怕?不过你可以说她没看错人,我并非有言必录的那种记者。
    “你说得对。”她恢复神采。
    “或许你应当松弛一点,”我建议,“在公余与朋友喝杯茶,搓搓牌。”
    她微笑,“你有朋友吗?”神情很是落寞。
    “不很多,但我有。”我说,“那是因为我身不在最高处。”
    “有男伴?”她又问。
    “有。”仿佛很幸福的样子,“是报馆同事。”
    “你们在恋爱?”
    “不,不是恋爱,恋爱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我亦微笑。
    她完全明白我说什么,这美丽剔透的女人。
    水晶甑中插着大束百合花,有股草药的清香。
    “别想太多。”我说。
    她点点头。“我等着看你的文章。”
    是她亲自开着一部大房车送我回家。
    天气冷,她肩上搭着件豹皮的大衣,风姿嫣然。
    我讶异,“现在还准猎豹皮?”
    “这件是狐皮染的,姬斯亚牌子。”她说。
    我说:“本地做的皮子样子就是土,穿上都像少奶奶,一脱下就可以进厨房。”
    姚晶哈哈笑起来,“徐小姐,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我真需要你这样的朋友。”
    我内心松一口气。
    她脸上寂寥神色至此似一扫而空。
    “叫我佐子吧。”我说。
    “我是个老式人,落伍了,惯于尊称人家为先生小姐。”说着她按着车子上无线电,
播放出白光的歌声,醇如美酒。
    她轻轻说:“现代人连沉嗓子与破嗓子都分不清了。”
    我不知如何搭腔,幸亏那时已到了家。
    无限的依依,我与她握手。
    我很傻气地说:“姚小姐,你放心,我一向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她与我交换一个感激的神色,把车子开走。
    稿子第二天便登在报上,为她辟谣。
    她打电话来,我碰巧听到。
    办公室那么吵闹,不方便详谈,只是向我道谢。
    我答应与她出来喝茶。
    报馆里同事开始称我为“姚晶问题专家”。
    她内心极端寂寞苦楚,我看得出来。不过控制得很好,这个婚并离不成。她是为结
婚而结婚的,怎么会得轻易分手,她需要这个名义,代价再高也要维持下去。
    我问行家:“姚晶的丈夫在外头玩?”
    他们答:“你什么不知道,反而来问我们。”
    张煦先生留在纽约许久,女友是一名华裔芭蕾舞娘,非常的年轻,非常的秀美,他
不大回来了。
    我无言。
    我与姚晶都忙。我在收集资料,想写本小说。而她,在拍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
    我们一直没有碰头去喝那顿茶。
    我怀疑她后悔向我说得太多,并且说过也算了。
    然后,在上个星期五,消息传来,她在寓所中心脏病猝发逝世。
    女佣人看着她嚷不舒服,接着倒地,立刻召救护车,证实在送院途中不治。
    没有人知道她心脏有病。
    目前看来当然可惜,五十年后倒算是一种福气。去世的时候那么漂亮,她给人们的
记忆将是永远完美的。
    太残忍?不不,往往在电视上看到白头宫女话当年,心里就想,怎么如此没个打算,
要不归隐家中,要不脱离尘世,怎么会一样都做不到。
    夜很深了,我睡不着,我在纪念姚晶。
    据报上说,她去世的时候,张先生并不在她身边。
    照老规矩他在纽约。
    姚晶诚然有数十万观众,但距离太远,接触不到。
    电话铃又响。
    编姐的声音:“考虑完没有?”
    “考虑好了。”
    “交五千字吧。”
    “我的答案是不写。”
    “去你的。”
    我笑,“不要紧,你骂好了,你不要我写,我请你吃饭。”
    “咄!你替我写,我请你吃饭,”她说,“谁请不起一顿饭。”
    “你老还在报馆?”
    “是的,小姐。”
    “你干脆铺张床在报馆睡,以示精忠报国。”
    “杨寿林岂不是更应得忠臣奖?他就差没在这里洗脸刷牙淋浴。”老编说。
    “他不同,将来《新文报》是他的事业。”我说。
    “你就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了。”
    “听听这种江湖口吻,传了出去,又该变成‘徐佐子鼻子大过头,此刻已以《新文
报》未来老板娘自居’,何苦呢?”
    “你在乎别人说什么吗?你不是天下第一号潇洒人物?”
    我只好干笑。“我还一句句去分辩表白呢,这与洒脱无关,我只是没有空。”
    “现在流行事无不可告人者。”她笑。
    “是吗,这么可爱?阁下今年什么年纪?说来听听,四十二还是四十五?事无不可
告人者!都是作大毕业生,我告诉你,将来这个城市垮台,不是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
皮的人实在太多,把它吹爆了。”
    “你与杨寿林到底怎么了?”她说。
    “半天吊着。”
    “走了也三年多了。”她说。
    “喂,别揭人私隐,还不睡?”我说。
    “再见。”编姐说。
    我保证打现在开始,总有三十万字是为哀悼姚晶而写。
    做观众总比做戏子高贵,做读者永远胜于做作者。
    我的嗜好是看报纸副刊,一边看一边发表意见:唔,这个还不错。咦,这篇神经。
啊,此专栏终于搬至报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报纸多么便宜,娱乐性那么丰富,尤
其是杂文专栏越来越多的时候,事无巨细,作者都是与陌生人分享,别吃惊,连床上二
十四式都有人写,太伟大了。
    我始终不怀疑有求才有供,所以并不敢看轻任何一种体裁的文章,总有人看,百货
识百客,谁也不愁寂寞。
    我没有睡着,也许是为姚晶难过。
    一把火之后,从此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着的时候不知要斗倒多少人才踏上宝座。
    在姚晶的世界里,人是踩着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为别人的脚
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着不跌下来,一下来就
完了,永远颤抖自危。可怕的代价,可羡的风光。
    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观众,花钱的大爷,一觉甲不好看,马上去看乙,可恨
可爱的群众。
    我抽了许多支烟,天才濛濛亮。
    电话铃响,是杨寿林。
    “出来吃早餐。”
    “什么?我一夜未睡,怎么吃早餐。”
    “昨夜做啥?”
    “寿头!不告诉你。”
    “别人都叫得我寿头,独你叫不得,你一叫便是告诉人只有寿头才喜欢你。”
    我笑。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说话清楚点,切忌一团团,我只陪吃饭,不陪睡觉。”
    “出来!”他大喝一声,“少说废话。”
    我气馁,“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
    杨寿头又马到功成。
    我根本不敢与他争,二十六岁了,总共才得他一个男朋友,换身边人及换工作需要
极大的热量,我长期节食,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
    照照镜子,梳洗完毕,在楼下等寿头。
    寿头不是开车子来的,他步行,精神抖擞,定定不似一夜未睡。
    我失声问:“车呢?”
    “坏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尊座驾总有三百日卧床,比林黛玉还矜贵,”我抱怨,“告
诉过你,欧洲车不能开。”
    “我同你说过不用东洋货。”他朝我瞪眼。
    “识时务者为俊杰,意大利人何尝未曾在八国联军时欺侮过咱们。”
    “佐子,你的话多如饭泡粥。”
    我不响了。
    “为何闷闷不乐?越不开心,你话越多,高兴的时候,你顶多吹吹口哨。”寿头说。
    我不出声。
    我们两人都喜欢吃西式早餐。丰富的白脱果酱羊角面包,腌肉鸡蛋,牛奶红茶果汁,
吃完之后足足十个钟头不想其他问题。
    每当吃饭的时候,咖啡座阳光璀璨,我就觉得活着还是好的,并且寿头应当向我求
婚。
    编姐曾问我“寿头”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上海话,约莫等于北方人口中的冤大头,或者广东人之老衬,有讪笑意味,
并无太多恶意。
    寿头并不介意有这个绰号,打七岁开始,小学同学就这么叫他。
    寿头身边的传呼机作响,他取出看,“报馆找我。”马上跳出去复电。
    他似乎真的需要这种仪器,身兼新文日晚报之经理,他喜欢揽事上身。
    回来他同我说:“找你的,佐子。”神色讶异。
    “是编姐不是?”我说,“还死心不息。”
    “不是,是陈王张律师楼。”他说。
    “不认识。”我继续喝茶。
    “有关姚晶的遗嘱。”
    “姚晶的遗嘱?”我呆住,“关我什么事?”
    “是很奇怪。”寿头说,“叫你尽快同他们联络。”
    “是不是错误?”
    “不会。”
    我用布巾擦擦嘴,“我去打电话。”
    我借公用电话打过去。“我叫徐佐子。”
    “徐小姐,请你立刻到我们写字楼来一次。”他们如获至宝。
    “为什么,什么事?”
    “你来了不就知道。”
    “先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说。
    “好吧,”他们无奈,“有关姚晶女士的遗产。”
    “什么?”我不相信双耳。
    “姚晶女士把全部遗产赠予你。”
02

    这次我张大了嘴,声音也发不出来。
    过了很久很久,我说:“马上来。”
    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住同自己说,怎么会?
    我回到桌子上,同寿头说道:“快付账,我们到律师楼去。”
    听到这件事,寿头也呆住。
    “你同她不熟呀。”他说。
    “我们只见过两次面。”我说。
    “她怎么会这样做?她难道没有亲人么?”
    在车中我把整件事仔细归纳一下。
    一个普通人,正当盛年,是不会去立遗嘱的。去世后,产业自动归于配偶子女。
    姚晶却特地写了遗嘱,把她的财产给我。
    为什么是我?一个只见过她两次面的新闻记者。
    我同她有什么关系?素昧平生。
    她父母是否在世?她有没有兄弟姐妹?给公益金也好,怎么会想到我?
    “下车。”寿头说。
    律师在等我们。
    我在办公室内,他们宣读遗嘱:“我姚晶,原名赵安娟,将我所有,在死后赠送徐
佐子女士。”
    我与寿头面面相觑。
    寿头问:“遗产总共包括些什么?”
    律师说:“现金二十万美元。”
    寿头看我一眼,“全部?”
    “全部。”
    我并不怪寿头感到意外。二十万美元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讲,譬如说我,简直是保证
下半生生活的巨款,但她是姚晶——怎么可能只有这一点点,也许是给别人了。
    律师的反应与感觉同我们完全一样,“真没想到她仅有这个数目。”
    钱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律师说:“我们会替你办理手续,这笔钱会存人你户口,请过来填一些表格。”
    “我可否拒收?”我问。
    “我们的职责是把它交在你手中,至于你怎样处理这笔款项,我们无权过问。不过
我猜姚小姐希望你亲自享用这笔钱,如果她要交给慈善机关,她可以这么做。”
    我手足无措,填妥文件,与寿头回家。
    他也被这件事困惑,连玩笑也不同我开了。
    我把编姐小梁给找了来,一同讨论这件事。
    编姐睁大眼睛,随即运用她天赋的新闻触觉:“这么说来,她同她丈夫的感情是有
问题了。”
    我说:“可是她丈夫是湘西张将军之后,富甲一方,他何必要这二十万美金。”
    “可是这是另一件事,理应是给他的。”
    “她还有什么亲人?”
    “不清楚,她一向不以私生活做宣传,谁也不知道。”
    “市面上那么多秘闻杂志,八百年前的底他们都有法子掀出来。”
    “但是姚晶不是他们的对象。”编姐说,“姚晶没有绯闻,她一向是演技派。”
    “每个人都有些私隐,”我说,“追下去不会没有结果的。”
    “你想知道什么?”编姐问道。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把钱给陌生人。”
    编姐笑了,“这上下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有那么多钱去调查这种事,调查报告可以写
篇小说。”
    我说:“我首先要见的是她的丈夫张煦。有没有记者同他接过头?”
    “没有,姚晶已经去世,他又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何必卖账给我们。”
    寿头说:“他会见佐子,佐于是他妻子遗产承继人。”
    “我来打电话。”我说。
    “电话没人听。”编姐说道,“有人试过每三分钟打一次。”
    “房子是张家的?”我想当然觉得不是姚晶的。
    “是租来的。”
    “租?”我说。
    “大家都太意外了,都以为是买的,装修得那么好。但屋主人说每个月六万元,租
与他们夫妇,已经有三年。”
    我感觉到蹊跷。六万元月租!迹近天文数字。
    “为什么要这么贵?”
    “那个地段,那种独立式的洋房,很多时候出了钱没处找。”
    “我先见房东。”我说。
    “你先睡一觉才真。”
    我很快在司阍处找到房屋管理处的地址,自那里我找到租务公司负责人。
    我知道自己不像是付得起六万元月租的阔小姐,故此称是某公司某老板的女秘书。
    代理人马上相信了。
    他很欣喜,称赞我老板消息灵通,因为这种近市区的花园洋房,可遇不可求。
    “可是听说以前的住客在屋内去世。”
    经纪人一怔。
    “我老板及其夫人倒是新派人,不计较这些,但是老人家便不甚喜欢。”
    “这……”经理人甚感为难,“徐小姐,你既然上来了,当然是你的委托人对这幢
房子有意思,大概他们要求减租吧?”
    “嗯”
    “以前租给姚小姐足足六万元,不加已经很好了。”
    “是姚小姐向你们租的?”
    “是,支票都是姚小姐签名。她本名叫赵安娟。”
    赵安娟,我在律师楼听过这个名字一次,无法将之与姚晶联系起来。
    这么平凡的名字:赵安娟。大概一叫,随便哪个街市总有三五个主妇会得转头来应:
“叫我?”
    姚晶的本名竟叫赵安娟。
    “住了多久?”
    “到三月足足三年。”
    缴了两百多万的租,我的天。
    “你们的房子不卖?”
    “姚小姐也问过,当年的售价是九百五十万。姚小姐笑说她情愿把这笔款子放银行
中,把利息交租。”
    姚晶并没有这笔款子。
    “真的不能减租?”
    “不可以了,我们可以代为装修,当然是有限度的。”
    我说:“那我回去报告一下。”
    “徐小姐,那实在是一所美丽的洋房。”
    我告辞了。
    心中隐隐已知姚晶的钱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庞大的开销,原来由她支付,为什么?
    为什么她丈夫张煦不负担家用?
    我立刻找到编姐,与她约摸算一算姚晶过去三年的收入。
    “她拍了十部电影,每套传说是四十万酬劳,应该是四百万。”编姐说:“要打个
折扣,如果是别人,得打对折,姚晶呢,至少也要来个七折。”
    “尚有两套电视长剧——”
    “那个不算数,片酬有限,折三十万吧。”她对娱乐圈极熟。
    我的结论是:“她简直入不敷出。”
    “但是我们都以为她根本不必为生活!”
    我心情沉重,“张煦是空壳子?”
    “不不不,”编姐摇头,“你纽约有亲戚,出去打听一下便知道,多少华尔街大亨
还以拍张将军的马屁为乐。张煦是真正的王孙公子,绝无虚假的。”
    “那么他的钱没有落在姚晶手中。”
    “这是可以肯定的事了。”编姐说。
    “首饰呢,”我问,“姚晶连房子都没有?”
    编姐幽默地问:“你嫌美金不够?”
    我推她一下。
    “你打算把这笔钱怎么办?”
    “我不知道,或许捐个姚晶奖学金。”
    她点点头,“我猜你也会这样做。”
    我还是要设法找到张煦。
    他高贵端正的脸,冷漠的神色,略带倨傲的神色。他祖父是从前带兵操生杀大权的
将军,雄霸一方,抽身得早,携同财产落籍美国。
    他父亲是著名的实业家,长袖善舞,声名煊赫。
    而他自己,姚晶曾喜孜孜地同我说,他是大律师。
    我心酸。
    天晓得姚晶在世,受过些什么委屈,事情看来不简单。
    我跑到杨寿林的爹、新文日晚报的出版人兼主笔、我的老板处,要求他替我想办法,
让我见一见张煦。
    来龙去脉都说明了,杨伯伯有无限讶异。
    真的,没有人会相信我有这样的奇遇。
    “张煦真是人云龙的孙子?”他问。
    “谁是人云龙?”我膛目。
    “张将军的绰号。”他笑,“你年轻,不会晓得。”
    我沉默。把整件事交给杨伯伯。他是我的靠山。
    “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到,”他说,“我去领事馆探听一下。”
    “那位人云龙张先生,还健在吗?”我问。
    “十分健康,应有九十多了。”
    “哗。”不可思议。我满意地告辞出来。
    杨伯伯神通广大,有本事的男人真叫人钦佩,好比一棵大树,咱们妇孺在他的阴蔽
下,乘凉的乘凉,游戏的游戏,什么也不担心,多么开心。
    是编姐先同我联络。
    “他们找到张煦了。”
    “谁是他们?”
    “秘闻周刊们的记者,成日守在他的住所,专候他出现,又追踪他到市中心,结果
发觉他住在领事馆。”
    真伟大,如果不是为着娱乐广大读者,这班记者锲而不舍的精神可以获一百个普立
兹奖。
    “怎么进去呢?”我叹口气。
    “傻瓜,你托一托你未来家翁不就解决?”
    “我反对你用这种暧昧的字眼,”我说,“我与杨伯伯止于宾主关系,你不可以把
编娱乐版的夸张态度搬到现实生活中来,人家会以为我想嫁想疯了。”
    “想疯了的大有人在,不是你,那好了吧。”
    “我要休息,不同你说。”
    实际上也头痛欲裂,一碰到床便睡着了。
    看到姚晶,坐在她家的沙发上,穿件低胸衣裳,戴双黑手套,默默无言。
    “姚小姐,”我走过去,“姚小姐。”
    她没有回答我。
    “姚小姐——”那十步之遥走来走去像是走不到。
    姚抬起头来,美丽的双眸似有诉不完的衷情,刚要开口,我就被电话吵醒,无限惆
怅。
    我接过听筒。
    “我是杨伯伯,替你约好了,张煦在老地方等你,下午四点。”
    “老地方是不是他们以前住的地方。”“是”
    我看看钟,我的天,我只有半个小时。
    “谢谢你,杨伯伯。”
    “不客气。”
    我揭开被褥,跳下床。
    电话又响。现代人没有电话,根本不用做事了。
    我一边听一边换衣服,狼狈不堪。
    是编姐,声音很急促。
    “我此刻没有空,我转头给你消息。”我说。
    “你是去见张煦?你一定要为我写稿,你是唯一见到张煦的人。”她一副利字当头
的样子的。
    “编姐,你的态度令我非常反感,你只管新闻头条,但是这件事现在变得很私人,
我不能把这些事都变在报纸上,出卖别人与我之间的秘密。”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
    我搁下电话,取过外套出门去,稍后她要生气的话,便让她生气好了。
    我在街上叫了车子,赶去姚宅。
    编辑都是这样的。要稿子的时候礼贤下士,落足嘴头,或托有头有脸的人来代约,
或用金钱攻势,一叠声“好好好”,什么苛刻条件都可以应允。
    他们一定说成没有阁下的大作,他的副刊杂志或周报简直不屑一读。什么都可以,
直至稿子到他手。那时候轮到他凶。
    那时候作者勿晓得文字什么时候登出来,又更不知道稿费几时发放,有时候不幸那
份刊物关门大吉,手稿随即失踪,也不归还,无论如何追,编辑去如黄鹤,同你来个不
瞅不睬,若无其事,你推他,他推你,一点肩胛也没有,一笔糊涂账。
    经验积聚,要做这一行,记住要拣老字号,劳方交稿准时,资方不拖不欠。最厉害
是相金先惠。
    编姐开头也不是这样的,以前她很有人情味,事事有商有量,此刻她变了许多,什
么都不管,至要紧她那版有人看,天天语不惊人死不休。
    也许是必须这样子。尽力于工作会给她带来许多可以看得见的利益,继而替她解决
生活上的烦恼,致力于人情有什么用?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她为适应环境而斗争,性格
有所改变,也是很应该的,她没有理由为迁就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而牺牲。
    我很了解她,我也很欣赏她。
    但我也有我的原则,叫我写“我与姚晶之夫一席谈”或是“我与姚晶的关系”以至
“姚晶为什么把钱给我”之类,除非有机关枪抵住我脖子。
    这种稿费怎样赚?又不会发财,写来无益。
    一按铃张煦便来开门。
    他面孔上有说不出的哀伤。一套黑西装更道尽心事。
    女佣人斟出清茶来。
    老房子的布置同我以前所见一样,只少了花束,女主人已经不在。
    我坐在他对面,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屋内静得出奇,耳膜微觉不适,仿佛置身在配音间中。
    张煦双目红肿。
    过很久很久,我说:“姚小姐把遗产交给我。”
    他点点头,表示他知道。
    我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
    其实他根本不会知道。
    张煦没有回答我。他根本不关心姚晶的遗产给谁。
    看得出他并不是不爱姚晶的,这种深切的悲怆不是可以假装的。但姚晶在世时,他
却使她伤心失望。
    “你要回纽约?”我问。
    “是。”
    我问:“几时?”
    “很快。”
    张煦离开这里之后,将永不回来,有什么话现在不说,将永无机会。
    我问:“姚晶还有亲人吗?”
    “有两个姐姐”。
    我非常意外,没有想到姚有姊妹,她们干什么?长得美还是不美?
    张煦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从没见过她们。至于她的父母,则在婚后见过一
次。”
    这么隔膜!
    “你有没有他们的联络处?”
    “等一等。”
    张煦打开地址簿,抄写给我。他动作恍惚,心事重重。
    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可爱姚?”
    他猛地一怔,别转面孔,我虽看不见他的面孔,也知道问得太多余。他哭了。
    我唯一所得是姚晶父母的地址。
    全间报馆都找我,包括杨伯伯在内。
    自然是编姐向他报耳神。
    我进人社长室,杨伯伯单刀直入。
    “娱乐版很想你写姚晶。”
    “我不想写,现在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特殊得不得了。”
    杨伯伯很了解地说道:“我明白,因此难以落笔,是不是?”
    “是的。”
    “好的,没事了,我会同娱乐版说。”
    出得社长室,我向编姐扮鬼脸,“勿要面孔,拿老板来压我。”
    编姐啼笑皆非。
    “怎么,”我问,“没朋友可做?”
    “如果你替别家写,当心你的皮肉。”
    “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发誓。
    “张煦伤不伤心?”她旁敲侧击。
    “不告诉你,不然你一篇‘据悉……’,又是三万字。”
    她忍不住以粗话骂我。
    “太没修养了。”我说。
    “如果我下毒咒不写出来呢?”
    “你可以再说给别人听,叫别人写,世上没有‘我告诉你,你别告诉人听’这件事,
一个人知道,即人人知道,我是绝对不冒这个险的。”
    “像你做人这么当心,有什么快乐?”
    “你做人这么不当心,难道又很快乐?”
    “真说不过你的一张快嘴。”她不悦。
    “那不过是因为我不受你利用,你就不高兴。”
    “好了好了,我们别反目成仇,反正将来受罪的是杨寿林,不是我。一块儿吃饭
去。”
    晚饭当儿,她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样。
    “没开始,十划都没有一撇。”我说。
    “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二十年代在上海出生的女作家的故事。”
    “呵,影射小说,更下流了,未得人家同意而写人家的故事。”
    我白她一眼,“一个人出名到一定程度,他的名字便是大家的,既是公众人物,有
何不可?”
    “真是狡辩,说来听听。”她呵呵大笑。
    我也觉得不妥,可写的故事那么多,有本事就虚构一个。
    “况且关于二十年代的上海,你知道什么?这么热心写你不熟的题材,当心变成闭
门造车,一个个字硬凑在一起,非常造作矫情,一开头就写坏了,以后变僵尸了,没有
生气。”
    我很钦佩这番理论,“你挺懂写作之道呀,为什么不动笔?”
    “说时容易做时难,一颗心静不下来。”编姐苦笑。
    “我听人说,有天才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都可以写得出稿子。”
    “是吗,”编姐气结,“那么你来试试看,说不定你就是托尔斯泰。”
    “我只想做亚嘉泰姬斯蒂。”
    “‘只想’?这口气令人恶心,希望你心想事成。”
    “你知道我最想是什么?”我问。
    “女人最想什么?”她侧侧头,“自然是美满的婚姻生活。”
    “对了,”我拍一拍大腿,“做不做文豪算了吧,是否著作等身亦算了吧。”
    “酸葡萄哈哈哈,明知不可能著作等身,哈哈哈”。
    “笑破你喉咙!赢得全世界赞美有什么用?你瞧瞧姚晶便是个榜样。”
    “她今日举殡,给你这个遗产继承人看现场照片。”她说。
    “我不要看。”我拒绝。
    我看过太多类同的图片:妖形怪状的男女穿着黑色的奇装异服,脸无戚容,跑去殡
仪馆点个卯儿,以示人情味。
    发神经。
    为了姚晶,我对此类完全没有必要的仪式更加反感。
    “数千人去祭她。”
    “是吗,”我问,“都是她的朋友?”
    “你别这么愤世嫉俗。”
    “你看我,无辜承受了死者二十万美元,花掉它不是,接受它又不是,多么难堪。”
    “你可以用它买一层房子,住进去。”
    “然后夜夜梦见姚晶。”
    “有什么不好?你挺欣赏她。”
    就在这时候,有人叫我名字:“徐佐子!”
    我一转头,便有人按闪光灯拍下我照片。
    接着有人冲上来,“大家是行家,徐佐子,说一说为什么姚晶的巨额遗产给你继
承?”
    一大堆记者,总有七八人,一齐向我围上来,饭店中其他客人为之侧目。
    六月债,还得快,忽然之间我成了被访者。
    “听说你见过姚晶的丈夫?”记者说。
    “他说过些什么?”
    “你同他们有什么特殊关系?”
    我霍地站起来,大声说:“这些问题,请你们问《新文日报》的娱乐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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