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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重逢----亦舒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7日14:23:56 星期五), 站内信件
重逢
作者:亦舒
到香港时七月中,我早拿到学位,这次是因为我失恋,想回来散散心。
我一到家,马上回到房间,关上门,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给绵绵。
呵绵绵,多年多年之前,我们恋爱过,她十七岁我十九岁。我们一起散步看戏吃冰淇
淋,写笑话投到《读者文摘》,温习功课,然后我被送到加拿大多伦多,我们继续通着信
,直到她二十一岁生日,我还寄一件大衣给她,但是她很快也到伦敦升硕士,然后联络就
中断了。
忽然之间我渴望见她,即使她结了婚,成为别人的母亲,我还是觉得她是我无忧无虑
时期的小绵。
见到她等于恢复童年,时间的倒转。
但一算,她也该有二十八岁,时间过得竟如此不留情。
但在我心目中,绵绵永远青春,永远穿她蓝白校服,在街角等我。
我把电话放在膝头上,搓搓手,暗暗祈祷好运气。
希望她家里的电话号码尚没有转。
希望她还像以前那么可爱。
希望希望希望。
我吸进一口气,连拨了六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下,马上有人来接听。
“喂?”接电话的人问。
这是绵绵,错不了,她的声音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忽然感动得很激烈,事情太顺利,反而有压迫感,受不了。
我像是有眼泪哽在喉咙之中。“小绵!”
那边静默三秒钟,“谁?哪一位?”
“是我,我是小珉。”我说,“邱小珉。”
又是静默。我抓着话筒的手在颤抖。
“小珉!”是不置信的语气,“小珉?”
“是,是我,想起来了吗?”
“好一一久一一不一一见。”
“是。”我说,“绵绵,你好吗?”
“我们近十年未见了,暑假回来也不探访我,一定是热恋得昏了头,是不是?”她仍
然这么爱撒娇。
我很惭愧,“小绵,不是这个意思。唉,一言难尽,能不能出来谈谈?”
“可以。”她很爽快。
“明天早上九点半,我到你家来接你,仍然是利群道,是不是?”我问。
“哗这么早。”她说,“好,九点半门口见。”
那一夜因为飞机劳顿,倒是睡得很熟,被闹钟叫醒,很是惆怅,曾有三年之久,替我
按熄闹钟的是一个公认的美女。
而你知道,美女变心变得比任何人都快,因为她受到的诱惑力也强,我终于失去了她
。
我驾父亲的车子到利群道,依然是那所旧房子,依然是木楼梯。仍旧只按一下铃,绵
绵便下来。
仍旧嘴里叫喊,“来啦来啦!”一边笑。
恍惚间我像是一只鬼,回到旧居,寻到了亲人。
她并没有老。圆圆眼睛与圆圆脸,黑发仍然是又直又短,但是她的仪态大方得多,眼
神中的凌厉锋芒都不见了,代替是温柔与了解。
她与我握手,“小珉,”她微笑,“你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个小珉。”
我拥抱她一下,“小绵,你一点也没变。”
“打算去哪里?”她仰起头看我。
“你说。”
“我带了泳衣,我们去浅水湾。”她说。
我们上车。我把车子向浅水湾驶去。
小绵撩撩头发,笑说:“以前去浅水湾算是贵族玩意儿,现在香港人只有中下层才坐
车到沙滩去游泳。”
我诧异地问:“有钱人呢?”
“驾游艇快艇出海去呀,”她笑,“避开人群,把船停在港,滑水、野餐,不晓得多
够劲。”
我说:“你想必也认识这样的男孩子吧?”
“不认识,”她说,“所以光棍至今。”
“我也追求不起这样的女孩子,所以频频失恋。”我笑。
“看,影树。”小绵说。
“我看到。”
中国红与玫瑰红,燃烧树顶,大火大火,轰轰烈烈,张爱玲口中的野火花,如此的灿
烂。
车子到了浅水湾,我们更衣下沙滩。绵绵笑,“瞧惯三十八寸胸的鬼妹,现在你眼睛
受委曲了。”
我也好笑。
她永远是这么明快轻松,这可爱的女子。
“嗳,你有恋爱过吗?”我问她。
“好几次,没成功,每一次都像死里逃生。”她的表情有点苍白,“目前我非常用心
工作。”她看看我,“你呢,小珉?”
“开头不是真的,只是到处玩,然后有一次是呕心沥血的。我在暑假遇见她,辗转反
侧,没有法子忘记她的倩影,圣诞本来她要到多伦多来,但临时爽约,我赶两千哩路去萨
斯吐温看她。”
“呵。”小绵听得入神。
我叹一口气,“我没有钱搭飞机,火车票都买不起一一”
“你是怎么去的?”小绵惊问。
“搭顺风车。冻死我也要去,穿足四条裤,在公路上截顺风车。同学们都发誓我再也
不回学校,真会倒尸路上。你永远猜不到雪有多深。”
“你见到她吗?”
“见到了。她终于跟我回多伦多,我们一一我们同居三年。”我看她一眼。
“现在如何?”
“她嫁了一个大地主。”
“可怜的小珉。”她拍拍我肩膀。
我说:“我一定很爱她,呵,绵绵,那场风雪……像是得不到她情愿死的选择。”
绵绵温柔地垂下眼睛。
“你常到欧陆去吧?”我问,“你打扮非常脱俗。”
“白色,”她挥挥手,“永远只穿白色,毫无想像力。”
“绵绵,你与小时候不一样,那时你只是常人眼中的甜姐儿。”
“十多岁哪里会定型,性格要慢慢才成熟,像好酒在地窖中转醇。”她笑。
我们漫步沙滩。
绵绵的脸颊渐渐晒红。
她看上去是这么漂亮,一种不可埋没的欧陆风情。
“够啦。”她说,“我们改天再来,人开始多了。
“喜欢早上游泳?”我问。
“是的,虽然黄昏的太阳也温和,但是看着夕阳西下,非常害怕,我情愿在中午弃太
阳而去,也不愿意让太阳弃我而去一一人的心理。”
我静一下。“你相当没有安全感。”
“我们这一代……”她淡淡地笑,“只属于工作,在工作中寻找自我,充塞所有的时
间。谁有安全感?你有吗?”
她真是充满了解,上帝是公平的,年纪轻的女孩子有青春,年纪较大的有智慧,看你
需要的是什么。
我们出市区吃茶。
我问:“绵绵,你真的有时间给我?别耽误工作。”
“放心,”她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什么应该放在前面。”
“我应该去探访伯父伯母。”我说。
“不用不用,”她慌忙摆手,“所有上我家来的男孩子都会被误会是他们的未来女婿
,多么尴尬。”
我失笑,我自己的父母又何尝不是这样。
“现在找锦锦的男孩子才多呢。”绵绵笑。
“谁?”我张大了嘴,“锦儿?锦儿有人追?她才学会走路多久!”
“那是十年前,小珉,今年她十七岁了。”
我呻吟,“天呀,十七岁,可不是。”
我兴奋起来,“绵绵,你安排一个时间,我非见他们不可,想想看,久别重逢我们将
会有多么高兴。”
“那还不容易?”她笑,“今天晚上就可以,小东会从学校回来,我知道锦儿没有约
会,你放心,我替你办到。”
“瞧,我现在回去换衣服——”
“你算了吧,还得回去换西装领带?”绵绵说,“家里谁没见过你?都老朋友了——
你自己说的。”
我想一想,“喂,你不会有男朋友吧——我问得真笨,当然你是有男朋友的,”我由
衷地说。“你是那么吸引人。”
“真的?”她笑问
“当然,否则我当年干嘛雨无阻等在你家门口?你现在的男友一定嫉妒得要死。”
“我现在并没有男朋友。”
“我不信。”又是意外。
“我骗全世界的人也不能骗你呀。”绵绵说,“况且这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
“我明白。”我低下头,“是不是你不想与他们出去?”
“不是,根本没有人约会我。”她耸耸肩,“可能看见我的样子已经吓怕了。你知道
,小珉,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现在我是个精明厉害的职业女性。”
“你?精明厉害?”我笑,“你?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那个傻气的小女孩。”
“谢谢你。”她双目有点润湿。
我们出去买好大把的花、糖果、水果,出发到她家里去,呵对,还有一个很大的蛋糕
,栗子的,你知道,我在十年前追求绵绵的时候,流行栗子蛋糕,那时还没有芝士饼.
来开门的是锦儿,T恤,短裤,长发。晒得红棕的鼻子,她竟这么大了,身材发育得太好太
好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那圆圆的眼睛似曾相识,这不是当年的绵绵?绵绵还
未老,锦儿已经成熟了。
我温和地问:“锦儿,记得我是谁吗?”
她眨眨大眼睛,没认出来。
我低声地笑道:“‘十包泡泡糖,珉哥哥,我将来嫁给你,只要十包泡泡糖。’”
她吃惊地瞪着我,忽然想起往事,脸红得像关公似的,尖叫一声,马上逃进屋子内。
绵绵笑说:“小珉你真是的,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人家现在是少女情怀总是诗。”
“有什么关系?”我笑,“我总是她的珉哥哥。”
绵绵的父母迎出来。
我说:“伯父伯母,还记得我吗?”
绵绵说:“考老人家的记性干什么?妈妈,这是小珉,记得吗?”
“小珉!”伯母笑,“真的?长高了,怎么不约会我们绵绵?好些日子没见面了。”
我坐下来,还是那张沙发,沙发套子换过了,是米黄色一朵朵的大菊花,衬得墙壁高
高地,那几幅字画还挂在那里,我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近大门的古老钟忽然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时间已经过去,缅怀是可以的,迷醉过去
?不是我的习惯。
这次回来约见绵绵,本来只是为了老朋友叙一叙,却没想到收获不止一点点,十年未
见,绵绵的性格沉默下来,变为一个值得尊敬、令人愉快的女性,如果她是我新近才认识
的女孩子,我会毫不犹疑地约会她。
慢着。
现在又有何不可?
我“霍”地转过头去相牢绵绵。
她的目光恰巧与我相接,我们两人都一呆,忽然之间有了默契。
吃完晚饭,我与绵绵站在露台上吃蛋糕。
“绵绵,这些日子——你不寂寞吧?”我问。
“有时候很寂寞。我老是觉得寂寞是一件事,找对象又是另外一件事。年纪大了,想
法不一样,婚姻虽然古老,却是惟一可靠、理想、诚实的结局。我不是保守,但是身为一
个女人,有什么必要随时跟男人跳上床。”
“返璞归真了?”我笑问。
“嗯。我告诉自己,现在谁来做我的男朋友,那才好呢,”她带点自嘲的语气,“什
么都能做,会吃苦,有定力,有思路,可惜没发挥的机会。”
我静默着。
“我有没有说得太多?”她问。
“没有,绝对没有。”
“回来一个暑假是不是?”她转变话题,“什么时候回去?”
“没一定,我又不是念书,我根本在做事,不回去也就不回去了,替我找工,哪里不
一样!”
“看北斗星。”我说着伸手指天空。
“是。你家朝南,以前你老是说看不到北斗星,我想你是根本没有心看。”
我犹疑很久。
或者她只把我当老朋友。或者她认为幼时开玩笑性质的男友算不得一回事。或者我会
自讨没趣。
绵绵说:“小珉,出来一天,你也疲倦了,回家吧。”
我说:“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饭,你一定要来。”
“知道。”
“我来接你。”
她微笑。我与她握手道别。
回到家中,很是松弛。
无意中推开窗门,看到那北斗星正在向我闪眼。
我看仔细了,可不是!为什么以前老是不发觉?
我想也没想,便拿起电话打过去。
“我是小珉,嗳,看到了,在我窗门处可以看到北斗星,十分亮十分大。”
“很好。”她含笑说,“多年来夙愿得偿。”
“绵绵,如果我重新开始约会你,会不会很古怪?”
“古怪?有什么古怪?老朋友出来走走,稀奇吗?”
“不,”我冲口而出, “不是老朋友,而是新朋友,绵绵,你不反对?”
她沉默一会儿。
我等待再次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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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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