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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uincey (爱心小熊),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曾经深爱过(亦舒)(5)[转]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Jun 26 08:23:35 1999), 转信
工业打磨与流体力学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打磨可分于湿
两大类,打磨过程产生高温,如能减低温度,金属受损程度
亦可减低,其中一项最有效减低温度的方式便是采用各种化
学液体。邓博士是这方面的专家。
她将与我在同一厂房工作。我拜读过她所有的著作,而
她亦收过我寄出的论文,我们神交已久,合作应无问题,最
坏是那天晚上,我什么不好做,偏偏摇摇晃晃醉倒在她跟前。
她会否从此着不起我?
且莫担心,还是收拾行李去适应摄氏零下十度的气温
为妙。
这个家还能算家吗,支离破碎,我对着行李深深叹口
气。我倔强好胜的血液在沸腾,我苦涩的想,没关系,什么
都会完场,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宴席,利璧迦,你走好了,
以后我周至美再也不提你。
我与邓博士先到北京,然后乘火车往鞍山。
她是个异常沉默的女性,没有一句废话,与她旅行一点
负担也无 ,她穿着合理、舒适、暖和的衣服,只带一只行李
袋,随手拎着,不必托运,看上去重量不轻,由她挽起,又
不觉吃重,整个人潇洒理智,没有一点负累。
我原以为只有我可以做到这样,如此女性诚少见。
邓博士背着的杂物袋上插着一本书,我看看封面,是坊间
版本的《红楼梦》,再看仔细了,是"《红楼梦》各类游戏详解"。
咦,有学问之人。
我很放心,她不会缠住我叫我找外汇店,亦不会抱怨没
有的士可,更不会在工余逼我陪她玩双六,据说看《红楼梦》
的人都走火入魔,爱静。
《红楼梦》说什么,我不知道。
谁关心。空谈误国,科学救国。
我用杂志遮着脸,打起瞌睡来。
一个女人,带着三十万美金,可以走到什么地方去,可
以走得多远?
我的心又烦躁起来,一把扯下书报。
我打破沉默:"到过北京吗?"
"曾经旅行到此一游。"
"东北?"
她摇摇头。
"听过长白山?"
她点头,"嗯,武侠小说中,侠士遇到千年剑仙的地方。"
提到东北,自然就会令人想到白山黑水,林海雪原等壮
丽的北国风光。
"长白山千峰竞秀,起伏连绵,纵横千里,白头山顶上
"长白山千峰竞秀,起伏连绵,纵横千里,白头山顶上
岣岩瞒壁环抱一个湖,名为天池,池水碧澄,美得使人疑是
蓬莱仙境。"
邓博士微笑。
我忽然觉得自己过分戏剧化,讪讪地耸耸肩。
"咦,"邓博士说:"怎么不讲下去?"
我看她一眼,她倒会打趣我。
但她的表情一派诚恳,也许我多心了,做科学的女人多
数实事求是,没有花招。
我说下去:"松花江畔的吉林市,风景秀丽,'树挂'奇景,
更是全国闻名。另一个北方名城哈尔滨在吉林市北面,十里
江堤,尽是白杨绿柳。漠河是中国最北的重要市镇,也是中
国的北极城,漠河的白夜奇景和绚丽多彩的北极光,遐迩知
名……"
"呀,北极光。"邓博士兴奋的说。
"你喜欢北极光?"我问。
"是,自然现象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极光。"
"在漠河上空的北面,经常出现极光,北极光在北面天空开始出
现时,是一个由小至大,颜色变幻不定的光环,色彩臻至最灿烂
妍丽时,光环慢慢移向东边,由大变小,逐渐消失,这时到来观
光的游人莫不翘首而望,欣赏难得一见的奇景。"
她马上下决定,"我一定要去漠河。"
我笑,"小姐,漠河位于五十三度半的高纬度地带。在冬季,每
晚只有在子夜时分一两个钟头,天色稍微明亮一点,随后又是一
片漆黑,白天变为'白夜',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十度,你吃得消?"
她反问:"你吃得消吗?"
"我当然可以。"
"你可以,我也就可以。"
我们两人之间的隔膜就在这一刹那拆除,没想到德高望重的邓博
士居然接受激将法。
轮到我微笑。
"在非洲,我接受过严厉的野外求生训练,一连六十日,背二十
五公斤的袋子,在摄氏三十八度高温下与队友达到目标。"
我问:"非洲,非洲何处?许多人只在美丽的摩洛哥兜个圈子,
在希尔顿酒店泳池晒晒太阳,就自称到过非洲。"
"津巴布韦。"
我肃然起敬,"好,你确有到过非洲。"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都几乎吵起架来了。
我侧侧头,"你从来没有在信中告诉过我。"
"小事有什么好提。"
如果利璧迦有这么活跃……但她不好动, 裤焦茔 憬,
她是不会动的。
我还有什么资格代利璧迦发言。
现在我是她的什么人?
她又把我当作什么人?
她又把我当作什么人?
我对利璧迦连最低限度的认识都没有,这八年是白过了。
"我没想到东北是名胜区。"她说。
"我也没想到你能把零下三十度的地方当名胜区。"
她微笑,仿佛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她意料中,好像她
故意逗我说那么多话,为的就是要使我高兴,她知我底细,
她同情我,
我偷偷看她的侧面,也许是我多心。
我们是笔友,在通信的当儿已经很豪爽的无所不谈。
她一管鼻子长得最像利璧迦,笔直,高鼻梁,有希腊味。
飞机就这样到达目的地。
大雪,我与邓博士连忙戴上帽子手套,我相信她也有寒
带生活经验,不用我担心,
我们很顺利的买到火车票。
从飞机场到火车站还有车程,带着她却不觉负累,她给
我一种"带"的感觉,一直没有喧宾夺主,但其实有时她颇为
主动,尤其是付钞票的时候,我才在掏皮夹子,她已把现款
搁柜台上。
整个北京城是灰色的,她的色彩我最熟悉不过,我寒窗
十载的地方,便是这种气色。
火车站是新盖的, 温度适中,我俩已进入工作紧张状
态,没有说话,抓着火车票等列车来到。距离出门已超过
六个钟点,我不觉得辛苦,不知邓博士如何,这与工作能力
无关,女性的体力到底弱一点。
我心地她,"还好吧?"
"比想像中的好。"
她是不会把真实感受告诉我的。
利璧迦也不会:她们都是比较深沉的女子。不比张晴,
大脑直通嘴巴,想什么叫什么。
我微笑,"你一直没告诉我你是女性。"
她问,"有分别吗?"
我又答不上来。现在我情愿她是女性,因为她绝不矫情
做作,在工作上完全中性,男人不用替她拖行李拉车门扶
臂肘。
相信我,在钢铁厂中工作,不比主客吃饭,谁也无暇服
侍谁,谁坚持要得到这种琐碎的优待,还是去当歌星的好。
所以我从来不带利璧迦来这里。
看着我伴当脚上的球鞋,我觉得无限安慰,你能不能想
象穿高跟鞋巡视钢铁厂,一失足摔进钢锅的后果?
但是我亦记得,邓博士柔软起来,象一片水。那夜在酒
吧,我上前去向无名美女勾搭,若她欠缺那一份女性魅力,
相信我不会在她跟前失态。
我叹口气,这是我的污点。
上火车时她轻盈刚健地飞跃上去,臃肿的衣服及行李都
难不住她。
难不住她。
我说:"跟瑰丽的神话式东方号快车是有点分别的。"
她笑。
"口渴?"
她说:"有一点。"
我打开手提包,取出爱维恩矿泉水递给她。我总是喝不
惯庇利埃那般碳气。
她扬扬眼眉。我们似有无限默契。
我把手表拨好。
她又取出那本《红楼梦》游戏书。
我好奇的问:"在那个时候,他们玩什么?"
她笑而不答,无意炫耀她的知识。
我只得改变话题,"你与我,将住同一宿舍。"
"我知道。"
"我早知你是女性,便可另作安排。"
"不要紧。"
在火车轰轰声中,我渐渐入寐。我是火车怪客。在七十
年代初,火车运输尚比飞机便宜得多,作为一个领奖学金的
苦学生,不得不尽量节省,踏遍整个欧洲,便是利用老爷
火车。
那奇异的节奏使身子摆动,一二一二一二,很快受催
眠,窗外景色飞驰而过,像人生般变幻无常,一刹时换一种
光景。
光景。
不知为什么,两个大陆对我来说,无限相似,无限依
恋,尤其是往东北的路,同黑森林有太多的叠影,一望无际
的平原,丛林矗立。
我听到邓博士轻轻叹息一声,低声说:"我的家,在东北
松花江上。"她有感触了。
我把眼睛打开一条缝,她在吃瑞士莲巧克力。
车子经过山海关。
我对邓博士说:"这是长城起源地,长城东起于河北东北
部渤海之滨的山海关,全长六千多公里,西这甘肃的嘉峪关。"
她脸上略现激动的神色,随即平复下来。
邓博士原籍河北,曾祖父南迁至上海,父亲再落籍香
港,继而移民英国。
如要写一个中国人迁居飘泊的故事,邓家便是最好例
子,难怪咱们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买房子,在无奈中抓些微
的安全感。
年前利璧迦硬要在温哥华置业,我便同她解释,无论如
何,那边的公寓房子不值那个价钱,我叫银行做账目给她
看:分三十五年按揭,除首期十五个巴仙外,每月要付两千多
加币,而该公寓的租 的生活一向这样,"邓博士说:"我对夜夜笙歌没有
兴趣。"
"可是,"我微笑,"我见过你在酒吧喝酒。"
她也微笑,"自从那次遇到醉汉以后,也不再去那种地
方了。"
我红了双颊,讪讪地笑。隔很久我说:"对不起。"
"独坐而有异性来搭腔,也可以算是荣耀。"
她很会说话,是个很成熟体贴的女子。
"在这里,我们一星期做七天。"
"我知道,不过可以放例假。"
我原想建议散步,但在这种天气之下,说也多余。
我坐到书桌前去做功课。
没到一会儿, 听到录音机播出邓丽君的情歌。
我很喜欢邓的歌曲,她有一把异常清丽的嗓子,脆而嘹
冤,动人心弦。在静寂的时间听来,更加丝丝入扣,二十余
岁的时候,我最喜欢她,巴不得能够见到她,向她一吐倾慕
之情。
后来也淡了下来。过了那种岁数,什么都会淡下来,什
么都可有可无,什么都看将开,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一笑
置之,或者只除出健康是最重要的。
邓丽君的歌唤起回亿,想到才不久之前,无知青年人一
边听她的录音带,一边面红耳办地握着拳头宣布宏愿。
屁,哪有这么容易。
一部博士论文都被无良的导师占了一半去。
他硬说与我共著这本报告,而且排名在我之前,因他姓
亚当斯,我姓周,字母排列前后有别。
亚当斯,我姓周,字母排列前后有别。
这老头涎着脸同我说,他许久许久没有作品发表,恐怕
地位不保,不过,如果我不与他合作,他还足有足够的能力
整死我,使我不能毕业。
年轻的我气得发抖,抖了二十多小时,拿茶杯手抖,吸
香烟嘴唇抖,站着大腿也抖。
等不再发抖的时候,我心胸明澄一片,自动把亚当斯的
那一份加上名字好让他去交差。 啊,排名在周至美之前,当
然,无论他姓什么,总不能屈居一个黄种人学生之后。
这就是纯洁的大学生涯的片断回忆。
他有没有看做我的论文,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我已获得了新的人生观。
我从没与利璧迦提及这件事,但十年后在信中,我与邓
博士反而详细讨论过。
她(当时我以为是他)说:牛鬼蛇神诸般阻挠,也挡不
住真正的才华。
我冲动的搁下笔,想与她再次谈论这个话题。
"邓博士。"我叫她。
她说:"如果我是男人,你会怎么叫我?"
我答:"叫你的名字。"
"那么叫我的名字。"她问:"有什么事?"
"没事了。"
"说呀。"
"说呀。"
"你记得我们写信说及真正的才华如火焰般难以收藏,
总会燎原?"
"是的,我记得。"她说:"你为当年所受挫折,念念不忘。"
"我是否一个小器的人?"
"不,但你太过敏感,外头世界不可能人人爱你,也不
可能人人陷害你。"
我取笑她,"你这种自幼念剑桥的人知道什么叫外边
世界。"
"我的经历也不见得是逛玫瑰园。"她微笑。
"没有人比我更苦的了。"我愤慨地说。
邓永超笑出来,"是,也没有人比你更值得同情。"
"啐!"我闷闷不乐,"你与信中的你简直是两个人。"
她说,"笔友见面,总是失望的多。"
这人。
我回到书桌前去用电脑写日记。
她真很有理性。
幸亏如此,否则像张晴或卫理仁,孤男寡女,不知会引
出什么闲话来。
三日后,邓永超跑到那条钢架楼梯,已比我更快速。
这次出差,她固然是协助我,但是她自己也另有任务,
她会比我留得更久。
我有点疑心。
我有点疑心。
一个男人这样努力工作,人家会说他有上进心,尤其是
科学家,大多疯狂,在情在理,不以为奇。
但一个女人过分发奋,立刻有好事之徒会问:到底为
什么?
是不是在某方面得不到满足,所以用工作境充空虚?
邓永超又是为什么。
她比我更狠更拼更劲。
而且沉着。
工作期间的她令我想起二次大战时节节获胜的德军。每
一分钟她都悉心安排,天天写记录到深夜。
邀请技术人员到宿舍,义务指导他们,甚至应他们要
求,用英语对白。
比起邓永超,我相信我看上去像个惨澹的业余汉.我仿
拂是来学滑雪的旅客。
因为住在一起,朝夕相对,见面的机会多,无论怎样观
察,她都是一个标致的女子。
她有一把颇长的头发,平时紧紧梳成辨子盘在脑后,没
有式样可言,只觉整洁。在重工业工厂中出入,安全第一。
一日下午她比我早返,我推开宿舍门时她刚洗完头发,
我猛地只看到如云的乌丝衬着一张雪白的面孔,一时间没想
到是她,及至看到是她,心突突的跳,慌张得像是偷窥到什么
隐私似的。
她也呆住。两人尴尬好一会儿,她才匆匆把长发编成辫
子,一瞬间又恢复邓永超本色。
我们天天与香港通话,小郭不知用上什么神通,夹七夹
八,居然叫女秘书转话给我:一位叫 祠芬先生说,回港有
一件事要与他尽快联络。
这神经病,我以为他已停止追查,这小于乘我出差,吃
饭如厕的时间都算我八百元一小时。
女秘书问我有无话要转达。
我气馁,也罢,任得小郭勒索吧,谁叫我想知道利璧迦
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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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志者,事竞成,百二秦关终属楚
★ * 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
* 待明日
* 西北望,射苍狼,鼠辈焉敢当
--------我深爱着我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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