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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ckysea (melancholy),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狼山脚下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6月23日16:06:24 星期天), 站内信件

狼山脚下
  狼山在南通县境内,并不高,也并不美。我去狼山,是冲着它的名字去的。
  在富庶平展的江淮平原上,各处风景大多都顶着一个文绉绉的名称。历代文士
为起名字真是绞尽了脑汁,这几乎成了中国文化中一门独特的学问。《红楼梦》中
贾政要贾宝玉和一群清客为新建的大观园中各种景致起名题匾,闹得紧张万分,其
实,几乎所有的文人都干过这种营生。再贫陋的所在,只要想一个秀雅的名称出来,
也会顿生风光。名号便是一切,实质可以忽略不计,这便是中国传统文明的毛病之
一。记得鲁迅说过,只要翻开任何一部县志,总能找到该县的八景或十景,实在没
有景致了,也可想出“远村明月”、“萧寺清钟”、“古池好水”之类的名目,于
是,一个荒村,一所破庙,一口老并,也都成了名胜。这个县,立即变得古风蕴藉、
文气沛然,不必再有长进。鲁迅激愤地说,这种病菌,似乎已经侵入血管,流布全
身,其势力不在亡国病菌之下。
  我愿意把事情说得平和一点。起点名字本也无妨,便于人们寻访和辨认,但一
切都调理得那么文雅,苍劲的自然界也就被抽干了生命。自然的最美处,正在于人
的思维和文字难于框范的部分。让它们留住一点虎虎生气,交给人们一点生涩和敬
畏,远比抱着一部《康熙字典》把它们一一收纳,有意思得多。
  早就这么想着,突然看到千里沃野间愣头愣脑冒出一座狼山,不禁精神一振。
这个名字,野拙而狞厉,像故意要与江淮文明开一个玩笑。
  起这个名的由头,有人说是因为山形像狼,有人说是因为很早以前这里曾有白
狼出没。不管什么原因吧,我只知道,就在很早以前,人们已受不住这个名字。宋
代淳化年间,当地官僚终于把它改成“琅山”。幸亏后来又被改了回来,如果仍叫
琅山,那多没劲。
  狼山蹲在长江边上。长江走了那么远的路,到这里快走完了,即将入海。江面
在这里变得非常宽阔,渺渺茫茫看不到对岸。长江一路上曾穿过多少崇山峻岭,在
这里划一个小小的句点。狼山对于长江,是欢送,是告别,它要归结一下万里长江
的不羁野性,因而把自己的名字也喊得粗鲁非凡。
  狼山才100多米高,实在是山中小弟,但人们一旦登上山顶,看到南边脚下是浩
荡江流,北边眼底是无垠平川,东边远处是迷朦的大海,立即会觉得自己是在俯视
着大半个世界。狼山没有云遮雾障的仙气,没有松石笔立的风骨,只有开阔和实在。
造物主在这里不再布置奇巧的花样,让你明明净净地鸟瞰一下现实世界的寻常模样。
  我想,长江的流程也像人的一生,在起始阶段总是充满着奇瑰和险峻,到了即
将了结一生的晚年,怎么也得走向平缓和实在。
  游玩狼山不消很多时间,我倒是在山脚下盘桓长久。那里有一些文人的遗迹,
使小小的狼山加重了分量,使万里长江在入海前再发一声浩叹。
  狼山东麓有“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墓。恕我孤陋寡闻,我原先并不知道他
的墓在这里。那天,随着稀疏的几个游人,信步漫走,突然看到一座冷僻的坟去,
墓碑上赫然刻着五字:“唐骆宾王墓”。历史名人的墓见过不少,但一见他的墓,
我不由大吃一惊。
  略知唐代文事的人都能理解我的吃惊。骆宾王的归宿,历来是一个玄秘的谜。
武则天统治时期,这位据说早在幼年就能赋诗的文学天才投笔从戎,帮助徐敬业起
兵讨伐武则天。他写过一篇著名的《讨武曌檄》,雄文劲采,痛快淋漓。连武则天
读了,也惊叹不已。徐敬业终于失败,骆宾王便不知去向。有人说他已经被杀,有
人说他出家做了和尚,都没有确实凭据。他像一颗瞬息即逝的彗星,引得人们长久
地关注着他的去路。怎么,猜测了1000多年,他竟躲在这里?
  对于骆宾王的归宿,我倾向于做和尚一说。当然拿不出考证材料,全是被早年
听到过的一个故事感染的。
  这个故事说,在骆宾王事败失踪后的许多年,一天,一位叫来之间的诗人到杭
州灵隐寺游览。夜间,他就借宿在灵隐寺里。宋之问看着月色下寂静的寺院,寺前
黑黝黝的奇峰,产生了写诗的冲动。他沉思再三,吟出了这样两句:“鹫岭郁岧峣,
龙宫隐寂寥。”下面呢?他一时滞塞,怎么也接不上去了,只是苦苦在殿阈间徘徊,
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不知不觉间步进了一个禅堂。
  突然,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从耳边响起:“这位少年,深夜不眠,还在作诗?”
宋之间连忙抬头,只见一位须眉皓齿的老僧正在上方端坐,抖抖瑟瑟的长明灯把他
的身影照得十分巨大。
  宋之问心想僧侣中不乏诗中高手,便把已作的两句读给他听,并说自己正诗思
枯塞。老憎听罢,立即嘡声说道:“何不接这样两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宋之问一听着实一惊,这是多好的诗句啊,远远高出于自己的水平!他在惶惑
中赶紧谢别,后面的诗句也就源源而来。他这首诗的全文是这样的: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
飘。们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霜落花更发,冰轻叶未凋。风龄尚遐异,搜对涤烦
嚣。待入天台路,看君度石桥。
  方家一眼就可看出,这是一首平庸之作,总体诗格不高,宋之问毕竟只是一个
小诗人。但是,“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两句,确实器宇不凡,在全诗中很觉
触目。
  宋之问第二天醒来,想起昨夜遭遇,似梦似真。赶到禅堂一看,早已空寂无人。
找到一个正在扫地的小和尚,死缠死磨地问了半天,小和尚才把嘴凑到他的耳朵边
轻声告诉他:“这就是骆宾王!今天一早,他又到别处云游去了。”
  这个故事很能使得后代文人神迷心醉。这位从乱军中逃命出来的文学天才躲进
了禅堂,在佛号经卷间打发着漫长的岁月,直至须发俱白。但是,艺术的天分并未
因此而圆寂,勃郁的诗情一有机遇就会随口喷出。政事、兵刀、讨伐、败灭阻遏了
他的创造,只落得这位名播九州的巨子隐名埋姓、东奔西藏。中国文学史在战乱中
断了一截,在禅堂中毁了几章。留下了数不清的宋之问,在写写弄弄,吟吟唱唱。
  更有魅力的是,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大可怀疑。宋之问那夜遇到的,很可能是另
一位大诗人。如果是这样,那末,故事中的骆宾王就成了一大批中国文学天才的
“共名”。
  但是,我们仍然不妨设想,骆宾王自觉那夜因一时莽撞漏了嘴。第二天一早又
踏上了新的旅程。年老体衰走不得远路了,行行止止,最后选中了长江和狼山,静
静地在那里终结了波涌浪卷的一生。我相信,文学大师临江而立时所产生的文思是
极其灿烂的,但他不愿再像那天晚上随口吐露,只留下让人疑惑的一座孤坟。坟近
长江入海处,这或许正是他全部文思的一种凝聚,一种表征。
  据《通州志》记载,骆宾王的墓确实在这里,只不过与现在的坟地还有一点距
离。240多年前,人们在一个叫黄泥口的地方发现一坏浸水的黄土,掘得石碑半截,
上有残损的“唐骆”二字,证之《通州志》,判定这便是文学大师的丧葬之地。于
是稍作迁移,让它近傍狼山,以便游观凭吊。
  骆宾王《讨武曌檄》中有著名的两句:“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他
当然不是在预言自己,但是这两句又颇近预言,借了来,很可描述中国文人的神秘
命运。
  狼山脚下还有另一座墓,气派大得多了,墓主是清末状元张謇。
  张春中状元是1894年,离1905年中国正式废除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只有10年,
因此,他也是终结性的人物之一,就像终结长江的狼山。
  中国科举,是历代知识分子恨之咒之、而又求之依之的一脉长流。中国文人生
命史上的升沉荣辱,大多与它相关。一切精明的封建统治者对这项制度都十分重视。
《唐摭言》记,唐太宗在宫门口看见新科进士级行而出,曾高兴地说:“天下英雄,
人吾彀中矣。”一代代知识分子的最高期望,就是通过科举的桥梁抵达帝王的“彀
中”。骆宾王所讨伐的武则天也很看重科举,还亲自在洛城殿考试举人。科举制度
实在是中国封建统治结构中一个极高明的部位,它如此具有广泛的吸引力,又如此
精巧地把社会竞争欲挑逗起来,纳入封建政治机制。时间一长,它也就塑造了一种
独特的科举人格,在中国文人心底代代遗传。可以设想,要是骆宾工讨伐武则天成
功了,只要新的帝王不废弃科举,中国文人的群体性道路也就不可能有什么改观。
  这事情,拖拖拉拉千余年,直到张謇才临近了结。张謇中状元时41岁,已经感
受到大量与科举制度全然背道的历史信息。他实在不错,绝不做“状元”名号的殉
葬品,站在万人羡慕的顶端上极目瞭望,他看到了大海的湛蓝。
  只有在南通,在狼山,才望得到木海。只有在长江边上,才能构成对大海的渴
念。面壁数十载的双眼已经有点昏花,但作为一个纯正的文人,他毕竟看到了世纪
的暖风在远处吹拂,新时代的文明五光十色,强胜弱灭。
  我们记得,如果那个故事成立,千年前的骆宾王随口吐出过“楼观沧海日,门
对浙江潮”的诗句;如果是宋之问自己写的,或者是别的诗人帮着写的,也同样可
以证明中国古代文人对大海的依稀企盼。这番千古幽情,现在要由张骞来实现了。
他正站在狼山山顶,山顶上,有一幅石刻对联:
  
  登高一呼,山鸣谷应;
  举目四顾,海阔天空
  于是,他下得山来,着手办纱厂、油厂、冶铁厂、垦牧公司、轮埠公司,又办
师范、职业学校、图书馆、博物馆、公园、剧场、医院、气象台,把狼山脚下搞成
一块近代气息甚浓的绿洲。直到今天,我们还能看到他这一宏伟实验的种种遗址。
  一个状元,风风火火地办成了这一大串事,这实在是中国历史的Paradox——我
只能动用这个很难翻译的英语词汇了,义近反论、悻论、佯谬吧。其实,骆宾王身
上也有明显的Paradox的,出现在他的文事与政举之间;不同的是,张謇的Paradox
受到了大时代的许诺,他终于以自己的行动昭示:真正的中国文人本来就蕴藏着科
举之外的蓬勃生命。
  张謇的事业未能彻底成功。他的力量不大,登高一呼未必山鸣谷应;他的眼光
有限,举目四顾也不能穷尽海阔天空。他还是被近代中国的政治风波、经济旋涡所
淹没,狼山脚下的文明局面,未能大幅度向四周伸拓。但是,他总的来说还应该算
是成功者,他的墓地宽大而堂皇,树影茂密,花卉绚丽,真会让一抔黄土之下的骆
宾王羡煞。
  不管怎样,长江经过狼山,该入海了。
  狼山离入海口还有一点距离,真正的入海口在上海。上海,比张春经营的南通
更走向现代,更逼近大海。在上海,现代中国文人的命运才会受到更严峻的选择和
考验。
  如果有谁气吐万汇,要跨时代地写一部中国文人代代更替的史诗,那末我想,
这部史诗比较合适的终结地应该是上海。那里,每天出现着《子夜》式的风化,处
处可闻张爱玲式的惋叹。最后一代传统文人,终于在街市间消亡。
  汽笛声声,海船来了又去了,来去都是满载。狼山脚下的江流,也随之奔走得
更加忙碌,奔向上海,奔向大海。
  汽笛声声,惊破了沿途无数坟地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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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眠琴绿荫,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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