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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unter (无畏),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爱琴海边寻拜伦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Oct 24 11:44:50 1999), 转信
爱琴海边寻拜伦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九日上午 晴 希腊雅典 下榻Herodion旅馆
历史上一切试图读解西方文明的著作总是从希腊开头,而要读解希腊文明则总是从大海
开头,于是毫不犹豫,下了飞机就去找海,找到海边,还不满足,只顾沿着海岸线向南
,向南直到一个海峡的尖端,看见高高的岩石上矗立着一个洁白的神殿遗址,才觉得到
了看海的地方,停下步来。
一打听,这个地方叫苏尼恩(Sounion),神殿是波赛东海神殿(Naos Poseidonos),
公元前五世纪的遗迹。公元前五世纪,这个年代一提起就让人心旷神怡。在东方、孔子
、老子、释迦牟尼几乎同时在思考,而在希腊海边,正徘徊着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
、苏格拉底、希罗多德和柏拉图,当时的世界在整体上还十分耀眼,但如此耀眼的精神
星座集中于一时,却使后世人类几乎永远地望尘莫及。
眼前是爱琴海,与地中海直接相连。以前在美国南部和意大利旅行的时候,就非常着迷
地中海,尤其在摩纳桑的蒙迪.卡罗海滨我曾反复掂量,觉得它浩大而不威严,温和而不
柔媚,热烈的阳光下只须借得几分云霭树荫,立即凉意爽然,正由于它如此契合人性,
才有那么多别墅和游艇的集合。这儿,几乎与地中海一模一样,却令人惊讶地没有密集
的别墅和白帆,甚至也看不到太多渔船,只有二千五百年前的几排石柱,默默地支撑着
碧云蓝天。希腊文明对大海的要求,主要不是具体的实利索取,而是整体的精神往还。
哲人们在海边思考的,是此岸与彼岸的关系,是人类命运的艰深与无奈。他们决心给这
个世界构建起理性的秩序,而不是仅仅捕几船鱼,造几座房。如此博大的气象,居然留
到今天。说希腊不够发达,希腊人反问道:你们是指什么?
又来了一些别国的旅行者,只听一位导游在说,此处最美是夕阳西下的时分,整个海域
全变成一片火红,像在梦幻中一般。许戈辉自语:“西方很多风景胜地都炫耀自己的黄
昏,而我们国家的游客只喜欢爬到哪个高处看日出。”我想,这些也许可能都是美的,
但只图某种浅层象征,不可能有大美,例如希腊文明中那种震天撼地的悲剧美。
哪位导游似乎又在说,海神殿的石柱上刻有很多人的名字,其中一位是著名的英国诗人
……
“拜伦”,我立即脱口而出,拜伦酷爱希腊文明,不仅到这里游历,而且还在希腊与土
耳其打仗的时候参加过志愿队。我告诉许戈辉,拜伦在长诗《唐璜》中有一节写一位希
腊的行吟诗人自弹自唱,悲叹祖国拥有如此灿烂的古文明而终于败落,十分动人,我还
能记得其中一段的意思:祖国啊,此刻你在哪里?你美妙无比的诗情,怎么全然归于无
声?你高贵的琴弦,怎么落到了我这样平庸的流浪者手中?
希腊并不是拜伦的祖国,但作为一个文化人,他有另一番含义。他似乎也把自己看成是
接过希腊琴弦的流浪者,因此写起来感同身受。海神殿既然壮观如此,建成时正逢希腊
文明的黄金时代,希罗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都一定来过,因此,我相
信拜伦必然会来,留下自己的名字也很自然,但是,白石廊柱在今天是珍贵的文物,被
栏绳围住,警卫还密切注视着四周,我们怎么走近前去找到拜伦?
一九九九年月二十九日下午 晴天 希腊雅典 下榻Herodion旅馆
我和许戈辉一边坐在山石上对着大海聊天,一边斜眼偷看后侧,同行的朋友郭滢、刘星
光一个暗示,他们从用手不知用什么法子转移了警卫的注意,我们便一头钻进栏绳,攀
上台阶,急急在石柱上寻找,但是每个石柱都刻有不少名字,怎么找?我灵机一动,心
想只要拜伦刻了名,后人一定会在他名字的近旁刻划,因此应该找刻名最密集的那个廊
柱。很快发现这个廊柱是面朝大海方向的右边第二个,立即凑上头去在高处辨认,因为
我虽然只见过拜伦的半身像猜测他的身材应该颀长,找了两遍没有找到,正待移开目光
,猛然见到稍低处,他手写体的刻名正被密密层层的包围着。
别人,不管在他之前还是在他之后,都用大写字母刻着自己的名字,他却只用端正的手
写体,而且又刻得那么低,可以想见他刻写时的心情,必须把自己的名字大写在希腊文
明的真迹上,但即便是遗迹,也必须低头小写,如对神明。我只奇怪,为什么在他之后
大大咧咧地用大写字母镌刻自己名字到高处的人,完全没有领悟他的心情,照理他们大
多也是希腊文明的崇拜者。
由拜伦的刻名,我想起了苏曼殊。这位诗僧把拜伦《唐璜》中写希腊行吟诗人的那一节
,翻译成了中国旧体诗,设题为《哀希腊》,一度在中国影响很大。翻译的时间好象是
一九O九年,离今年正好九十年,翻译的地点是日本东京章太炎先生的寓所,章太炎先生
曾为译诗润饰,另一位国学大师黄侃也动过笔。苏曼殊借着拜伦哀悼希腊文明的声音,
来哀悼中华文明。中华文明也曾经辉煌,但在一九O九年却已让人觉得只剩下了悲哀,结
果苏曼殊、章太炎和黄侃如此深深一哀,也就成了辛亥革命的一种情绪准备,他们当时
亡命异国他乡,正符合拜伦笔下行吟诗人的心态,而更重要的是,这一首译诗,把中华
文明和希腊文明紧紧联系起来了,联系在同病相邻般的哀败中,联系在对往昔辉煌的共
同祭奠里。
对苏曼殊的诗我有点偏爱。记得有一年在日本福冈,日本作家协会会长水上勉先生记起
苏曼殊的母亲是日本人,问我有没有听说过“踏过樱花第几桥”的诗,我立即背了起来
,使水上勉先生有点吃惊。但是,我背不出《哀希腊》,这首译诗太长,诗意也不如自
写诗那么顺畅,只记得开头是“巍巍希腊都,生长奢浮好”,这里所说的“奢浮”,也
就是抒情女诗人萨福。译诗中让人难忘的重句是“我为希人羞,我为希腊哭”,结为处
有四句却能背得出来:“独有海中潮,伴我声悲嘶,愿为摩天鹄,至死鸣且飞。”苏曼
殊一贯用中国古典情怀,想象过希腊的大海。
但是,站在这样的海边,终于也可以明白,对历史不必过于自作多情,希腊文明的光辉
,岂能仅仅体现在它自身的国势强盛,它早已奉献给全人类,因此也无所谓痛心疾首的
悲哀。拜伦和苏曼殊真情可感,但希腊精神却让他们平和得多,达观得多。激愤,容易
把事情做小,尤其面对一种莫大的文明。
我们离开苏尼恩海峡时,黄昏尚未到来,有点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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