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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nderson (危峦快剑),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小人(4)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15 01:26:10 1998), 转信
(三)
解析一个费无忌,我们便约略触摸到了小人的一些行为特征,但这对了解整
个小人世界,还是远远不够的。小人,还没有被充分研究。
我理解我的同道,谁也不愿往小人的世界深潜,因为这委实是一件气闷乃至
恶心的事。既然生活中避小人惟恐不远,为何还要让自己的笔去长时间地沾染他
们了?
但是回避显然不是办法。既然历史上那么多高贵的灵魂一直被这团阴影罩住
而欲哭无泪,既然我们民族无数百姓被这堆污浊毒害而造成整体素质的严重下降
,既然中国在人文领域曾经有过的大量精雅构建都已被这个泥淖搞脏或沉埋,既
然我们好不容易重新唤起的慷慨情怀一次次被这股阴风吹散,既然我们不仅从史
册上、而且还能在大街上和身边经常看到这类人的面影,既然过去和今天的许多
是非曲直还一直被这个角落的嘈杂所扰乱,既然我们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只要一想
起社会机体的这个部位就情绪沮丧,既然文明的力量在与这种势力的较量中常常
成不了胜利者。既然直到下世纪我们社会发展的各个方面还不能完全排除这样的
暗礁,既然人们都遇到了这个梦魇却缺乏人来呼喊,既然呼喊几下说不定能把梦
魇暂时驱除一下,既然暂时的驱除有助于增强人们与这团阴影抗衡的信心,那么
,为什么要回避呢?
我认为,小人之为物,不能仅仅看成是个人道德品质的畸形。这是一种带有
巨大历史必然性的社会文化现象,值得文化人类学家、社会心理学家和政治学家
们共同注意。这种现象在中国历史上的充分呈现,体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人治专
制和社会下层的低劣群体的微妙结合。结合双方虽然地位悬殊,却互为需要,相
辅相成,终于化合成一种独特的心理方式和生态方式。
封建人治专制隐密多变,需要有一大批特殊的人物,他们既能诡巧地遮掩隐
密又能适当地把隐密装饰一下昭示天下,既能灵活地适应变动又能庄严地在变动
中翻脸不认人,既能从心底里蔑视一切崇高又能把封建统治者的心绪和物欲洗刷
成光洁的规范。这一大批特殊的人物,需要有敏锐的感知能力,快速的判断能力
,周密的联想能力和有效的操作能力,但却万万不能有稳定的社会理想和个人品
德。从这个意义上说,政治上的小人实在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对一种体制性需
要的填补和满足。
《史记》中的〈酷吏列传〉记述到汉武帝的近臣杜周,此人表面对人和气,
实际上坏得无可言说。他管法律,只要探知皇帝不喜欢谁,就千方百计设法陷害
,手段毒辣;相反,罪大恶极的犯人只要皇帝不讨厌,他也能判个无罪。他的一
个门客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他反诘道:“法律谁定的?无非是前代皇帝的话罢
了,那么,后代皇帝的话也是法律,哪里还有什么别的法律?”由此可见,杜周
固然是糟践社会秩序的宫廷小人,但他的逻辑放在专制体制下看并不荒唐。
杜周不听前代皇帝只听后代皇帝,那么后代皇帝一旦更换,他又听谁呢?当
然又得去寻找新的主子仰承鼻息。照理,如果有一个以理性为基础的相对稳定的
行政构架,各级行政官员适应多名不断更替的当权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在习
惯于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政治恶斗的中国,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每一次主子的
更换就意味着对以前的彻底毁弃,意味着自身官场生命的脱胎换骨,而其间的水
平高下就看能否把这一切做得干脆利落、毫无痛苦。闭眼一想,我脑子里首先浮
现的是五代乱世的那个冯道,不知为什么我会把他记得那么牢。
冯道原在唐闵帝手下做宰相,公元九三四年李从珂攻打唐闵帝,冯道立即出
面恳请李从珂称帝,别人说唐闵帝明明还在,你这个做宰相的怎么好请叛敌称帝
?冯道说:我只看胜败,“事当务实”。果然不出冯道所料,李从珂终于称帝,
成了唐末帝,便请冯出任司空,专管祭祀时扫地的事,别人怕他恼怒,没想到他
兴高采烈地说:只要有官名,扫地也行。
后来石敬瑭在辽国的操纵下做了“儿皇帝”,要派人到辽国去拜谢“父皇帝
”,派什么人呢?石敬瑭想到了冯道,冯道作为走狗的走狗,把事情办妥了。
辽国灭晋之后,冯道又诚惶诚恐地去拜谒辽主耶律德光,辽主略知他的历史
,调侃地问:“你算是一种什么样的老东西呢?”冯道答到:“我是一个无才无
德的痴顽老东西。”辽主喜欢他如此自辱,给了他一个太傅的官职。
身处乱世,冯道竟然先后为十个君主干事,他的本领自然远不止是油滑而必
须反复叛卖了。被他一次次叛卖的旧主子,可以对他恨之入骨却已没有力量惩处
他,而一切新主子大多也是他所说的信奉“事当务实”的人,只取他的实用价值
而不去预想他今后对自己的叛卖。因此,冯道还有长期活下去不断转向、叛卖的
可能。
我举冯道的例子只想说明,要充分地适应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生活,一个人
的人格支出会非常彻底,彻底到几乎不象一个人。与冯道、杜周、费无忌等人相
比,许多忠臣义士就显得非常痛苦了。忠臣义士平日也会长时间地卑躬屈膝,但
到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会突然慷慨陈词、拼命死谏,这实际上是一种“不适应反
应”,证明他们还保留着自身感知系统和最终的人格结构。后世的王朝也会表扬
这些忠臣义士,但这只是对封建政治生活的一个追认性的微小补充,至于封建政
治生活的正常需要,那还是冯道、杜周、费无忌他们。他们是真正的适应者,把
自身的人格结构踩个粉碎之后获得了一种轻松,不管干什么事都不存在心理障碍
了,人性、道德、信誉、承诺、盟誓全被彻底丢弃,朋友之谊、骨肉之情、羞耻
之感、侧隐之心都可一一抛开,这便是极不自由的封建专制所哺育出来的“自由
人”。
这种“自由人”在中国下层社会的某些群落获得了呼应。我所说的这些群落
不是指穷人,劳苦大众是被物质约束和自然约束压得透不过气来的一群,不能不
循规蹈矩,并无自由可言,贫穷不等于高尚却也不直接通向邪恶;我甚至不是指
强盗,强盗固然邪恶却也有自己的道义规范,否则无以合伙成事,无以长久立足
,何况他们时时以生命做为行为的代价,冯道、杜周、费无忌他们根本无法与之
相比;我当然也不是指娼妓,娼妓付出的代价虽然不是生命却也是够具体够痛切
的,在人生的绝大多数方面,她们都要比官场小人贞洁。
与冯道、杜周、费无忌这些官场小人呼应得起来并能产生深刻对位的,是社
会下层的那样一些低劣群落:恶奴、乞丐、流氓、文痞。
除了他们,官场小人再也找不到其它更贴心的社会心理基础了。而恶奴、乞
丐、流氓、文痞一旦窥知堂堂朝廷要员也与自己一般行事处世,也便获得了巨大
的鼓舞,成了中国封建社会中最有资格自称“朝中有人”的皇亲国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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