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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nderson (危峦快剑),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小人(5)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15 01:27:39 1998), 转信
这种遥相对应,产生了一个辽阔的中间地带。就象电磁的两极之间所形成的
磁场,一种巨大的小人化、卑劣化的心理效应强劲地在中国大地上出现了。上有
朝廷楷模,下有社会根基,那就滋生蔓延吧,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呢?人们后来
处处遇到的小人,大多不是朝廷命官,也不是职业性的恶奴、乞丐、流氓、文痞
,而是中间地带非职业意义上的存在,人数多,范围广,渗透力强,几乎无所不
在。上层的社会制度可以改变,下层的社会渣滓可以清除,而这种中间地带的存
在将会是一种幅员辽阔的恶性遗传,难以阻遏。
据我观察,中间地带的大量小人就性质而言,也可分为恶奴型、乞丐型、流
氓型、文痞型这几类,试分述之。
恶奴型小人。
本来,为人奴仆也是一种社会构成,并没有可羞耻或可炫耀之处,但其中有
些人,成了奴仆便依仗主子的声名欺侮别人,主子失势后却对主子本人恶眼相报
,甚至平日在对主子低眉顺眼之时也不断窥测着掀翻和吞没主子的各种可能,这
便是恶奴了,而恶奴则是很典型的一种小人。谢国桢的《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
一书中有一篇〈明季奴变考〉,详细叙述了明代末年江南一带仕宦缙绅之家的家
奴闹事的情景,其中还涉及到我们熟悉的张溥、钱谦益、顾炎武、董其昌等文化
名人的家奴。这些家奴或是仗势欺人,或是到官府诬告主人,或是鼓噪生事席卷
财物,使政治大局本来已经够混乱的时代更其混乱。为此,孟森曾写过一篇《读
明季奴变考》的文章,说明这种奴变其实说不上阶级斗争,因为当时江南固然有
不少做了奴仆而不甘心的人,却也有很多明明不必做奴仆而一定要做奴仆的人,
这便是流行一时的找豪门投靠之风,本来生活已经挺好,但想依仗豪门逃避赋税
、横行乡里,便成群结队地来签订契约卖身为奴。“卖身投靠”这个词,就是这
样来的。孟森说,前一拨奴仆刚刚狠狠地闹过事,后一拨人又乐呵呵地前来投靠
为奴,这算什么阶级斗争呢?
人们寻常接触的是大量并未签订过卖身契约的恶奴型小人。他们的特点,是
永久地在寻找投靠和巴结的对象。投靠之初什么好话都说得出口,一旦投靠成功
便充分、彻底地利用投靠对象的社会势力和公众效能以求一逞,与此同时又搜寻
投靠对象的弱项和隐忧,作为箝制、要胁、反叛、出卖的资本,只不过反叛和出
卖之后仍然是个奴才。这样的人,再凶狠毒辣、再长袖善舞,也无法抽离他们背
后的靠山,在人格上,他们完全不能在世间自立,他们不管做成多大的事也只能
算是小人。
乞丐型小人。
因一时的灾荒行乞求生是直得同情的,但为行乞成为一种习惯性职业,进而
滋生出一种群体性的心理文化方式,则必然成为社会公害,没有丝毫积极意义可
言了。乞丐心理的基点,在于以自浊、自弱为手段,点滴而又快速地完成着对他
人财物的占有。乞丐型小人的心目中没有明确的所有权概念,他们认为世间的一
切都不是自己的,又都是自己的,只要舍得牺牲自己的人格形象来获得人们的怜
悯,不是自己的东西有可能转换成自己的东西。他们的脚永远踩踏在转换所有权
当然会受到人们的责难,面对责难他们的办法是靠耍无赖以自救。他们会指天发
誓,硬说刚刚乞讨来的东西天生就是他们的,反诬施舍者把它弄坏了,施舍者想
既然如此那就不施舍了吧,他们又会大声叫喊发生了抢劫事件。叫喊召来了围观
,无聊的围观者喜欢听违背常理的戏剧性事件,于是,一个无须抢劫的抢劫者抢
劫了一个无可被劫的被劫者,这是多么不可思议而又耸人听闻的故事啊。乞丐型
小人作为这个故事的主角与懊丧的施舍者一起被长久围观着,深感满足。与街市
照,到了一个地方行乞简直成了一种堂堂公务。行乞完,他们又必然会到官府赖
求,再盖一个官印,成为向下一站行乞的“签证”,官府虽然也皱眉,但经不住
死缠,既是可怜人,行乞又不算犯法,也就一一盖了章。由这个例证联想开去,
生活中只要有人肯下决心用乞丐手法来获得什么,迟早总会达到目的。貌似可怜
却欲眼炯炯,低三下四却贪得无厌,一旦获得便立即耍赖,这便是乞丐型小人的
基本生态。
流氓型小人。
凡小人无不带有流氓气,当恶奴型小人终于被最后一位主子所驱逐,当乞丐
型小人终于有一天不愿再扮可怜相,当这些小人完全失去社会定位,失去哪怕是
假装的价值原则的时候,他们便成为对社会秩序最放肆、又最无逻辑的骚挠者,
这便是流氓型小人。
流氓型小人的活力来自于无耻。西方有人说,人类是唯一有羞耻感的动物,
这句话对流氓型小人不适合。《明史》中记述过一个叫曹钦程的人,明明自己已
经做了吴江知县,还要托人认宦官魏忠贤做父亲,献媚的丑态最后连魏忠贤本人
也看不下去了,把他说成败类,撤了他的官职,他竟当场表示:“君臣之义已决
,父子之恩难忘。”不久魏忠贤阴谋败露,曹钦程被算作同党关入死牢,他也没
什么,天天在狱中抢掠其它罪犯的伙食,吃得饱饱的。这个曹钦程,起先无疑是
一个恶奴型的小人,但失去主子、到了死牢,便自然地转化为流氓型小人。我做
过知县怎么着?照样敢把杀人犯咀边的饭食抢过来塞进咀里!你来打吗?我已经
咽下肚去了,反正迟早要杀头,还怕打?——人到了这一步,也真可以说是进入
一定的境界了。
尚未进牢狱的流氓型小人比其它类型的小人显得活跃,他们象玩杂耍一样在
手上交替玩弄着诬陷、造谣、离间、偷听、恫吓、欺榨、出尔反尔、被信弃义、
引蛇出洞、声东击西等等技法,别人被这一切搞得泪血斑斑,他们却谈笑自若,
全然不往心里放。他们的一大优势在于,不仅精通流氓技法,而且也熟悉人世间
的正常规矩,因此善于把两者故意搅浑,诱使不知底里的善良人误认为有讲理的
余地,来与他们据理力争。以为他们不明真象,其实他们早就明白;以为他们一
时误会,其实他们从来没有误会过。你给他们讲道理,而他们想鄙弃的就是一切
道理。当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刚想回过头去,他们又热呼呼的递过来一句最正常
的大道理,使人觉得最终要鄙弃大道理的竟然是你。曲彦斌的《中国乞丐史》曾
引述雷君曜《绘图骗术奇谈》里收集的许多事例,结论是:“对这类人不理无事
,一沾边就无论如何难免要上套圈的。”此话大概能感应许多读者。反观我们身
边,有的人,相处多少年都平安无事,而有的人,亲亲热热自称门生贴上来,没
过多久便滋生出没完没了的恼心事,那很可能就是流氓型小人了。
流氓型小人乍一听似乎多数是年轻人,其实未必。他们的所做作为是时间积
累的恶果,因此大抵倒是上了一点年岁的。谢国桢曾经记述到明末江苏太仓沙溪
一个叫顾慎卿的人,做过家奴,贩过私盐,也在衙门里混过事,人生历练极为丰
富,到老在乡间组织一批无赖子不断骚挠百姓,史书对他的评价是三个字:“老
而黠”,简洁地概括了一个真正到位的流氓型小人的典型。街市间那些有流氓气
息的年轻人,大体不在我们论述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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