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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milly (我欲因之梦廖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记忆像铁轨一样长-余光中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9月10日21:42:12 星期三), 站内信件

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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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中学时代在四川的乡下度过。那时正当抗战,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一寸铁路也
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年幼的我,在千山万岭的重围之中,总爱对着外国地图,向往去远
方游历,而且见到月历上有火车在旷野奔驰,曳着长烟,便心随烟飘,悠然神往,幻想自
己正在那一排长窗的某一扇窗口,无穷的风景为我展开,目的地呢,则远在千里外等我,
最好是永不到达,好让我永不下车。那平行的双轨从天边疾射而来,像远方伸来的双手,
要把我接去未知;不可久视,久视便受它催眠。
  乡居的少年那么神往于火车,大概是因为它雄伟而修长,轩昂的车头一声高啸,一节
节的车厢铿铿跟进,那气派真是慑人,继续单调而催眠,也另有一番情韵。过桥是俯瞰深
谷,真若下临无地,蹑虚而行,一颗心,也忐忐忑忑呆灾半空。黑暗迎面撞来,当头罩下
,一点准备也没有,那时过山洞。惊魂未定,两壁的回声轰动不绝,你已经愈陷愈深,冲
进山岳的盲肠去了。光明在山的那一头迎你,先是一片幽昧的微熹,迟疑不决,募地天光
豁然开朗,黑洞把你吐回给白昼。这一连串的经验,从惊到喜,中间还带着不安和神秘,
历时虽短而印象很深。
  坐火车最早的记忆是在十岁。正是抗战第二年,母亲带我从上海乘船到安南,然后乘
火车北上昆明。滇越铁路与富良江平行, 依着横断山脉蹲距的余势, 江水滚滚向南,车轮铿
铿向北.也不知越过多少桥, 穿过多少山洞。 我靠在窗口, 看了几百里的桃花映水, 真把
人看得眼红、眼花。
  入川之后,刚亢的铁路只能在山外远远喊我了。一直要等胜利还都,进了金陵大学,
才有京沪路上疾驶的快意。那是大一的暑假,随母亲回她的故乡武进,铁轨无尽,伸入江
南温柔的水乡,柳丝弄晴,轻轻地抚着麦浪。可是半年后再坐京沪路的班车东去,却不再
中途下车,而是直达上海。那是最难忘的火车之旅了:红旗渡江的前夕,我们仓皇离京,
还是母子同行,幸好儿子已经长大,能够照顾行李。车厢挤得像满满一盒火柴,可是乘客
的四肢却无法像火柴那么排得平整,而是交肱叠股,磨肩错臂,互补着虚实。母亲还有座
位。我呢,整个人只有一只脚半踩在茶几上,另一只则在半空,不是虚悬在空中,而是斜
斜地半架半压在各色人等的各色肢体之间。这么维持着“势力平衡”,换腿当然不能,如
厕更是妄想。到了上海,还要奋力夺窗而出,否则就会被新涌上来的回程旅客夹在中间,
夹回南京去了。
  来台之后,与火车更有缘分。什么快车慢车、山线海线,都有缘在双轨之上领略,只
是从前路上的东西往返,这时,变成了纵贯线上的南北来回。滚滚疾转的风火轮上,现代
哪吒的心情,有时是出发的兴奋,有时是回程的慵懒,有时是午晴的遐思,有时是夜雨的
寂寞。大玻璃窗招来豪阔的山水,远近的城村;窗外的光景不断,窗内的思绪不绝,真成
了情景交融。尤其是在长途,终站尚远,两头都搭不上现实,这是你一切都被动的过渡时
期,可以绝对自由地大想心事,任意识乱流。
  饿了,买一盒便当充午餐,虽只一片排骨,几块酱瓜,但在快览风景的高速动感下,
却显得特别可口。台中站到了,车头重重地喘着气,颈挂着零食拼盘的小贩一拥而上。太
阳饼、凤梨酥的诱惑总难以拒绝。照例一盒盒买上车来,也不一定是为了有多美味,而是
细嚼之余有一股甜津津的乡情,以及那许多年来,唉,从年轻时起,在这条线上进站、出
站、过站、初旅、重游、挥别、重重叠叠的回忆。
  最生动的回忆却不在这条线上,在阿里山和东海岸。拜阿里山是在十二年前。朱红色
的窄轨小火车在洪荒岑寂里盘旋而上,忽进忽退,忽蠕蠕于悬崖,忽隐身于山洞,忽又引
吭一呼,回声在峭壁间来回反弹。万绿丛中牵曳着这一线媚红,连高古的山颜也板不起脸
来了。
  拜东岸的海神却在三年以前,是和我一同乘电气化火车从北回归线南下。浩浩的太平
洋啊,日月之所出,星斗之所生,毕竟不是海峡所能比,东望,是令人绝望的水蓝世界,
起伏不休的咸波,在远方,摇撼着多少个港口多少船只,扪不到边,探不到底,海神的心
事就连长锚千丈也难窥。一路上怪壁碍天,奇岩镇地,被千古的风浪刻成最丑也最美的形
貌,罗列在岸边如百里露天的艺廊,刀痕刚劲,一件件都凿着时间的签名,最能满足狂士
的“石癖”。不仅岸边多石,海中也多岛。火车过时,一个一个岛屿都不甘寂寞,跟它赛
跑起来。毕竟都是海之囚,小的,不过跑三两分钟,大的,像海龟岛,也能追逐十几分钟
,就认输放弃了。
  萨洛扬的小说里,有一个寂寞的野孩子,每逢火车越野而过,总是兴奋地在后面追赶
。四十年前在四川的山国里,越洋过海,坐的却常是飞机,而非火车。飞机虽可想成庄子
的逍遥之游,列子的御风之旅,但是并不耐看。哪像火车的长途,催眠的节奏,多变的风
景,从橱窗里看出去,又像是在人间,又像驶出了世外。所以在海外旅行,凡铿铿的双轨
能到之处,我总是站在月台——名副其实的“长亭”——上面,等那阳刚之美的火车轰轰
隆隆其势不断的踹进站来,来载我去远方。
  在美国的那几年,坐过好多次火车,在爱奥华城读书的那一年,常坐火车去看刘鎏和
孙璐。美国是汽车王国,火车并不考究。去芝加哥的老式火车颇有十九世纪遗风,坐起来
实在不大舒服,但沿途的风景却看之不倦。尤其到了秋天,原野上有一股好闻的焦味,太
阳把一切成熟的东西焙得更成熟,黄透的枫叶杂着赭尽的橡叶,一路艳烧到天边,谁见过
那样美丽的“火灾”呢?过密西西比河,铁桥上敲起空旷的铿锵,桥影如网,到暮色在窗
,芝城的灯光迎面渐密,那黑人老车掌就喉音重浊地喊出站名:Tanglewood!
  有一次,从芝城坐火车回爱奥华城。正是耶诞假后,满车都是回校的学生,大半还背
着,拎着行囊,更显得拥挤。我和好几个美国学生挤在两节车厢之间,等于站在老火车轧
轧交挣的关节上,又冻又渴,饮水的纸杯在众人手上,从厕所一路上传到我们跟前。更严
重的问题是不能去厕所,因为连那里也站满了人。火车原已误点,偏偏隆冬的膀胱最容易
注满。终于“满载而归”,一直熬到爱大的宿舍。一泻之余,顿觉身轻若仙,重心全失。

  美国火车经常误点,真是恶名昭彰。我在美国下决心学开汽车,完全是给老天爷激出
来的。火车误点,或是半途停下来等到地老天荒,甚至为了说不清楚的深奥原因向后倒开
,都是最不浪漫的事。几次耽误,我一怒之下,决定把方向盘握在自己手里,不问山长水
远,都可即时命驾。执照一到手,便与火车分道扬镳,从此我俜我的高速路,它敲它的双
铁轨。不过在高速路旁,偶见迤迤的列车同一方向疾行,那修长而魁伟的体魄,那稳重而
剽悍的气派,尤其时在天高云远的西部,仍令我心动。总忍不住要加速去追赶,兴奋得像
西部片里马背上的大盗,直到把它追进了山洞。
  一九七六年去英国,周榆带我和彭歌去剑桥一游。我们在维多利亚车站的月台上候车
,匆匆来往的人群,使人想起那许多著名小说里的角色,在这“生之旋涡”里卷进又卷出
的神色与心情。火车出城了,一路上开得不快,看不尽人家后院晒着的衣裳,和红砖翠梨
之间明艳而动人的园艺。那年西欧大旱,耐干的玫瑰却恣肆着娇红。不过是八月底,英国
给我的感觉却是过了成熟焦点的晚秋,尽管是迟暮了,仍不失为美人。到剑桥飘起菲菲的
细雨,更为那一幢幢严整雅洁的中世纪学院平添了一分迷朦的柔美。经过人文传统日琢月
磨的景物,究竟多一种沉潜的绣逸气韵,不是铝光闪闪的新厦相比。在空幻的雨气里,我
们撑着黑伞,踱过剑河上的石洞拱桥,心底回旋的石米尔顿牧歌中的抑扬名句,不是秒硖
石才子的江南乡音。红砖与翠藤可以为证,半部英国文学史不过是这河水的回声。雨气终
于浓成暮色,我们才挥别了灯暖如桔的剑桥小站。往往,大旅途里最具风味的,是这种一
日来回的“便游”(sidetrip)。
  两年后我去瑞典开会,回程顺便一游丹麦与德国,特意把斯德哥尔摩到哥本哈根的机
票,换成黄底绿字的美丽的火车票。这一回程如果在云上直飞,一小时便到了,但是在铁
轨上轮转,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半,却足足走了八个小时。云上之旅海天一色,美得未
免抽象。风火轮上八个小时的滚滚滑行,却带我深入瑞典南部的四省,越过青青的麦田和
黄艳艳的荠菜花田,攀过银桦蔽天杉柏密矗的山地,渡过北欧之喉的峨瑞升德海峡,在香
熟的夕照里驶入丹麦。瑞典是森林王国,火车上凡是门窗几椅之类都用木制,给人的感觉
温厚可亲。车上供应的午餐是烘面包夹鲜虾仁,灌以甘冽的嘉士伯啤酒,最和我的胃口。
瑞典南端和丹麦北部这一带,陆上多湖,海中多岛,我在诗里曾说这地区是“屠龙英雄的
泽国,佯狂王子的故乡”,想象中不知有多阴郁,多神秘。其实,那时侯正是春夏之交,
纬度高远的北欧日长夜短,柔蓝的海峡上,迟暮的天色久久不肯落幕。我在延长的黄昏里
独游哥本哈根的夜市,向人鱼之港的灯影花香里,寻找疑真疑幻的传说。
  西德之旅,从杜塞尔多夫到科隆的一程,我也改乘火车。德国的车厢跟瑞典的相似,
也是一边是狭长的过道,另一边是方形的隔间,装饰古拙而亲切,令人想起旧世界的电影
。乘客稀少,由我独占一间,皮箱和提袋任意堆在长椅上。银灰与桔红相映的火车沿莱茵
和南下,正自然浏览河景,查票员说科隆到了。刚要把行李提上走廊,猛一转身,忽然瞥
见蜂房蚁穴的街屋之上峻然拔起两座黑黝黝的尖峰,瞬间的感觉,极其突兀而可惊,定下
神来,火车已经驶进那一双怪物,峭峻的尖塔下原来还整齐地绕着许多小塔,锋芒逼人,
拱卫成一派森严的气象,那么崇高而神秘,中世纪哥特式的肃然神貌耸在半空,无闻于下
界琐细的市声。原来是科隆的大教堂,在莱茵河畔顶天立地已七百多岁。火车在转弯。不
知道是否因为微侧,竟感觉那一对巨塔也峨然倾斜,令人吃惊。不知飞机回降时成何景象
,至少火车进城着一幕十分壮观。
  三年里去里昂参加国际笔会的年会,从巴黎到里昂,当然是乘火车,为了深入法国东
部的田园诗里,看各色的牛群,或黄或黑,或白底而花斑,嚼不劲草原缓坡上远连天涯的
芳草萋萋。陌生的城镇,点名一般地换着站牌。小村更一现即逝,总有白杨或青枫排列于
乡道,掩映着粉墙红顶的村舍,衬以教堂的细瘦尖塔,那么秀气地指着远天。席思礼、毕
沙罗,在初秋的风里吹弄着暮迪吗?那年法国刚通了东南线的电气快车,叫做Le TGV(Tra
in a Grande Vitesse),时速三百八十公里,在报上大势宣扬。回程时,法国笔会招待我
们坐上这娇红的电鳗;由于座位是前后相对,我一路竟倒骑着长鳗进入巴黎。在车上也不
觉得怎么“风驰电掣”,颇感不过如此。今年初夏和纪纲、王蓝、健昭、扬牧一行,从东
京坐子弹车射去京都,也只觉得其“稳健”而已。车到半途,天色渐昧,正吃着鳗鱼佐饭
的日本便当,吞着苦涩的札幌啤酒,车厢里忽然起了骚动,惊叹不绝。在邻客的探首指点
之下,讶见富士山的雪顶白矗晚空,明知其为真实,却影影绰绰,像一篇可怪的幻象。车
行级快,不到三五分钟,那一影淡白早已被近丘所遮。那样快的变动,敢说浮士绘的画师
,戴笠跨剑的武士,都不曾见过。
  台湾中南部的大学常请台北的教授前往授课,许多朋友不免每星期南下台中、台南或
高雄。从前龚定庵奔波于北京与杭州之间,柳亚子说他“北驾南舣到白头”。这些朋友在
岛上南北奔波,看样子也会奔到白头,不过如今是在双轨之上,不是驾马舣舟。我常笑他
们是演《双城记》。其实近几十年来,自己在台北与香港之间,何尝不是如此?在台北,
三十年来我一直以厦门街为家。现在的汀洲街二十年前是一条窄轨铁路,小火车可通新店
。当时年少,我曾在夜里踏着轨旁的碎石,鞋声轧轧地走回家去,有时在冬日的深宵,诗
写到一半,正独对天地之悠悠,寒颤的汽笛声会一路沿着小巷呜呜传来,凄清之中有其温
婉,好像在说:全台北都睡了,我也要回去了,你,还要独撑这倾斜的世界吗?夜半钟声
到客船,那是张继。而我,总还有一声汽笛。
  在香港,我的楼下是山,山下正是九广铁路的中途。从黎明到深夜,在阳台下滚滚碾
过的客车、货车,至少有一百班。初来的时候,几乎每次听见过车过,都不禁要想起铁轨
另一头的那一片土地,简直像十指连心。十年下来,那样的节拍也已听惯,早成大寂静里
的背景音乐,与山风海潮合成浑然一片的天籁了。那轮轨交磨的声音,远时哀沉,近时壮
烈,清晨将我唤醒,深宵把我摇醒,已经潜入了我的脉搏,与我的呼吸相通。将来我回去
台湾,最不惯的恐怕就是少了这金属的节奏,那就是真正的寂寞了。也许应该把它录下音
来,用最敏感的机器,以备他日怀旧之需。附近有一条铁路,就似乎把住了人间的动脉,
总是有情的。
  香港的火车电气化之后,大家坐在冷静如冰箱的车厢里,忽然又怀起旧来,隐隐觉得
从前的黑头老火车,曳着煤烟而且重重叹气的那种,古拙刚愎之中仍不失可亲的味道。在
从前那种火车上,总有小贩穿梭于过道,叫卖斋食与“凤爪”,更不少了的是报贩。普通
票的车厢里,不分三教九流,男女老幼,都杂杂沓沓地坐在一起,有的默默看报,有的怔
怔望海,有的瞌睡,有的啃鸡爪。有的闲闲地聊天,有的慷慨激昂地痛论国事,但旁边的
主妇并不理会,只顾着呵斥自己的孩子。如果你要香港社会的样品,这里便是。周末的加
班车上,更多广州返来的回乡客,一根扁担,就挑尽了大包小笼。此情此景,总令我想起
杜米叶(Honore Daumier)的名画《三等车上》。只可惜香港没有产生自己的杜米叶,而电
气化后的明净车厢里,从前那些汗气、土气的乘客,似乎一下子不见了,小贩子们也绝迹
于月台。我深深怀念那个摩肩抵肘的时代。站在今日画了黄线的整洁月台上,总觉得少了
一点什么,直到记起了从前那一声汽笛长啸。
  写火车的诗很多,我自己都写过不少。我甚至译过好几首这样的诗。却最喜欢土耳其
诗人塔朗吉(Cahit Sitki Taranci)的这首: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手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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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生命里盛放过的百合,
每次相遇,总在惊叹爱慕的同时,
每次却又都使我疼痛,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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