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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reenwood (greenwood), 信区: book
标 题: 北望长城外----张承志(2)
发信站: 日月光华站 (Sat Apr 17 09:37:52 1999) , 转信
(二)
一九七一年秋,北边闹海庙公社苗圃的老徐家放出话风,爱怜丁二哥一身本事,
不嫌弃他的富农出身,愿意把年方二九的闺女嫁给他。听说,那闺女又白又俊,性
情又好,只是一样缺陷:哑巴。
人们兴奋起来了:老徐头这手够厉害!你丁二再能,可别想娶个囫囵老婆;哑
巴再次,可是清白人家黄花闺女。反过来,闺女再好,却是天生缺陷;富农子弟虽
臭,却是一县知名的能人。嘿,较上心劲儿啦!风儿愈刮愈盛,众人心里也愈加抓
痒。起哄的,出谋划策的,整天围着丁二哥说个不停。
丁二哥却依然嘴硬:"妈的,老子稀罕她!"
众人说:"先别吹牛,明儿个进了老丈人门,还不溜溜的挑水烧火堵鸡窝!"
丁二哥笑骂道:"老子管那些老娘们干的活儿?放屁!"--可骂声里已经透
着有点美滋滋的。
果然,丁二哥来找我了。
"给开个信,大文书。"丁二神情认真,"闹海庙老徐家捎信来啦,叫去相亲。
我寻思,要是带张公社开的大红印的信……行不行?"'
我乐了:"开信好说。只是--丁二哥,用得着吗?帮老丈人勤堵鸡窝,细盘
炉灶不就得了!"
丁二急了:"那大红印,那大红印一盖,多……"
我明白他的心思。有公社管一下子,多正派,多显得人是好人,事是好事,路
子光明!我凑劲建议:"丁二哥,再骑上我的大红马,给闹海庙露一露!"
第二天,秋高气爽。草甸子上满洒着日光,金黄灿亮,蓝汪汪的天上云朵白得
赛雪。丁二哥翻开箱底,身穿深蓝蒙式羔皮"夹不卡",头顶三块瓦栽绒帽,脚蹬
一对包皮头的大头鞋,跨着我的枣骏马,马褡裢里装了十斤干羊肉条子,三斤九块
S旗自产的月饼,朝北边闹海庙公社方向碎步驰去。他挺着脖,挺胸收腹,两腿站
在镫子上。三块瓦绒帽耳一掀一掀,汉不汉,蒙不蒙,哈,真是一副阳原人的骑姿:
黑夜。"咚咚",我被砸门的声音闹醒了:嗬,丁二哥回来了。他显然一点没
有睡意。我刨刨碗柜,摸出半瓶宝昌产的"草原脾"白干,听他一五一十地从头汇
报一遍。
"……她原来在外当间。一见我来了,扎进里屋再没露。我就瞅了一眼:个头
儿倒是不高不矮;脸儿没看清,大辫儿可真是黑……"
我噗哧笑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忙问:"老丈人呢?没打发你堵鸡窝?"
"哪能。"他一本正经,"三个菜:膀羊肉炖萝卜干,黄花菜溜鸡子儿,蘑菇
炒野兔子肉。酒我没多喝。问我生活,我告诉他:不怎么样,不过去年拴了一盘鞍
子,今春缝了这件羔皮袍子。他又说,我闺女年轻哩,命苦哩。我告他说:明人不
讲暗话,咱成份高,论命强不过你闺女,不过咱两只手干十八路活计,吃喝求不着
旁人……"
他滔滔地说着,吱吱地呷着盏里的白酒。我给他斟着酒,睡意朦胧。丁二哥一
口干了一盏,眼睛红红的。"我丁二,不比别的阳原乡亲。十三岁哥哥娶了嫂子,
受了两年气。十五岁,我跺跺脚就离乡背井二十年。二十年,守着两间地窝子,挂
着一根白布条,干遍了天底下的脏苦累活儿……唉,我他妈还以为,这辈子就抱着
自个儿大腿了事了哪。"他声音浑浊得很,喉头一下一下地动着。我静静看着他。
他抄过瓶子,瓶底朝天倒进杯盏,一仰脖干了。突然,他瞪着醉眼,朝我吼起来:
"他奶奶的!说什么这辈子不能打了光棍!"
我有点震惊。
外头夜空上,月明星稀。我摸黑把他的小木门拨开,伺候他睡下。当我正要起
身离去时,丁二哥扯住我,沙哑着嗓问:"老弟!听那些青年赤脚医生说,口里扎
针扎好了不少哑巴,能喊共产党万岁呢,是么?"
回到屋里,我浮想联翩,一夜未能成寐。我心里有些淡淡的遗憾。丁二哥,这
么一位人物,竟要去与一个哑巴成亲啦。唉,看他那神态,这个陌生的哑巴女人给
予他的,是多么温暖的憧憬啊。
--可是,连这哑巴也没他的份。
隔了些天,闹海庙老徐家托个知识青年带信来说:闺女还小,嫁娶事大。婚事
还想先搁几年。劳累丁二哥骑马奔波,特捎上月饼两斤……云云。
丁二哥不动声色,只是托来人把礼物原封带回。
谁都明白:老谋深算的老徐头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嫌弃丁二哥成份不好,决心
好和好散。不过这事,就好比旱天上来了一块黑云彩,风一吹就散了。
时光迅忽,有如白驹过隙。一晃,我已经在赛淖儿和丁二哥为邻七八个年头,
并且业已和在D旗文教局工作的一个同学结了婚。丁二哥在一阵子落实"给出路"
政策的风中,竞难以置信地被摘了白布条;我呢,也从公社秘书、文教助理、宣传
干事,干到了"再教育"办公室的副主任。
知识青年来如潮,去如水。一九七四年那阵儿,"去"的洪水已成汹涌之势;
我每天在兜里放本空白介绍信。知青们来找我,办病退的,我写上"不适合在高寒
地区工作";办困退的,我写上"本公社调查情况属实"。后来,用不着信本子啦,
因为一百多名小将中残余下来的这三四个人,大多数也都沾了和丁二哥差不多的光:
家庭出身有问题。
最后剩下的一个女青年,叫李莹。不知她爹妈作了多大孽,招工的翻翻她的档
案,摇摇头扔在一边;招生的和她面谈一次,也不再打听她。她呢,十天有七天在
公社镇上转悠,为自己奔波。因为公社所在的这片地窝子干打垒,可是个政治文化
的中心,消息和机会是不会越过公社,先钻到草地上的帐篷里的。而且,往往是一
切大小好事,若能经过区、盟、旗、县一层层的过滤。剩下一星半点到了公社,也
就算到了最末一站。
这李莹来到公社,住在学校的云老师和卫生院的白大姐家,吃喝却一律找丁二
哥。因为丁二哥见了她,从来是先端出饭来,而不像别人家,先问句"吃没吃"。
哼,吃没吃?谁能腆着脸说出"没吃"二字呢?若是赶上她常借宿的两家来了男客
亲戚,她没了去处,晚上就只好来敲丁二哥的门。那时,丁二哥就率领着他约来打
牌吹牛的那伙子大车老板子和泥瓦匠,转移到隔壁我屋里,把小屋腾给她。
"丁二哥,这个可比闹海庙那哑巴强哪!"那伙人关上我屋门,一边上炕,一
边就胡说上了。
"丁二哥,这就叫时来运转,交了桃花运哪!"
他们当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散后,夜里我和丁二哥挤在炕上,后脑勺就
顶着那堵把一个大姑娘隔开的土坯墙。不知咋的,我也有点想入非非了:
"丁二哥,知识青年扎了根,嫁了大老牧的也不是没有。兴许这个也有意?要
不,我找她探个口风?"
丁二哥压低嗓子,庄重地说:"你他妈可别往我脸上抹黑!先别说柳下惠坐怀
不乱,人家正在难处,我阳原丁二能干那趁火打劫的事?我每天晚上都招一伙人来,
晚上又和你挤一条炕,就是为了把事都办在明处,避着这个嫌疑!"
我不禁连连点头,佩服他的心计。
又到了秋天。有一天,我和丁二哥赶车上镇子外边的草地上去给卫生院买肉羊。
正好路过三眼井饲料基地,看见李莹正站在门口船舱呢。我们第一次进了她那小屋,
喝着茶。这屋里光光溜溜,炕毡上只堆个老羊皮袍子。此外,除了一块巴掌大的小
圆镜,一把小梳子外,姑娘家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艺儿一根不见。靠墙一个大手提
包,看来是晚上当枕头;白天呢,只要一得信,随时拎起就能走。丁二哥打量够了,
问:"李莹,你那铺盖呢?"李莹笑道:"烂的烂,扔的扔,像样点的,运家去啦。
"
丁二哥不满地说:"再做一床呗。还能光盖张皮子过?不嫌人笑话?"李莹一撇嘴:
"再做一床?哪来那么多钱呀!"
过了几天,丁二哥预支了工钱,买了二十尺白布,一块红底黄花布被面,十斤
棉花。等李莹再来公社,他把这些一摊:"拿走自个儿缝去。过日子总得有铺盖。"
李莹刚想开口,丁二哥眼一瞪:"趁有人在这听着,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丁二
一不想图你点什么,二不放你的印子钱。别费唾沫,不值得。丁二和块泥,动动手,
就能扒拉出这点东西。别扫我的脸,让我再搬回来。不要,你痛快说。我这就扔公
社马圈。"
李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靠门站着。用筷子慢慢扒拉着碗里的米粒。一会儿
拾起头,腼腆地朝炕上那些破衣烂衫的汉子们笑笑,一会儿又埋下脸,用鞋尖蹭着
地上的一个小坑。后来,她还是抱上棉花布匹,推开门,轻捷地走了。
奇怪的是,屋里那伙满肚坏水的家伙们谁也没吱声,一个个都在炕上老实坐着,
想着什么。
秋草打霜没几天,阴历八月底就下了雪。一冬里,人们数着、熬着,盼来了春
天;而口外的春天呢,又是一个比冬天还冬天的多风多雪季节。一九七五年春节,
我上D旗看老婆带过探亲假,接茬又办了两个月学习班;回来时,已是阴历五月,
冰融雪消,草皮泛青了。
在车站下了车,老远看见丁二哥夹着一个大包袱,踩着泥泞,咕唧咕唧地在前
头走。我忙追上去,忽然发现他夹着的是床棉被。
"二哥,你这是抱的谁的铺盖?"
"李莹的。这会儿,又他妈是我的啦。"
"怎么?不是给她了么?"
丁二哥不答。我看着那床大红布底印黄牡丹花的被子,心里纳闷。
晚上,我揣上从家带来的一瓶洋河大曲,推门进了丁二哥屋。丁二哥正盯着他
那"向日葵"牌半导体出神。我一听,里头念的是秀才们诌的"反击右倾翻案风"
之类。我伸手掐灭了那广播:"丁二哥,有好酒!"丁二哥一见,忙摆开小炕桌。
我们对酌起来,可是只有我絮絮叨叨,丁二哥却默默无声。我放下杯盏,一眼
又瞥见旁边那床铺盖。
"二哥,这被子怎么回事?哎,关上!听那个干啥?"--他一边喝着,一边
又开了那个半导体。
"等等, 嗯,被子?李莹走啦。困退,回家半个月啦。"
"办回去啦?噢--临走,没给你说句什么?"
那凶狠狠的广播念完了。丁二哥关上半导体,慢慢端起酒杯,呷着。半响才说:
"我在芦苇场干活儿呢。许是怕误了车吧,她把被子搁在汽车站王贵生家,说这是
我的。我没见着她。"
哦,就这样走了。
静坐了一阵,丁二哥用低浊的、粗哑的声调又开口了:"今天上午,王贵生娘
们告诉我,化雪天呀,被子潮乎乎呀。我抽了个空,上王家把它拿了回来……潮他
娘的,老子犯不着晒它。"
我轻轻放下了手里的酒杯,久久地看着堆在返潮的屋角的那床被,看着那红底
子上大朵朵的黄花瓣,想说点什么,又找不着词儿。
就在这年夏天,我的请调报告批了下来。我被调到爱人所在的D旗文教局工作,
从此告别了丁二哥,而且一别多少年,再没有见过他。
在D旗,有时在接触车老板、泥水匠们时,我又听见"阳原丁二哥"这几个字。
我很少插嘴。我觉得,神吹海哨之中,也许倒能安慰那痛苦的真实。我很想念丁二
哥。他这几年怎么样?还守着那两间小地窝子?我记起他说的话:"说什么这辈子
不能打了光棍。 "可是,我对他的话失去了信心。丁二哥呀,珍重自己吧2我悄悄
在心里叫着他。
就这样,一直到了今年,一九八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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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fzx 于 May 24 20:06:57 修改本文.[FROM: heart.hit.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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