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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reenwood (greenwood), 信区: book
标 题: 北望长城外----张承志(3)
发信站: 日月光华站 (Sat Apr 17 09:43:05 1999) , 转信
(三)
今年夏天,我出差去S旗赛淖儿一带办事,终于又见到了一别五年多的丁二哥。
长途车碰见一个熟人,他告诉我一件重大新闻:丁二哥已经结了婚!娶的是个
寡妇,带过来四个孩子。那女人原来是S旗供销社赶车的老孙屋里的,男人肺痨死
了,撇下老小一屋。车老板们就商议着,把她说给了丁二哥。那人还告诉我,丁二
哥把那两间小屋改成了三间草垛泥房,而且进了公社水利队,挣工资啦。
当天就见到了丁二哥。他不许我住招待所,把老婆撵到西屋,在东屋炕上给我
铺了被窝。可等我钻进被窝,点着一根烟,拉开架势准备作彻夜长谈时,他却抱下
柜上的半导体,拧开短波,美国、日本,挨个地听起新闻节目来。
"听那干啥,快上炕吧!"我烦了。
"嘿嘿,这就完。李先念今天晚上到了菲律宾,不知道他说了点子什么。听说,
黄华还打算上趟印度。"
"丁二哥,你怎么啦?中邪啦?"我想起五年前,他就爱听那些紧箍咒似的广
播。"还能派你出国上印度编笆打井?"
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关了"向日葵",上了炕。
我压低嗓音:"我说二哥,这娘们怎样?"
"还行--文化不浅哪!高小毕业。"
"娶她,花费不小吧?"
"没花什么钱。就是替她堵了四百块钱饥荒。办事时她娘家来了个小舅子,临
走我给他掖上了二百块。另外,就是收拾这个窝,置了一对柜。"
"一轿子娶过来五张嘴,生活紧张不?"
"凑合混呗。"
"丁二哥,现在到处自留地,个体户,外头可有发起来的人--不比往昔啦。
你怎么,还不露一手?"
"不。"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六十块一个月,饿不着就行了呗……哎,这黄
华现今是什么官儿?"
我挺奇怪。他不是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吗?这么紧的生活,却不去抓挠几个钱。
外头--听说,有一个镶牙的,在供销社买个罐头台阶上蹲着吃了,使罐头皮镶牙,
净捞了千把块呢。可丁二哥,藏着一身本事不露,倒在这儿操心李先念、黄华的事
儿,难道是真的中了邪?
炕头躺着一个小男孩,叉着手脚,睡得呼呼的。我问丁二哥:"这个是你的?"
说完,觉得这话那么别扭。
"是个小子。我这小子可行啦,从来不兴尿炕。撒尿也不许人看他小鸡子。"
我听着丁二哥这种亲呢的口气,觉得很新鲜。
"二哥,可别偏心眼哪。当后爹,别太由着自己。"
丁二哥摔下烟头:"生了这个,我就让老婆子上卫生院结扎了。四个大的,我
要了他一个闺女,姓我这个丁;那仨大小子,还姓他那个孙。"他看见我惊奇的脸
色,又说:"我有个心眼儿:咱成份高,将来再有点什么.别让人家孩子背我的黑
锅。"
啥,原来他还留神着这件事。果然,他问我了:"老弟,你看这形势将来会怎
么样?"
应当认真给他参谋一下子。我沉吟了好久才说:"我也不敢说有谱。不过,这
经济上的办法,我看十年八年怕是不会大变啦。丁二哥,你还是趁着身子骨硬朗-
-"
"不是问你这个,"他打断了我,"我是问你这世界形势。前些天联合国的瓦
尔姆,是吧?哨了半夜。今儿晚上,瞧,李先念又奔了菲律宾。"
第二天,我正在公社办事,丁二哥老婆慌慌张张跑来找我:"丁二在家发脾气
.挨个地打孩子,连暖壶也摔炸了。"我听后忙跟上她往外跑,那女人一路叮嘱着:
"您可别说是我喊的您。"
进了门,见几个小孩吓得缩在角落里,只听得了二哥在屋里怒吼:"他奶奶的
爆米花!吃你妈的爆米花!"嘭地一声,又是一个暖瓶爆裂在地上。我冲进屋,劈
手夺下丁二哥高高举起的长方挂镜。闹腾了半天才搞清楚,原来是大小子看见来了
个走巷崩爆米花的,回来要挖玉米去爆。丁二哥说爆一斤得贴上一毛钱,十斤就是
一块。拿一块钱上供销社称一斤糖球不比贴十斤粮食吃个糊焦味儿强!孩子不依,
老婆帮腔。结果舀了两茶缸子去爆,和后巷老韩家那个十六岁的崽子争先后打起来
了。让人家揍了个满脸青不说,韩家那娘们还堵着门骂。
"她--"丁二哥两眼血红地指着西屋吼,"他奶奶的连脸也不要,趁老子干
活不在家,就在这大门口和韩家那老婊子对着骂!丢我的人!"
我来个快刀斩乱麻。一把把他搡进东屋,倒扣了门,又把一屋小的撵出去玩,
接着吆喝他女人搬簸箕扫地。然后我进了东屋,狠狠插他嘴里一支烟--这才算平
息下来。
当夜钻了被窝,丁二哥趴在炕沿上,抽烟生气。我开始训他:"二哥,你这就
不对了,她和人家骂架丢脸,你当后爹的打孩子就不丢脸?恐怕这回也得传出去了:
阳原丁二,狠心后爹,不是自己生的就打!"
他窜起来,急眼了:"我拉扯他们容易?四个上学,妈的两个补考;学期一到,
书本笔墨、穿戴学费,一下就是五六十块钱,我含糊过?学校老师还变着法儿的折
腾我,今天白布衫,明天白球鞋。我不吭声,给他们奔来!我跟大小子说:'你满
了十八,杀人放火我不管;现在归我管,我他妈拼死拼活供着你。只有一条:老实
念书。'他跟不上班,我给老师拉了一冬水,求老师腾出空给孩子补补课!去年冬
天雪封路,粮店断粮,我干他妈一天活儿回来,饿着把粮食让给这些小的吃,我容
易?我……"
我感动了。"丁二哥,"我说,"我得尽点心意,补补婚礼。你说缺点儿什么
吧,要不我给你留下些钱?"
"住嘴。"他气泄了,"你怎么忘了,老子可是有名的阳原丁二呀。你在那阵
儿,我屋里开店似的,任吃任住,哪个月不得买一百五十斤莜面小米?这会儿强多
啦。"
我递上一根烟,擦亮火:"二哥,介绍介绍经验,你怎么维持这个家的?"我
在取经了。我在D旗的家里也添了个孩子,日子日益显紧了。
他伸个懒腰:"冬天买下大队快死的老马,五十块。养一冬,卖食品公司二百
三。这不,落一百八。维护连的解放军没工夫凿井拉水,我套自己驴拉水供他们,
末了落五口袋料。驴才吃两袋子,剩下的,给猪!大猪三百斤,这不,又是钱。看
准眼,出死力,不揽扎人眼的手艺活儿,只干点公社吩咐的、解放军来求的、家家
户户都干的活儿。今天公社又叫各户去打苇帘,砸石头。苇帘子一张一块五,十张
十五块;石头一方两块五,五十方一百二十五。说必须完成,是任务。各户抢着包
苇帘子,抢上十张乐得忘了姓啥。他妈的,老子报了五十方石头。五十方,哼,反
正老子抽了大腿骨当杠子,也把这五十方石头撬出来!明天看好地方,下了窝子,
夜里干!瞧,这不,又是一百二十五。就这么生活着呗……"
我听得出了神。
丁二哥突然又嚷起来:"哎!小五尿炕啦!他妈--的,好儿子,起来,起来。
不是从来不尿炕么?是爸爸揍的。非要吃他妈爆米花么,哥哥也叫人打啦……"
他忙着撤下精湿的褥子。我见孩子光腚下露出炕席,也下炕趿鞋,打开靠墙的
油柜。里面只有一条叠成方块的被子,我扯出来递过去:"铺上吧。"
"不用那个。老弟,把我的棉袄递过来。"
我一看,朝里的被面是大红的,印着大朵的黄花。一下子我想起了五年前和十
几年来的往事,心头不禁有些酸溜溜的。我默默地上了炕,掐灭了烟。
"你睡吧,"丁二哥侧身又扳亮了收音机,噼噼啪啪地在噪音中寻找着:"我
再听一阵子,也不知道黄华去没去印度。"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离开赛淖儿公社,打道返回D旗那天,是个星期天。那天空蓝得干净,白云
彩拉着长长的薄丝儿。我在供销社买了一对暖瓶,红红的塑料壳。到了丁二哥家,
全家大小正围着毛驴车转,像是要全家出动,出发上哪儿。
"上黄花山!他奶奶的!"丁二哥精神抖擞,"老子是铁饭碗,吃工资,歇礼
拜。摘一天黄花,晒干了吃卖都行。"
"这么多人,"我笑着问,"能摘多少?"
"带了四个麻袋。这种事,孩子们比大人能干。"
我把暖瓶递给他女人:"后补的婚礼。丁二嫂,往后二哥要再发狠,你就让他
摔这两个暖壶!"
他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丁二哥也笑骂道:"他奶奶的!"
我站在公社石垃子敖包山旁,望着他们的小毛驴车顺着蜿蜒的小路,朝大草滩
深处缓缓而去。女人和孩子们已然坐在车上。远远地,只看见丁二哥一手提鞭,一
手牵着驴笼头,挺着倔硬的脖子,大步地走着。那姿势也跟他以前骑马一样:挺胸
收腹,一副阳原人的劲头。
我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草海里。
我想,自从他十五岁离开故乡热土,出了张家口,北望长城外,踏着大漠流沙,
走上了他人生的弯曲小道以来,大概一直就是这个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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