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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reenwood (greenwood), 信区: book
标  题: 绿  夜----张承志(2)
发信站: 日月光华站 (Sat Apr 17 10:36:52 1999) , 转信



     哦,青春,你好!我来看你。因为我没有能留你永驻,像保尔·柯察金,像那
   些生命之树常青的勇士一样。我已经与你分别日久。但我也不同于表弟。表弟说:
   "我们没有昨天。"这是他的宣言。而我却既有昨天也有你。你由憧憬、艰辛、低
   下地位带来的屈辱感和自尊感,真正养活自己的劳动中留下的深深脚印组成。当然,

   还有爱情,尤其是对它激动的想象。表弟说:"没落的人才回顾过去。我们只面对
   现实。"但他也应该感到缺憾。至少该为他没有唱过、而且是没有在暴风雪之夜的
   帐篷里,在通红的牛粪火旁唱过那些歌子遗憾。"我们的旗帜火一样红,星星和火
   把指明前程。""老伯伯请我们来到果园。孩子们是谁呀打哭了伙伴。""少先队,

   我们快乐的少先队!快快来,快把歌儿唱起来!"我们起劲地、一支接一支地唱。
   当然,也唱《红河村》、《长征组歌》、《十五的月亮》和那个听说作者被张春桥
   判了十年刑的知识青年的歌。那种唱法会给人带来神奇的感受。我们唱着,传递着
   会心的眼神和微笑。心里盈满着泪珠、醇酒和露水……后来,人走了。但那声音、
   那灼烤、那旋律、那心境却和迁徙后的营盘痕迹一起,在此长留。它就是你,青春
   ……
   
       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拄着一节断马杆,颤巍巍地,伸着瘦骨嶙峋的手迎面奔来。
   没有人扶她走。她虎背熊腰的儿子已经先她辞世。老人声音微弱地叨叨着,缓缓地
   跑来。她棒住他的头啧地亲了一口。这亲吻电流般击穿了他的肉体,击碎了他心上
   的锈垢。表弟不会理解,侉乙己不会相信,一个穿风衣的城市青年就在这片箭草地
   上被一个白发蓬乱、衣袍肮脏的蒙古老太婆搂在怀里。老奶奶摸索着他的脸和肩头,

   唠叨着说他瘦了。她坚信他八年来是在城里受苦。"多奇怪,"他想着,便却又感
   到老奶奶说得切中隐痛。他忍不住流下泪。他把头埋在老人怀里。
   
       这个家仍然喜欢在夏季靠敖包山居住。青草如旧。山岗如旧。小河如旧。永远
   沾着一层细粪末的垫毡和油腻的捻金线枕头也如旧。羊群还是在敖包山上散成一个
   星群。酸奶桶里舀出的奶子还是稠稠的、散发着熟悉的凉味儿。嫂子给他煮的还是
   拳头大的饺子。她还是把舀起沸茶的铜勺举在孩子头顶上威胁他们。女人们还是在
   濛濛细雨中跪在一片泥泞中挤奶。马儿在奔跑时还是在耳边掀起呼啸的风。歪着骑
   马的牧人还是那样姿态浪漫。套马杆子还是那么富有弹性地在空中划出弧线。酒还
   是散装的更受欢迎。当然,用兽医的酒精对井水也不错。一口喝掉半小碗还是烧得
   胸口发痛。可是老头门德如果高兴地使劲拍他的肩膀,并且瞪圆眼睛朝着脸色阴沉
   的瘸子乔洛吼一会《金翅小鸟》的话,再喝半碗也可以考虑。晚霞还是那么鲜艳。
   月夜还是那么清澄如洗。沉睡的毡包内还是那么静寂。直径四米的圆形地面上,不
   同民族、不同辈份的人的呼吸还是那么酣沉而平和。半圆形天窗里嵌进的那块蓝紫
   色的夜空, 和点缀其上的三颗亮晶晶的小星, 还是那么使他联想到阿克肖诺夫的
   《带星星的火车票》。
   
       到达那天,他没有见到小奥云娜。在她赶着牛车从敖包山北的亲戚家回来以前,

   他想象着八年后那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的模样。他心里在悄悄呼唤着她。小奥云娜,
   回来吧,你快活飞舞的破衣衫,你让人心疼的小酒涡!骑在我的马背上来吧,我的
   黑眼睛的小天使,我明净的小河!
   
       第二天,一个穿着蓝布袍子的少女从牛车上下来了。她把蓬松的长发低垂在沾
   满油污、奶渍和稀牛粪的蓝布袍上,不声不响地从他身旁走过,躲到嫂子背后。她
   没有羊角似的翘小辫,没有两个酒涡。她皮肤粗糙,眼神冷淡。她甚至没有亲热地
   喊他一声阿哈--哥哥。他慌了。他从提包里掏出塑料袋,那是妻子跑遍全城买来
   的尼龙衫。玫瑰红上游着几道雪白的浪。他的手在抖。"奥云娜,"他唤道,"呶
   --这是给你的。"声音也在抖。他没有叫她"小奥云娜"。这不是那个"小"女
   孩了。少女接了过来,低着头走开了。她听见他在门外收拾牛车。他感到此刻妻子、

   表弟、侉乙己都在盯着自己的脊背。这是他的小诗、他干旱心田中的绿洲、他青春
   往事的象征、他的小奥云娜么?
   
       生活露出平凡单调的骨架。草原褪尽了如梦的轻纱。就像肥嫩的手抓肉吃完以
   后,人们开始更心平气和地煮那些晒硬的肉干一样。穿上玫瑰红的尼龙衫又套上蓝
   布袍子的少女不会再是梳羊角辫的小奥云娜、小天使和欢乐的小河了。她满不在乎
   地用捧过牛粪的手挤着玫瑰红和雪白上的虱子。她躲在门外听着老门德和她母亲议
   论着娶她当儿媳妇的话。她抓起勺子和靴子朝哭个不停的弟弟扔去。她把满脸盆面
   粉拼成面条。她摔倒一米高的肥羊,骑在上面撕下滑腻的夏毛。她用大眼睛好奇地
   直盯着她在八岁时曾经那样留恋过的兄长。她若有所思,又猛然一甩辫子走开。就
   像老奶奶一样拖着长调,在没有月光和星星的黑夜里吓狼。她像每一个蒙古女人一
   样,睡在门外的勒勒车上,盖着一块条毡守夜。她淋着细雨,踏着泥泞,她长高了,

   她成熟了。她粗糙的脸庞上留着两块冬天的冻疤。小河、小溪、小泉奏出的明快儿
   歌已经逝而不返,浑浊的内陆河水正在干旱的大草原上无声地流。
   
       他常常在奥云娜忙碌的时候注视着她。奥云娜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青花山羊羔,
   那是一个亲戚家的出嫁姑娘在春季送给她的礼物。当时小羊羔只有一丁点儿大。她
   用弟弟的奶瓶每天给它补奶。傍晚,当归来的羊群悄悄出现在山坡上时,那只系着
   铃铛的青花小羊就咩咩叫着离群而来。他注视着小羊羔冲进乳青色的薄暮或是桔红
   的落霞,朝奥云娜奔来。这是奥云娜一天中最快活的时刻,也是他能听到奥云娜清
   脆的、使他感动的"阿哈!阿哈!"的喊声的时刻。水一样平静和怅惘的日子在这
   时掀起一层微微的喜悦的涟漪。这银铃样的喊声刺着他的耳鼓。他在其中辨出了八
   年前小奥云娜天真稚嫩的音素。"哎--阿哈来了!等一等!"他笨拙地答应着跑
   去。他把奶瓶高高地举起,小青羊羔急得直立起来。奥云娜格格地笑了,她红扑扑
   的脸蛋上又深深地旋出了两个甜美的酒涡。"阿哈!阿哈!"她快活地摇着他。
   
       在这样的时刻里,他感到陶醉。因为在他发现自己失去了那个八岁的小天使和
   "欢乐的小河"以后,还是捕捉到了这美好的一刻。小奥云娜在他长达六年的草原
   生涯中,也只是在最后一天不让他上马离去。妻子也仅仅是在那个晚上使他感受到
   奇异的、心的亲近。他自己也一样:八年中仅仅一次产生过那样美好的情思并把它
   变成那首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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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fzx 于 May 24 20:04:45 修改本文.[FROM: heart.hit.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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