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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reenwood (greenwood), 信区: book
标  题: 绿  夜----张承志(3)
发信站: 日月光华站 (Sat Apr 17 10:38:37 1999) , 转信

     过了几天,半醉的瘸会计乔洛来到毡包里。他也斜着醉眼,冷冷地盯了他一眼,
   然后栽倒在毡子上。他开始对奥云娜说出一些难听的秽语。嫂子不在家。老奶奶睡
   在角落里。乔洛嘎声笑着,把碗里的酒泼在奥云娜的赤脚上。奥云娜躲闪着,咯咯
   笑着,又给他添着酒。她鼓舞了这醉鬼。于是乔洛借着酒劲,拖着瘸腿凑过去。他
   推倒了奥云娜,放肆地扯开奥云娜蓝色和玫瑰红的领口,把酒咕嘟囔地灌进她的怀
   里。而奥云娜却似乎十分快乐,她咯咯的笑声更清脆了。
   
       他的心在剧烈地急跳。他抑制着怒火。白发的奶奶在一旁嘟囔着梦话。奥云娜
   的笑声使他联想到简易楼下那加工厂女工们的吵闹声。"想象的净土",表弟一定
   正露出富有哲理的微笑。她贴身穿的玫瑰红和雪白的紧身衫一定浸透了乔洛的酒。
   他逼视着乔洛。这不是可以谅解的强悍的驯马手,这是一个阴沉的、五十来岁的丑
   恶瘸子。是讲蒙语的侉乙己。"小妮儿--"他突然恶心。想吐,他掩开小门冲到
   了包外。他又感到那首小诗淹没在恶毒的舌头和哄笑中唤起的痛苦之中。他在民族
   印刷厂有个熟人叫乌·巴雅尔,"嗨,蒙古人嘛!"乌·巴雅尔说。"你过去问一
   声好,他们就杀一只羊。"事实可没有这么简单。而对青青的记忆却比这简单。在
   岁月冲刷了很久之后.它留存下来,留在记忆里,像一个梦。可为什么又有瘸子乔
   洛、侉乙已呢?他们专门消灭这些梦。
   
       后来,他看着奥云娜扶着这醉鬼走过去。在棚车那儿,奥云娜热心地把瘸子扶
   上马。她走回来时惊奇地望了他一眼。他斜靠着毡壁,看着姑娘从他身旁匆匆走过。

   哦,奥云娜,难道我们之间也没有了那种亲近和纯净的语言么?那为你写的诗句,
   难道竟溅不起你心上的一点波浪么?
   
       奥云娜从山脚赶来一群乳牛。她敏捷地把牛一头头拴在车上。随即又从箱车里
   舀出一盆面粉。她飞快地提来一桶水。她揉好了不成形状的馒头,然后用蓝袍子前
   襟兜来一兜牛粪。炉火熊熊烧起来了。可是最小的弟弟在哭。她塞给弟弟一个染成
   红色的羊拐骨.然后拍着他,哼着催眠曲。她洗净一叠磁碗,她斟上一碗热奶茶,
   加上一勺黄油。她走了过来。"阿哈,喝茶啦。"她的声音平静自然。他拾起头,
   奥云烟黑黑的眼睛正凝视着他。他接过碗来。奥云娜添上燃料,然后走到那排乳牛
   跟前。她单膝跪在牛腿下的泥泞里。"嗤--嗤--"白色的奶浆喷射到木桶里。
   就在这时,太阳沉入了敖包山。乌云和白云都变幻了色彩。一派金红从山顶的云霞
   中朝这儿斜斜投来,镀红了一条狭长的草原和这座毡包。奥云娜成了一个披着红霞
   的、不认识的美丽姑娘。
   
       哦,岁月不会为你而停止流逝,小奥云娜也不会为你而水远是八岁。和你一样,

   她也正迎面走向自己的人生,在生活的长流中浮沉。执拗地醒着去寻找逝去的梦是
   件可怕的事。应当让那种过于纯洁的梦永远萦绕在心头。因为在现实中追求梦境就
   是使梦破灭。你来到这荒莽的草原,而表弟只向往黄山和庐山,那些名胜只有服务,

   不会有梦。侉乙己则只向往钱,钱更不是梦。他们都比你更实际,因此也比你更安
   宁。
   
       梦的破灭不是坏事,这使他将把献给梦的爱情投入现实。抓住生活中的那瞬间
   的美,向奥云娜讲述那首小诗,和她一块走进晚霞,朝小青羊羔高高举起奶瓶,在
   奥云娜的笑声中,舒展开疲惫的躯体和感情,享受这美好的一瞬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在草原古老的、日出而作的秩序中,在那循回不已的低
   缓节奏中平静了,感悟了。他开始更深地理解了奥云娜。生活总是这样:它的调子
   永远像陕北的信天游,青海的花儿与少年,蒙古的长调一样。周而复始,只有简单
   的两句, 反复的两句。连风靡当代世界的"folk song"唱法也未离此宗。①生活
   只是交响乐中两个主题永远矛盾的第一乐章。  瘸乔洛耍的酒疯就是贝多芬著名的
   "命运的叩门"。正因为矛盾永恒才被人们代代咏叹,正因此,听到信天游、长调、

   花儿与少年才会有相似的感受。表弟错了。侉乙己错了。他自己也错了。只有奥云
   娜是对的。她比谁都更早地、既不声张又不感叹地走进了生活。她使水变成奶茶,
   使奶子变成黄油。她在命运叩门时咯咯地笑。她更累、更苦、更艰难。冲刷她的风
   沙污流更黑、更脏、更粗暴和难以躲避。然而她却给人们以热茶和食物,给小青羊
   羔以生命,给夕阳西下的草原以美丽的红衣少女。为什么要打搅她,也折磨自己呢?

   不,要和奥云娜和睦相处。要使这有限的几天假期更和谐和更有哲理,要使它成为
   人生旅途的一道清流。
   
       他的心平静了,呼吸均匀了,眼神柔和了。他骑着大白马悠闲地串门。他去找
   那和善的老头门德学唱《金翅小鸟》。早晨,他在清爽的晨风中活动着筋骨;傍晚,

   他和奥云娜一块沐浴在红霞中喂小青羔。他舒适地枕着那个油腻黑污的绣枕,吸着
   透入毡墙的夏夜草原的清润空气。晚上,听完收音机里那个关于名叫烟筒的丈夫和
   名叫灶火的老婆的烟鬼夫妻的蒙语相声,带着忍俊不禁的神情,他香甜地睡着了。
   现实比表弟预言的美好,比乌·巴雅尔介绍的真实,又比他自己想象的复杂而合理。

   被大白菜、蜂窝煤和简易楼下轰鸣的噪音折磨得太累的肉体和他的神经、感情一起,

   正在这广泰的草原和如水的星夜里得到休息。他感到安慰和满足。他惬意地裹紧白
   发老奶奶给他盖上的毯子。他的呼吸和夜草原上牧草的潮声和谐地溶在一起。


   
       这一天,他在六十里外的牧马人帐篷里喝了不少酒。当他歪歪斜斜地跨在马背
   上走向归途时,远处快要沉没的一轮红日上方正拥着一团团深蓝色的乌云。
   
       天黑了。没有星星。马儿快步小跑着,它认识路。他抬起头,嗅到腥腥的雨气。

   他猜想漆黑的夜空上一定也正奔跑着、聚集着乌云。九点半钟,他刚刚涉过诺盖乌
   苏小河。深重的雨点落下来了,草原上响着密麻麻的噼啪声。
   
       夹布袍子湿透了。雨水淌过灼热的脖颈,冰凉地滑在胸脯上。微醉的骑手不会
   讨厌夜雨。淋着雨会产生一种空旷的、踏入人生漫漫长途时的勇敢;他纵马前行。
   两小时后,他催着马儿踏上了高高的敖包山。
   
       雨丝濛濛的夜色中闪烁着一点光亮,像一颗翡翠的夜明珠。绿幽幽的,等待着
   他。是手电筒的灯光,是打给他的信号,就像暗夜的海洋上那灯塔的信号一样。他
   抽了马一鞭,向那灯光驰去。
   
       奥云娜站在门外的雨中。披着雨衣,举着手电筒。"阿哈!"她啪啪地踏着地
   上的积水奔来。她接过缰绳。她扶着他的手臂。她帮助他跳下马来。雨声淅沥。这
   雨声中飘着一个陌生的乐句。瘸子乔洛也是在这儿被她扶上了马。他看见奥云娜面
   颊上紧贴着缕缕湿发。那个奇怪的乐句轻悄悄地叩着他的心弦。锅里已经煮开了香
   气袭人的羊肉面条,嫂子快活地问他是骑着马回来的还是马驮着他回来的。老奶奶
   搔着银白的乱发,可能那儿有个虱子。她告诉他今晚收音机又讲了那个烟筒丈夫和
   灶火老婆的有趣相声。 面汤滚烫。 羊肉喷香。有个家真好。侉乙己如果听见这个
   "家"字,一定会露出黄牙。下雨的夜里谁都往家跑。在锡林高勒的千里草原上,
   他在下雨时只往这儿跑。人世间只有这里在雨夜为他举起灯光。他吞着面条。牛粪
   火烤着赤裸的胸口。他给嫂子讲着牧马帐篷的位置,给奶奶学着烟鬼夫妻婚礼上的
   发言。他笑着、吃着、说着。而心里却满盛着另一些话。原来是这样:最由衷的话
   语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书面语式的词汇反而使人发窘。他有点想哭。有人推他,
   是奥云娜端着一只小碗。酒味儿又香又烈。他一饮而尽。一股滚烫的暖流慢慢向肚
   肠滑去,又击响了那个轻叩心弦的神秘乐句。它不属于信天游、花儿与少年和蒙古
   长调。它是什么呢?"阿哈!""嗯?""还喝吗?""再倒半小碗吧,奥云娜!"

   
       以后他有意在夜晚回家。全家也完全可以理解去找老门德学唱《金翅小鸟》的
   必要。他跋涉了两千里来寻找地球上一个直径四米的毡包,他还想反复体味在白天
   和黑夜从远方奔向大地上这一点时的深切感受。
   
       迷濛的、潜伏着一脉生机的原野蒙着浓重的夜幕。万籁俱寂,苍穹宁静。大地
   的弹性从马蹄那儿传遍全身,轻摇着惆怅的心绪。他从暗夜中辨出一种均匀的色素,

   那是溶入夜色中的、七月青草的绿。浩淼的暗绿中亮起了一颗明亮的星,那是奥云
   娜为他举起的灯。那灯光也被染上了淡淡发绿的光晕,像是雾露弥漫的拂晓湖面上
   跳跃着一簇萤光。蹄声惊起了宿鸟,引出了那个轻盈的乐句。那么优美,那么感人。

   哦,绿夜,四季的精英,大地的柔情。这绿夜抚摸着他,拥抱着他,安慰着他,使
   他不顾一切地朝前走。他又在编织着一个梦么?表弟已经皱起眉头。办公楼楼道的
   人流中已经响起哄声。但他微笑了。他已经不能承认关于两句矛盾的歌词的醒悟,
   因为这绿夜中有一个新奇的旋律在诞生并向他呼喊。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他收拾了行装。
   
       白发老奶奶送给他一个红布缝成的小方块护身符。嫂子送给他妻子一块绿绸子。

   牧人们送给他一罐罐黄油和花斑透明的磁碗。门德阿爸送给他一壶奶酒。冈林信康
   唱过:"逝去了,那往日的亲切。"左田雅志也唱过:"你去了,带着脸上的泪水。
 "
   而他没有带着泪水,而是带着绿夜中奥云娜为他点燃的灯光。逝去了的已不能追还,

   但明天他又会怀念此刻的亲切。人总是这样:他们喜欢记住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往事
   并永远回忆它,而当生活无情地改变或粉碎了那些记忆时,他们又会从这生活中再
   找到一些东西并记住它。这是一种弱点么?也许,人就应当这样。哪怕一次次失望。

   因为生活中确有真正值得记忆和怀念的东西。
   
       奥云娜欢叫起来。就在此刻天空中又出现了那金红的云霞。"阿哈,快!"他
   忙答应着跑去。小青花羔已经在围着奥云娜蹦跳。他高高举起了奶瓶。这最后一个
   傍晚应当这样度过。他暗暗希望,在太阳、云层、时间、草原、小青花羔和奥云娜
   相会时迸射出的,那自然与人的美好画面中,也能有他瘦削的微小身影。
   
       "阿哈!""嗯?""你明天就走么?""哦,明天不走不行啦。""还再来
   么?""嗯……""能带我城里的嫂嫂一块来么?""她吗?不,奥云娜,连阿哈
   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来。 " "路很远,是么?""……""阿哈!""嗯?"
   "我想把这只青羊羔送给你。""真的吗?""当然!你已经会喂它了。""傻瓜,

   城市里不能养羊。""那怎么办呢?我还能送你什么呢?""今天夜里,你再给我
   打一次手电光吧,小奥云娜!"
   
       奥云娜惊讶地望着他。他从她手里抱过小青羔,把它撒在草地上。小青羔咩地
   叫了一声,又扑回来,朝他蹦跳着。奥云娜快活地咯咯笑了。这个身穿破旧蓝布袍
   子的姑娘全身通红,她鲜艳的脸颊上现出了两个深深的、动人的酒涡。
   
       夜晚,他告别了老门德一家,纵马驰向等待着他的毡包。诺盖乌苏小河的水面
   上闪烁着暗淡的波光。清凉的夜风掀着流动的草浪。朦胧的、茫茫的黑土地厚实又
   温暖。七月的夜,绿色的夜,把他悄悄地抱入怀中。他纵开马儿,在这绿夜中飞一
   般疾驰着。
   
       表弟会问:"你找到了什么?"妻子也会问:"你感觉怎么样?"不,他寻找
   的已不复存在。他的感情也未必轻松。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也并非是一个新的梦。

   他的脚已经深深踏进了这真实的无边青草,他不会再写那样幼稚的小诗。像成年的
   保尔·柯察金为孤独的妈妈奏出的手风琴声一样,他也将把自己的歌唱得沉着、热
   情而节奏有力。他用力扯住飞奔的马儿,伫立在茫茫的绿夜中。那个神妙的乐句已
   经展开为一个新的、雄浑的乐章。这音乐的旋律和夜的纯净的绿色,流进了他的心。

   他感到这颗心从来没有这样湿润、温柔、丰富和充满着活力。他凝望着莽莽无垠的、

   亲爱的夜草原。"哦,别了,草原。别了,绿色的夜。别了,我的奥云娜……"他
   轻声说。
   
       这时,那极远极远的绿夜深处,亮起了一颗星。
   

   
   ① folk song:民谣,这里指现代歌唱中的一个流派。文中的冈林信康、佐田雅志
   均属这种唱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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