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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信人: unname <unname@fmail.hl.cninfo.net> 
标  题: 饮虎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BBS 信差
来  源: from gaea (gaea.hit.edu.cn [202.118.230.19])
日  期: Fri Nov 26 14:47:43 1999

                                 饮虎池



    去年的什么时候,收到一封家信,中间讲到济南家乡已经改建,“你若再回来,
就看不见杆石桥和饮虎池了。”接到信时我正在日本,读着这句话时心并没有什么
悸动。

    我当时和此刻都无法表述自己的心情。已经是两代游子,连惋惜的资格也没有
了。我感到这颗心早已长出一层硬甲,坚冷如冰。我已经能够习惯掩饰,哪怕它被
击裂出血。饮虎池消失了,心里像倾进一股雪水。我没有颤抖,我知道,当人们都
失去它的时候,它就属于我了。

    我终于有了向饮虎池表白感情的机会。


                   ※      ※      ※      ※      ※


    现在真后悔那时没有多多地在那池边坐坐。我总觉得,机会多,不用急,所谓
重返故乡是一件庄严而神秘的事。更重要的是,我总错以为自己太年轻;故里——
它是战士伤残以后才能投奔的归宿。

    我没有把紧紧拥簇着饮虎池的那片聚落称为母性的“她”。是这样的,他是父
亲;永远不给你依偎之温暖却赐你血性的刚烈父亲。我渐渐地不再因没有顽耍于饮
虎池边的孩提时代而难过了。从他那儿我汲来的一口水噙在丹田,20年来使我不改
不变,拼性命行虎步,从未与下流为伍。此刻我欲诉说,他却不复存在,前定中人
就应该如此磨砺么?

    那一天,从我得知饮虎池消失的音讯那一天起,他的形容情调就一天天地在我
记忆中复苏。棱角分明的池栏墙,素色的砖石,紧挨着的穷人的家——使我百思不
得其解的是那面积和名字:他比几口井加起来还大,却比任何一个水塘更小;相邻
几户人家用他不尽,杆石桥外几条街人用他不够——难道真是虎的饮水之地吗?在
海外,学习中文的外国学生中曾经流传过一句话:“所有人里中国人最好,中国人
里山东人最好”,这当然只是一句话而已。不过,我走遍南北无数的州县,除开农
村不论——城居的回民中,哪一坊人也没有济南回民的正气。这绝不是纵言,更不
是媚乡,这是我多少次长旅中默默咀嚼过的一个谜。

    是谁,把灵性给了为他命名为饮虎池的人?

    我不知父老乡亲们,特别是我的杆石桥头、永长街里、饮虎池边的回民乡亲们,
是否也有同样的感想。

    我特别想就这一点和人交流。当你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当自己还没有被赶到
生计的小路之前,你们曾经怎样捉摸过饮虎池这个地名,你们是不是也快活地猜这
里曾经饮过老虎,你们沏茶做饭用的是不是饮虎池水,你们洗阿布代斯的时候用的
是哪里的水?

    被驱赶到滚滚红尘的现世里,那么难遇见一个喝过饮虎池水的人。但是那情景
是一定存在过的;在薄暮中,在柴烟弥漫的一天天结束时,北寺南寺的梆克念响了,
金家寺的沙目礼过了,小孩们围着饮虎池乱跑,个个穿着满是补钉的旧衣裳。饮虎
池是他们的名胜,饮虎池的水在黯淡地波动。城关,城关,中国回民们被赶到边缘
的苟活地! 400座州县如一个模子,城关的贫贱日子,百事唯艰的信仰。而饮虎池
是怎样出现的呢,那么威武那么高贵的虎,为什么要在这种地场饮水呢?

    我久思不解,40而不解,40正惑,饮虎池四周发生的事情尽管无声,却与孔夫
子的大道不符。长久以来,我深深地觉察出:我至今的一切作为都与饮虎池有关。
太易决绝,太多孤傲,太重情感——当我发现一个不问职俸不要宿舍独自一人钻研
经典的北大教授是饮虎池人;当我发现一个从北京奔赴西北自求殉难的19世纪起义
英雄是饮虎池人;当我发现一个又一个把自己步步迈入苦战而做人豪侠仗义的人都
来自饮虎池时,远在异乡的我又能和谁去诉说感叹呢?

    我只能久久地品味着想象中的薄暮的饮虎池。那些孩子围着池栏墙玩得尽情尽
致。都市边缘的夕照呈着一种肃杀和淳朴,天空似灰似黄。砖瓦沉入了沉重的青色。


                   ※      ※      ※      ※      ※


    19世纪农民战争时,人称山东金爷的一个饮虎池畔成人的烈士,是从繁华的北
京走的。他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导师,舍不得离开殉道的美。他被清军杀害在宁夏金
积堡北门外的一座小庙门前,那庙门至今尚在。他的事迹不见于济南府志,却被记
录在西北回民的一部抄本中。舍荣华而求殉难——我不知还有哪一处中国人能有这
种追求的心性。

    无疑是由于他的感召,有一个瞎眼的老奶奶,在不掌灯的小屋里捻线,她一尺
一尺地捻着线,用那真是一枚一枚的铜钱供养儿子。后日里儿子成了名医。他给穷
人治病不要钱,喜得拉洋车的穷苦力们也从来不要他的车钱。他把儿子送到那位金
爷奔赴的西北学经,自己却乐陶陶地煎一味中药——小孩们生了病只喝半小碗就准
好的中药。这位老中医就是我的爷爷。

    我没有见过他们。无论是逝于19世纪的山东金爷还是半碗汤药一服病除的爷爷。
我只见过一次饮虎池,这些真让人终生遗憾。

    而今天饮虎池也逝去了。

    我们没有来得及弄清饮虎池的秘密。我从未对人说起过关于他的心情。以前独
自遐想的时候,有时我暗暗想自已有了机会也许能弄清楚,但如今池填人散,再也
不可能了。

    那么,就像在欧美海外的山东传说一样,每一个与饮虎池有缘的人,甚至每一
个与山东有缘的人,都要匹马单枪地迎击世界了。

    暮色中那群玩耍的孩子们没有发现,有一个巨大透明的影子,一只斑斓猛虎的
影子,曾经件随过他们。他们玩得开心,当然毫无察觉,但那虎气渗入了他们的肌
肤,潜进了他们的血。

    这虎的气概,虎的纯真,虎的美丽,已经伴随着人的流动散向了天南海北。未
来也许科学能结束盲聋,穷究人的秘密,那时饮虎池的秘密和贵重将会使世人震动。
会有那么一天到来的,我一直这样想。



                                                                199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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