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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张承志 《绿风土》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Dec 19 10:41:38 1998), 转信
绿风土
·张承志·
在甘肃宁夏跑了两年以后,或者在看惯了新疆那灼烫的铁戈壁以后,两眼突
然流入太多的绿色时会疼痛。我没想到一年里看到这么多绿。
好像这手里的笔也只能写出一片旱焦之色。我那时没有意识到用笔。开始时
我只不过是多少觉得有什么“不对”。可能那时我的精神太倦怠了,我的心在松
弛后瘫软而麻痹。我现在回想,当时我只联想了一秒钟。
浓翠滴绿,葱葱郁郁,绿风景如流如画。莱茵河灰蒙蒙地伸展着缓缓而下。
布透麦克河亮闪闪地喧闹着拥挤而去。德国在绿色中沉默着,美国在绿色中夸耀
着。我觉出自己心情焦躁,这不正常。我的两眼习惯了干旱的赤褐焦黄的大西北,
我疼得在这绿视野中眯起了眼。我觉得我根本写不了这些奇怪的绿。我第一次使
用了氯霉素眼药。
我站在华盛顿西北郊的河岸上,给布透麦克河相面。我盯了一阵子,不知所
得。混乱的石头活像嬉皮,民主地挤着雪白泡沫,好像它是一条穷乡僻壤的原始
小溪。
莱茵河当时曾经显得委屈(或者是傲慢);无声无息地,波上驮着几条驳船
悄悄地滑动。那条河纯净的灰蒙和透明的暗绿使人不易接近,它使我紧张,象是
一个久藏的秘密立即要给人戳破了。
我不懂这两国的语言。临行前我只打算去闻闻气味。当然新的旅行总是新鲜
的,哪怕我知道我们彼此都不至于达到诱惑。走上莱茵河的那座桥以后,我却不
知为什么一天天地麻痹了,我觉得自己六神似睡,感觉昏沉,整个我自己都涂着
一层钝笨的膜。
绿色当粘上一层金属物质的时候,就不再平易了。我呆滞的脑浆里总是闪着
一个问号。
布透麦克小河是一条华盛顿郊区的小河,相当于北京郊外的温榆河。它使我
多少找到了一点自然的水气。绿树也是明朗的。斑驳抖闪着阳光,叶子正常,枝
冠舒挺,一大片一大片地堆成一片东海岸的勃勃绿色。人当然直言直语;哪怕我
终日睡意朦胧反应麻木,也能从各式各样的问题和语气表情中感到一股骄横劲
儿。但是它没有一丁点儿奇山异水的那种怪味,我觉得从本质上讲它和中国的风
景有些相像。这使我不断地把它同德意志的树木山水乱加比较。逐渐地,我忘记
了自己所谓访问的目的,我变成了一个突然沾上了恶癖的算命花子。我盯住大陆
不放,审视着每个老外的眼色皮肤,为每一棵树和每一道小山的形势看起相来。
莱茵河上泛起阳光的照射,闪烁着一些微笑的傲慢。渐渐又暗淡了,阴雨遮
住了铅色的水,那绿色隐忍着一种寒冷的阴沉。沿河驶来一辆奔驰-500,走下
一个凶悍的大个子俯视着我。他身高至少两米。他拦住了我,问我对西德有什么
想法?我说了一句后补充道,我不会德语。他指指背后说,她也不懂德语,她从
拉丁美洲来。他背后倚着车门站着一个红头发的年龄不明的女人。她勉强朝我们
笑了一下,神情古怪。他浑象个大土匪头子带着个娼妓。
在美国听说有一种人叫“红脖子”,即开着一辆客货两运小卡车,牛仔裤,
啤酒肚,脖子颈被太阳晒得红红的乡村凶汉。据说那些家伙大都没有教养,仇视
黑人和共产主义,好勇斗狠,主张大男子主义。我听说了以后,马上觉得自己周
围满是红脖子——美国人在炎热的夏天只剩裤衩大的礼仪。女人个个短裤(且不
说我见过一个胳膊绝对比亚洲人大腿粗的胖女人),男的个个赤膊露乳。不论男
女都肤色粉红,满身长黄毛,一副要找碴儿打架的狂相儿。至今我觉得绅士风度
根本不属于美国。
当然风水是不同的:列日暴晒下的布透麦克河岸上蜃气烫人,绿地像胡乱溅
洒在大地上的油漆;而德国每条小河每块丘陵都罩着一种沉重,所以绿色如铅,
好像那太多的思想和意志压迫着每一株树木。其实一两个世纪以来,他们已经向
世界输出了那么多思想和意志,但他们仍然精满欲足,树上的每块叶片都涨得厚
厚的,使人感到一种逼人的肉感。我不能说不喜欢德国的绿色,但我不能接受那
种蓝晕晕的松,也不能忍受那种肥腻腻的杉。树应当长得自然随意,叶子应当有
腐有荣参差掩映。树木和大森林都应当蓬松杂错无法形容——都应当像人间世界
一样平凡而复杂。德国原野上的绿树多少使我觉得不详;它们之间有一些健壮而
邪怪的类属。虽然受着人类的欣赏和栽培却使人恐怖。我坚信它们和我坚持着在
打一个哑迷——看谁对,看谁猜得出来,而我却不敢再看它那肉片般的蓝树冠和
那恶虫般的肥壮手臂,我不能再多看那种饱水而厚腻的绿色了,我临别时说不清
心里复杂感觉。
怀着这样不安的心情来到美国,最初我曾经在布透麦克河边喘了一口气。那
时我几乎是高兴地想:不错,美国的树长得挺正常。但是这种乐观很快又被粉碎
了。
在曼哈顿那座压迫得人喘息不能的摩天楼森林里,黑白金属和棕墙炼瓦之中
也有不少绿地,不用说还有中央公园,还有隔河拥抱纽约的新泽西绿原。但是我
悟到了:绿在今天并不是大自然的本色。有钱能使大地绿。美国之绿蒸腾着一股
骄横之气,掀动着遍地飘扬的星条旗。在绿茵地上经常能听到据我看来是毫无教
养的不礼貌问题:你愿意住在美国吗?你在中国感到自由吗?你来到这儿感到幸
福吗?你有汽车吗?
土地是有善恶刚柔的。我不能说这块土地“恶”,但我觉得它多少是太“狂”
了一点。但甚至缺乏莱茵河畔绿地那种含蓄的阴凉。美国人拥有一切,但我感到
他们缺少一点教训,或者说,他们这一族缺少一次失败,以便磨一磨那股太硬的
阳刚之气。和这样的开朗而轻狂、自信而保守的美国人在一起,我觉得东方的神
秘主义在体内复苏,我开始独自观察,企图获得他们不可能感受的体会。
和德意志的碧绿丘陵(包括民主德国,从汉堡去西柏林途中我们穿越了大片
东德领土)相比,密西西比河上游的大平原是一片平坦的汪洋绿海。无边无际的
平原上被切割成井田,横阡竖陌,每块方形农场边角上有一幢中国人垂涎欲滴的
小洋楼(外带游泳池)。但至于绿色,没有什么好说。直至抵达了科罗拉多州,
深入了印第安人旧地的Mesa Verde之后,那秘境般战栗而恐怖的海相高原才给
了我一个新的冲击。
Mesa Verde, 关于这里我能说什么呢? 如果梵·高是在这里作画,我想他
活不到三十七岁。高原断裂成海沟,峭壁是赤赭色的,像染透了印第安人的肤色。
而沟里塬上密密麻麻扭作一团团一片片的,是痛苦狰狞的耀眼绿色。有披头散发
的死杜松树,树皮焦干,灰白缕缕摇拽,纠缠在绿得仿佛一摊摊一团团绿血绿膏
般的矮树丛件。不像乔木,万木都忍着遵循着一个暗号,只长到三、四米高——
这使整个Mesa Verde象是披着一张绿葺葺绿刺猬皮。藤蔓根枝横连竖系,我简直
不敢迈开自己的脚。西部的骄阳残酷地高悬着,烤得这绿色的膏浆缓缓熔开。空
气中呛鼻地充斥着松枝味和一种不详。印第安人的悬崖石屋在巨大的石缝里静静
卧着,空无一人。我感到一种绝望的坚强,似乎误入了末日的现场。美洲大地是
印第安人的,而今天人们常说的美国梦里闻不见什么印第安味儿。印第安也有梦
么?那批牵着狗一步越过了白令海峡跑遍了地球上所有的纬度格子的红皮肤硬汉
子,他们的梦是什么呢?而Mesa Verde沉默地忍受着这狰狞的绿树的捆绑。在如
此神秘莫测如此古怪恐怖的末日景观中,那绿色熔浆如胶如漆,耀眼地淹淌着,
触目惊心地弯曲着,绿绿地绕过来了。Mesa Verde的灼烫岩浆也许正是曼哈顿摩
天岛的一个对应。那个岛上拼命拥挤着的喧嚣的摩天大楼像历代妖精在那儿比赛
拔高。而这片荒原上的绿树绿草滚滚而来的粘稠绿浆却在这里低伏在死寂之中。
一个被征服了的、被强奸了的、被永远灭绝了希望的印第安人之梦还残存着一丝
苟且的活气。它化成了这凄惨伤目的灼灼绿风景,和它苟活着的愤怒
一起向我解释美洲。
我终于心动了。
心动真不容易。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这么麻木。被人羡慕的厌恶的三
国之旅幸运天使般地一起实现,而我却满心不快耷拉着脸。近一年了,我从来没
有一次激动过。哪儿像在新疆,在新疆我总是终日在兴奋癫狂。
而在 Mesa Verde 我终于怦然心动。我说过我觉得梵·高若把画架摆在这里
他活不到三十七岁。只有在 Mesa Verde 我才梦醒般突然忆起了宁夏和新疆。在
Mesa Verde 用不着英语和任何一种外语, 我突然如释重负地感到了平等。那惊
涛绿海般的可怕绿风景一直冲到每个人眼前, 逼着人选择感受。 我马上离群独
行,现在我用不着翻译了。经美国内政部印第安事务管理局介绍也一直见不到的
印第安人,现在以地下的姿态正在冥冥浓烈的酷绿中瞪着我。我不断地想象着一
个牵着一条狗像迈过小溪一样跳过了白令海峡的印第安人。 他那条松毛大狗只
是不经心地一跃,一支血脉就从东北亚到了中美洲。然而 Mesa Verde 熔化的绿
树林无声无息,好像两个世纪喘不出那口气来。每一株死灰般的杜松树都像一个
吊死的老妇,每一棵新生的矮柳树都顽强地挣扎着不愿意长高。处处是恐怖的造
型, 比比是意味难猜的雕塑。 有一个词是“美国梦”(American Dream),我
怀着挖掘这个梦的实质目的来到了美国,但我在美国下决心修改我在《金牧场》
中对这个梦的善良猜测。 我不懂英语我弄不清人们莫名其妙地说的那些话算不
算“梦”——然而在这里,在这片万物有灵的浓烈的绿中,我坚信我看见了印第
安人的梦。
他们遇上了一个实在太强盛的死神。 他们遭遇了一个后来二百年愈来愈强
盛的凶恶的新文明。印第安人在梦醒之前就被残暴地打败、撵走、消灭、蹂躏、
改造了。他们突然背负上的民主制度使他们茫然地丧失了任何继续自己的可能。
今天是一些红棕色的手在继续填埋着 Mesa Verde, 地下那些颤栗挣跳的灵魂愈
来愈深,绿刺猬皮一样的树丛愈来愈矮了。
我无言以对。
绿风土的发想是不是太过分了?不知道。
当你感到语言不通、举目无亲的时候,当你在自己的故乡震惊地感到语言不
通、举目无亲的时候,你只能凝视绿色。
回亚洲去吧,回到北亚,回到中亚,回到东亚,回到中国,回到内蒙草原、
新疆枢纽和陇东山地。在那里,那绿风土中的秘密已经离你很近了。
*** input by fz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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