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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unname (无名使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承志:生命的流程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0 14:54:26 1999), 转信

为小说集《北方的河》而写

    原来生命还会有这样的流程。三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十二月的冬夜,我
为自己的第一个小说集《老桥》写着后记--而此刻,环境就仿佛是凝固着一
般丝毫未变,那一夜的寒风仿佛还照样在窗外呼啸,一股长达三年的生命却分
明已经弃我而去。
    这三年的生命化成了这本题为《北方的河》的小说集,它游离出了我的肉
体,此刻正摆在你们的手中。
    但是我没有变。如果你们还是那些偏爱过《老桥》的你们的话,那么我也
还是你们的那个我。我此刻正抑制不住地渴望一倾一诉,我甚至想对你们胡说
八道乱喊乱唱一场。因为此刻--这千金一瞬的休憩时光转眼就要消逝,唯有
此刻我正驻锚在你们温暖的宽容和理解之中。我已经嗅到了海浪的潮腥,我感
到四周的空气正在绷紧。留恋休憩是危险的,黎明之前小船就要启航了。
    我决不是在滥用感情。我并不向所有的人都敞开胸怀。在我懂得了"类"
的概念之后,我知道若想尊重自己就必须尊重你们。你们和我是一类人。我们
之前早有无数崇高的先行者;我们之后也必定会有承继的新人。我们这一类人
在茫茫人世中默默无言但又深怀自尊,我知道我们中的每一个都盼着听见一响
回声,都盼着发现一个给自己内心的证明。
    人们之间的相知是困难的。尤其是当滚烫的真情找不到理解的时候,人们
会感叹世间有如沙漠。但是,即便是深刻的孤独吧,也毕竟只属于私人。我还
记得自己在牙牙学语般地写下第一行诗的时候,就已经厌恶那种鼻涕眼泪的伤
疤展览。我喜爱的形象是一个荷戟的战士。为了寻求自由和真理,寻求表现和
报答,寻求能够支撑自己的美好,寻求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是什么的一个辉煌的
终止;我提起笔来,如同切开了血管。
    我不敢吹牛说这个集子里尽是优秀作品,但我敢说这里的每一篇都是心血
之作。有人说我在小说中描写自己;其实,我不但不敢说自己是个完人甚至不
敢说自己是个好人。我的小说是我的憧憬和理想,我的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是我
盼望成为的形象。我感动地发现我用笔开拓了一个纯洁世界;当我感觉到了自
己在这里被净化、被丰富的时候,我就疯狂地爱上了自己的文学。写作的时候,
我在激动的催促下不能自已,我尽情尽意地在笔下倾泻着内心的一切。在那时
我总是深深地陷入了幻想,我幻想着这么干下去就会凿穿岩壁,找到那些珍宝
般瑰丽的美文。在我起步时宣言过的"为人民"三个字,此刻变得又朦胧又亲
近,似乎飘渺无定但又可摸可触。有时我独自无声地笑了,真的,所有的苦涩
和牺牲在这样的理想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流血般的写作中我得到了快乐,
在对梦境的偏执中我获得了意义--这就是所谓的写自己,这就是我的表现主
义。
     
    其实更应当提醒自己的是另一个方面。在一个辽阔广袤的北方,在许许多
多人们中间,我已经快要被宠惯成一个骄子。我能一点活儿也不干地在乌珠穆
沁草原的蒙古包里支着二郎腿一躺二十天;我能在六盘山下的回民庄院里天天
睡到日上三竿;我习惯了在天山南北,在昌吉和焉耆的饱经沧桑的长者跟前发
浑耍赖。我甚至--写到这里我感到恐怖--在烦躁的时候对妻子、对我最宝
贵的母亲大发脾气……然而他们却神秘地对我宽容着。
    为什么呢?难道我真的配做他们的"独生子女"么?难道真的会降临一个
光彩灼灼的陨星,报答和平衡这巨大沉重的恩情和欠债么?谁敢说末日的结论
不会揭穿这只是一种欺骗、一种背叛和一种可怕的榨取呢?
    即使具体地说到这本小说集,我也同样感受着一种沉重。我的学业导师翁
独健先生在他八十岁的垂暮之年,捉笔为我题下了"北方的河"这个年轻的书
名。我的朋友江树允许我使用他最优秀的摄影作品做封面,用他的心解释我的
心。美术编辑小任连夜调出种种颜色,企图让最准确的一种色调在封面封底代
我呼喊。责任编辑胡容大姐已经把这本书视为她人生的一份,在我外出远行时,
她甚至老远跑来帮我照顾家务!……
    世界又确实是温暖的。在人生的道路上也许关键并不在于坎坷或顺利,而
在于懂得珍惜。因此,尽管我对这样的幸福感到恐惧,尽管我真想扔下这两肩
的重负去换个轻松的活法,我还是只能坚持下去。我已经说过,我喜爱一个荷
戟战士的形象。
     
    我出于对淘汰的畏惧,总想使自己的文学超越今天。我因为看见了一点历
史还梦想使自己的文学超越明天和后天。但是我在冷静的时候很清楚:这个梦
是决不可能实现的。我也许能够超越肤浅或潮流,但我不可能超越时代。我不
可能变成预言家或巫神。
    这里藏着我最深刻的悲哀:原来我和我的心血凝成的作品也会和它们一
道,和那些我曾尽力与之区别的东西一道,与这个历史时代一块被未来超越。
    文学仍然是严峻的孤旅。它不仅荆棘丛生前途末卜,对我来说,我的文学
需要青春的鼓舞,而青春却正在残酷地步步舍我远去。
    不过已经用不着来一套感时生悲。因为我首先想起了你们,我亲爱的朋友
们。如果有个性的文学都应该拥有一批独特的读者的话;如果允许不高尚的作
者也可能集中高尚的理解的话;那么我想说--我拥有的读者即你们,一定是
人们当中最优秀的那一类人。
    然后我又想起了我对画家梵高(Van Gogh)的追踪以及我从他那里得到的决
定性的影响。平均地看待美术史的人是不会象我这样热爱他的;也没有一所美
术学院能教出我自己找到的关于梵高的知识和认识。这位孤独地毙命于三十七
岁的伟大画家不可能知道,他还有一幅画就是我;虽然这只是一幅不成功的小
品。
    请容忍一次热情的胡思乱想吧:也许在将来,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时间和我
不知道的地方,会有一个小伙子站出来并默默地起程。他虽然独自一人举步艰
难,但他从我的书中找到了只有他一个人需要的启示和力量。他会干得比我更
漂亮,在他的时代成为承继我们这一类人的一环。
    那时,这样的一句话将会亮起光芒:别人创造的是一些作品,我创造的是
一个作家。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小说集《北方的河》,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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