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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张承志的家 (by 张辛欣)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Nov 26 10:52:23 1999), 转信
张承志的家
□张辛欣
凭心体会,房子是张承志的梦魔。
有人说他最好的小说是《九座宫殿》。趴在编辑家的饭桌上,我
看他风格变化时候的另一篇小说手稿。我把小说题目看了好久:《黄
泥小屋》。一个安身立命的小屋,该是他现实梦中的宫殿。他先是住
在一栋年久失修的简易楼里,那是当幼儿园保姆的妈妈,作为劳动模
范的公家奖励。公寓有两个房间,一个稍大,一个很小,还有一个窄
过道,窄得你穿着大衣走过,就蹭着两边的墙,墙灰早已剥落,砖露
出来,好像露着肋骨。承志和妻子、孩子挤在小间里。妈妈独自带大
四个孩子,看到每一个都进了大学的时候,突然就成了精神病,他把
妈妈放在大间。小间里,一张床,一张小书桌,完了,满了。他心爱
的一大套音响,放在妈妈的房间里。在那个小公寓里,他们住了许多
年。
如果有什么事情去找他,选在夜间十一点。那个时候,他和妻子
“换班”。他已经睡过一觉,起床写作,妻子陪女儿躺下。那一部部
小说,横扫蒙古草原,跨越北方四大河系,又悲壮又荡漾,都在床前
那张小桌子上出生。坐在床沿上,依着他的女儿和妻子,看他撕一条
报纸,卷起一根莫合烟,和他说一会话。听故事的女儿也会插嘴,妈
妈阻止女儿,于是,也加入进来,我们就四个人挤着,非常小心地,
悄声笑着。
承志妈妈在外屋的暗处坐着。她常规吃镇静药,晚上吃了,依然
精神抖擞。
有的时候,我会再和她聊一会儿。我们都吃同样的药,便有交换
的心得,只是,她劝我少吃,我劝她坚持吃才治疗有效。她总觉得有
人正破门而入,挥着刀杀进来。那是幻觉。我说。是呀,是幻觉,她
微笑着点头承认,“你就是听见有人在砍门呢。”她仍旧微笑着说,
笑得非常端庄。
她的脸,在昏暗处,依然灿烂,鼻子的线条十分精致,光洁的额
头,眼睛美丽,一头银白头发的照耀下,越发目光炯炯。
他们是穆斯林。他们激烈,忍耐得也激烈。
那套音响,两个黑森森的大音箱,静静地立在暗处。
究竟能到什么地方盖一个自己的小房子呢?
感到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也向最不现实的承志讨过主意。
当然有地方。他数出青海、新疆、宁夏、内蒙古。能想象出天空
和草原。
有电吗?有水吗?你问他。他没有想。
他要我帮助他去联系看精神病科。在公共汽车上细细地说了理由。
我摇头。“一旦套上,他们根本就不把你当作人了,你就连证明自己
的权力也丧失了!”“但是到需要靠它得救的时候,就太晚了!”他
说,“先挂上号再说。我知道精神病的所有症状,所有主诉,在医生
面前,绝不会弄错。”在挤满人的汽车上,我低头仔细想了想,他说
的对。于是求了人,然后打电话,告诉他预约的时间。“还是等一等
吧,”他说,“你说的对,一旦套上,就更完了。”
终于有一天,他们搬家了!搬家的时候,厨房碗橱一挪开,墙皮
哗啦啦地垮下。
一边搬家,一边庆祝。我也去帮了几次忙,忙没有帮上,几次都
跟着大吃大喝。在小煤气罐上做些好吃的东西。那个没有“户口”,
没有办法换的煤气罐,本来是备用的,小心备用了多少年,突然就到
了世界的末日和新世界的开端。其实新楼里还是没有煤气,但是不再
想以后了。音响第一次开起来,他心爱的歌手,避世的日本的冈林信
康,美国的勃搏?狄兰,还有不曾被采风的文人强奸过的,他的新疆
民歌!在歌声中搬了多少天家,到处还是乱糟糟,没有布置停当。我
们发现门边的电灯没有安灯泡,拧上去,打开开关,突然全部黑了,
整个楼都黑了!承志的妻子是学航空力学的,有一大帮精通电的朋友,
检查了整个楼的线路,发现施工的时候有一个地方接错了,只要一打
开门口的开关,全楼就会短路。接着,下面的住户找上来了。说房顶
上湿了一大片。刚刚新建的楼,楼外面还高高地堆着剩的建筑材料,
人像翻山一样爬来爬去,厕所马桶已经漏水了,龙头也接不到浴缸里。
但是他非常快活,因为两间屋子都大了一点!
一间仍然给妈妈,一间,给妻子和女儿。
我转了一圈,看了又看,回到门口问:
“你在哪里写作?”
他指指我的脚下:
“这里。”
然后眼睛就亮起来:“现在,我可以把音响放在门口对面的墙边!”
“桌子呢?桌子放在哪儿?”
还是不懂。
“早就看好了,就把它放在门口!”
一看明白了,放声大笑起来:“那你不是成了看门人了!进来的
人正好在桌子上登记。”
他不笑。
“不再开门就是了。”。
于是沉下心,看看四周,替他暇想,关起前门,也关起通向妈妈,
妻子和女儿的,通向家的门,在自己的门前,一张桌子,一套心爱的
音响,一把电吉他,那个两平方米的小地方,也是一个相当完整的世
界!
后来我们就坐在那两平方米的地方,回忆我们先后去过的曼哈顿。
我们都对它又喜爱,又要远远地逃开,于是,放了那个日本歌手的
“曼哈顿”,他给我翻译着,从翻译的歌词听,那歌手和我们一样地
感受。和那个歌手一样,我们以为我们要把自己各自关起来,少到外
边去,到遥远的地方去走。日子不再是少年时候了,不再是无限了。
也许他自己说得对,也许老是挤在一起,精神病会传染。
又有了一个房子。听说有三间,真正的三间。只不过,有一个条
件,要想得到那三间,要穿军装。他没有犹豫。扔掉他的考古学,扔
掉他的学术级别,他急忙又搬家。又扔掉两年时间写一本书的钱装修
起来的墙壁和地面。我也一定是疯了,专门去那个家里作客。我们居
然在三间之外,在通向门的地方,摆开桌子吃饭!我们能四面坐下!
他有了一个真正的书房,不仅摆下了音响,甚至还可以支起一个
画架子,他开始画画。书房里有了一张真正的书桌,桌子不很大,但
是木头的质量挺不错,聊着天,用手摸摸它。他提到他正写的一本书。
他并没有说那本书的形式和内容,只是说:“每天早上起来,你就坐
在桌子边上,连别人的书也读不进去,这算是一种什么生活?”那时
候我看着窗户外边。
写作的生活,趴在桌子上的我们,自己知道。你疯狂地寻找你的
黄泥小屋,疯狂地一再转移,一再安置自己;你跑老远老远找朋友谈
心,你一个钱,一个钱地算计着稿费,你越来越往你的山里,你的荒
原上跑,你对都市的人越来越厌烦……你所有这些真实的生活,最后,
都为了回到趴在桌子上作战。只有在桌子上孤独地苦战,可以满足你
自己的脑力和体力对自己循环的要求与习惯。这种不断回到桌子前的
生活,对于我们,一旦选择了,就走上了一条慢性自杀,慢性疯狂的
道路,你又必须控制自己,走得有条不紊,有节奏,要效果!所有的
苦都不计较,都不必细诉,只要试验着唯一的,纸面上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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