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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承志----第三只眼睛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Sep 9 15:01:33 1998), 转信
第三只眼睛
张承志
这一天北京是在深夜播放冈林的音乐
会。我求了两个朋友,让他们帮我录下来,
然后就坐在电视机旁等。
那一天东京的 Egg Man(一个大茶馆
般的演唱场所)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冈林
音乐会开演的时间大约是7时,我6时就到
了,坐在招待席里,给自己挑了一个好位
置。
“五彩缤纷”的片头过去后,北京播
放的冈林音乐会开场了。换句话说,我从
未见过从来不敢想象的恶心文艺演出开场
了。主持人不懂 Folk Song(民谣)并非
民歌或民间传统小调、而是60年代现代摇
滚乐的先声及重要形式,居然率一场观众
表演北京“民谣”——他一连两遍领着台
下的观众大唱:“水牛……水牛!先出犄
角不出头……噢喂!”同时是俗不可耐的
流行曲。几位我已经无法形容的小歌(?)
星(?)各扭一番,夹杂着60年代日本左翼
学生运动的棋手冈林信康。
而他似乎没有察觉。或者他装作不知。
他那一天唱得也可悲至极——我曾经警告
过他:日本号子的节奏未必能获得亚洲各
音乐大国、尤其是民歌大国的共鸣——但
是他已经46岁,无论为着艺术出路或为了
生活出路,他都只有唱这一条路。
北京的夜里,我悲哀地注视着屏幕上
的他。朋友来电话问:难道这就是你喜欢
的歌手?我说什么呢。当全场“水牛——
水牛”地掀起丑剧时,朋友又来电话:还
录吗?我说:算啦。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嘶哑地喊着,但音量弱了,而且失去了
他锐利迫人的音质。他仍然是长发,但已
经不再蓬松满头,而显得古怪。我发觉他
流汗很多,而且,有一些驼背。那些歌我
很熟悉;1991年他在东芝公司新出的CD唱
片里,解说词是我写的。我凝望着电视屏
幕,悲哀像水一样在胸中涨着。最终他也
没有唱《贫民窟布鲁斯》或《流浪者》,
那些穷人和反对体制的人喜爱的歌。我在
绝望中关掉了电视。
8年前在Egg Man他还年轻。那晚人们
疯狂地跳着吼着,厅里震耳欲聋——其实
他只是孤身一人一把吉他。那一晚我也注
视过他;我只想为自己的艺术找到一些现
代主义的参考,而并没有想到我的注释,
于他也是必要的。
艺术家知道这种注视么?艺术家是不
是需要这种长在自己体外的、第三只眼睛
呢?
已经与冈林信康无关。我一连数月,
总在思索着这个问题。与崇拜者、与干扰
者无关的第三只眼睛,判断与结论的眼睛,
是否非常重要呢?
冈林信康的首次中国之旅,可以说是
彻底失败了。他回到日本后,正好为我回
国送别。再赤板一家荞麦馆里,席间他说,
若不是中国有你,我再也不去中国。这是
依句不能原谅的话。
他当然清楚地感到了那“水牛——水
牛”的胡闹与60年代左翼日本学生运动的
“Folk Song”之神之间的大玩笑。他也
感到了不懂中文的严重局限。但他没有感
到他的最新形式——用日本传统号子加工
出的日本摇滚,显然是威力不足。非常遗
憾的事情发生了:冈林信康自进入70年代
以来只求寻找艺术形式的新路,身上已不
再贴左翼标签。但他对中国有着一种左翼
式的尊重。而当他到了46岁才等到第一次
访华演出的机会的时候,与他同期到达中
国的却是天皇——整个日本为天皇访华激
烈震荡。又派反对天皇访华,认为天皇是
侵略的真正元凶。而对于艺术来说,时机
是必要的,只是冈林信康实在碰上了一个
坏时机。因为这一次,他已经暴露了它的
衰老?歌的衰老和人的衰老。我默默地注
视着,心理感慨难言。在北京花里胡哨的
舞台上,在日本简朴的送别我的荞麦面馆
里,他仍旧硬撑着男子汉的架子。看着他,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找了个借口,我提
前告辞了。
我很难忘掉他那感人至深的抒情歌曲
和煽动一般的疯狂Rock曲子。我曾经有意
识地把他的歌当作自己的文学借鉴。我更
难忘掉在烟雾弥漫的 Egg Man他那火热的
演唱,那震撼人心的灵魂呐喊,尤其是他
那形象的美。
我不知道是否艺术家都需要这样一种
体外的注视:由第三者眼睛审查自己是否
美,是否失美。艺术家也是人类也要吃五
谷杂粮,但我不知道艺术家在失美之后是
否应当决绝地中止自己。
在大地上散步,在长旅中独行,除开
内在的一切之外原来还需要这样一种眼睛
——这样想着我觉得吃惊。在一个人欲横
流、笑贫不笑娼的时代里,有人考虑如上
的一切么?有人关心自己的本质与能力、
美与失美么?
我关心。我视这一切为最重要的事。
从今天,我开始留意我的第三者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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