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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张承志 《失去公园的伊朗兄弟》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Dec 19 10:42:31 1998), 转信

　　　　　　　　　　　　 失去公园的伊朗兄弟

　　　　　　　　　　　　  　·张承志·

　　深夜在电视里看到旧新闻（事件当天是决不会报道的，西方国家的新闻自由
是个神话）——才知道日本警察和“入管”（入国管理员）突然封闭代代木公园
那天，在大街上抓了一百多个外国人，其中主要是伊朗人。

　　伊朗人——劳动力，这已经是一个固定名词。

　　大批伊朗男子涌入伊朗打工， 是在两伊战争以后。 他们大多以观光签证入
境，然后超期居留，打上一两年苦力活挣上两万美元，然后回国与家人团聚，用
这笔钱重整家业。

　　伊朗人与中国人不同。首先他们不像许多中国留学生一样幻想在日本混个出
息，因此他们与日本人交往很少，冷淡而自尊。其次他们不拖家带口，大多是独
身闯日本的一条汉子。他们不带家，朋友们合租房子住，靠公共电话与遥远的妻
子联系——顺便也发明了伪造的电话磁卡。第三是他们不打杂工，不像中国人一
样充斥一切劳动力市场，一般他们只干建筑工地等重体力活儿。

　　日本经济的不景气与严重的劳动力缺乏之间，使打工机会既难得又总有。打
上工就意味着每个月两千美元的收入，  打不上就要在生活费贵得吓人的日本饿
着。于是，他们渐渐汇集在东京的上野公园——在那里交换劳动情报，介绍关系，
寻找机会，买卖日用品，并获得一些友情和安慰。

　　日本警察大约在１９９１年禁止了上野公园的聚会。

　　半年多以后，东京的代代木公园又成了他们集会的场所。每逢星期天，代代
木公园一派热闹景象，有音乐有舞蹈还有烤羊肉串，不仅伊朗人，各个第三世界
来此谋生的人们都汇集于此，买日本人不买的便宜货，交换打工的消息和价钱，
使用亲切的母语，让紧张而孤寂的心舒畅一下。

　　但是好景不长，代代木公园贴出了告示：为营建园林，禁止入内。警方透露，
此举确实有防止伊朗人“黑着”不出日本以及买卖假电话磁卡的动机。由于与民
主国家招牌不符，因此使用绿化公园的名目。

　　抗击有两起：第一是伊朗人自己。经常来代代木公园的中国人，一般是不会
在这种时候露头。一个伊朗人站在公园门口，他用不准确但非常感人的日语呼喊
着：我们也是人！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聚会！……另一支力量是一些残存的正
义的日本青年，他们组成了“生命与权利”协会，处处声援痛苦的异国打工者。
一个小伙子拿着手提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向行人呼吁——国籍古怪地成了人的力
量的标志，显然他比那英俊的伊朗青年更有份量。

　　就在这时，突然间跳出大批穿便衣（即不是西装而是夹克之类的流氓服色）
的“入管”，见人就抓。拉出一个立即查签证，过了期的立即逮捕。不动声色悄
悄停在远处的，是用来拉人的几辆大面包车。

　　一个伊朗中年男人被架走时，他的表情很特别。他的脸上没有害怕，只有无
奈和悲哀。他竭力想笑，竭力不与“入管”挣扭，但是“入管”们是地道的鬼子，
丝毫不懂文质彬彬。 那伊朗男子觉得难堪， 他可能是个知识分子——在电视上，
那一瞬间我看到人的尊严被侮辱时的神情。

　　英勇的一伙是“生命与权利”的日本青年，他们拼命阻击“入管”，用电视
猛拍镜头，话筒一直在疯狂地怒斥着。他们只是不敢动手开打，尽管那是一个该
大打出手的场面。

　　——那一天被捕人数有一百余名，主要是伊朗人，此外还有韩国人、马来西
亚人若干名。有四名被捕者官方未公布国籍，人们猜他们是中国人。为什么日本
不触及中国这个词呢？这是个让人品味的疑问。

　　现在，为伊朗人争取人权奋斗着的，只有那小小的组织——“生命与权利”。
他们的观点和一般人的认识都是：日本当苦于劳动力不足时，便对伊朗人超期居
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当经济不景气时，便发动诸如关闭公园、街上抓人等行
动。人人知道如此的法律。进来日本经济回升，所以电视上出现了这种旧新闻。

　　代代木公园关闭了，铁栅栏上高悬着波斯文、朝鲜文等文字的告示，星期天
再也看不到漂亮的伊朗小伙子们了。

　　日本“入管”封闭代代木公园和街头抓人的行为，代表西方向第三世界拉开
了一种新的战幕。１０年前还仅限于东亚和东南亚的对日本这个岛国的认识，如
今已经蔓延到西亚。

　　新的时代将是大多数穷国与西方的对立时代，将是艰难求生的古老文明与贪
婪的新殖民主义对立的时代——全部良知和正义，都将在这个天平上衡量；全部
学术和艺术，也都将在这个天平上衡量。

　　——那个被侮辱了的伊朗男人会决定他的姿态。那个英勇的“生命与权利”
组织的日本青年会决定他的姿态。

　　而那个据猜想是中国国籍的人呢？唯有他们的姿态令人难猜。

　　　　　　　　　　　　　　　　　　　　　　　　　　１９９３年６月

*** input by fz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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