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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张承志:心灵模式--序《热什哈尔》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0 15:07:07 1999), 转信

    一
     
    知识界的轨迹,在结局处往往使人不屑一顾。这种感觉,当它无法找到一
种有力证明或者时代本身就缺乏悟性的时候,只能孤独地被误认为狂妄。因为
知识界以工匠化了的专业技艺拒绝批评;而对于一个小时代来说,社会永远不
会提出变繁琐知识为认识--即真知的强求。小时代的人们和读者只需要水止
渴;没有谁幻想水之外还有直觉和想象的奶、超感官的灵性寻求即蜜、以及超
常和超验的神示--酒。
    上述四种液体的渴求过程,也许才是真正值得流传的人类的认知过程。然
而我们面临的知识界大多与这个过程无关。除开因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导致的许
多"知的领域"与"专业人员"的误会之外;十九世纪知性的象征--实证主
义,与二十世纪末迷茫混乱的现代思潮,都无法拯救这些惶惶无路的智识者。
    十九世纪中,因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启发了人类认识了旧石器时代。
北欧由于石器的发现和认识,终于提出了以地层学和标型学为两大支柱的近代
考古学,并刷新了古玩铺子的眼力。同时,中国乾嘉学派走向全盛,百废俱兴,
其中一个小树枝便是日本所谓的东洋学。这个时代非常之持久。直至一九八一
年翁独健、白寿彝等学术泰斗招收研究生时,这场人类认知(尤其是对于历史)
的大潮尚不知已处强弩之末,反而以为实证主义因政治条件的改善正欲中兴,
前途无限。
    事实远非如此。传统的学术--它确实早就仅仅是学中之术,而不是追求
认识的初衷、不是人向世界的"天问"--已呈不吉之兆。方法论和文人优雅
同堕落,图书馆与学报文章共萧条。喧嚣而来的,是夹生饭里下绿豆--中文
难以下咽,洋文崩人牙齿。沸点在艺术诸论,烫处是"文化"周边,唯恐搁凉
往前使劲挤的是历史学。
    世纪末的新潮思想往往是伪学。但是要想冲决老一套正襟危坐的实证主
义,还非此不能奏效。比如研究中国古代的神话系统--应当说是研究考古学
中新石器时代各区域文化对应的逝去的精神--依我看,乃是不可能的。因为
那是死了三五千年的某些旧习、仪式、精神病或心绪情感、暗示或隐语,在当
时也属于秘密的禁物。那是宗教的久远种籽,不可能由今天尚在宗教门外的人
判断。而站在十九世纪式考据派营垒中的人一家之言,便成了严谨的权威,以
子之矛攻子之盾谈何容易。对付严谨的胡说,最好让泼皮的胡说来干。中国知
识界的弄新潮儿当记一大功,因为他们猛刨了乾嘉学派以来日益腐朽的实证主
义墙脚。实证往往证明着虚假,十九世纪连同它的儿子二十世纪都已经结束了。
    但是新潮派并没有确立自己。他们的办法只不过是把水对稀。他们没有发
现,只是听说。他们没有基础,不敢浓缩和朴素化。他们只祈求洋人赐宝,而
没有深入中国。他们一窝蜂低价贱卖中国的民俗画,却缺乏对民众的感悟和敬
重。新生的这一代智识精华中,只有极少数可能掌握着现代主义;而大多数却
可能堕落成投机商或买办。
    二
     
    --热衷批评一切、无视自身责任,这两点都不可取。我愿意在此介绍《热
什哈尔》一书,也许这部陌生的书可能使人们感到有益。这部书和它的作者从
来没有介入上述中国知识界的种种--它乃是民间秘密钞本。这部书成书的时
间约在清嘉庆年间或乾隆末年--又恰好在实证主义及其史学,以及中国乾嘉
考据之学的同时。
    《热什哈尔》是中国回族内部首屈一指的古文献,也是在清季遭逢迫害的
回族人民找到的、自己记载自己心情和史事的形式。
    由于残酷的迫害,具体地说是由于乾隆四十六年清政府对甘肃回民哲合忍
耶派的屠杀,只有一身褴褛满心悲愤的回民们选择了拒否。这种拒否,在文史
上的形式就是--不使人读。《热什哈尔》一书主要使用阿拉伯文写成,这样
便拒绝了汉语世界对之阅读的可能。写成后从未刻版,仅仅在哲合忍耶派回民
的一些大学者(阿訇意即学者)中传钞。而作者为了进一步守密,书的后半又改
用波斯文--这样继而拒绝了相当多数的阿訇阅读,因为阿訇中识波斯文的毕
竟更少。
    钞本亦极少;据笔者几年来调查,今天此书钞本决不会超过三十部。
    "热什哈尔"一词系阿拉伯文rashah,  原义是"泄漏出、出汗";引伸
常为"晶莹、烁亮"。约十世纪的诸苏菲主义(即伊斯兰神秘主义)著作中,有
一部《原本生活的露珠·注》,就用了这个词。我们译它的文学含意为"露珠"。
    此书命题为《热什哈尔》,是由于书的正文第一个单词是"热什哈尔"。这
种听凭首词定题的方法非常罕见,它隐示着作者的一种宿命态度和自信--中
国回民有以首词称呼某段落或篇名的习惯,比如赞美诗《默罕麦斯》中有一大
节的第一个词为"艾台依吐",百姓们就称那五页长的大节为《艾台依吐》。钞
本并没有在扉页上写这个书题,书的题目是在近二百年的漫长岁月中,被早渴
的黄土高原上饥寒交迫的回民们叫响的。
    你走遍大西北,甚至在山东、河北、江苏或黑龙江;目不识丁的农民们不
仅知道《热什哈尔》,而且对它坚信热爱。他们会执犟地说,只有《热什哈尔》
真实。虽然他们自己并未读过全书,只是辈辈相传这本书是"自己的"。
    《热什哈尔》记述了乾隆年间被清政府两次镇压的回民哲合忍耶派,以及
他们的苏菲导师的故事。贫苦的回民们大都不知道政府当时就钦定官修了两部
战时军事文件汇编--《钦定兰州纪略》与《钦定石峰堡纪略》。他们认为既
然有了《热什哈尔》,便不仅有了历史,而且有了后世里和残民的政府"打官
司"的证据。而当我真地发现了--以翁独健先生要求的考证发现了《钦定石
峰堡纪略》中有伪造的原始文件时--我为浑身褴褛的农民的认识震动了。
    也就是说,就史的意味来说,《热什哈尔》是非官方的、被禁绝的、底层
民众的历史文献。
     
    三
     
    乾隆四十六年和四十九年,由于哲合忍耶回民这个人民反抗势力的出现问
世,清政府在两次大规模的军事镇压之后,对这一支回民实行了禁绝。这禁绝
令一直维持到辛亥革命满清覆灭。
    但是,《热什哈尔》一书并没有提供一笔潜伏账。包括我在内的读者们将
长久地面对着这样一种陌生的世界观--作者沉迷于苏菲即神秘主义的认识和
感受中,满纸荒唐言,一段接一段地讲述着不可思议的故事。
    以学校里听来的知识和常识,是无法与这种认识论对面的。作者在搜捕追
杀中冒险写成此书,作者以宗教信仰担保写成此书。作者又以两种几乎不能解
读的文字证明了--他并不想使人承认。
    这部书追踪的,是于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被清政府杀害于兰州城墙
上的宗教导师马明心的奇迹、以及马明心的继承者穆宪章的奇迹。以这种殉难
圣徒的奇迹故事为纵线,每一段均钞上"相传"两字为开始--全书浑然成为
这样一部散文体的哲理论辩。堙灭的史事散在其中,一一与同期的汉笈相对应。
阿拉伯一波斯文体的修饰性与大西北黄土沟塬的村言土语相衬,呈着一种朴素
的、鲜烈的美。
    我见到的这一部钞本年深日久,粗厚的硬纸已经黄褐。墨迹优美,花体的
阿拉伯一波斯文黑字中,段落开头总有一个<SPS=1271>砂红字(相传)。装订也
是回民的技艺,每一页翻开都可见裱过的布角缀连前后。大西北的回族人民们
对这部著作的态度使任何作家都心醉神驰:他们把它视为"经"而不是"书";
平日藏在净室秘处,灾祸来了宁舍性命而不让它遭受污辱。
    仿佛它象征着他们生存的真实。
    不仅仅只是史学、哲学或神学,也不仅仅只是某种西北底层生活状况的实
录,《热什哈尔》一书提供了一种不可言传的东西。
    民众与国家,现世与理想,迫害与追求,慰藉与神秘,真实与淡漠,作品
与信仰--尤其是人迎送的日子和人的心灵精神,在一部《热什哈尔》中,都
若隐若现,于沉默中始终坚守,于倾诉中藏着节制。愈是使用更多的参考文献,
愈觉得这部书的深刻;愈是熟悉清季回族史和宗教,便愈觉得这部书难以洞彻。
这不仅仅是一部书,这是被迫害时代的中国回族的一种形象,是他们的心灵模
式。
    那种生存的苦难,也许应该让它永远逝去了。但是这种认知的方式--它
的真诚,它的拒否,它的勇气,它与一方水土一部民众的血肉联系,它的凭借
灵性和不为一般见识束缚,也许却能给它以外的大世界以某些借鉴。
    十九世纪和实证主义都过去了,也许应当留取的只是考据家们当年追求真
实的初衷。发现了《热什哈尔》并为它提起笔来时,我觉得自己第一次可以正
视昔日师长的期待了。
    当然,一册《热什哈尔》并不能承负整个时代转变中的大问题。即使它千
真万确地被几十万回族人民认为是自己的心声,也不能说它已经彻底地写出了
那心灵。但是它默默指示着一种途径:从这里不仅"书"可能挣脱旧的束缚走
向现代和未来,而且人心也可能战胜漫长的冷漠,去接近一种最神秘的温暖。
    在中国,如同《热什哈尔》这样的书能幸存至今,确实是回族的贡献。藏
书者和作者都真正熬过了黑暗迫害的光阴。血干了,变成更厚的黄土,深埋了
这一类奇书,也深埋了隐遁的作家。
     
    四
     
    有趣的是,原著者的名字,似有似无。
    民间只是传说,《热什哈尔》是"关里爷"写的。关里爷是住在哪一道"关"
的"里面",很难细究。只知他的宗教经名为艾布艾拉曼·阿布杜尕底尔,书
中常以"赢弱的仆人艾布艾拉曼"或者"千罪的我、阿布杜尕底尔"自称。
    据传说,关里爷为甘肃伏羌人(今甘谷县),家曾住伏羌东关内,"关里"
一名由此而来亦未可知。他是十九世纪前叶极重要的回教人物,不仅以学者名,
更主要的是他曾在哲合忍耶苏菲派史上举足轻重。(关于他的事迹应另有专文。)
由于《热什哈尔》的作成,应该强调--关里爷开创了这种文体。在关里爷之
后,有志之士开始模仿他,在各个时期都写过一些阿拉伯文钞本。再后来,所
谓"热什哈尔"甚至成了一切宗教内史事钞本的代名词。不过,晚近的钞本和
中国回族的这种内部写作,大都缺乏如同关里爷那样的恐怖环境,对于神秘主
义和奇迹理论的掌握也大都不如关里爷深沉。
    关里爷逝世后,坟墓曾被清政府毁坏。后来迁修的坟在今张家川回族自治
县莲花城。由于对他的怀念,百姓们虽然无法了解他的全部经历,但仍年复一
年为他上坟诵经。因此也记住了他的忌日--农历九月初七。他生年不详。
    此书译者是关里爷盼念的后来人,年轻满拉(经学生)杨万保和他的同学马
学凯。他们把翻译此书做为自己诚信的表白,日日沐浴后开卷,夜夜苦劳中推
敲。大阿訇马兆麟为他们提供了辈辈秘藏的钞本,大阿訇王栋帮助他们切磋史
实文字。我仅仅作了一些秘书工作,对汉译稍稍作了一点润色。应他们强求,
我虽在译者中补了一个名字,其实仅仅想表明我需要这样的搭救而已。
    关里爷在《热什哈尔》的首句中写道:"当古老的大海向着我们……潮动
迸溅时,我采集了爱慕的露珠。"
    当审定这一句译文时,杨万保正和我在一起。我们凝视着这段被破译出来
的话,心中充满了异样的感觉。这不是水。我们感到自己吮吸着一种神奇的液
体。我们似乎窥见了一道隐藏在宇宙中的、虹一样的轨迹,我们自己不仅追上
了它的显化,而且自己正悄然溶成一粒露珠。
    这露珠渺小微弱,但是它不是稀释的水。它是二百年来为着心灵的纯净前
仆后继地牺牲的人们的血。它是我们求知的中介。
    关里爷并没有为自己命题,但是他获得的这个题目真如神赐。这简直是天
然,简直是前定,一滴概括了一切。
    中国的秘密向来如此,当上层萎缩和丧失的时刻到了,底层人民便登台表
演。这大陆里埋着的宝藏是丰富的,当你真地觉得像是触碰到逝者的心灵时,
那感动是无法释说的。
    --未来,当人们都渴望着成为"爱慕的露珠"时,薄薄一册《热什哈尔》
将胜过万吨废纸,获得人们真正的尊敬。
     
    一九九○年苦夏
     
    (《热什哈尔》由三联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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