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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无援的思想 (1)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Dec 19 13:09:31 1998), 转信
无援的思想
·张承志·
1
生活当变得完全黑暗、而且你已经能够冷静地迎送这黑暗以后,那感受是很有意
思的。拿起笔来之前,其实该先温习一下以前的、包括自己写的、优美的作品;以免
这种黑暗使自己迟钝,还有防止为生存而屈就时,被他们低俗的文化弄坏的自己的水
平暴露。
可是我没有如此的余裕。钝化了的,已经非常冷漠的脑际只有一个焦点,我要为
自己的孩子挣脱困境。万物都如浮云,只有她的生存真实。我宁肯用肤浅的文字毁坏
着思想再卖掉这文字;宁肯抛弃我的美好的笔。没有什么,一切都可以放弃,包括我
的水平和能力。只有法蒂玛,只有她永存。
在艰难中,思想常常被击打得闪烁火化。在孤寂的独醒之中,在水一般浸满的黑
暗和无奈之中,我知道应该记下来。已经一千遍地证实了,我清楚我的思想和生存的
价值。
写了这么几行心情就舒畅多了。用外语,用粗糙的文字,不,是忍受他们肤浅的
认识——是不可能写成哪怕上面几行的。
并不难懂,我的富邻们,我从来都没有写得晦涩费解,只要你有感性你应该读得
懂。这里记下的是时代更迭时分的一些注脚;未来的我们的同类哪怕远隔百年,但他
们不像你们,他们会感到亲切和重要。
世界在逼人就范的时候,你无法揭露他。北美四面铁壁,只有反共的洞可以让你
爬出去。你不愿意么,那么,只有刷盘子一种职业勉强能够接受你。
在温哥华的一家南朝鲜饭馆里,仅仅一天干下来,我对那小老板就有了一点异常
的印象。他觉得来了一个古怪的人。我不知为什么不能忍受;我辞工时他多付了我几
块钱,而且非常礼貌地道了再见。我觉得这是难得的温暖,我一直记着他。我想,他
是为我的娇气吃惊。而我却感到人不能失尽了骄气。
你轻蔑地嘲笑着加拿大又到了日本。你咬着牙不讲苦处,把东京当成自救的战场。
满洲国的臣民,伪蒙疆的后代,向右翼的日本暗示着他们是未来分裂独立头目的
学生,排队报名争当买办的党员,一点不假真地卖肉的女人——充斥了你的学术和文
学界。你的存在使人不快,你同时压迫了那些自称蒙古通的人、那些琢磨新疆的人,
还有夸夸其谈什么文学的人。你的回民血统遇到了挑战;在你的每一件企图获得饭费
贫民窟房费的工作中,都隐隐地感到了右翼式的要求。
今天是冬日的一个温暖的下午。我趁暖写了几笔。我决心再去刷盘子;哪怕那里
面满是污辱。我已经习惯了,或者说不是习惯了而是冷静了。我已经决心迎接污辱的
前程,并且决不诉说。没有必要和任何人讲述这些,人心的体会,是完全属于私人的。
我心里平静。今天无论出现了怎样豪华的境遇我也再不会兴奋了。我视当教授和
刷盘子为一回事,视一切异国的职业为打工。人可能发挥出非常大的能力;若是为了
应付这个丑恶的世界,我可能做到在许多专业取胜。但是那不属于心灵,我不愿在那
些奔波中耗尽自己。我热爱使用中文的独自写作,在真挚的,感动的,美好的写作中,
我能达到谦逊也能达到坚信。
再苦再难的日子,也有一些空闲。
我要记下这暗夜的生活,记下那些降于我心的一瞬瞬的感觉。十余年来,它们从
未欺骗过我,而且使我子。我不能让这种日子磨钝了我的美感和灵性,美则生,失美
则死——即使文明失败了,人们也应该看到:还有以美为生的中国人。
条件不好,心境不对,我不敢保证它像《绿风土》里那些散文一般地工仗了。可
是它也许记录了一些问题和预感,我不知预感对不对,也不知问题存在不存在。我只
能说,或者是我在日本和加拿大患了神经质,或者是他们有汉奸的遗传基因;反正除
了我,没有人有这种鬼预感,也没有谁谈论这些问题。
(1991·东京)
2
我回到了祖国。
但是那时觉察到并打算记录的随笔集呢?
没有写。我以为我能利用长夜难免、利用苦夏等着日落、利用工作和工作之间的
属于自己内心的一段段时间,在这段人生逆旅中,写满一本随笔——但是没有写。
所以开了头的前言仅仅算是给了我一篇文章的形式。我在久隔了一年多时光以后,
再写上这样几页呼应的文字作为后记,那么就可以编成一本没有蕊的书。算是一
种难言的、满足写作的心境、而事实上无从动笔的记录吧。
人生活的环境如果叫世界的话,有两种世界。一种是缺少权利和自由,但是有时
间;另一种是没有人管理和控制,但是必须变成劳动机器。这种说法不一定很准确,
我知道尚有更惨的境遇; 有的人被压迫得连我都很难想象。 我尚有杯水枝笔的余地
——因此我才觉得应该记录,至少记录下这种心情。
——然而,自己感到很贵重的心情和感受,在奔波中,在一小时一小时数过的劳
累中,在计算机光标的变幻中,被淹吞掉了。
我有生以来没有过那样目标准确的时期。只干有收益的活,只与具体地与自己产
生经济关系的老外交往,只用可以挣钱的文字写作,只用肉体,顶多开动脑筋——而
不使用心灵。
那么,用美文记录感受,就不可能了。
钝化的大脑,只习惯于紧张地随着机器上的光标转动的大脑,漠不经心地以一种
外国语思维工作着的大脑,是不会给我文章的。我最后承认了这件事,不写了。
再出现那种瞬间时,思想在被艰难和复杂的世事击迸出火星时,我默默地品味一
下便任其流逝。我知道,重要的是存活,重要的是一个叫法蒂玛的宗教,其余一切都
可以牺牲,更不用说,放弃一些散文的零星念头了。
比一切更重要的事,从生存的意义上来说我没有被淘汰出局。往昔那样的,想象
中该有的,我喜欢而且热衷创造的散文失去了,或者说没有争得。不过,我从可怕的
洗场挣扎了出来,用外国语一本一本地出书,在课堂上夺来了我需要的口粮。
损耗的只是时间,生命般的时间。再有就是一些火星般的思索——如今我无法追
忆它们了。我的集子中不会再有它们,在我逝去的一刻刻生命中,它们也逝去了。
我并不很遗憾。人生最重要的是怎样活着,并不是生命本身才宝贵,并不是生命
中有过的思想才贵重。
写下这篇纪念以后,对于我来说,问题依然如旧——怎样活着。
(1993·北京)
3
近几年来书市上毛泽东热久盛不衰。我留心到毛主席在晚年爱读陈子昂的作品。
这个小小信息使人心中有所思,有一位评者写到这个信息时使用了“怦然心动”来形
容自己。一点不假。“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
——这是一种非常特殊也非常孤立的思想家的素描,也是他们的思路。
不用说,我们亲爱的文学界——包括作家和寄生的各种家,是不作此相也不为所
思的。在老舍以后(还有侯宝林以后),自我标榜是受业弟子的作家层出不穷。他们
使用一种北京土语作写书的语言,并且一天天推广着一种即使当亡国奴也先乐喝乐喝
的哲学——至今天,他们已经有梯队有层次有钱有权,领导潮流了。
只是,他们不讲山河二字。
执笔者或称文人有两种,铺纸研墨欲书未书之际,有的人取其大言不惭、文人无
形、无耻才做文章之途;有的人则以一种言行间的约束自警。
能用钢笔刷刷地写下比如这样几个字,长城、长江、黄河,我感到我和他们分开
了。自从1990年起,山河突然逼近,我必须这样做和写。
今天需要抗战文学。需要指出危险和揭破危机。需要自尊和高贵的文学——哪怕
被他们用刻薄的北京腔挖苦。
4
我心里满盈的感受,使我依然自信。文章从来靠体验和感受而短长,甚至汉字也
因见识和立场而明黯。
从两脚刚刚踏上北京机场寒碜的地板时,我就猛地觉得:长城黄河都突然近了。
我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恶声恶气、官僚民倒、还有狡猾的文人以及带造反派红袖章
的居委会老太太——都在估算之内。在飞机上我再一次向10岁的小女儿保证领她去
看长城黄河。当她还是一个幼儿园的小孩时,我就曾经在散文《对奏的夜曲》中向她
保证过。她见过日本小岛上流淌的江户川和荒川,应该也见一见真正的大山大河了。
但愿山河的灵气,能再次降给中国人。
海湾战争爆发那天,我通夜守着电视机。但两天之内我就断定:这报道经过无耻
的新闻审查。西方并没有新闻自由——这使我目瞪口呆。东京云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
穆斯林,但东京没有一座清真寺。海湾战争报道中的帝国主义腔调刺伤了一批批东京
的外国穆斯林,周五去沙特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研究所的空地礼主麻拜的人在减少——
愤怒而无言的人们再也不愿跟随给美军以基地的沙特人礼拜了。我也一样。从那场战
争打响,我也再没有去那里礼主麻拜,我愤怒地想着自己在《心灵史》中提出的一个
词:媚俗的宗教。我清楚地明白了,美国人完成了他们粉碎伊斯兰世界力量的事业。
继伊朗和利比亚之后,下刀处选择了伊拉克。继社会主义阵营的裂散、拉丁美洲反对
美国强权势力的屡屡失败之后,伊斯兰国际也在强权和电子武器打击下流血。下一个
轮到谁?全世界都在盯着想下一个是中国。而中国智识阶级还在继续他们吹捧美国的
专业,中国电台的播音词也操着一股盎格鲁·撒克逊的腔调。不知死的鬼——你这样
咒骂吗?
不久后,新闻又公允了。海湾战争同样是意识形态战,当美国人打胜后,西方宣
布曾有过新闻控制。像一个流氓当了公司总经理后,又告诉大伙儿这里曾经是妓院。
世界没有愤怒,女士们和绅士们都没有因发觉正给妓院老板干活而辞职。
5
同时, 牢牢立足于奸商立场的日本, 早已把三八大盖换成了冰箱电视的日
军,开始章回体地琢磨中国。继他们的《丝绸之路》以后,《黄河》、《长城》
都是电视投资重项。而他们的真心是在某一天拍摄《满洲国》和《蒙疆》。几乎
与海湾战争同时的NHK对张学良的采访,竭力制造了“九一八”事变尚有内情、
侵略并非是侵略一词所能概括的、张学良对日本感情其实很深的印象。
在日本的电视机上流过的黄河像一个褴褛的哑母亲。也许,有很多儿女听见
了她喊不出的嗓音?也许,她正在被她的儿女们贱卖?中国为什么不制定限制日
本人拍摄黄河的方针、哪怕是学韩国人限制日本文化活动政策的十分之一呢?
长城更是如此。自诩是保卫祖国的人也在加油地在长城上给日本人跑腿,活
像是新潮派的皇协军。然而日本人的长城观是欧文·拉铁摩尔的长城观——拉铁
摩尔认为:中国这个存在,其合理的边界是长城。时间到了1992年,拉铁摩
尔的地缘政治学,已经变成流行整个西方七国(六国?反正包括日本)的分裂中
国的舆论。我的一个朋友,六十年代的日本红卫兵,酒醉后突然吼道:“对不起!
中国大得过分了!”我喜爱的一个歌手从中国回去发表言论:“初次访华,觉得
中国像几个国家。”与我在杂志上共同发表对话录的一个老头作家说了句下流
话:“讲句玩笑话,我觉得中国的南方人和北方人,真是从肉体到感情都不一样。”
数不清的人问过我:“你知道屈原吗?陶渊明呢?——我们日本人很喜欢。你们
中国人呢?”跨过黄河,跨过长城,这些矮腿的经济动物在中国的胸脯上持之以
恒地寻找着侵略的论据。这一回他们不用三八大盖,这一回他们不愁招不来皇协
军,舆论早已充分,岁历已近甲午,确实已经有大批大批的中国人,已经准备好
“从肉体到感情”地出卖了。
盯着他们的黄河,我关掉了聒噪的解说词伴音。在东京郊外的贫民窟中,我
盯着黄河渐渐形成了一个念头。
我开始有时注意回避争论。在行动之前,我要为自己节省一点精力。
会有我的同志者出现,大规模地写黄河。
6
其实长城于我和许多中学生一样,只是一个梦般的印象。在我当考古队员的
时候,一直企图进行一次从山海关到嘉峪关的调查。后来发现是不可能的;因为
我厌恶走马看花,又没有精力搞清那么宽的领域——具体说是在不同经度上的文
化。
于是,我大致实现了一点纵断长城的想法;目的也是为了弄清拉铁摩尔的“长
城地带”。几次在我的文章中写他的名字,确实太提高他的身价了——但是,谅
在最近海外还有他的新言论在发表,他主张按长城和长江分裂中国。他的言论是
多么淋漓地传达了“列强”的衷情,这一点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告诉中国的普通人。
比我更有地位有力量的的人不会作此危言,这是他们的处世之道。我出身源头在
西亚的回回人血统和炎黄毫不相干,但我是中国文化养成的作家,我感到人要知
义。
纵断长城地带, 北至蒙古草原南至华北西部山地, 我进入过一个又一个地
点。如今心平气和地写着,我心里漾着满足和一阵阵感动。用日文电脑,我写不
出丰腴的句子和有力的段落,我甚至偏激地想除了中国文是否可能写出丰腴而富
有质感的文章。那时进入的地点——
比如紫荆关,黄昏骑自行车冲下十八盘,突然间视野中虎耽耽厚墩墩蹲踞在
山口之间、堵塞住通路的“紫寨金城”,在晋北的荒凉山野中静悄悄地等着我们。
一个拾粪的老汉头山的手巾脏污,可是笑脸明朗。我们下了车便瘫软在地上。十
八盘,北中国比比皆是的险关地名,不用说骑马,连自行车都累得散架了。我们
一边修车——托泥板上的螺丝全松了;一边问路。
紫荆关?“这就是。”
一座古老的小村庄,像被娘亲抛弃的一个穷孩子,老实地伏在黄土和黑石头
之中。苍凉的暮色中,一望无际的绵延山岭中,充斥的只是寂静。种些莜麦,蒸
些猫耳朵,若是有碗羊肉汤,那就是紫荆关的天堂开门的日子。老汉把我身边的
一块马粪拾起来,甩进筐,慢慢地走了,他怀疑地看看我的旧棉袄,抖了抖身上
的羊皮大氅。
我们修了车,趁天未黑透进村的时候,已经有一小群村里的娃娃紧随着。城
关只是一个门洞,没有箭楼,巨匾上厚重地雕着四个大字:紫寨金城。那时我不
懂为什么黄土黑石头的庄子要称为紫色, 更不懂明明没有城池却吹牛说这是金
城——给我印象的,是那村庄的古老和农民们的淳朴。
古老,淳朴。这两个词一一描述着地和人,而这一点又多么重要,当时的我
并没有任何感觉。当时的我缺乏抓住机会的意识,这是致命的一种缺点。我太喜
欢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然而当时的我也有一种优点,那就是不满足甚至苛责自
己的外界者姿态——我渴望真正的了解一切,渴望使自己与这古老而淳朴的东西
结缘。
后来,后来经历过的长城关隘,我已经数不清了。不过诸如山海关和八达岭
那样的旅游地我不计算在内——如同遗迹的地层堆积一样,在那种地方,诱人的
和能教人知识的本质已经被一层层埋没,堆积起几米厚的晚期地层。谁也无法挖
掘那些楼房宾馆以及纪念品小卖部,挖掘并运走几米厚的易拉罐和塑料纸的堆积
层,去发现那些关隘的文化本质。
我没有意识到,但我的道路与拉铁摩尔对学术界的指导完全不同。
如果纵切开长城西北的一段;从北向南,分别以乌珠穆沁的纯牧区、蓝旗周
边的沙漠化半牧半农区、紫荆关为代表的城垣农业山区、河北北部的大石香河平
原农业区——为考察基地的话,纵切开的长城地带,是艰难的百姓人生。
在这条线上,人从体质到语言,再到服饰、住居、风习的变化,是柔和而自
然的。南下和北上,传播和接受都很模糊,共通人的艰辛日子需要南来或北往的
补充,尤其需要和平。
1972年最北的草原纵深发生了大雪灾。由于那雪灾的极度残酷,一个新
的蒙古语词组甚至都被创造出来:temorzodu ,铁灾。救活蒙古草原的是南线源
源运来的粮食、药品、被服,更不用说火柴和茶砖。灾后门前圈地里空空如也的
蒙古人是从南部赶来了羊群,借它们再求繁殖和复苏 —— 西方列强不愿意的报
道:是中国救活了草原。
同样,自古以来,南线贫瘠山区的汉族农民指口外为谋生路。移民史与长城
构筑史几乎是同期的。北部草原早在一千甚至两千年前就离不开这种有手艺、会
铁匠木工、会营建房屋和打井、会熟皮镶银等一切职业技艺的移民了,所以连拉
铁摩尔都写道,草地王公们离不开这些汉族人,因为没有这些移民就没有豪华的
王爷府和山珍海味,以及一切能模拟北京城的享受。
贫瘠山区的山东、河北、山西、陕西、甘肃人,甚至更偏南的穷人,籍着草
原单纯文化对他们的需要, 在长城以北的辽阔口外扎下了根。 他们挖了一口口
井, 盖起了一个个村落, 沿着他们跋涉的土路出现了交通线,出现了商业和城
镇。改朝换代,兵燹浩劫,他们活下来了并扩大了村庄、城镇、交通和矿业——
在历史的争斗时分他们从来没有扮演过主角,因为他们的生存需要和平。
这种和平是自然的,从来无需强调。
但今天必须指出这种和平的渊源及合理,必须主张边民生存的权利。
原谅我的文字变成了论证和抗议。
7
长城以南的一对姊妹,是古老的黄河和长江。如果黄河及其流域是那
位浑身褴褛的母亲,那么长城及其地带就是她的沉默强悍的哥哥。在长城
穷苦而有力的陪伴和支撑下,黄河之水先是一泻千里地奔腾冲流,渐渐地
变成了沉重地涌淌前移。她黄色的水浆,真的象两岸北方人的脂膏。
在出海口,她再也没有力气但终于流到尽头,她已经变成了一片缓缓
涌动的平原。在那里,一眼望去已经分不出水和泥,辨不出土地和河床。
黄河在那里已经无所谓出海,她已经是一片几乎成型的陆地。
黄河从河南省就开始遥遥眺望南方。她想乞求水量,稀释负担,她快
要流不动了。
但是南方的长江对她已经竭尽全力。自古以来开凿运河编制梦想,南
水北上的计划已经几经实施。长江拖拽着更大的流域,被更庞大的如蚁人
群和密集村镇累挂着,几千年来疲惫不堪,几千年来有心无力。
长江在一片嘈杂的中国话声浪中,朝着她北方的长妹喊道:我的生涯
更艰难!
于是黄河承认了自己的命运。她还要滋润长城——那一贫如洗又犟顽
沉默的的兄弟。南方暴雨又袭来了,长江的声音已经变成声嘶力竭的哭喊。
黄河展开双翼,让血水中溶进更多的泥、咬紧牙关不再作声。中国,古老
的中国,就在如此一个家族的框架中,相依为命地挣扎前行。
一切真实就是如此,一切悲哀就是如此,一切原因就是如此,一切前
景就是如此。
难道由于如此的一切,中国就应该被西方列强摆在案板上拿起菜刀一
块块地切开吃掉么?难道由于如此的一切,中国就应该在一百年前忍受旧
殖民主义、在一百年后再承认新殖民主义么?
庞大的中国知识分子阵营,为什么如此软弱、软弱得只剩下向西方献
媚的声音?
8
总要有人站出来。
哪怕只是为了自尊,我也决心向这世界体制开枪,打尽最后一颗子弹。
我的血缘在西亚,我不喜欢炎黄子孙这个狭隘的词,但我是黄河儿子中的
一员,我不愿做新体制的顺奴。
长城几经修复但确实残破不堪。黄河已经沉重得快要滞涩。长江被人
口和暴雨改造着,正在变成南方的黄河。
——但这一切并不说明:中国应该由西方列强来统治。
未来的痛苦将是巨大的。也许只是从心上流血。也许是些微的富裕和
深刻的屈辱。也许真理正义都一文不值。也许对手是同样喝黄河水长大的
同胞。
——此刻已经应该行动,怀着哪怕是错了的预感,只靠被人嘲笑的自
尊。
日本的商人,美国的大兵,已经在准备出发了。
我幻想改变一种语调,或者只是呼吁这种语调——我希望有许多文学
新人(老人决不可能战斗。不是因为他们老,他们中有不少才三四十岁,
而是因为他们的思想的奸狡)以这种语调写起来。
应该有很多人深入生动地描写长城地带、描写黄河和她的南方的长
江。应该是一种新鲜的文章,不像贱卖民俗肤浅猎奇的电影,也不像搜集
鳞爪故作大说的的实录——它们应该生动地、缓缓地躺入人们的肺腑,用
真实的描写给人们以认识的尊严。
幻想不会像水一样流掉。水其实从来没有无意义的流失,如黄河长江,
从来都是在流动中养育着文明和生命。文学的幻想,现在才刚刚在中国人
的心中出现。
踩着贫瘠的土地,登上山顶攀上长城,远方蜿蜒的两条江河遥遥在望。
这就是你我的家乡,清贫的中国。她依然默然无声,一任命运的摆布。选
择只在你我,抉择只在你我,在这既充满希望又充满险恶的21世纪。
在一切预感被推翻之前,在一切预感被验证之前,人的自尊和高贵比
什么都重要,文字的正义和品级比什么都重要。
9
你总在强调第二次新大陆。你欣喜若狂地发现了一种认识,那种认识
在我们贫瘠过分的教科书中和在我们丰富激动的革命知识中,都没有出现
过。你那么真诚,那么热情,这两者在中国和亚洲太罕见了——而你注意
到这种时代特征之后更加十倍地真诚和热情。
我总在悲观主义的深渊中不能自拔。我竭力掩饰你的发现对我的刺
激,这种刺激过去在内蒙草原,已经降临于我多次了。除了真诚和热情,
我还倾注了你不可能想象的——能力和行动。而我最终的结论是我们无路
可走。这样说,本身就是难以被饶恕的,好在这是秘密的交流,甚至可以
是一种独白。
我们面临的世界,也许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可耻。我们没有根据证明,
我只有不详的预感,加上一些线索和蛛丝马迹。
你知道,我们的声音多么微弱——当你为我的诗和那些动人的歌感动
不已时,你知道世界的声音是什么,世界的耳朵在听什么,你知道么,我
们的声音和草地上羊羔的一声咩叫、和西海固荒山的一丝草响,并没有区
别。它们消逝了,流走了,失败在我们不屑一顾的世界的噪声中。
你的弱点在于你忘了你属于一个失败文明的象征物——中国人。我的
劣处在于我重新明白了我属于这被我反击过的中国人。无论血怎样变,无
论人怎样走,无论条件和处境怎样变,我们不会摆脱这个命运——落日时
分的中国人。黄昏之后,景象将黑暗得不容忍一点点浪漫联想;奸狡型的
中国人早已经占据好苟活的位置了。无论从就大陆到小岛屿,还是从旧大
陆到新大陆,你只要坚持你的色彩,那么你的命运很可能只有一种——被
歧视。
你能想象被那些唱着你喜爱的摇滚乐曲的歌手们歧视么?你能想象被
那些清贫执著的神父们歧视么?你能想象被同一战壕般的60年代人歧视
么?你能想象被黑人和印第安人歧视么?
——我没有说这是结论。我只有不详的预感。这是一种思想的友谊:
在你上路前我应当提醒你。这并不是务实,这是企图寻找正义。
如果你读着感到震惊,那么我想说:我爱你。
10
海湾危机变成了一场空前残酷的大轰炸,为的是维护那1945年英
国划定的边界线。世界都说,这是正义的。然而,苏联在波罗的海也企图
维持1945年的边境线,世界却说,那是不正义的。日本在1945年
后丢掉了北方四岛,俄国现在待价而沽——如果钱掏得足够,1945年
也好,正义也好,都可以买卖。值得注意的是宣传——大众媒介,我发现
宣传界并不只有共产党和法西斯才限制宣传;海湾战争和欧洲以至世界的
一切日本宣传,都使人觉察出一种控制和用心。这在对中国报纸的“调子
口径”习以为常的中国人来说,是很容易觉察到的。
中国没有宗教,不懂羞耻;中国人将因此永无团结之日也永无出头之
日。世界有三大神教但同样不知羞耻,世界将在不义中危险地走向更大的
危机。
11
我一直想,文明的战争结束时,失败者的废墟上应当有拼死的知识分
子。我讨厌投降,文明战场上知识分子们把投降当专业,这使我厌恶至极。
也许这道算式错在——我们把人家错当了失败文明的同类。
也许唯有我们亚洲人,唯有我们中国人才被世界视为失败者。人类在
层层歧视,集团之间彼此隔阂,同室操戈,煮豆燃萁,谁都只为利益结党——
难道我们有自作多情的地位么?
在草原插队时,那时是20年前,我有生出此感到过人之间存在地位
的差距。太遥远了,太模糊了,你可能忘了,像忘记蒙语从一到十是什么
一样。或者你根本没有体会过。而我刻骨铭心地记住了。我记得在家庭、
金钱、血缘方面的弱者曾经多么低贱。20年后我面对世界重新感受到它
时,我震惊,我沉默。
对于我,此刻我活着,那我就把明天当成末日,只为此刻而写作。我
不需要读者,我不需要世界听见这一丝微弱的喊声。我只写给你,我的影
子,我的回声,我的爱人。
失败的大陆像一艘下沉的巨船。我是它还给卑鄙海洋的一个漩涡,尽
管我不能成为桅杆上的旗。中文是不死的,我知道用中文这样写的只有我
一个人——这就是我追逐的道路。
出发吧,到这条道路上来,我等着你。
1993年9月 整理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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