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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张承志 《日本留言》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7 20:35:14 1998), 转信

                           日本留言

                          ·张承志·


                           一

    日本是一个古怪的国度:数不清的人向它学习过,但是后来选择了与它对立
的原则;数不清的人憧憬着投奔过它,但是最终都讨厌地离开了它。它像一个优
美的女人又像一个吸血的女鬼;许多人在深爱之后,或者被它扯入灭顶的泥潭深
渊,或者毕生以揭露它为己任。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其中太深的东西。

    百年以来,两度侵略战争过后,尽管有那么多的亲日派还活着,尽管一代代
地在青年中被培养出了那么多的媚日派,作为中国的基本舆论和心态的一个外现,
就是人们对日本的普遍的反感。今天,简单地说,我欣赏中国人对日本的这种反
感,那怕是嘴上的不服气。

    这不科学,也不认真,但是多少有着一点正义。

    是否应该认真一些地归纳一次呢?我觉得应该也有必要。如果对于一个国家
的认识只是昔日的仇恨,如果对一个扩张的殖民主义传统只是反感而已,那么浮
浅的反感是可以只隔一夜就变味的。从偏激地排外,到到媚骨酥软失节卖国,其
间只隔着一层纸。从挨人欺负而膨胀起来的狭隘的民族主义,到对内大汉族主义
对外大国沙文主义,也只有一步之遥。在批评人家的时候,特别是当这不是牢骚
和取笑攻奸,人家也不是一个鸠山而是一个民族的时候,我们中国人应该学会严
谨。

    但是放弃批评更危险。半个世纪后的事实证明,蒋介石宣布放弃对日本的战
争赔款时的名言,即所谓“以德抱怨”,是错误的。在今天,日本的传播媒体几
乎言及中国必怀讥讽,日本的许多人提起中国语必不恭。不是为了自尊,而是为
了正义,可能有几件事值得一提。

                                二

    我也相当长期地在日本滞留。所以用滞留这个词,是因为日本希望外国人只
用这个词来表示他们的居日。根深蒂固的对岛国之外一切的恐惧,使日本的极其
善良的国民总是小心翼翼地盼着外国人最好快点离开。于是,代表他们国家的警
察和入国管理局就露出了狰狞的脸。据我虽是个人的但是真切的感受,日本最可
憎的两大物,一个是glkiboli,即一种大臭虫;另一个是简称“入管”的入国管
理局人员。

    岛国的闭塞性,是一个老得起茧的话题。据我看,他们一点也不闭塞;倒是
文化小国的恐惧心理,酿致了日本的排外气氛。这首先对他们自己是可悲的:因
为有着大量真诚的日本人渴望和世界交流,为了洗刷掉他们历史和家族史上的侵
略者的淋淋血滴,他们不知做了多少努力。

    关于日本红军的经纬,要费些笔墨讲清。

    我总觉得,作为中国人,不知道日本红军的故事,是可耻的。

    日本红军的原称是日本联合赤军。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的话,日本赤军是在
六十年代波澜壮阔的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群众运动失败以后,包括其中的“
日本红卫兵”、及全共斗学生运动失败之后;不承认这种失败现实的一部分日本
青年拿起了枪。他们的纲领和目的,非常清楚地讲明是:建立世界革命的根据地,
实行革命的武装斗争,打破对中国的反动包围圈,支持巴勒斯坦人民和一切革命
的和正义的斗争。

    他们多次阻截过日本首相的飞机,企图制造反对美日勾结包围中国的舆论。
他们劫持大型客机甚至占领大使馆,藉此成功地救出了被捕的同志。他们抢劫枪
店和警察,其实至终也没有什么武器——浅间山庄枪击战,主要是用猎枪打的。
他们逃到中东,在那里直到今天还在为巴勒斯坦人民的生存而战(这是一个对巴
勒斯坦问题的非常深刻的注解)。他们使用土造的定时炸弹,袭击美军基地和美
国领事馆。他们计划和实行过各种各样的对驻日美军的拼死袭击,包括用火焰瓶
烧美军飞机和机库。

    被当代西方国家体制称为恐怖主义的日本红军的行动,其实是伟大的六十年
代开端的左翼运动的一部分。在越南战争发展到美军把战火延烧到老挝时,他们
决心扩大包括抢劫银行在内的武装斗争。而同时的日本,著名的三里冢反对机场
建设斗争已经如火如荼,农民、学生和左翼活动家们组成了两万八千余人的队伍,
建筑堡垒,遍挖战壕,把身体捆缚在木柱上,与两万多警察决战。在冲绳,由于
美国占领军的军车交通事故(美军车轧死一命孕妇,但被美军事法庭判决无罪);
冲绳人愤怒了。在以前的侵略战争中,二十万冲绳人死于战火,包括日本军的屠
杀。冲绳是日本领土内的一个特殊的反体制的岛。在意义更大于罕见的激烈的民
众蜂起中,七十三辆美军军车被愤怒的群众烧毁。一九七一年,美日冲绳条约签
字;仅举一次之例就有9万2千日本人投入抗议游行,其中八百三十七人被捕。
再举一例:东京左翼学生抗议集会中被警察袭击,被捕数惊人地达到了一千八百
八十六人。日本红军派是这种正义的人民运动的产儿,在风起云涌的正义左翼运
动中,日本赤军的青年进行了四十三件炸弹攻击。事实上是使用过炸弹三百一十
二个;爆炸成功的仅四十四枚。

    ——无疑,我们中国今日的风流一代看了上述句子,一定会捧腹大笑和忍俊
不禁。而我,当我读着他们至今仍然严肃地记录下的这些句子,和他们为实践这
些幼稚的思想而作出的赌命行为时,几次忍住要落泪。

    有一个突然唤起记忆的体验。

    一个名叫坂口宏的年轻人最近出版了他的珍贵回忆录。他是死囚。一九七一
年,他和他的战友在浅间山庄拘质笼城,与警察进行了震惊日本的枪击战。他在
浅间山庄陷落时被捕。回忆录中他平静地回顾了赤军的历史。我边读边琢磨他的
那种我很少见的,平静恬淡的笔调。他们走过了复杂的路,我也读得心情复杂。
但是,当回忆讲到国际形势,讲到他们决心不惜用一条命夺一支路口警察的手枪;
不管狭窄的日本地理在山岳地带设置营地;  决心采用了最激烈的武装斗争方针
——从此也在事实上加快了毁灭的步伐时,我读到了下面一段;

            一九七一年一月三十日,美国在严厉的新闻管制下,使西
        贡军侵入老挝境内;从而把战争扩大到印度支那全域。在激烈
        的战争发展之中,中国的周恩来总理一行到达河内,他使用了
        最大限度的表达——如果美国继续采取更大的侵略行动的话,
        中国将“不惜作出民族的最大的牺牲”——宣布了对北越和老
        挝解放势力的支持。
           (《浅间山庄》上,彩流社,日文,P302)

    我记得这一小段往事。甚至连“新闻简报”上的,周总理的英俊大度的风貌
都记得。读时,我突然一阵鼻子发酸,不知为什么。

    它记载了一个昨天的我们和中国。

    那时我们和中国也许充满悲剧又充满错误,但是,就象周总理和毛主席象征
的一样,我们是那么正义、勇敢和富于感染的精神力量。当时有不少红卫兵越境
去越南,投入了抗美援越的战争。当时的北京人,应该都去天安门参加过示威游
行。是我们,是中国革命有力地影响了他们。

    可是必须说,又是他们勇敢地支援了我们。日军赤军派审判结束后,出版的
几部回忆录里,比比皆是他们昔日要“打破反华包围圈”的初衷。

    关于他们的行动,早就应该有人有人厚厚地写过几本书。可是在我们的接受
日语教育的大军里,没有谁有这么一份正义和血性。那么我来干,尽管我只有写
如此短短的一篇的精力。尽管,我仍怀有一点奢望:我盼望我的文章唤来专业的
详尽介绍,改变我们对正义的可耻沉默。

                                   三

    几年前听到一句新闻:旷日持久的日本教科书诉讼案以原告败诉结束了。我
马上想起了一盆翠绿的万年青。

    那盆万年青,是我赠送给一个老人的。在外国,我专程拜访一个人;而且见
到后表示并无他意、仅仅想向他表示尊敬然后就告辞的经历——惟此一次。

    那老人惊人的瘦弱。在一米五左右的瘦小骨架中,隔着衣服觉不出他身上还
有肉。我不祥地想,他不会再活很久了。当我还在沉默之间是他先开口了。他说,
据诊断他身上一共患有七种病,他呵呵笑着。

    我不愿再看他那真真是骨瘦如柴的形容,只管把刚刚从花店里买来的万年青
送过去,讲解的一些中国人对这种盆栽的常青植物的吉利说法。喝过一杯茶后我
告辞了。我想,除了我大概没有谁这样做,但我一定要这样做。

    著名的日本教科书诉讼案,是以家永三郎老人一个人为原告、以日本政府为
被告进行的。这件事又是很难简单讲清——原谅我又要攻击我们亲爱的知识分子;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凡是对祖国干系重大的事,他们就一定不介绍。即使低能也不
是能解脱的解释;因为有些事做起来很简单:只需翻译些不难的资料(不是他们
不懂的文学语言)也不犯忌。

    又是只能用几句话归纳全案。

    事情是这样的:日本政府审定中学教科书时,把对中国等国的侵略一词,改
为一个汉字写作“进出”的词。这个词很暧昧,只能译为“进入、扩展、挺进”
之类的意思。当然,修正不仅如此一处而已,从用语到史实,日本政府的文部省
(教育部)竭尽掩盖、否认、粉饰战争罪行的全部吃奶之力——然后一届届教他
们有点傻的学生。

    东京教育大学家永三郎教授出于正义,勇敢地向日本政府文部省提出诉讼,
这就是长期以来,久久震撼着日本的教科书诉讼案。此外,日本取消了原东京教
育大学的建制并建立了一所惟一由日本文部省直接领导的大学——筑波大学,家
永三郎取道清洁,也毅然辞去了大学教授之职。

    诉讼案漫长地持续着。谁都知道,一人对政府的案子会有什么结果。笃信民
主主义的人也许对家永三郎胜诉抱有过希望,然而我想,日本不会出现这种结果;
那里是一个透明尼龙监狱。

    日本,也许他的憧憬永远只是脱离亚洲充当西方的一员。也许,他的导师,
永远只有使侵略和殖民主义成为了世界秩序的英吉利。

    它的逻辑是,怎么美国和澳大利亚不骂英国侵略呢?如果当年“进出”到印
度的是日本;如果当年“进出”了香港,如今世界还不是老老实实接受现实?他
妈的挨了原子弹还不让说一句“进出”,本来已经早早的就“进”了日本的韩国
不但又“出”去了,而且还禁止日语的文化活动!君不见,大闹台湾独立的民进
党已经在讲,“日本对台湾的五十年殖民统治是重要的”,而且中国留学生的报
纸也在这么宣扬么!(见《留学生新闻》1993年对台湾民进党党首的采访)

    这才是他们的心底的话

    世界上确实有一种谁都知道、但谁都不讲出来的东西。它使世界成了如此景
象。日本教科书诉讼案反映的就是这样的本质。家永三郎以一人之身向国家的宣
战,伟大处不在他的勇气而在他坚持的正义。

    于是我选择了那盆万年青。

    这桩案子耗日持久,官司打了约三十年。家永诉讼案中牵连了广泛的哲学、
历史、法律和思想领域的命题,可惜的是中国民众并没有听过几句介绍。

    真正惊人的,我觉得还不是家永三郎的勇气学识,而是日本政府的寸土不让
的顽强态度。侵略已是天下皆知,已是常识,但日本政府却坚决要把它从课本上
改掉。实施上就是被改掉了。今天日本中学生在学校学着的历史是:他们的前辈
曾经“发展”到中国和半个亚洲。教科书事件在八十年代初曾酿成以韩国为首,
席卷了香港、新加坡、台湾、中国大陆的声讨日本的风暴。

    风暴过去了,时代也过去了。

    两三年前听说,教科书诉讼案以家永三郎败诉结案了;后来又听说诉讼还在
继续。不知究竟发展到了怎样的地步。我们的电视台和日本的电视台一样,对此
事只字不提。最后在电视上听过一次家永三郎的简单表示,他说要彻底地争到底。
诉讼案已是千头万绪难以概述,世界已经差不多忘记了它,即使家永三郎还在呼
吁但是人们已经听不见。一片无声,这个分争之角已告沉寂。

    我从这无声中深深感到了一种无义。

    时代和人对义举的冷漠,比什么残酷的判决都可怕。我有时偶尔想起那年我
送的那盆万年青。事隔久远了,无论那盆植物还在不在,今天我觉得万幸,觉得
那一天自己做得正确。

    那盆万年青非常结实;叶片鲜绿肥嫩,枝干又粗又硬,阳光浴满的时候,它
抖烁着耀眼的绿色光芒,充满生命的质感。

    他纵使渺小,但也是一份小小的意义。——在那种不说出口的阴暗心理中,
他们在等着家永三郎死。说透了就是这么一句话。拖了三十年,老人已是八旬。
谁都想到了这一点,但是谁都不说。老人无疑也会常常想到这一点,也许,他有
时也被阴影笼罩。那一天,当我送去了一盆植物时,当他听说有一个中国年轻人
只是要向他表示——中国并非没有理睬他的诉讼,当他发现那个中国人放下那盆
植物就一去不返时,他会感到阴暗多少被平衡了一点么?

    在新殖民主义正在逼近世界时,给殖民者阵营里的反体制派以正义,就是对
新殖民主义的抵抗。世界正呱噪着合资合文,友情生财。但是,宿命的是,我们
和它们之间,今天的关系形式,很可能只有战斗。

    重要的是,不管世道怎样得胜,正义仍会像常青的生命一样,不断生长,不
会断绝,哪怕彻底地孤立,哪怕只有一个人。

                             四

    浪迹天涯,人会走过许多有缘份和没有缘份的地方。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与日
本有什么缘分,特别是当它作为国家正处于一个歧视中国,并且恶意地盘算中国
的时代的时侯。但是对人和民族不能简单赞否。有时一群人或一个人就能平衡一
个民族的形象。

    我不是什么日本研究者,我对日本的兴趣远远没有对波斯和巴格达繁荣的西
亚、对哈萨克的天山、对未知的安第斯山脉、对我的黄土高原那么息息相关的和
感情深重。但是由于没有人写,那么我必须最低限地写一些关于日本红军,关于
教科书诉讼,关于高桥和巳的文学,关于冲绳的历史。

    而关于日本赤军的介绍不仅如此。他们也有复杂的一面,但惟他们是中国的
以命相托的支持者和挚友。对于这样的挚友失义,会万劫不复地失去支持。

    世间有一个关于日本的传说。

    这个传说,基本是误解。

    因为不仅要概括日本的味儿,讲清楚各种对我们很重要的、其他民族的传统
和血统、情调和气质;更必须讲清楚恶和美。

    据我看,只有日本红军,只有家永三郎那样的人和行为,才称得上代表了真
正的日本味儿。那种孤胆的、无望的、疯狂的战斗潜藏着一种使人回味不已的唯
美精神。

    他们的斗争只可能失败。只有在精神上,他们的一切才具有意义。一本本地
读着,我体味到,在他们的轨迹中,与其说贯穿着争取胜利的努力,不如说充满
着对于极限和纯洁的追求本能。

    借这篇想了很久的文章,我总算多少还了心中的一个夙愿,或者说,减轻了
一点负罪的痛苦。从一开始读到赤军的资料以来,这种负罪的感觉折磨了我很久,
同时,我也大致地写清了我理解的日本。我想,我学习了它的优秀,也做到了对
它的对立。我开始了对它必须的宣战,更深深地感知了它的美。

    写到这最后的一笔,我觉得异样地轻松和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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