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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面纱随笔 (张承志)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May 20 13:36:53 1999), 转信
面纱随笔
张承志
以前,我从未留心过女人的头巾。更不用说面纱——使我注意穆斯林女人
头上面巾的,是一次无聊的中伤。有人说我主张女人全要戴头巾,抓革命促生
产,禁止娱乐活动。我很吃惊,因为我不仅不可能有这样的言论,而且正兴致
十足地研究苏非主义思想,企图探寻挣脱教条束缚的思想和传统的源流。
波澜又沉降下去,中伤因为仅仅是谣言,也并没有造成伤害。然而我开始
注意面纱了;从南疆八月的骄阳中走过,我望着川流不息的人潮,觉得每个蒙
面的维吾尔女人都与自己有关。那真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当你正对着歧视的时
候,你胸中突然涌起了为你并不赞成的事物挺身辩护的冲动。
那是一个令人感动的夏天,我穿过四溢的明晃晃的银色阳光,钻近高插晴
空的杨树林。浓荫下幽暗凉爽,心猛然静了下来。再推开漆蓝的小门,土坯花
墙里面,葡萄架挡开的一方空间更加幽暗。阿富汗式的雕花廊下,摆着粗糙的
宽敞凉床。再进屋,酷热完全被隔绝,凉快地坐在满地优雅的波斯连理枝花纹
上,心情因为凉爽,莫名地变得愉悦。
然后就看见了她,蒙面的维吾尔女人。
那天她谈得很拘谨。问到一些较深的知识,她便说,还是问阿吉吧。她穿
着一袭宽大的黑绸袍,棕色的头巾垂在胸前,随着她的话语不住抖动。我能感
觉到她呼吸的气流,被显然是高高的鼻子挑起的褐色面纱,在轻微的抖动中把
一个个词句分开连起。
四壁和地上都是浓郁的地毯图案。汗珠在皮肤上凝住了,我不顾擦汗,怕
扰乱那和谐的维吾尔气息。而面纱隔开了我们两个民族;我想最好的做法就是
平常地对着它的遮挡,若无其事地寻找我们两族人都喜欢的话题。
只有当我请求和她一块留影纪念时,我才提到了她的头巾。若戴着头巾,
能允许我和您照一张像么?
这张照片如今被我珍藏着。画面上我戴着她的阿吉丈夫的有四瓣绿叶的的
小白帽,怯生生像一个进了叶尔羌汗王宫的青年。而她黑袍褐巾,胸前紧紧搂
着一册巨大的红皮书。我的神情,她的蒙面,都小心地注视着镜头,认真地望
着临近的瞬间。
离开后很久,我几乎失明了,视而不见地穿行在多姿的杨树巷子以及蜿蜒
的土坯花墙街区里,我的视野里只有满溢的波斯图案,还有那神秘的面纱。
一年后,我选的是稍稍凉爽的秋天,那漆蓝的小门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推
开门时,我听见一个女声惊叫了一个词——仍是蒙面的她,身边有一个高高身
材的女儿。
她急促地说着,飞快地给我们端来茶和馕,麻利地收拾着地毯上的东西。
我看出她真地高兴了;因为我感到她要表达的,恰恰是无从表达的懊恼。
我是随着她的阿吉丈夫一块来的。不过这并非主要原因。要紧的是主人和
客人中间窜进来一只叫做信赖的兔子,它弄得我们都莫名地兴奋了。
可以大开照相戒。这回不再是拘谨的两张了。在廊下,在静谧的小院,在
真正的天方夜谭的风景中,我们拍了一张又一张。她快乐地换了鲜艳的裙子和
西服上装,褐色头巾在胸前一摇一摇。
阿吉激动了。是不耐烦转译的费事,还是他更相信直截的交流?他粗声独
自吟唱起赞主词:“俩依俩海——印兰拉!俩依俩海——印兰拉!……”吟唱
到尾音时重重地把头摇向左胸。他们的高身腰的女儿皮肤黝黑,她不蒙面,发
鬃上束一条红花手绢,与银须飘飘的虬髯父亲,与褐色遮盖的母亲各各不同。
当然吃了她俩亲手拉出来的拌面。这地道的喀什噶尔女人手制的面条,当
然白细韧长,嚼着色浓味香。但是我觉察出他们生活的窘迫,拉条子端上以后,
我在细嚼慢咽之间,发觉他们只是注视着。那么这就是说,这精致的面食依然
只供待客。
饭后,阿吉送女儿回婆家,戴面纱的女人急急倾诉来。我们已经是亲戚,
以后希望你们全家都来。这里你们已经熟悉了,你们已经了解我们。这块衣料
不好,但是请你一定带回北京,代我送给你的妻子。啊,若是我能够朝觐,那
我也许会在北京看到你们……黄昏在那一天降临得那么迅疾,映在地毯上的庭
院杨树婆娑疏影,已然是渲染的黑色。她显然意识到时光的短暂,想尽量多表
达一些。而我则只能点头。我不会给她讲述关于面纱的闲话,那会玷污这难得
的一刻。对于我,如此一刻贵重无比,与一个民族的相遇,与一种传说的接触,
眼看就要结束了。
回到北京已是岁末,我小心地包好了洗印好的照片,又包上一本精致的景
点,用摹仿的维吾尔文和汉文写好地址,给他们一家寄去。
同时寄去的还有几包,都是那一年在南疆结识的“一千零一夜”里的人们。
仔细核对了邮政编码,亲眼看着邮局人员手下以后,我就不再操心。礼貌已经
顾全,更多地也再难做到。曾经想找民族学院的朋友帮忙,给他们写一封维文
信,想想又觉得未必妥当。接着世事工作,人渐渐忙乱起来,心思便引向别处
了。
如同默契,他们也都不再写信。
两个月之后,又一封信寄来。它夹杂在许多信刊中间,我不经心地撕开信
口,习惯地往外一抽——
一帧她们母女的全身照片,拿在我的手中。她没有蒙上面纱,穿着一件新
大衣,静静地站着,一双苍凉的深目注视着我。这是一位中年的维吾尔妇女,
平凡而端庄,正如常常见到的一样。一瞬间我感到强烈的震动,心里一下涨起
难以形容的感受。
我从未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她的表达出人意料,她的行为背后的逻辑耐
人寻味。她用摘下面纱的方式,传达了严肃的信赖。我凝视着照片上那典型的
维吾尔脸庞,却觉得看见的是他们的心情。受到信赖的惊喜很快变成沉思,我
回忆着两年来的风风雨雨,回忆着我在她们面前的举动。一幅面纱掀起,那时
的一言一语突然闪光,有了含义。
是的,对于可以信赖的人,面纱头巾可以除去。纱巾只是女人的传统,只
是文明的传统,当你懂得尊重着传统的时候,纱巾就为你掀起来了。
我把三帧照片并排放在一起,久久地端详着。我不禁笑了:确实,我不知
道在露面和蒙面之间,究竟哪一种更美。
我只知道,能够体验这样的一个始终,能够让照片编成这样的奇遇,是我
个人履历上的一件大事。它远比那些出名得奖之类,更具备成功的性质。
难的是,下一步,我该做些什么呢?
199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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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put by fz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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