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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张承志:从象牙塔到吐鲁番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0 15:23:56 1999), 转信
近一个世纪以来,地处中亚的新疆,特别是它的考古发达地吐鲁番,一直
是西方知识人追逐的地方。西方对它的发现,使得若干个学科分支发展得日益
丰满,并且使语言研究淋漓尽致地进入到新型的考据之中。由于整部研究史也
是帝国主义的向亚洲扩张的一部分,因此,探险其实衬着恐吓的影子,史料往
往出自掠夺的盗掘。而民众无权,国家腐败。文物流进列强囊中以后,又养育
了专业性极强的学科。对中亚的主人来说,不利是连环式的;对过去的抗议尚
未喊出声来,又必须正视过去中产生的学问。对于当时的被侮辱、被席卷一空
的人来说,世界确实是不公平的:十九世纪末的文化掠夺生下的儿子,今天一
个个都是如山的学科巨人。谁也不能不承认,它们已经是地道的象牙之塔。挣
脱昔日的屈辱,必须洞彻这些山和塔。马克思说只有在科学小路上不畏艰险只
顾攀登的人,有希望达到顶点。但即便只是攀登,也不知耗尽了多少人生。学
者已经代代更迭,智力还在急速发展,后人与过去恩怨之间的关系,确实愈来
愈淡了。
不仅如此,所谓丝绸之路的流行在全球经久不衰,更多的人加入着对这个
方向的追逐。不能不说,在漫长的追逐中存在着一种浪漫主义;也许是鲜活的
中亚绚丽色彩,使人们都禁不住憧憬吧。
学科尤其在语言方面分枝。很多人都好奇地或者内行地,谈论着突厥语言,
谈论吐火罗文之A或者B,谈论和田文或者祛卢文,甚至古叙利亚文、粟特文。
大陆腹心出土古文献的种类繁多,意味着这块大陆经久的沧桑之变。单是名称
就够吓人的,艰深莫测的古语,大都湮灭了。
也有些没有湮灭。中亚同样发现了在专门研究之后,更期待现代人了解的
古代语言资料。它既非不可解读的死语,又与当代住民的口语一脉相承,这就
是突厥语系统的资料,尤其是吐鲁番出土的回鹘文文献。
社会有了科学发掘的手段,文献有了清白出土的可能,但历史却狡猾地收
回了机会。无论考古队怎样努力,除了零星碎片之外,吐鲁番再也没有那样大
规模的回鹘文世俗文献(区别于较多的佛经写本)出土。一些学者等待新资料等
得白了头,一些人改行转向。在漫长的、细而又细的研究过程中,回鹘文社会
经济文书的研究,渐渐地有了某种定格的趋势。
它逐步和佛经写本、语言研究分道扬镳,形成为探索古代史的一派;求全
集成的资料书,愈来愈著名化。其中一九二八年出版,甚至制作了一套回鹘文
铅字的、拉德洛夫(W.Radloff)名著《回鹘语言资料集》(Uigurishce
Sprachdenkmaler),长期以来一直做为全面收录了回鹘文契约的基础资料书,
不可或缺。贵族式的文化活动会积累成一种遗产;后来,基于对这些文献的反
复切磋,历史研究中出现了一种由民族语言入门的方法。
应该说,以被研究民族自己的文字写成的文献做为主要研究入口的方法,
是近百年来研究旅程的文化判断和人道思想的进步。这种其实不一定在方法论
上能一较优劣、而是在资料上对本地住民一方的偏重,难能可贵地在象牙之塔
里变成了倾向。在国外如日本,大多因循德国突厥学家葛玛丽(A.von Gabain)
的路子,先打下现代土耳其语的基础,再钻研突厥文碑铭、回鹘文契约写经,
然后广征博引,展开研究。必须指出,在我国的民族研究学界,除了民族语领
域之外,从来没有把掌握民族语言做为研究者的条件来要求。这种现象虽然尚
未从立场上受到批评,但是却受到了在一些领域里长期落后的现实的惩罚。幸
而有少数大学或学者,如耿世民先生,依仗对维吾尔、哈萨克等语的熟悉入门
攻研突厥碑铭和回鹘文书,使得这种缺陷多少获得了一些平衡。从七十年代中
央民族学院设置第一个古代突厥语班以来,至今新疆已经成长起一批维、哈族
青年学者,由于他们本人乃是以现代的突厥语族语言为母语,所以对自己的古
文献的理解,显示出一种自然和余裕。
简称USp的拉德洛夫回鹘文资料集,是在他逝后才被编纂出版的。一九六
五年之后,已故的日本山田信夫氏遗著《回鹘文契约文书集成》三卷,也由日
本和德国的后学编成问世。这是一部豪华本。第一卷收录山田论文;第二卷对
编者收罗所至几乎全部迄今已知的契约类回鹘文书一百二十一件,都重新进行
了一遍整理、转写和日、德文翻译。第三卷则为一百二十一件文书的清晰优质
的图版。
此书缘起在山田信夫遍访散落世界各地的回鹘文书的一九六一年。在原东
德科学院的书库角落,山田信夫从灰尘堆里发现了当年普鲁士探险队从吐鲁番
弄到手的写本。这批东西在被欧洲学者研究一过以后,已经长期下落不明了。
于是前东德科学院把研究与发表的优先权给了山田氏,据我所知,条件是研究
成果中必须包括德文译文。
后来的漫长日子的遗迹,在山田氏主要是第一卷所收的诸篇论文,在学界
则是对吐鲁番回鹘契约的持久的反复订正、转写、过细的考证。
在数十年的攻读中,有过不少花絮轶事。比如日本西域学术泰斗羽田亨曾
发表《回鹘文女子买卖文书》,后来被严厉驳正。因为他把"葡萄园"(borluq)
一词误读成了"女子"(b<SPS=2343>l<SPS=2343>k?),买卖问题变成了奴隶
问题。无独有偶,我国冯家升先生一九六一年所著的《回鹘文斌通(善斌)卖身
契三种附控诉主人书》虽是开创之作,但他把"我的儿子们"(oghlan-ar-
<SPS=2363>m, 即oghul-lar-<SPS=2363>m的古代语形式)错译成可以驮载人
夫的"乌拉马",把整整一篇"赎身"文书误读成了"卖身"文书。
这样的故事,若是让阿凡提知道了,无疑一定会被编成笑话。高深学术对
日常生活的无知比比皆是,这是无法辩护的。但是一笑之后,如果认定学者就
是白痴,则更是毫无道理。教训大概主要是,熟知母语的人不懂古代书面文字,
而识文断字的人,胸中并不拥有自然的语言。
亚洲北部的文字演变极其有趣。成吉思汗向西扩张时,从吐鲁番学到了这
套宝贵的文字。但是,虽然它后来成了蒙文和满文的源头,却被原来的主人舍
弃了。回鹘人的后裔们在后日改用了阿拉伯文字来书写。由于那时正值察合台
后王的时代;所以后人把取代了回鹘文来书写突厥语的文献,称做察合台文献。
总之,文字变了,但语言没有变。它活着,而且象变化了的文字象征的一样,
在新的历史时期发展得一片繁荣。
也许,在这里不易察觉地埋下了一个暗伤:由于不熟悉改变了的、又一种
古文字体系(不用说,新的文字体系往往意味着全面的文化质变),学者们大都
不能把一直活着的人,即昔日和后来都操突厥语言的民族,整体地加以观察。
在回鹘文献学界,即便专家也大多不懂得丰富的察合台文献。因为那是另一个
学科。更没有多少人了解极其丰富的、近代乃至现代的各种突厥语书面文献和
民间语言资料。因为没有谁呼吁过--活的生活可以指导古代研究;想究明中
亚古代的真实,必须熟悉在这亚洲的中心腹地存活的、人们心中的真实。
当我收到三大卷《回鹘文契约文书集成》的时候,心里曾经漾过一阵强烈
的遗憾。曾经那么久,我一直把这个领域当成自己的奋斗目标,并且相当正式
地摆开架式,向它的基础语和古代语进攻。山田信夫教授是位很有魅力的老人,
在我留学期间,曾和我有过不少交往。那时见我求学心切,他连自己未发表的
论文都复印给了我。如今,论文已经漂亮地结集,已经豪华地出版,而我却最
终也没有读完那些在夹子里变旧发黄的复印件。一九八六年我随民族研究所代
表团访日,那时他已经很衰弱。从大阪民族学博物馆出来时,门外下着大雨。
我不容推让,催他上了第一辆出租车。车刚刚走动时,他抓着车门,突然对我
说:"以后,就见不到了!"那情景历历在目。他逝世于次年。
但是由于自己的愚惰,我渐渐离这个领域远了。只是一种熟悉,以及当年
也曾抱有过的犹豫和思索,还一直留在心里。
丰富的突厥语族古文字资料,不仅说明中亚语言文化的发达和复杂,不仅
指示着它们与所依存的环境的关系;还暗喻着这种文明的生命力。
这一点可以从现代维、哈等语言"被使用"的程度看出。比如,我发现,
在一些民族语区,民族语使用的半径(如果以边境、牧区奥深、社会底层为语
言的地理中心的话),勉强还能覆盖"乡",到了"县",就几乎完全是汉语的
天下。非基层城市的少数民族干部,事实上以汉语为生活用语。民族语的使用
者,已经快要只剩下底层的牧民、农民、猎民。而新疆则不同。新疆诸民族语,
尤其是维语使用的彻底,不仅使得民族语当仁不让地成为有效的政令语言;而
且使得基于这种富于生命的语言的音乐、诗歌、文学,一直能够枝繁叶茂。它
们可以与操汉语的明星大家新潮旧制保持距离。尤其在歌和诗两个世界,谁也
休想征服它们。望着这边的花样翻新的喧嚣,它们只是礼貌地微笑,然后自尊
地与之分渠并进。
谁也不能忽视学术。但是博物馆里那些既珍贵又可怜的残片,在某种意味
上确实已是一小群学者的私有。有些已被博学的专家恍然解读;但是由于资料
本身近乎绝对的稀少,一旦解读成功,启发的可能也就将近枯涸了。有些则还
被反复琢磨,继续攀登着已经接近百年的解读小径。
而世上兴衰艰辛,处处不平。专家们有时暗暗焦躁:因为与这个专门领域
的世事直接关联的许多知识甚至常识,居然自己至今还没有学习和接触过。在
象牙塔里,读不到在吐鲁番可怖的灼烤下,哪怕是微弱的人的语言。读不到祈
求的低语、痛苦的呻吟,和欢乐时的歌声。这样的思索必然会出现:专家究竟
是否懂得常识呢?精深的绝学,究竟是不是一种人类智力的奢侈的猎物呢?是
否应该把吐鲁番盆地那终年不雨烈日炎炎的日子,当成更重要的学科呢?
学界中亚研究的重心早就发生了转移。与山田氏齐名的另一个专家护雅夫
在《回鹘文契约文书集成》第一卷序中说,"研究则必须依据已刊布的文书,
但其中自有限度。我如是考虑,后来遂离回鹘文书研究而去。"当然,他指的
只是资料的限度。不过,他的例子揭示着一种学术的变迁游动的倾向。学术自
身的规律,在使它向近代、向生活及常识靠拢。也许,它还会向正义和向民众
靠拢。
这部书的出现,将替代长久以来被使用的USp,它对于学术界的贡献是不
言而喻的。优质的照相图版,无论对六十年前挖空心思造出一套回鹘文铅字的
欧洲人,还是对三十年前竭尽全力手抄全本的葛玛丽《古突厥语语法》的中国
人,都曾经那么不可企及。但是,物质的追逐没有尽头。也许不该弄错的还有
一点:回鹘文献的解读,不是靠写本或照片有多么清楚,而是靠懂多少现代突
厥语。此外,干一件小事业的条件已经成熟:把古文献准确地对照印成现代维、
哈等语,再译成汉语,各印一本小册子。那么连初中学生也可以阅读,人人都
可能了解象牙塔。渐渐地,文化的主人就可能对文化的研究发言了。
一九九六年六月
(《回鹘文契约文书集成》,三卷,大阪大学出版会,一九九三年,山田信
夫著,小田寿典、P.Zieme、梅村坦、森安孝夫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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