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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张承志:粗饮茶1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Nov 25 20:20:58 1999), 转信

                                 粗饮茶

                               ·张承志·

  自幼看惯了母亲喝茶。她总说那是她唯一的嗜好,接过我们买来的茶时,她常
自责地笑道:怎么我就改不了呢?非要喝这一口!

  那时太穷,买不起“茶”,她只喝“茶叶末”。四毛钱一两的花茶末,被我记得
清清楚楚。后来有钱了“茶”却消失,哪怕百元二百元一两的花茶,色浓味淡,沏
来一试满腹生疑。干脆再买来塑料袋装的便宜货,与昂贵的高级花茶各沏一杯,母
亲和我喝过后,都觉不出任何高下之别。苦笑以后,母亲饮茶再也不同质地价格;
我呢,对花茶全无信任,一天天改向喝绿茶或者一一姑且说“粗茶”。

  提笔前意识到:以中国之辽阔,人民之穷窘,所谓粗茶之饮一定五花八门不胜
其多,我的一盏之饮,也仅限于蒙、哈、回三族的部分地区,岂敢指尾做身,妄充
茶论!

              1

  在尝到蒙古奶茶之前,我先在革命大串联时期喝过藏族的奶茶。后来我才懂得
他们比蒙古人更彻底地以茶代饭。藏民熬茶后加入酥油,这个词又在北亚各牧区各
有其解。当然说清楚游牧民族的黄油、酥油、奶油不是一件易事,难怪日本学者总
听不懂;因为他们对这些其实是奶制品的油只有一个词描述。而且是外来语:butter
。加酥油的茶拌上炒青棵面,就是使伟大的吐善文明温饱生衍的糌粑。汉人们吃不
惯,觉得酥油茶是惩罚,因此住一阵就溜,始终完成不了他们掺砂子的大业。而酥
油还算奢侈:第二碗糌粑是用“达拉”拌的,达拉就是脱脂后的酸奶。一般人们一
餐两碗糌粑,一碗用酥油一碗用达拉,——然后再慢慢喝茶。

  蒙古人的文明可能并非与西藏同源,他们喝奶茶时不吃面,吃米。与粗糙的青
棵面对应的是粗糙的带壳糜子,蒙语译为“黑米”。主妇用一个铁箍束住的圆树干挖
成的春筒。装进炒熟的黑米,有空就捣。那种家务活儿很烦人,插队时我经常被女
人们抓差,抱着杵,一边捣一边问“行了吧”?

  ——在奶茶里泡上些新舂出来的黑米,刚脱壳和炒得半焦的米,使这顿茶喷香
无比。当然,我们不像高寒的西藏;我们还往茶里泡进奶皮子、奶豆腐。有时比如
严冬泡进肥瘦的羊肉,喜庆时泡进土制的月饼。

  蒙古牧民的奶茶用铁锅熬。砖茶被斧子劈下来(大概蒙古女人惟此一件事摸斧
子),再用皮子或布片垫着砸碎。茶投入滚锅,女人一手扶住长袍前襟,一手用一只
铜勺把茶舀起又注回锅里。加一勺奶,再注进,再舀起一一那仪态非常迷人,它如
一个幻象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然后投进一撮盐池运来的青盐。

  蒙古牧民用小圆碗喝茶。儿童用木碗。大人瓷碗。景德镇出产的带有透明斑点
的蓝边细瓷碗,特别是连景德镇也未曾留意的“龙碗”——最受青睐。吃着饮着,
空腹饱暖了,疲乏褪去了,消息交换了,事情决定了。

  那一勺奶举足轻重。首先它是贫富的区分,“喝黑茶的过去”,说着便觉得感伤
。今日若碰上个懒熄妇没有预备下奶,倒给一碗黑茶,喝茶人即使打马回家时,心
里也是忿忿的。

  字面意义的六十年代,我在草原上的茶生活,基本上靠的是无味的黑茶。奶牛
太少。畜群分工,牧羊户没有牛奶。蒙古牧民不能容忍,于是夏天挤山羊奶——也
许是古代度荒的穷人技能。奶茶都是在牧民家喝的,而且集中在夏季。舂黑米,饮
黑茶,那全套旧式的日子,大概只有今天流行的民族学社会学的博士们羡慕了。当
年的我们并没有在意,历史特别宠爱我们这一代,它在合上本子之前让我们瞟了瞟
最后一页。

  即便在炎热的骄阳曝烤之后,蒙古牧民不取生冷,忌饮凉茶。晒得黑红的人推
门弯腰,脚迈进来时嘴里问的是:有热茶么。

  待客必须端出茶来,这是起码的草原礼性。对白天串包的放羊人,对风尘仆仆
的牧马人更是如此。而寻求充饥的男人则必须有肚子,不能咽吞不下。还需要会一
种舐吞嚼的饮茶法,漫谈时舒服地躺在包角,半碗茶放着不动:要走时端起碗,把
它在虎口之间转着,舌头一抵:奶茶一冲,嚼上几口一一吵米奶食的一顿茶就顿时
结束。然后立起身来,说完剩下的几句,推门告辞。

  我就学不会这种饮茶法。有时简直讨厌炒米。我的舌头每砥只粘一层米,而碗
里的却愈泡愈胀,逼得人最后像吞砂子似地把米用茶冲下胃。而且不敢争辩;因为
不会喝茶。显然是因为没挨过饿,闯荡吃苦的经历大少。

  今年夏天我回去避暑:一进门就是一句“空茶”。这是我硬译的,也可还原为“
空喝”,就是不要往碗里放米、奶豆腐,只喝奶茶。其实阿巴哈纳尔一带风俗就与我
们乌珠穆沁不同,人家把奶食炒米盛为一盘,听便客人自取,主妇只管添茶。我曾
经耐心地多次向嫂子介绍,无奈改不了她的乌珠穆沁习惯。

  习惯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东西。北京知识青年里有不少对,移居城市两口子还遵
从奶茶生活。一次我去东部出身的一对知识青年家喝茶,发现他们茶里无盐。我惊
奇不已,这才知道东部几苏木的牧民茶俗不同。我们均是原籍西乌旗的移民家住熟
的知识青年,茶滚加盐决不可少,居然和他们旧东乌旗残部再教育出来的知识青年
格格不入。

  蒙古奶茶的最妙处,要在寒冷的隆冬体会。不用说与郑板桥“晨起无事,扫地
焚香。烹茶洗砚”一一相反。其时疾风哀号,摧摇骨墙,天窗戛然几裂,冻毡闷声
折断。被头呵气结冰,靴里马鬃铁硬,火烤前胸,风吹后背。嫂子早用黄油煮熟小
米,锅里刚刚熬成奶茶。抽刀搬肉,于红白相间处削下一片,挑在炯筒壁上。油烟
滋滋爆响,浓香如同热量。吃它几片以后,再烙烤一片胸杈白肉,泡在米中。茶不
停添,口连连喂。半个时辰后,肚里羊肉、黄油饭、滚茶样样热烫,活力才泛到头
脚腰背。这时抖擞精神,跳起穿衣,垫靴马鬃已经烤干)系上帽带,抓起马嚼,猛
一推门,冲进扑头盖地狂吼怒号的风雪之中。大吼一声:好大的雪啊!随即大步踏
进风雪找马。

  其时里外已被寒风侵透,但是满肠热茶。人不知冷——严酷的又一个冬日.就
这样开始。

  没有料到的只是:从此我染上了痛饮奶茶的癖习,以后数十年天南地北,这爱
癖再也无法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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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unname 于 Nov 25 20:23:00 修改本文.[FROM: gaea.hit.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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